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勝
少年的月光
□李子勝
禮拜天的早晨,媽媽剛站到院子中間,那幾只蓬頭垢面的母雞就把媽媽包圍了。媽媽手里拿著個玻璃瓶子,瓶子里是昨晚他在路燈底下抓的那些油殼螂、蝲蝲蛄。這些蟲子在瓶子里悶了一夜,小爪子都不再抓撓了,估計都已咽氣。媽媽把瓶子用力甩著,一個個蟲子叮叮咚咚落在院子里,小母雞們來了精神,咕咕嘎嘎,你搶我奪,再也顧不上彼此進食前的友好了。不一會兒,多半瓶子的蟲子就全部吞進了它們的肚子。他在旁邊瞅著,鼓勵著屬于他的那只蘆花雞能多吃點。家里養的幾只雞,每只都有主人。屬于爸爸的,是那只年歲最大的老母雞;媽媽、哥哥和姐姐,各有一只青年來亨母雞,來亨雞的雞冠子都是又大又歪斜,很像戰斗影片里國民黨兵欺負老百姓時歪戴的帽子;屬于他的是一只最好看的蘆花雞。媽媽說了,他的蘆花雞下了蛋,都給他吃。他就當真了,每天都偷偷多給自己的蘆花雞喂點偏食,他希望蘆花雞能每天給他下兩只雞蛋。有時候他剛從家里的糧食柜里偷偷抓了把秈米,就會被媽媽發現,媽媽總說,再偷米喂雞,就罰他一只雞蛋。他每次抓了蟲子回家,媽媽就把瓶子沒收了,搞得他覺得挺對不住自己的蘆花雞的。
媽媽給雞喂完了蟲子,他抓過空瓶子,往瓶子里看,里面只有幾只油殼螂的斷腿,還有蟲子留下的骯臟的痕跡,還有蟲子身上散發出的那種奇怪的臭氣。
媽媽說,王小軍,你這個傻孩子,還看啥啊,沒了,今天晚上在大月地里再多抓一些吧。你的蘆花雞沒少吃,不耽誤它下蛋,沒看它的雞嗉子都快耷拉到地上了嗎?他被媽媽看穿了心事,有點害臊,臉上熱乎乎的,便把瓶子放回到屋外的窗臺上。
媽,爸爸呢,哥哥姐姐呢?他問媽媽,每天睡醒了,發現家里誰不在,他總要問一問。
你爸還用問嗎,和工友去打魚了,天不亮就走了,不知有啥寶貝魚,用得上這么慌。你哥哥去工區撿鹽粒子去了。你姐拾煤核去了。就你美,小閑人一個。
哦,爸爸又去打魚了,他心頭一喜,晚上又有魚吃了。爸爸是魚鷹子,只要是鹽化廠歇班,他就背著漁網出去打魚,家里的墻上總掛著吃不完的咸魚干兒。打來的魚不敢拿出去賣錢,只能全家人一起解饞,或者送給鄰居、親戚們。
這時,媽媽已經回到屋子里,坐在炕頭上,手里拿著針線笸籮,找出幾張報紙剪的鞋樣,反復端詳著鞋樣發愣。他眼睛就蒼蠅一樣盯著媽媽的大手了。
他低頭看看自己的鞋,兩個烏黑蠕動的腳豆都探出頭。他動了動腳趾,它們很聽話地從鞋里伸出了更多,像兩只蟲子,想鉆出鞋子一樣。這雙鞋他穿了好久了,鞋底很薄,踩在石頭子上,腳會硌得生疼。而且,這雙鞋好像總是臭氣哄哄的,他穿著它們,就像腳底下踩著兩個小茅坑一樣。
他很懂事,知道自己沒資格穿新鞋,所以,看到媽媽又拿起了鞋樣子,他不敢問媽媽要為誰做新鞋。以前他問過媽媽,每次媽媽都回答說是給大哥或者給爸爸的,這次估計也是,所以他不敢問——問了只能讓他更傷心。他的衣服鞋子,都是大哥傳給大姐后,才輪到他的。媽媽總愛憐地喊他“小揀破爛兒的”,他早習慣了,因為他們居住的這個渤海邊的長蘆鹽場工區聚落里,家家戶戶排行老二老三老四的孩子們,誰不揀哥哥姐姐的破爛呢。
媽媽掀開糧食柜,用葫蘆面瓢?出一些面,倒進搪瓷盆里,然后把搪瓷盆放在爐子上。媽媽喊他,傻子,去拿水舀子給媽媽舀點涼水,我要打點糨子。他舀了涼水,遞給媽媽,媽媽開始用筷子在搪瓷盆里攪和,一會兒,搪瓷盆開始冒起了熱氣,面粉被爐火燒烤時淡淡的香味也被他使勁地吸進了鼻孔。
過了一會兒,媽媽往搪瓷盆里摻和一些玉米面。他忍不住問,媽,摻和玉米面子干啥?媽媽瞅了他一眼說,真不夠你操心的,摻和了玉米面兒,省面粉,打出來的袼褙吃針。懂了吧,小傻子?
