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于一爽
十年
⊙ 文/于一爽

于一爽:一九八四年出生,作家、媒體人。已出版短篇小說集《一切堅固的都煙消云散》?,F供職于某網站文化頻道,任副主編。
二〇〇九年立春,兩個人終于找到機會了,我和劉天,就這樣,找了十年的一個機會。再找下去就沒有意義了,我們都這么老了;三十歲,或者他更大一點。但是三十歲和三十一歲并沒有區別,我們又都是那種人,總不會自欺欺人,真的相信時間不會在我們臉上留下痕跡,而在某天起床之后十分徹底地發現,根本來不及了。事實上并不,我們終于找到機會了。
就算我們并不十分想做這件事,但我們必須做這件事,因為做了就結束了;如果不做,它就永遠不能結束。但這就是我們希望的嗎?一件事情付出太多等待,人就會恨上這件事情。我不知道我會不會恨上什么人,或者自己,雖然現在的感覺已經不甚良好。
我和劉天就這樣站在一起,連衣服都沒有脫??瓷先ゾ拖袷且怀鰟尤说幕鼞颉W縿e林主演的那種。因為卓別林總是把事情從糟糕變得更糟糕,小人物在大世界的奇遇。雖然劉天不是小人物,他甚至稱得上那些值得被贊美的富人。
眼前的景象開始變得觸目驚心,我竟然不知道該如何分辨兩個人和兩條魚,甚至宇宙中的兩粒光子。我開始不能呼吸,用手捂住胸口,我本來是想捂住胸的,但無論是胸口還是胸,我都能一手捂住,所以我想,劉天也一定能做到,這有什么難的??墒撬谷辉谶@么關鍵的時刻,站在原地不動,難道他在思考兩粒光子如何在宇宙中泯滅?于是我用左右兩只手變換著姿勢,輪流捂住胸口,尤其交叉的時候,就像在履行一種古老儀式,并且也應該適時地讓劉天履行這種儀式,我可以教他啊。他需要做的只是走過來,哪怕往前走一步,我想起一種庸俗的對比關系:他往前走的這一小步就是我們兩個人關系中的一大步啊。所以,他必須走過來,來結束我們之間的距離,讓他知道,我也是熱的。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時間就突然加速運轉了。劉天過來抱住我,他竟然往前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離我越近我就在他的視線里變得越巨大,接著他就抱住了這個十分巨大的熱的我,而且用力。我開始產生恐懼,骨頭發出聲音,我于是跟他說,掐我。極輕。好像怕他聽見。又怕他聽不見。因為他既然抱得這么用力也一定可以掐死我,理論上是可以的,我是不會反抗的,雖然他并沒有這么做的充分必要的理由,我也不是非死不可,更不能為他死,他也不用為我死,我們誰也不欠誰的。可我就是想讓他掐死我。我把他的手從腰一直抓到脖頸上,可是他突然變得溫柔了。在這樣關鍵的時刻,他竟然變得溫柔了。
我十分失望。
劉天開始用手輕輕觸摸我脖頸的絨毛,他的手離我的皮膚有一定的距離。我從失望變成氣急敗壞。咬住他的嘴唇很長時間,并不是接吻,他的兩片嘴唇非常柔軟,讓我有一口咬掉的沖動,我想起一道名菜,魚唇什么的。
雖然我不能說它比我咬過的所有嘴唇都柔軟,這種事情可沒有標準。但在我咬住的漫長時間里,我用牙齒一點一點試探,我只是想讓他親口告訴我——有點兒疼。
在我們認識的十年里,我們竟然都沒有過這樣了解的機會,哪怕一次,可并非缺乏愿望。十年前,他的嘴唇會不會更柔軟呢?我不禁這樣去想。我嘆了口氣,開始認真地和劉天親吻,我用手摘掉他的眼鏡,輕輕親吻他的睫毛,我知道自己是在一根一根地親,我們失去了十年的時間,所以我完全不介意在這種事情上再失去一個十年。反正我有很多十年。
十年前,我并不比現在更好,甚至并不比現在更美麗,我穿著校服,就那樣,隨隨便便的,每天走進學校,又每天走出學校,今天做過的事情明天還會再做一遍。如果不關心我就一定不會在人群里發現我。可是十年前總是好于現在不是嗎?有那種熱望和相信,而不必像現在,就在我這樣認真親吻他睫毛的時候,我預感到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一種補償。于是我說,你等我,我去洗澡(我們竟然都還沒有洗澡呢)。
而劉天的兩只手箍住我的腰,竟然不放我去洗澡。當然,我們也是可以一起去洗澡的,可我馬上放棄了這種想法,我并不想和劉天做得太過分。就算我們十分擅長,但擅長的事情更不應該做得太過分。只有越溫柔,才會越堅信我們失去的。
我躲開他,一個人進了衛生間。打開淋浴,我蹲在衛生間的門后面,我已經沒有力量站起來了,剛才站了太久。我還以為他會給我推倒在床上,然后告訴我這么多年他是怎么過的,或者像電視劇里一樣,問一句,你好嗎?我會說,好。我只能說好。因為好不好都沒有必要了(我想得還真多)。
我的視線落在了盥洗池旁邊的安全套上(竟然被我一眼發現),我干笑兩聲,然后拿在手里反復觀察,認真閱讀上面的每一行字,甚至條形碼。安全套還是超大裝,完全沒有聽說過的品牌,我不由得擔心起安全性。劉天在外面一定不知道,或者他也是有備而來呢,搞不好他也在反復觀察閱讀?如果我洗完澡,我們就會離使用它的時間越來越近。
十年前,我們每天坐在一起,他坐在我的左邊。教室一共五行座位,每周一,各行學生會向左側平移,這樣移動五次之后,我就會從劉天的左邊一下子調到他的最右邊,中間隔了三行。那種心情如今已經難以想象,我總是那樣等著。
我突然想到一個十分搞笑的問題——我會為他生一個孩子嗎?
