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場（選章）

若爾·諾爾

換場

他喜歡挑逗魚缸里的金魚。狹窄的空間里，水泡眼跟著身體晃動，被泡膜擠得往上朝的眼睛不停顫動，似如雨中的燈籠，每當搖動就漏出潮濕的秘密。魚缸上的天空一片廣袤，但眼里只有自己的金魚恣意游著，在缸內繞過半輩子卻不曾向上望。

這天他終于忍不住，決定刺破那無知、薄大的軟泡，不許水泡繼續(xù)驗證視覺被干擾還能呈現(xiàn)的透明性。于是，他用一支纖細的牙簽，對準金魚的泡眼戳一下。瞬間，泡眼里的水嘩然溢出魚缸，空氣掀起翻轉的浪紋。

他溺死在金魚缸里，如果不是眼睛紅腫成兩盞大燈籠，他不會知道，透明也是一種負擔。

解脫

我把一塊白布撕成兩片，從踝骨往上包扎。白布在忙碌指頭下被拉直，邊纏邊卷，柔順地來到不曾下跪的膝蓋，開始有點疼的感覺。或許包得太緊，也或許是太過在乎，但指頭卻不肯放松，繼續(xù)把布往上卷，到那個叫誕生的肚臍，才后悔把往事都堆積在那里。

夜霧漫漫欺上身，用一生時間孵化成形的夢，隨著松懈的神經漸漸淡化。包扎過程已超過六十多個年頭，十指與白布爾日以繼夜地交接、滾動。最后來到因餓得太久有點反胃的胸口，動作逐漸加速，枯瘦的指頭把布拉直，繞過頸項很快就把頭顱纏緊。包扎完畢后，雙手即順著風勢張開，身體每個細胞被吹散、變輕，離開地面飛向一個高度與深度不再明確的地方。

往下一看，我躺在春卷里，等待一雙筷子把我夾起，放進火爐。

口罩

她說可以完全不脫衣服，就能把乳罩和內褲都除下，邊說邊表演給我看。我從褲袋抽出口罩戴上，預防濫情傳染給我。

果然，她用牙齒咬住衣領，雙手探進上衣和裙子里，十秒內就把最貼身的衣物脫下，丟在地上。我屏住氣不敢呼吸，她用眼神說已把全部的底牌攤開了，請我務必以誠相待。我注意到脫下來的內衣，其實是兩個連接起來特大的口罩，用來保護胸部和隨時發(fā)出無聲抗議的保護品。

于是，我把口罩脫下，遞到她面前讓她看清楚，彎曲的弧度足以遮羞。罩不住真相的口罩，委屈地縮在一角，我們在修辭中無法把話一下子說完。

包袱

一個人經年累月背著鄉(xiāng)愁，漸漸駝背了。駱駝看見了說：“讓我來背吧！”于是，這人牽著駱駝行走，不舍得放開包袱。越過幾個沙漠，駱駝加上鄉(xiāng)愁的重量，越來越重，他的手臂快被拉斷了。飛鳥看見了說：“讓我來牽吧！”飛鳥銜著鄉(xiāng)愁，連同那不肯放手的人一起飛到高空上。

飛呀飛的，鄉(xiāng)愁逐漸被飛散了，紛紛落在不同的土地上開花結果。飛鳥說：“看哪！這是多美麗的景色呀！”那人往下看，什么也看不見，心一慌，馬上掉到地面去。從此，他被繁殖的鄉(xiāng)愁重重包圍，再也走不出去了！

看星星

我躺在屋后的山丘上，安靜地凝望繁星懸滿一網(wǎng)的穹蒼。一顆皎潔的星星向我眨眼，好像是媽媽含笑的眼睛。想著想著，迅刻間眾星如狂雨般墜落！眼看就快灑滿我身，我還來不及呼叫，這團星磁“唰”地一聲，把我整個身體吸起來拋向深沉的黑空！