漿糊打好了,黏黏糊糊的放在了爐子旁。媽媽翻出一個包裹皮,在里面找破布片。
他舉起搪瓷盆里的那雙筷子,筷子上沾了不少糨子,他用小手指抹了一點糨子,吮在嘴里,嘴邊很快就留下了黏糊的痕跡,舌尖上只是讓他很失望的難以下咽的味道。媽媽看到了,輕聲呵斥他,這孩子,咋這饞,啥都吃。
那時,聚落里的家家戶戶都挖空心思地節約,即使是一片巴掌大小的破布片兒,都會派上無盡的用場。很多大嬸都會一種本事:打袼褙。打袼褙的材料,除了面粉打的糨子,就是這些由舊衣服拆解的破布片兒。
他眼巴巴看著媽媽把漿糊涂抹在一張破木頭方桌上和一塊開裂的面板子上。漿糊涂抹好了,媽媽先貼一層舊報紙,然后在報紙上薄薄地均勻地抹上一層漿糊。貼在報紙上的是一塊干凈完整的布料,之后是把破布片一片片拼湊、粘貼上;各式各樣的布片兒,粘了一層后,再抹漿糊,再粘新一層布片兒……布片兒粘了三四層,他的眼睛就沒移開過。這些布片拼湊起來,很像一幅奇怪的畫。
這圖案古怪的破桌子,舊菜板,被媽媽擺放在院子里向陽的高處,他知道,很快,這些袼褙就會慢慢被刺眼的陽光曬干,被咸咸的海風吹干。
家里僅有的幾本舊書當中,總是夾著家里每個人的紙鞋樣兒。一張張鞋樣,很像后來他少年時珍藏在書籍里的美麗的樹葉一樣。
他記得每次媽媽做鞋時,都小心翼翼地把鞋樣兒放在袼褙上,然后,用鉛筆畫下鞋樣的邊緣,剪刀咔嚓咔嚓剪開個缺口,再把鞋樣兒放在一旁,剪刀就開始沿著鉛筆的痕跡咔嚓咔嚓前進,毫無生氣的袼褙一下子有了生動的形狀了。
然后,每一片剪下的袼褙,會被媽媽按倒在縫紉機下,咣當咣當扎出很多針腳。于是,每一片扎好的袼褙,都變得緊實平展了。三五片摞在一起,對齊整了,媽媽就可以納鞋底了。
媽媽用棗木柄的針錐子,用力扎下一個個針眼,然后用粗棉線把鞋底納牢固。媽媽納鞋底時,還不時地把大梅針在頭發里摩擦一下,讓他覺得很奇怪。一般一個鞋底都要納上幾百針,這些針腳,都是一圈圈整齊地分布的,每一個針腳,都像海鳥們在堤埝的浮土上留下的整齊的腳印,也像一種很溫情的文字,只是他當時讀不出那些文字蘊含的內容。

那天的陽光很好,到了晚上,媽媽就把袼褙都揭了下來。吃完晚飯,他不再關心袼褙的事了,他知道,這次肯定是給爸爸或者哥哥姐姐做新鞋,和他毫無關系。
夜晚來了,圓圓的月亮明晃晃地掛在頭頂,屋檐上的小草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他拿起窗臺上的空瓶子,去喊小豆子一起抓油殼螂、蝲蝲蛄了。走在路上,他發現月光下的路很亮,這就是媽媽說的大月地吧。