我把不知名的超大裝避孕套藏了起來,整個人滑進浴缸。浴缸里沒有水,花灑的噴頭正好沖到我的頭部,我時不時就要憋上一口氣,用手一下一下把已經很短的頭發往后攏起來。這種很短的頭發我留了十年,或者不止十年,但是說十年不也挺好的嗎?因為這個詞夠庸俗,在流行領域,已經被使用過度了;可它看上去又整齊,既不太多也不太少。人生只是彈指一揮間,十年算得了什么呢,想到這兒,我就被自己的這種故作誠懇嚇壞了,我被洗澡水沖得十分徹底了,我告訴自己——不。
這個字只是在回應著幾分鐘之前的某種心愿和理解,我愿意為劉天生一個孩子嗎?
不。
從衛生間出來之后,劉天并沒有排在我后面去洗澡,但是誰關心他洗不洗澡呢。我整個人濕漉漉的被他裹起來。就好像外面下起了雨。
接下來,我要說的就是當年了。
當年,一九九九年,說不定還真的下起了雨。
初中。兩個人,如果翻看當時的照片,會發現兩個普普通通的人,既不比其他的人更高,也不比其他的人更胖,就是兩個人,我是那個女的,劉天是那個男的。
初中的三年中,我拿過他的禮物。當時還不流行圣誕節,可他送我的竟然是圣誕禮物。圣誕禮物是用我的照片做的掛歷(當時竟然還流行掛歷,我成了掛歷女郎這件事十分浮夸)。可怕被人發現,我從來都沒有掛過。劉天并沒有很多我的照片,只有兩三張運動會上的,差強人意,他就這樣加上了各種背景做成掛歷,一共十二張,全是碧海藍天椰風樹影,大漠孤煙直黃河落日圓等,我穿著校服站在畫面里,校服里面好像還有秋衣秋褲,就那樣,十分臃腫的,十分不美的。當時,為了藏這些掛歷,我也頗費心機。因為不知道將它們藏在哪兒就覺得劉天是豬啊,我這樣想的時候,就真的能這樣罵出來??伤€是那么瘦,和豬簡直差了十萬八千里。把袖子挽上去的兩條胳臂上可以看見青色的血管,這說明,他很白。
快畢業的時候,劉天送了我一塊swatch,十分方便隱藏。表帶是紅的,要在手腕上纏繞兩圈才能扣上,特別時尚的感覺。我沒事的時候就在手腕上擺弄,那個表后來被我弄丟了,不過也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中考之后大家就分開了。我上了一類,劉天不知道在哪兒。可是我一點也不難過,反正我上了一類,如果我上了二類我準會難過,我又不會像電影里那樣,為了和劉天在一起,故意降低自己的分數。這種事情說說容易,做起來也是很難的。他是我的一個男同學,他又不會死,我也不會死,我們還這么年輕,我們總能見面,隨隨便便就能見面。就這樣我們上了不同的高中。
高一,十分新鮮,也會被其他的男同學打動(我小小年紀就顯露出了某種水性楊花的特性)。有一天在校門外面,看見劉天了,十分意外。遠遠地,他換了自行車,變成了一輛山地,他并沒有騎在上面,但是我能想象,他騎起來一定十分瀟灑。因為他十分瘦且白。他一直十分瀟灑,瀟灑的人怎么會和我打招呼呢,可是我又憑什么和他打招呼呢。我就這樣走開了,走了一條比較遠的路回家。整整三年,和劉天失去聯絡。
失去聯絡是正常的事情,因為高一沒念完,劉天就去了大洋的另一邊開始用鳥語讀書。直到我上大學四年級的時候,過去了七年。這些都是因為當時有了MSN我才知道,可是我那七年過得也很好不是嗎?平心而論。
后來,劉天回國。學的是飛機制造,卻在工體開了土耳其餐廳,用他媽媽的錢。他爸和他媽在他初三那年就離婚了。也就是說,劉天給我做掛歷的時候,他就沒媽了,想到這些,我當年真應該好好保存,就像替他保存他媽一樣的感覺??墒蔷拖衲菈K紅色手表,那些掛歷也都壞掉了,過期了,被我扔了。因為不想讓別人看見掛歷上的我,那么丑的我,我把自己撕得粉碎,十分徹底。如今還能聽見整個人十分清脆的從面部裂開的聲音。
