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布拉康山下的馬群（選章）

黃恩鵬

祭奠金沙江烏東德水壩

我為水的死亡惶惶不安。這條江與那條江，除了水和水里的黃金，他們還拿走了什么？

我茫然無措看著傷痕累累的河山。我看見一只鳥從山那邊慢慢飛來。那不是鳥，那是山的灰燼、水的灰燼、夢的灰燼。

我想著是否要吞下一粒毒藥，也把自己變成一片灰燼。

沒有狂風，沒有暴雨，沒有雷電，但我仍要和冰冷的石頭一起，進入墓地。

我要看看那些被強人掠走的花兒是否還堅強地盛開？也要為那些被火焰深埋的魚群，送去我黑夜里珍存的最純凈的一滴淚水。

在滇此祿勸遇見羊群

這群羊是不是我夢境里逃亡的羊群？它們吃草的聲音，讓夏天的山雨綿密起來。

它們居住閃電的中心。能夠靠近它的，只有雷聲。

但我固執認為：這些孤獨的羊群，一定和我的心靈有關。如果我的心靈豐盈：草木鮮活，溪水清澈，云團似錦，羊群便不會孤獨。

我要把篝火燒得旺些，要讓雷聲蕩平原野，好讓遠地歸來的羊群不受到任何阻攔。因為更多時候，我為了自己的貪欲，總會把靈魂無辜的羊群禁錮，忘記了祖宗的訓誡。

我要和雷霆一起把柵欄推倒，救出羊群。我內心撕裂的，是整個大海的陣痛。

羊卓雍措的大水

大水的心臟，鳥王的天下。我的淚水漫過了山與山的距離。

月光和花瓣一起跌落。大水游走高原的縫隙。它們數著每株小得不能再小的絨草，驅趕雪水，卷動砂石，從深切的高山巖層間飄過。

可是，大天鵝飛越了五千米的崗巴拉山口之后，一些水是否知道自己的身世？

萬物高懸，念佛的老虎打坐。漸高的冰雪，漂泊、卷動，從夢境到現實，從遠古到未來，游走、奔襲。無數溪流，無數神靈，是我前世的故人。

一脈大水，飄蕩遠天。我手握玫瑰，感知純凈。

羊卓雍措，當一滴水確定了自己的走向，又有誰，能摸到高原的心臟？

雍布拉康山下的馬群

突然出現的高頭大馬讓我驀然一驚。這些馬，或許是漢朝遺失的汗血寶馬，或許是一次祭典一次征戰后的產物。它們和閃電一起跌落，和月亮一起出世人世。

月下將軍。山上神靈。絕世隱者。所有的溢美之辭，都給了這些大馬。我只把酒觥、羯鼓和羊皮經卷裝進夢境。我只把受難的懸巖，在面前一一打開。

這些大馬，低頭問詢一棵草，便能找到自己的前世。而我曾經養育的馬匹是否來過這里？

沒有虎狼之心的馬，是可憐的馬。一生不能找到草原的馬群，也絕不會是戰馬的好后代。

那段曾被戰馬詮釋了的英武歷史，被我想起。

雍布拉康，巨巖高懸大鷹。身披金袍手持蟒鞭的王子，此時踞守一塊巖石，默默注視我。

題某地墓碑

一次又一次來臨。文字與文字，正合謀推倒大地。我與它面對面。它站著，我也站著。但我覺得，它始終如山般重壓著我，多少年來讓我一直跪著。

我的靈魂始終被它榨干、粉碎。隱在月光里的骨與肉，被它銳利的刀子剝離。

它以狂風吹送烈火，掃盡江河湖溪，榨干陽光月光，搶走我內心的神靈，讓我一無所有。

它點亮的，是自己金光閃亮的腐爛。

濁霧降臨，黑夜如此漫長。一個新生的夢境，正在遙遠的黎明中，逶迤展開……

我看見一座山像一粒種籽

我看見一座山像一粒種籽，飛越千里，到達給它色澤豐富的山谷或湖畔。那里雨水豐盈、雪花盛開。那里的花兒都能留住一粒露珠，那里的鳥兒都能接住一縷香氣，那里的溪流、瀑布、山崖，都會有堅硬的果殼，護佑神性。