喊出來小豆子,場區的路燈亮起來時,路燈下,小伙伴早就來了好幾個,他和小豆子趕緊低下頭,等油殼螂降落,很多小水蠅子撞在他臉上,胳膊上,他也顧不上去轟趕它們了。今天還不錯,他還抓了幾只三尾巴槍,這種三尾巴槍,很像蛐蛐,可偏偏在尾巴上有根蝦頭上的蝦槍一樣的東西,這種蟲子,只配喂雞。如果抓到了蛐蛐,還是可以和別的伙伴們視若珍寶的蛐蛐斗一斗。
回到家,媽媽喊他,讓他用磚頭頂好雞窩門。他摞了兩塊磚頭,準備把雞窩門頂好,他的蘆花雞很討好地讓他摸了摸腦袋。他對蘆花雞說,花花兒,明天多吃三尾巴槍啊,小心點兒睡,別讓黃鼠狼把你叼走了。
明天要去上學,媽媽讓他早點進被窩睡覺,她則坐著納鞋底。他迷迷糊糊看了一會兒媽媽納鞋底,眼皮就開始打架了。
轉天去上學的路上,他啃著土坷垃一樣的玉米餅子,就著昨晚家里熬的梭魚,踢里趿拉地走著。天有些陰沉,媽媽給他小書包里塞了個塑料袋,那是他的寒磣的雨衣。這種塑料袋,是爸爸從鹽化廠里拿來的,鹽化廠職工家的孩子,都用這種大塑料袋當雨衣。把塑料袋的一半豎著疊入另一半,就可套在頭頂,遮擋多半身體。這個簡易的雨衣,沒有袖子,走路時,還得用手拉扯著走,很難看。每次他穿這種簡易的雨衣,快到教室時,他都提前收起來,疊成小方塊,拿在手里。他寧可淋一點雨,也不愿意讓那個穿花雨衣的小蓮看到自己頂著塑料袋的狼狽樣子。
他怕看見小蓮,小蓮是場區干部的孩子,是班里長得最好看的女生。她有好看的花雨衣,有很多漂亮的衣服,還有雙紅色的皮鞋。他最怕她盯著他的鞋子大驚小怪的樣子。
路上,偶爾有雨點砸下來。好多伙伴跑著從他身邊過去了,他們的鞋比他的要好點兒,他們還回頭招呼他快跑。他捂著鼓鼓的書包,塑料袋就藏在里面,他故意不去理睬和他打招呼的伙伴們。
坐在教室里,他低著頭,偷偷觀察同學們的鞋。小蓮那雙新皮鞋讓他感覺天更陰沉了。小蓮還故意拿出一件嶄新的漂亮的雨衣,嘩啦嘩啦在桌子上疊來疊去。雨衣有袖子,上面是紅色的小碎花,他覺得這些東西距離自己都太遙遠了;其他幾個男同學也穿著舊鞋子,但是,沒有露腳豆的,這讓他很遺憾。當他的目光停在小豆子腳上的時候,他才有些安慰了。小豆子穿了雙很大的布鞋,鞋面的黑布早就被刷白了,掉了色,黑點白點混在一起,像合作社里沒有剃凈的豬皮一樣。也許怕鞋走路會掉,還用麻繩從鞋底綁住了腳面,好像鞋也有了褲腰帶。小豆子的媽媽是個瘋子,她時好時壞,發瘋時,小豆子身上總有被他媽媽咬破的傷口。小豆子連鞋都穿不上,他有時候冬天也會打赤腳在冰面上走,腳上都是層層凍瘡的疤痕。
