莫美
王小奇送畫
王小奇終于答應送畫了。張若虛的臉上露出了難得一見的笑容,那是一種發自內心深處的喜悅之情,頗有歷經艱難困苦終于玉汝于成的感覺。
“明天上午,要不要弄一個什么儀式?”李主任小心翼翼地請示。
“沒有必要。”張若虛想了想,說,“還是照常開會吧。”
“好的。”李主任會心一笑,起身便走。
“辛苦你了。”張若虛緩緩站起,頷首相送。
李主任走后,張若虛沒有落座,而是在房間里踱起步來。
王小奇畫雞,堪稱一絕,在美術界有雞王之稱。特別他畫的大公雞,用筆獨特,拙而不滯,枯中含潤,骨氣洞達,炯炯有神,文武勇義信,五德俱全。他名氣大,畫作少,自然洛陽紙貴。
王小奇的名氣,除了藝術才華之外,還與他的小氣密切相關。最親的親戚,沒有他送的畫。最好的朋友,沒有他送的畫。他的吝嗇,可能也創了美術界之最,幾乎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他住在城郊,小院,小樓。院內,沒什么綠化;院外,還有兩百多米泥巴路。前任縣委書記,也就是現在的市委常委、組織部李部長,當時很想要他送一幅畫,看望之后,以尊重知識、尊重人才之名,安排交通局給他修了瀝青路,安排園林局給他做了綠化,他竟沒送半紙畫。
據說,王小奇成名之后,只送過三幅畫:二十多年前,送了一幅給一位三十多歲的小老板;十多年前,送了一幅給縣委王書記;前幾年,送了一幅給三中一位跛腳的語文老師。雞者,吉也。凡是王小奇送了畫的,運氣就格外的好。那位小老板,從此財源滾滾,十多年后竟躋身福布斯排行榜,如今已是穩居前列了。前任的前任王書記,也是幾年一個臺階,不久前已是王副省長了。那位跛腳的語文老師呢,得了畫后,沒幾年就評上了全國勞模。
王小奇送給王副省長的那幅畫,張若虛看過。那是他即將上任縣委書記之前,現在的王副省長當時的市委王書記找他談話,談到最后,王書記小心翼翼地拿出了那幅畫,慢慢地展開。張若虛看到的,是一只神采奕奕的大公雞,在那里引頸高歌,右上角上,題有“雄雞一唱”四字。張若虛的臉上,自然要流露出非常羨慕的神色。王書記說:“好好干,王小奇也會送你一幅。”
作為王小奇所在縣的縣委書記,張若虛自然有王小奇的畫,但不是王小奇送的。對于張若虛來說,這樣的有,完全等于沒有。只有王小奇送的畫,才是真正的有。市委就要換屆了,王小奇送畫,真是雪中送炭,怎能不令人高興呢?
李主任還真有兩刷子,今后第一個要重用的就是他了。
次日上午,張若虛正在常委會議室開會,研究如何反對形式主義,王小奇送畫來了。會議只好暫時中斷,來一個小插曲。
王小奇說了幾句客套話,便慢慢把畫展開,只見一只大公雞,伸長脖子,張開嘴巴,冠子漲得緋紅,在那里放聲高唱呢!
啪啪啪啪,大家一齊鼓起掌來。
“謝謝!謝謝王老!我受之有愧啊!”張若虛非常謙恭地接過畫來。
“慢,慢!留個影。”李主任及時提醒。
張若虛便又和王小奇并排站著,把畫放在胸前。
記者迅即定格這一珍貴的畫面。
王小雞送畫的消息迅速傳遍了全市。有人說,王小奇送給張若虛的那幅畫,和當年送給王書記的一模一樣,只是畫名不同。張若虛因此名氣大振。很多人說,張若虛這次進市委常委,是十拿九穩了。還有人說得更是有鼻子有眼:進常委,當秘書長。
張若虛自己沒有旁人議論的那樣樂觀。一天,他到市里開會,順便到李部長那里坐坐。
“若虛,王小奇是不是送了一幅畫給你?”李部長問道。
“是啊。”張若虛故作平淡地點點頭。
“是不是題為《公雞打鳴》?”李部長又問。
“是啊。”張若虛還是那么平淡地點點頭。
李部長自顧自地點了點頭,不說什么了。
張若虛頓感情況不妙:“李部長,有什么問題嗎?”