世界的改變，只需一陣風就夠了。萬物閃爍不朽。

一座山，只有上帝的美，沒有人類的丑。不良的人在這座山上都將會被蟲子一樣捉住。

我看見，冰雪揭開月亮的蓋頭。我要去阻擋趁著黑夜搶掠民女的虎狼。我聽見在神護佑下，那些仁慈的風和悲憫的雨悄然澤臨，大獸小獸，安居樂業。

被我無數次愛過的烏兒，會張開小翅，涉溪越澗，和水聲一起吟唱愛情。我渴望自己能像一座山，把一生完整交出，從不會遺失一棵草木、一縷花香、一聲鳥鳴。

雅魯藏布

一朵沒有準備好香氣的南迦巴瓦雪蓮悄悄開了。一群沒有準備好筐簍的多維拉山腳下的蜜蜂匆匆來釀格?；ǖ拿哿?。一個沒有準備好心靈盛裝雅魯藏布江大水的我急急來了。

我聽見被江水切開的喜瑪拉雅降低了高度。我看見被白云抱著的江水向藏布巴東升起了速度。虔誠的朝圣者，一路跌跏，一路匍匐。宗教的陽光抵進了大地。

大瀑?；ú?。云霧。瑪尼石。經幡。蜿蜒的峽谷。上下錯列的針松。層層疊疊向我涌來。我眩暈于大流的湍急之姿，我醉臥于崖壁的傾覆之態。我在心臟的一場火災里搶出了最后一座糧倉。雅魯藏布，波濤閃動。大水撬開了天空，一場大風雪，揮霍了我一世的光陰。

雅礱河山谷

陽光攀附草的根部，進入高貴的土層，整個山野盈滿了水聲。陽光純凈，一位藏人在一座山巖之上，肉體和靈魂進入了清澈的火焰。那是天地的姿態：馳奔為馬，高飛為鷹。

我想探視它的夢境，卻聽見了神說出的警示：“你若探視，請躍進火里?！?/p>

魚群攜帶金子，從雅礱河里跳進跳出。我帶著對佛圣的理解，摔倒、爬起。我滿身塵埃，內心干凈。一萬年的佛，為雅礱河水的清澈，獻出了最有品質的一生。

云霞里的河水有如經書被風翻開，又被遠處的雪山一頁一頁吟唱、念誦。

哲蚌寺

大鷹敲門，小蛇揭瓦。下午的陽光有如江河一傾而下。風聲、雨聲、波浪聲、神的腳步聲，涌蕩而來。半山之上，宗喀巴大師的腳印漂泊。我驚奇一瞥，釋放了大師萬丈光焰。

慈悲在上。一聲佛音讓譫妄和覬覦無法抵達。時光的大師在旃檀樹上靜息。宗喀巴，大宗教的花香愛撫萬物。我雖飽受傷痛，墓碑和銘文卻豐腴茂盛。

我合上雙眼，總能看見仁慈的目光從身邊一閃而過。但是啊，我的夜晚清白，我的白天有罪。我傷痛的時光，每一秒都是前定的念珠。慈念的翅膀，緩緩從我的傷口飛出。

二零一四年八月三日，魯甸地震

這一天，草木們流離失所無家可歸。我看見了自己全身上下堆滿了泥土和瓦礫。搖動的石頭讓我走近了一個詞。這個詞的偏傍部首被撕裂得支離破碎。樹木的味息彌漫四周。白天磨礪手掌的人，在誰的夢里消瘦了淚水？夜半竊火的人，在誰的身子上挖出了黃金？

天下城村，草木貧?。换⒗浅扇?，牛羊出家。

可是，寰宇之內，舉劍者無處不在。心靈散落成泥，肉身斷裂為碑。花香夾雜碎裂的骨頭進入死亡的裂縫。孤獨的蝴蝶茍延殘喘。石頭下無數雙手尋找向上的陽光。

遙遠的月光之下，覬覦玉璽的響馬們，試圖用一個塵女破落的身子，遮擋天怒的罪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