他盡力地把腳趾蜷縮起來,不讓腳豆露出太多,然后用手指把被腳豆頂出來的鞋面按壓進去,這樣,鞋子上的窟窿就顯得小多了。做完了這些事,他的腳趾就安靜地微微蜷縮著。
讓他憂慮的雨還是被北風裹挾著狂掃過來了。
雨滴噼啪作響,擊打在地上,冒起了一片水泡,靠近窗子的同學趕緊關好了玻璃窗,立刻,窗戶玻璃就被雨水遮掩得看不到外面的世界了。
到中午放學的時候,風小了點,雨點兒卻更大更亮了。教室里只剩下他和小豆子,帶雨衣的同學早嘻嘻哈哈跑光了。他這才敢拿出塑料袋,在小豆子羨慕的目光里套在身上。他想走,可又猶豫了,最后,他還是招呼小豆子,兩個人同時鉆進了這個大塑料袋里。
他們就這樣艱難地走了一會兒,他倆的鞋都沾上了泥,一走一掉鞋,基本是趿拉著鞋邁步。倆人擠在一個塑料袋里,前行變得更加吃力,而且,塑料袋捂著兩個人,喘氣都費勁。他和小豆子商量,干脆,倆人頂著塑料袋回家吧。
他倆就舉著胳膊,把塑料袋變成了可以移動的屋檐,倆人的身上很快就被雨水打得精濕。
更要命的是,路上的更多的膠泥厚厚地粘住了鞋子,他倆干脆脫了鞋,光著腳走。此時,已經是深秋,泥水冰冷,很快,他的腳就有些麻木了。偶爾腳踩在了小石頭子上,他和小豆子被硌得呲牙咧嘴,他倆的表情詭異,像后背上被塞進去很多咬人的蟲子。
泥水里,他遠遠看到一個破酒瓶子裸露著尖尖的玻璃碴。他心里忽然升起一個念頭,靠近玻璃碴時,他把腳用力向破酒瓶踩了下去。一陣鉆心的疼,讓他忽然就后悔了,走路開始一瘸一拐的了,好在離家已經不遠了。
他先把小豆子送回家,然后站在別人家的屋檐下,把塑料袋整理成簡易雨衣,穿在身上,提著鞋子踮著腳往家走。
到家了,他告訴媽媽,他的腳被扎破了。媽媽心疼地為他洗腳,才發現他的右腳還在淌血。媽媽給他的傷口涂上了碘酒,他被碘酒蟄疼了,忍不住哎呦了一聲。媽媽的眼淚立刻流出來了。媽媽說,傻子,媽媽一定給你做雙新鞋。媽媽說完這句,突然伏在糧食柜上失聲痛哭起來。他一下子慌了,不知所措地推著媽媽的肩膀,他不知該怎么勸媽媽。媽媽一把把他摟在了懷里,他記憶中,第一次被媽媽摟得這么緊。媽媽止住了哭聲,又說,傻子,媽這就給你做新鞋,好不?
他等媽媽的聲音在自己心里溫暖地回味了半天,才高興地摟住媽媽的脖子,用力點點頭。這時,他才發現媽媽的肚子有些大。
媽媽的肚子里怎么了啊?