“可能有點問題。”李部長說,“市里在悄悄議論,說王小奇諷刺你只說不干,那幅畫的意思是公雞打鳴———不下蛋,省略了后面三字。”
“啊?”張若虛吃驚不小。
“這事麻煩。”李部長說,“即使王小奇不是那個意思,你也無法挨個去解釋;即使王小奇再送你一幅《雄雞一唱》,也無法收回影響。老弟,只怕這次提拔有些難處了。”
“啊?!”張若虛仿佛掉進了冰窟窿里。
盡管張若虛使盡渾身解數,盡了最大努力,事情的結局還是比李部長分析的要壞。他不僅沒有提拔,就連等待提拔的機會也喪失了。他調到市里,當了一個無關輕重的副秘書長。
張若虛心情很郁悶,很糾結。他幾次想把王小奇送的那幅畫撕爛,撕個粉碎,但又有點舍不得,只是反復在心里咒罵:王小奇那豬日的。
你往哪兒走
賈局長回頭一看,見秦副縣長和他的秘書停在那里,且暫無繼續前行的意思,便又折了回去。
“先生,想買貂皮大衣嗎?”營業員臉帶微笑,輕啟朱唇,聲音甜如蜂蜜。賈局長覺得這小姑娘蠻可愛的,生意一定做得不錯。
秦副縣長不置可否,就那么微微地笑著。秘書沒說什么,賈局長當然更不會說什么。
“你們可真是來對了地方。”小姑娘邊說邊翻開衣服,露出里面的商標,“這是凱撒牌的。在貂皮男裝里,排名世界第一。”
賈局長笑道:“哪有那么多世界第一?”
小姑娘說:“你們不要以為我在吹牛,是不是第一,可以上網查的。你們看這毛,是世界上極少有的紫水貂毛。紫水貂原產俄羅斯高山冰原,體積小,毛質輕,長而窄,柔軟如絲,藍中帶紫,紫中帶藍,泛著高貴的光澤。這樣的大衣,在沙皇時期,只有皇族才有穿;現在能夠穿的人也極少極少。你們來摸摸,手感好極了!”
秦副縣長伸手摸了摸,點點頭:“手感是好。”
秘書摸了摸,說:“手感確實好。
秦副縣長把臉轉向賈局長,笑道:“賈局長,你也摸摸看。”
賈局長也就上前摸了摸,手感確實很好,自己還是第一次遇到這么好的皮毛,便微笑著點點頭;又看看標價,不免大吃一驚:四萬八千六啦!秦副縣長千萬別動心思才好啊!
“哦,忘了介紹面料了。”小姑娘說,“這貂皮大衣的面料看起來不怎么的,但體現了世界最新科技水平,是記憶纖維,手抓可以造型,用手又可以拂平。”說罷,用手抓了幾把,又拂了幾下。這面料也真怪,竟與營業員說的完全一樣。
秦副縣長和秘書也抓、拂了幾把,不免嘖嘖稱奇。
小姑娘用手在衣面上拂了拂,說:“這貂皮大衣是國際頂尖的服裝設計大師設計的,其設計理念是追求沉穩、平和的視覺效果,同時又顯王者韻味,簡潔、精致,不事張揚卻暗藏奢華。有人稱之為低調的奢華。”說罷,看了看秦副縣長,偏著腦袋,鬼鬼地笑著,“您是政府官員吧!穿這衣服再合適不過了。您想想看,是不是這樣?”
