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山水相依為命（選章）

雷霆

夜宿磧口

我們不經意說起一條河和它的遠方，說到一個人和他的一生，大水開始滔滔。星辰在上，時光里的磧口像一幅泛黃的古畫，我們目送它在霞光里漸趨清晰。我們說著它遠去的帆影，和艄公憂郁的眼睛。

守著一條河是幸福的。你看那客棧遇見風雨和不遇見風雨是一樣的隨遇而安，消瘦的酒旗，暗影里恍若一掛就是百年。這是大河的宮殿，借助月光梳理著山川。斑駁的記憶，有多少傷感隱約襲上心頭。

商賈往來，有小商品的五光十色。月光下的小徑是不是財富的翅膀在抖動？而燈火的盡頭，窗欞深處似有兒女情長。總是在回首，一次次熄滅心中的夢想。而春天還在路上，四季分明的讓人想哭。

我們還說到舊事物的古色古香。比如，瓷器、瓦罐、漆盒，油彩描過的早年牌匾。只是月光灑下清輝。我們坐在石板臺階上，說著夜色中的磧口，河風一陣比一陣涼。

鄉村電影

陽光倚向山坳，九月的胡麻花開得正藍。因為天氣微涼，我們得靠著草垛躺下來。旗桿是竹子，鐵絲扎緊的幕布搖搖晃晃。四周有平絨鑲嵌，剛夠遮擋一兩顆星辰。有時候蹲在幕布的后面，人群輪廓鮮明。

不遠處的扇車，在夜風的吹拂下悄然停泊。谷場的南邊，一人高的玉米稈等待霜色。風是吹不動了，夜幕降臨什么惴惴不安？“灰蒙蒙的江面上，隊伍冒著風雪前進。弟兄們日夜兼程，為的是在黎明前把旗幟，插上高高的黑松嶺。在那里人頭攢動，由遠而近的字幕，有奪人魂魄的力量。”

后半夜的星空：寂寥，超然，蒼茫……星星就那么幾顆，數著數著就沒了。如果秋風吹得疾，白色的幕布會抖動，一會兒鼓起來，一會兒又塌下去。

我們的想法不多不少，深藏不露的童年。已是深秋了，石板上攤開的課本還沒有讀完。我們記住的勸學故事，刻在青石板的邊緣。什么遠了，借著螢火蟲的微光進入夢鄉。

早年的課本

攤在石板上和書桌上是一樣的，讓溪水聽和翠烏聽是一樣的。秋天的雷聲滾過山岡，莊稼就熟了。白云輕盈的像開在夢邊的花朵，和藍天在一起的還有大雁憂郁的影子。

嶄新的課本，在秋高氣爽的九月翻開，那些滿含墨香的漢字似要飛翔。一字一句的祖國，被我們朗讀著；其中逶迤的河山美麗的讓人想哭。我們總是用比童年還短的一截鉛筆，涂寫著安靜的山村和淡淡的人煙。

許多時候，我們默默走在放學路上，時光里的事物多么斑斕，草香彌漫田野。對于山外的故事，我們常常道聽途說。只有薄薄的課本帶給我們無窮的遐想。

雪天，讀早年信件

那時你還在邊陲小鎮，懷抱青山綠水。你美麗的詩句里，反復出現的一個詞是：歌唱！

音節和旋律伴著青春的激情。工廠倒閉后，你一個人無所事事，常常漫步在山水間。后來你突然決定北上，在長安的遠郊棲居，才發現生活瑣碎得讓人想去贊美。

好像我們做錯了什么，總是不能知冷知熱。

時光深處堆積著太多的榮譽。你說它們比城市的樓房還要高，一個人的郊外。籬笆，青草，暮歸的牛羊。夕陽西下，你能聽見秋蟬微弱的心跳。借著燈光，你給我寫信。300字的信紙總是滿滿的，從不放過一個空空的格子。一筆一劃的孤獨。

總在某一個早晨，收到你的來信。許多時候可能是用筆太猛，留下紙上的劃痕。那種硌痛很深，卻紋理清晰可見。總是時光來的急，之于發黃的冊頁，我倒更喜歡懷念。現在的問題是，許多事物變得陌生起來，包括我們常常念叨的鄉村。

窗外大雪靜靜落下。這少有的感動。我們總是借助一些美好的詞語，去表達生活賜予我們的瑣碎。縱有三千白發，也捻不出成行的詩句。這是白雪的北國，一封早年的信件，渴望蘇醒的時光。