媽媽肚子里有你的小弟弟了。傻子,你要小弟弟還是小妹妹?你以后就不是小撿破爛的了,有人接傻子的班了。
以后幾天,他催媽媽做鞋。第四天晚上,媽媽把新打好的袼褙照著哥哥的鞋樣剪了,他說,媽這也太大了。媽媽說,新鞋得穿好幾年呢,明年后年你的腳就和哥哥的一般大了,鞋就合腳啦。
剪裁袼褙,納鞋底,用袼褙做鞋臉,每一道工序,他都嚴格監督。在給鞋臉做鞋面時,他哀求媽媽給他做雙條絨鞋面的新鞋。媽媽翻箱倒柜,還真找到了一片藍條絨布。把這塊條絨布剪裁了,繃在鞋臉上,媽媽還在鞋臉上縫了兩只神氣的小老虎,鞋臉一下子好看了。
鞋快做好了,兩只鞋已經有了鞋的樣子,媽媽說,就差打鞋帶眼兒了,明天去合作社買好鞋眼,鞋帶,這雙新鞋就做得了。當晚他睡覺時,就把鞋摟在被窩里,還摸了一會兒自己的腳丫,盼它們長得快些。
鞋眼鉚在了鞋上,鞋帶也穿好了。
哥哥發現了這雙新鞋,故意逗他說,王小軍,新鞋給哥哥穿幾天吧。這鞋整合哥哥的腳。他急眼了,不!連忙把鞋死死地摟在胸口上。
他把哥哥和媽媽都逗樂了。媽媽說,誰也不許和我的傻子搶,這鞋就是王小軍的。
本來媽媽想等過年再讓他穿做好的新鞋,可他原來的鞋子實在是太爛了。
傻子,明天,你就穿新鞋上學吧,媽媽笑著對他說。
爸爸讓我穿嗎?他有點不相信。
讓,你可別瞎跑亂跑的,費鞋啊。媽媽說。
當晚他和小豆子抓油殼螂時,他拍拍小豆子的肩膀,大聲宣布,知道嗎你,我媽媽給我做了雙新鞋,條絨面兒的,明天我就穿。明天上學,來我家喊我,咱一起去。
小豆子斜著眼睛瞅瞅他,很嫉妒地微微點點頭,又低頭看看自己系褲腰帶的破鞋子。今天他穿的鞋,干脆就不是一樣的:一只大,一只小。小豆子捉了一會兒油殼螂,就早早回家了,他看著小豆子跟跛腳了一樣步履蹣跚的走路姿勢,心里有點酸楚。以前,他和小豆子一樣可憐,明天開始,只有小豆子一個人可憐了,他也是有新鞋的孩子了,誰也別想再可憐他,笑話他了。
這天睡覺,他偷偷在被窩里把鞋穿在腳上睡了一宿,焦急地盯著窗簾的縫隙,盼望天趕緊亮。
早晨,他起床很早,穿上媽媽給他的一雙舊線襪子,下地后小心翼翼地走來走去。
新鞋的鞋底很板硬,走路時,舍不得使勁下腳。新鞋底和地面接觸,還會發出很好聽的呱嗒呱嗒的聲音,這是舊鞋沒有的本領——穿舊鞋走路,像貓走路一樣無聲無息。
上學路上,他招呼著同伴,故意走得飛快。一邊快步走,一邊注視著地面,繞開石頭子,繞開堆積的臟土,繞開低洼積水的軟泥路。到了教室,他覺得大家都在注意他的新鞋。他故意在教室里走來走去,一會兒又站到講臺上,故意凝眉向教室后面張望。
終于,小蓮發現了他的新鞋,小蓮張大嘴巴,指著他的新鞋驚呼,王小軍,你的鞋咋這么大,咋像兩只船呢!
他像兜頭被潑了盆冷水,心里打了個寒戰,怎么這么好的條絨布鞋,還會被小蓮嘲笑啊。
我腳大,鞋就大,你喜歡穿小鞋啊。他紅著臉,聲音虛弱地低聲反駁小蓮。小蓮伸伸舌頭,扮了個鬼臉,沒再說什么。
小蓮的冷水不足以澆滅他的開心的火苗,他低頭大概環顧了一下,隔著桌子腿兒,他看到班里有一半多男同學,穿的鞋子都不如他的好,他心情好多了,他沒理由再自卑了呀。
上課時,他把腳踩在椅子的橫牚上,用手愛撫地摩挲鞋面上的條絨,就像每天愛撫自己的蘆花雞花花一樣。條絨蹭在手上,很舒服,很厚實。
到了下午,平時跟屁蟲一樣的小豆子,都遠遠地躲開他了。
他知道,小豆子是羨慕他的新鞋才會這樣。這一天,他覺得高興極了,作業也寫得格外工整。