“低調的奢華。”秦副縣長邊念邊點頭。
賈局長退后一步,看看小姑娘,又看看秦副縣長,心里暗叫一聲糟糕。這小姑娘太聰明了,太專業了,太會說話了。秦副縣長雖還沒說要買,但從他的眼神可以明顯看出,他想拿下這件貂皮大衣。
秘書說:“好是好,就是太貴了一點。”
小姑娘說:“便宜不是貨,是貨不便宜。你要看這是什么貨啊!”
秦副縣長問:“打幾折?”
小姑娘說:“九五折。”
“金卡呢?”
“金卡九二折。”
“還可以低嗎?”
“不能再低了!
談價格了,十有八九要買了。賈局長低下頭去。
秦副縣長叫道:“賈局長,你看呢?”
賈局長抬起頭來,笑笑說:“主要是實用性問題。這樣的大衣,在我們南方,一年穿不了幾天,有些年份可能一天都穿不上。”
秦副縣長把臉轉向秘書。
秘書說:“賈局長你忘了啊,去年南方雪災,凍死人呢!”
賈局長說:“去年雪災是大,可是百年才一遇呢!你還可以活一百年嗎?”
秘書說:“以前是百年一遇,以后就說不清了。”
短暫的沉默。
小姑娘笑道:“你們兩位也真是的,怎么能以穿的時間的長短來理論呢?關鍵是擁有和穿著這樣的衣服,便平添一種快樂、積極、自信、驕傲的感覺。這么一種感覺,是非常難得的。你們說是嗎?”
秘書說:“好是不用再說了,就是太貴了,能不能再降一點?”
小姑娘說:“你怎么還說貴了呢?花點錢,買下這件衣服,那種美好的感覺就出來了。多那么一點存款,會有那樣美好的感覺嗎?哦,我忘記說了,這種貂皮大衣,全國只有幾個大城市有買。在我們省里,只要你們再能找到一件這樣的貂皮大衣,我這件就送給你們了。所以我一開始就說,你們想買貂皮大衣,確實來對了地方。”
秦副縣長笑道:“小妹子真會說話。”
小姑娘說:“我并不是會說話,而是自信,我有底氣。還猶豫什么呢?先試試吧!”說罷便把衣服取下來,往秦副縣長手里送。
試了,就更有可能買了。賈局長更加著急了。貂皮大衣本就魅力四射,小姑娘又在極力誘惑,秘書還在推波助瀾。怎么辦呢?
正在這時,賈局長的手機響了,打開一接,是老婆打來的,問他能否趕回家里吃飯。賈局長說不一定,老婆便掛了機,但他還在邊走邊說,好,好的,我馬上就來,只要等一會兒。
賈局長離開商場,便給秦副縣長打電話,說省發改委一個同學要他馬上過去,那個項目有點希望,所以先走一步了,晚上一起吃飯。秦副縣長說:“好,好的,你走,你走。”
賈局長自然沒去省發改委,而是要司機把車開到附近的公園。他無心去欣賞風景,而是呆坐在那里,老是琢磨著貂皮大衣的事,心煩意亂,忐忑不安。想來想去,他總覺得自己今天已經夠意思了:給秦副縣長買了一套沙馳西服,也是國際名牌,花了六千多元;給秘書買了一雙金利來皮鞋,一千多元。還要買貂皮大衣,就不那么好說了。一個想買,一個離開,彼此心知肚明。仔細想想,這是最佳選擇,無論對誰,都只有好處。即使有點意見,也應該是暫時的。
冬天日短,將近五點,便已暮色四合。賈局長打電話給秦副縣長,問到哪里吃飯。秦副縣長說,已經離開省城了。賈局長也就立即往家里趕。
幾天之后,賈局長來到縣政府,找秦副縣長簽發一個文件。這個文件極為重要,按慣例簽發一般有點難度,不知秦副縣長是否爽快。走到門口,正要敲門,恰好秘書從里面出來,打聲招呼,詭秘一笑,走了。賈局長走進去,隨手關了門,卻見秦副縣長穿著那件貂皮大衣,笑瞇瞇地站在那里。秦副縣長仿佛見到久別重逢的老朋友,親切地和賈局長握了手,又倒了一杯茶,才坐下來。賈局長說明來意。秦副縣長微笑著接過文件,看了看便簽上“同意”二字。賈局長猛然覺得秦副縣長確有大將風度,也許人家根本沒打算要你買單呢!倒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臨陣脫逃,太狼狽了,太小家子氣了。
秦副縣長隨意聊了幾句,便把衣服掀開,露出里面的毛來:“這貂皮大衣,我太喜歡了!猶豫了很久,還是買下來了。九折。那個小姑娘太厲害了,再怎么磨也降不下了。”他拉開抽屜,拿出一張發票,自顧自地把玩著,“也確實貴了點,打了折,還要四萬多。”
賈局長多少有點尷尬,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喝了一口茶,又喝了一口茶,才說:“把發票給我吧!”