仿佛絲綢和粗布已與自己無關。只有當下的滄桑，才是繼續歌唱的理由。

在我們這里

在我們這里，總是把春天比作柳絲搖曳；把屋檐下融化的冰凌比作春水的源頭。那時候，春風把寂寞一直吹過山的那頭。我們蹲下來，收拾即將派上用場的農具，犁鏵雪一般锃亮，好像從來沒有用過似的。在馬棚里，大牲畜還在咀嚼去年的草木。

一定是嗅到春天的氣息了，七九河開.待到八九前后，燕子會低低的飛回來。在這里，溪水脫開冰凌，用不了幾日，山澗里的地氣就撲面而來。安慰的美！這還不算什么，山坡上的羊群稀稀拉拉，恰好散落在向陽的坡上，移動著草的暗香。

說什么也不能怪怨蒼天了，風吹日曬，云朵越來越沉重，似有一場雨降臨。父親已備好足夠多的祭品，三個爆竹、二尺紅布、一壇老酒、面塑若干……我們不知道遠方的光陰是怎樣度過的，在我們這里，再沒有比祈雨更神圣的事了。

田野上人影點點，這突然而至的春風，反倒讓人安靜。事物在傾斜中扶住尊嚴。這春天的裙裾日夜舞動，誰是其中的王？我們沒有多少依靠的，在我們這里，靠著山，傍著水，一門心思往塵世里鉆。累了望一會幾天，有時還哼幾句山曲。

月亮辭

是塵世躲不開的那點清輝，是我們能夠望見的高處，充滿黑暗里的躁動和憐香惜玉。那時，我們腳下的峰巒、山坳、溝谷，就是需要月光分出層次的，就連谷垛也能被你照見，細碎的光斑，守護著谷垛，那時靜靜地九月時光。

像一個燈籠閃爍在官道梁上。使我更冷的，是在茫然的十二月。風從溝里吹來，哈，冰涼的胡子！如果再吹的話，草棚就要傾斜。我們擔心的飼料，也都是秋天的玉米稈。由于天冷，草房里飄來被一再壓低的草香。

愛不夠的月光，安靜地灑在臘月里，梅花開滿窗欞。柜角的匣子里，有多年珍藏的領章。我們總是悄悄地拿出來，在月光下撫摸父輩們曾有的榮光。有時候月光透過窗欞能夠照見炕角的油燈，它的影子比油燈更大，像夸張的年代。在月光下我們還翻看著發黃的照片，我記得“東方紅照相館”幾個字是手寫的那種，黑白，隨意，樸素，有一些輪廓就行。

那么遠的宮殿，總有一束光亮打在回家的路上。窗花輕啟，影子鋪滿小院。許多時候月亮就像一個孩子躲進云朵里。那里一定要一個家，有暖暖的草垛，有一萬盞明亮的燈盞。

面對群山

一生荒蕪一次，是草木的福氣。對于心懷春天的人，到頭來得經歷多少這樣的枯榮，才算閱盡滄桑。而現在他必須忍受這連綿不絕的皺褶，仿佛心靈要扯起風帆。

也得把這樣的敞開或者收起稱為神諭，渴望中年之后緩慢到達一處向陽的草坡。

有人在山頂漫步，云朵擦肩而過。那時候他還沒有忘記眺望，四面八方都是人間村莊，炊煙纏繞古樹。更多的人沒有那么幸運，他們身在河灘，和一場春風和解，利用她的陡峭，奪回心尖上的那點痛，不是說一旦潦草就一輩子潦草。一個念念有詞的人，沉浸在山水之間，往往有不再蔥蘢的心事。他一遍一遍地梳理往昔，好像回首才是人生。

不急不慢的綢緞，有光影的粗布年代。我是歸來的那一片春光，斑斕卻不在。扶遍心中的古道，已不是昔日的長天落日。也許還有更廣闊的荒蕪，像白發那樣飄曳。在群山的腰間，聽鳥鳴縫隙里的喘息；看心中的溝壑如何喚醒越來越清晰的疆土。

我承認，我是愛你愛到清澈見底的落魄書生，這無序的一生剛夠從善如流。云有多散漫！無數次我在山澗，卻掏不出貼心貼肺的花香給你。在草木遇見雨露之前，也不想再去贊美。

春風剛剛吹過官道梁，面對群山，我只想蹲下來，仰望花蕊在春風里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