下午放學,他和小伙伴聚在一起有說有笑。他提議和小伙伴比賽跑,早把媽媽的囑咐忘到腦后。可是,鞋子實在太大了,他還是跑不快。
他們一直跑到聚落西面的大空場上,那里有好幾個大蘆葦垛。小豆子也被他叫上了。小豆子哀求他,把你的新鞋給我穿上試試吧,他堅決回絕,說,你看你的腳,太臟了,兩盆水都洗不干凈。他笑話小豆子的話,都是以前小蓮笑話他的。
他們在空場上的蘆葦垛里鉆來鉆去,玩藏貓貓游戲。
他鉆進這個蘆葦垛,又鉆進那個蘆葦垛,和伙伴擠來擠去,枯干的蘆葦葉粘在頭上,他的頭活像學校大楊樹上的那個喜鵲窩。
大家都玩累了,有的孩子不知啥時候已經回家了,他還在和剩下的幾個伙伴玩著,他的頭熱氣騰騰的,像剛拔去瓶塞兒的暖壺。
當他覺得一只腳有些異樣感覺時,他才發現左腳只剩下了那只線襪子。
他打了個冷戰,他嚇慌了,重又鉆進蘆葦堆,母雞刨食一樣翻弄著蘆葦,頭上冷汗嘩嘩淌下來,滴在蘆葦稈上。
他向其他幾個伙伴帶著哭腔哀求,快幫我找找鞋,我左腳上的新鞋找不到了。
幾個小伙伴敷衍著幫他找了一會兒,然后紛紛說找不到,就都要背著書包回家。
他哀求他們,你們最后再幫我找一遍吧,找到了我以后天天把作業給你們抄。他是班里的學習尖子,平時,這些孩子都想抄他的作業。
幾個孩子面面相覷,又在蘆葦垛里鉆進鉆出一通,那只鞋就像一只鳥,不知飛到哪里去了。
天快黑了,最后兩個幫他找鞋的伙伴也被家里人喊走吃晚飯了。
他哭了,還在繼續翻找,由淡漸黑的黃昏里,他如同一只饑餓的偷糧食的大老鼠,在剛收割好的稻谷堆里出沒。
蘆葦早把他的手指劃破,他漸漸絕望了。他祈禱著,鞋啊,你快出來吧,我喊你聲爺爺都行。
實在太疲倦了,他干脆趴在蘆葦上,在哭泣中呼喚著那只鞋。
他抬起頭,又一次看到了圓圓的月亮,冷冷地看著他,在這什么都不好躲藏的大月地里,他卻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那只鞋。
不知什么時候,媽媽的凄厲的呼喊聲把他吸引了。他爬出蘆葦堆,看著媽媽模糊的越來越近的身影,他大聲喊著媽媽。
循著他的回音,媽媽終于看見了他。他爬起來,迎上媽媽,拉著了媽媽的大手,他哽咽著說了丟鞋子的經過。
媽媽又一次緊緊地把他摟在胸前,媽媽的聲音也有些哽咽,媽媽說,沒事的,傻孩子,媽媽再給你做新的。
他抬頭看著媽媽的眼睛,哇的一聲哭出來了。他的哭泣驚呆了歸巢的小鳥,它們唧唧喳喳叫著鬧著掠過她們的身邊。
回家的路上,媽媽背著他,他緊緊攥著剩下的那只鞋子,把兩只腳丫伸進媽媽的衣襟里。媽媽又讓他看天上的月亮,給他講起了月亮里嫦娥的傳說。
他揚頭去望天上,大半個月亮掛在頭頂,月亮真好看,像媽媽的臉,正溫潤和暖地看著他。媽媽的影子,也被月亮輕輕拉扯著呢。
他忽然想起以前媽媽拉著他的手,走在一樣的月光下。媽媽說,你看,月亮也跟著我們走呢。起初他不信,抬起頭盯著月亮,果然,他走,月亮也走;他停下腳步,月亮也停下了腳步。他很開心,拉緊媽媽暖和的手,和月亮玩了一路的走走停停的游戲。那時,媽媽給他講起了嫦娥的故事,從那時起,他心里就有了一盤溫暖的月亮和一個美麗的嫦娥姐姐。
他伏在媽媽后背上,呼吸著媽媽領口散發出的熱氣,聽到媽媽說,傻孩子,等將來日子好了,媽媽再給你做雙新棉鞋。
他笑了,忍不住繼續問媽媽,媽,天冷了,嫦娥姐姐也該穿新棉鞋了吧,誰給嫦娥姐姐做新鞋呢,她自己會做嗎?