夢里英雄
痛快啊!
真的好痛快!
啪的一聲,小王狠狠地抽了滿縣長一記耳光。
滿縣長驚恐不已,手托著腮,囁嚅道:“你……你……你敢打我?”
小王說:“老子就是敢打你!你這個流氓,你這個無賴,你這個貪官,你這個腐敗分子!”
酣暢淋漓!
痛快之至!
滿縣長倏忽不見了。
隨即掌聲四起。
老劉、小張等同事們,不知一下子從哪里冒了出來,一個勁地夸贊小王。
“小王,你真了不起,是條漢子。”
“王哥,了不起啊,了不起,小弟佩服,佩服。”
小王的心中便涌起一種從未有過的自豪感,人,仿佛一下子就長高了三寸。
次日上班,小王想起那夢,心里便樂滋滋的,不時還哼一兩句小調。老劉、小張明察秋毫,說小王一定有什么好事,要他說出來,大家一起分享。小王總是笑而不答。
不一會兒,滿縣長進來了。
小王立馬站起,恭恭敬敬地叫了聲:“滿縣長。”
滿縣長便習慣性地微微點頭,動作幅度微小到你不全神貫注便難以發現,且眼睛的余光都不掃一眼。
小王便想像夢里那樣給滿縣長一記耳光。
但他沒有。
他只上前一步,右手一抬,便停住了,什么都沒做。
他暗暗譴責自己:沒用,真的沒用。
他的情緒低落下來。
好在只一會兒,滿縣長便走了。
慢慢地,小王想起那夢,心里便又樂滋滋的了。老劉、小張便又要求分享他的好事。他還真想說出來,幾次話都到了嘴邊,但最終還是忍住了。這樣的好事,能說嗎?沒辦法,只好一個人偷著樂。
晚上,小王枕著那夢入睡。他又抽了滿縣長一記耳光,似乎用力更猛,響聲更大,說話也更豪壯。他把滿縣長大罵一頓之后,說:“我打了你又怎么樣?你有權,你叫警察來吧!不過,不用勞駕你了。我自己去。大不了拘留十天半月。”說罷,他便怒目圓睜,昂首挺胸,邁著方步,朝公安局走去,那神態,極像電影里走向刑場的革命先烈。老劉、小張一左一右陪伴著他,說不要怕,十天半月之后,會組織人員來看守所接他,一定敲鑼打鼓,燃放鞭炮,熱熱鬧鬧。小王點了點頭。老劉、小張又說,滿縣長威信掃地,即使問題查不出,恐怕也只能走人了。小王又點了點頭。
然而,走進公安局之后,情形卻令人沮喪。
公安局長熱情地接待了他們,但怎么也不肯相信小王的話。他先說小王是開玩笑,繼而說是作夢,后來又說是幻想。老劉小張一言不發,不肯作證,苦苦哀求也無濟于事。小王失望已極,悲憤之至,頭昏眼花,只見茫茫然一片空白。忽然,他聽到有人在輕輕議論,說誰可能神經有點問題。
“你才神經有問題呢!”
小王大吼一聲,醒了。
醒了的小王,再難入睡。他躺在床上,輾轉多時,忽然一躍而起,在黑暗中憤憤罵道:“他媽的,老子在夢中高興高興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