嘶喊和恐慌中，我閉著眼，忍著眼球快速膨脹的痛楚。也不知過了多久，當我睜開眼睛時，我看到媽媽躺在屋后的山丘上看星星。在浩瀚的銀河下，我們在山丘上并排的墓碑還是好好的，沒有被殉星擊毀的跡象。

讓位

有人在我坐過的椅子上坐下，以為我不會回來。我的椅子墊著那人的執(zhí)著，在我留下的溫度里嘆息。

我站在旁邊看，那人不肯起身，說寧可坐錯不愿錯過。他為了辨識一棵樹而坐在木頭上，被壓著的椅子無法搬運過程和細節(jié)，只好散發(fā)木頭的氣味，每當更換姿勢就伸張底層的紋路。

坐著、看著，時間凋謝的森林變化莫測，那人坐扁椅子偏執(zhí)的方向，我為此而竊竊自喜。

口味

我內疚的是同時深愛高甜度的橘子和蜜瓜，還有林林總總調配身心的葡萄、龍眼和小西紅柿。

目前流行的紅龍果外表風騷，內在含蓄，親吻時釋放淡淡的甜，適合愛偷吃的男人，謠說食者若能控制舔的力度，它能把血糖推下六樓呢！

由于海外進口商和本地果農達成協(xié)議，我的口味任雨水在鳳梨和桃李之間歇憩，下一口的香蕉說不定會滿足饞涎欲滴的季節(jié)。

妳們的皮膚潤滑體香誘人，正是養(yǎng)生不可缺乏之果。我要一橙一綠。

入住

一張金屬椅子被搬進辦公室，放在一個日曬的角落。椅子遠離桌子后，遺憾失去宿命伴侶，細腿堅定地支撐閑置的空洞。經過的人自然有被椅子高雅外表所吸引的，但一坐下就感到陽光滲入金屬那入骨的熱氣，無不馬上彈身離開，忽略了金屬的尊貴與持重。

他觀察辦公室的動靜已經很久了，也計算出椅子將浮現(xiàn)銹蝕之時間。在一個復雜的工作環(huán)境，唯有他懂得使用委婉的符號，來改變金屬導熱的定義，讓安坐有穩(wěn)定的歸宿。

歧義

你說最深的那道溝在兩峰之間，那里有激流的瀑布，有蟲吟和鳥鳴，是你嬉樂之地。我不想告訴你，最深的溝在我眉宇之間，那里蘊藏著地下水，蝸牛沉重腳步的回響，是我憂傷之秘處。

我們不必認同，山有多高水有多深，你爬出溪壑的時候，我還在幻想，沒有出現(xiàn)的美景。

腹語

一只魚壓低抬起的目光，從池邊游過來計算我的心事。那時我正用一個瓶子，伏身裝下水的腹語，準備說給魚聽，想把這里的魚都誘上來。然而魚閃著色彩斑斕的鱗片，乘我困惑那一刻把我的腹語吞下。腹語交換腹語，在不同深度的水里，我們游向自己的目標。

歡迎詞

各位女士、先生，歡迎搭乘夢幻787客機由離愁飛往鄉(xiāng)愁。請各位旅客系好安全帶，并將椅背豎直到無彈性的自由主義被分割出來。從分手至相見是層云與高霧的距離，預計空中飛行為一顆心跌落地面的時間。飛行高度是夢想的高度，飛行速度以您的欲望來計算。

為了保障飛機導航通訊系統(tǒng)的正常運作，在起飛和下降過程中請勿使用，任何人類制造和被控制的智能用品，包括不知誰遙控誰的玩具，以及互相揶揄的游戲機。飛機很快就要起飛向理想中的盲點，客艙乘務員將進行思維上的安全檢查。請您坐好，系好生死系帶，收起互相依賴的座椅靠背和小桌板。請您確認您的手提物品，是否妥善安放在擊落時就在您頭頂上方的行李架內，或伸腿就把臀部踢得開花的座椅下方。

本次航班全程禁煙，在飛行途中請忘記煙的魅力。本次航班的乘務長將協(xié)同機上的隱形乘務員們，竭誠為您提供及時周到的服務，謝謝各位乘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