媽媽的腳步聲和媽媽的笑聲融化在月光里了。
他不等媽媽給出回答,就一歪大腦袋,靠在媽媽寬大溫暖的肩頭,香甜地睡著了。
轉天早上,他不得不穿著以前的破鞋上學去了。一路上低著頭,故意躲著人走路。到了教室,也不再亂走動。他像合作社過年時賣的彩色泥娃娃一樣老實。媽媽又開始給他做新鞋了。每天晚上,他在炕桌上寫作業,媽媽坐在一旁低著頭納鞋底,媽媽不時地用針在頭發里撓一下。有天早上,他鉆出被窩,看到地上擺了一雙新鞋,奇怪得很,一只特別新,一只不太新。他明白了,媽媽只給他做了一只鞋——用新鞋替代丟失的那只鞋。新鞋子穿在腳上,鞋底很硬,走起路來一瘸一拐,不過他還是很開心,雖然媽媽把那只鞋上的老虎拆掉了。他把胳膊揮舞得像海鷗翅膀一樣,呼嗒呼嗒就到了學校。
吃完了晚飯,月光很亮,媽媽說,王小軍,你去抓點油殼螂吧。他就提著瓶子出來了。他突然想起了小豆子,就去喊小豆子一起抓蟲。小豆子的瘋媽媽今天看起來很樂呵,她告訴他,小豆子剛出去,也去抓蟲了。他轉身要走,豆子媽媽往他手里塞了一小把炒油殼螂。油殼螂很肥,一肚子油,炒油殼螂是他和小豆子愛吃的零嘴兒。油殼螂放在嘴里,一咬,滿嘴油汪汪的香味。
馬路的幾個路燈下都沒有找到小豆子,他抓完了蟲子,就在聚落里轉悠。小豆子肯定在和別的伙伴玩藏貓貓游戲,他咋不喊我一聲啊。他心里埋怨著。可是轉了一圈,也沒找到伙伴們。他有點失望,走過聚落東邊時,他突然看到月光下,鹽池邊的堤埝上,有個小小的人影在奔跑,這個身影跑步姿勢很奇怪,好像腳下使不上勁。這個身影怎么那么像小豆子啊。他把最后一只炒油殼螂吃完了,就走上堤埝,朝著那個影子追了過去。
是小豆子。
他的出現讓小豆子見了鬼一樣,身體猛然哆嗦了一下。喂,你干啥呢,跑來跑去的?他問。小豆子不理他,想轉身向遠處跑時,他看到小豆子在月光下的表情,竟然那么陌生——冷漠,驚慌,恐懼……有好多他讀不懂的東西。小豆子正要轉身狂奔時,他突然看到,小豆子腳上只穿了一只鞋子,鞋子穿在左腳上,右腳還光著腳丫子。他竄上去,一把抓住瘦弱的小豆子,把他按到在地,扒下鞋子。他看到,那只鞋子都快穿爛了,鞋子已經變形,鞋底也磨出了一個窟窿,但是鞋臉上的條絨布面和那只小老虎,還是讓他明白,這就是幾天前他丟在蘆葦垛的那只鞋。他想質問小豆子,可小豆子已經跑開了。
他在后面高喊,小豆子,明天我告訴老師,告訴你媽媽,你偷我的鞋,得賠我!
這句話像只飛出弓弦的利箭,一下子射中了小豆子,他看到小豆子的身體突然中箭一樣抽搐了一下,接著,小豆子竟然趔趄了一下,摔倒了,他的身體滾下了堤埝,撲通一聲掉進了駁鹽溝。
小豆子掉溝里啦!快來人啊!——他嚇得大叫,在明亮寒冷的月光下,他趕忙脫下新鞋,緊緊攥在手里。之后,他向聚落那邊稀稀落落的燈光,跌跌撞撞跑去。
責任編輯 孫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