大概是在他回國之后的一兩個月,他突然說請同學吃飯,都來都來啊。找了好多人才找到我的電話,我當時已經換過幾個手機了。如果是他的電話我不一定會接,當時我并不知道,但是剛一聽到聲音,就知道是劉天,我說去。電話里,我們又閑扯了幾句,我問他英語好不好啊,他冒出一句粗話。他英語實在太不好了。至于他學的什么飛機制造,別是騙子學校吧。我想到這個,哈哈大笑。他也哈哈大笑。老同學唄。
掛掉電話之后,到底去不去我沒有把握。我當然可以那樣答應,然后只要臨時生病就好了。我又沒有辦法讓自己臨時不生病,誰會因為一個人臨時生病抱怨呢。還可以約下一次嘛。下一次就可以不生病了。那么多年沒見,也不知道他們都變成了什么樣,就像我自己一樣,我還以為自己沒變呢。
我還是去了。
我很害怕,但我沒辦法克服自己的愿望。
我的害怕變成了緊張,或者是緊張變成了害怕,就那樣,一個人站在工體門口抽了很多煙還喝了一瓶可樂,因為我不想讓自己聞上去就像一根吱吱冒氣的老煙槍。進去的時候已經晚了,我很少抽那么多煙,拼命咳嗽,真沒想到事情是這種開始。我差一點就把眼淚咳嗽出來了。
大家都已經喝多了。
可我一眼還是就看見了劉天,七年,就那樣,他竟然都沒有怎么變。有點胖了,對,變胖了,但是剛剛好,如果他還那樣瘦或者那樣白,我一定會覺得他混得不好。為什么要去國外呢?如果不去國外我們不是可以經常見面了嗎?那我就不會害怕也不會緊張也就不會抽那么多煙,像剛剛發生的一樣。
劉天身邊有一個女人,長得比我好看。長長的頭發。因為我是短短的頭發,這就是事物之間的明顯區別。
好像是在千禧年的時候,有一天晚自習,學校突然停電了,當時最流行的都市傳說是千年蟲,好像它真的是一條蟲。好像還是白色的緩緩蠕動,因為停電了,全班先是尖叫,接著就變得很興奮。從千年蟲開始,講起鬼故事,越說越像真的;于是故事的最后就變成學校真的有鬼,而且還是個會抽煙的女鬼?;疑幕S在學校不遠處矗立,它總是不停冒煙的事實叫人不難想到這一切。班里所有的女同學都嚇壞了??晌耶敃r覺得非常無聊,就一個人坐到最后一排開始認真地玩兒起了自己的頭發,我的頭發雖然很短但是十分茂盛,需要時拔幾根兒也不在話下。于是我精心挑出了幾根兒用蠟燭燒起來(這有什么可精挑細選的?),很快,頭發被燃燒的味道開始從最后一排往前面一排沖,一瞬間就彌漫在教室里了。當時是盛夏,所以這股味道聞上去格外刺鼻。我很緊張,就用手拼命扇,這樣一來味道就被我扇得更遠了。劉天從前排走過來,還踢倒了兩個凳子,他把蠟燭用手捻滅了,捻得十分準確,然后說,你有病吧。我雖然覺得我沒病,可是這件事情做得實在有病,我竟然一時語塞。去前面坐好不好,說著他就給我拉到了前面,好像坐在后面會中毒一樣,于是我挨著他,我們什么也沒說,繼續聽故事,還是那個會抽煙的女鬼,還是非常無聊。
不知道為什么,在餐廳昏黃的燈光里,劉天的臉被分成了幾個均勻的色塊,我竟然想起點蠟燭的那個晚自習,以及那股味道,它是那么的臭不可聞,但這也是我們之間的一部分。
這種事情我可以講上三天三夜。我上的是一所寄宿學校,所以我們總是比一般的人有更多的時間在一起不是嗎?但是我不會講上三天三夜,三杯之后,我就也喝多了?;貞浲滦枰獥l件,誰會有這么優越的條件呢?
餐廳里,劉天說我沒怎么變。我看他的手指都黃了,我知道抽煙的人手指都會變黃,雖然我也抽煙,但我手指還沒有變黃,可能很快也就會變黃了。
我問劉天,你會不會吐煙圈???
四周這么多人,他才不會吐給我看。
我們竟然這么多年沒見了。

⊙馬 敘·小世界之一
大家從餐廳出來之后,不想散的就又一塊兒去旁邊酒吧,特別吵的那種,說話都要把口水吐在對方臉上的那種,我們要了啤酒,因為啤酒最便宜。我和另外一個同學聊啊聊啊,當時大家管他叫黑子,聊得十分開心,黑子一點也不黑,但是劉天卻很白,他們占據了事物的兩種比喻,我想。于是我和黑子就說了挺多“往事”。酒吧四周都是人,好像每一個人都有很多往事,往事看上去就像那些廉價皮鞋,或者像某種物質一樣擁擠在聲光電里,發出煩躁的聲音,被踩在腳下,那些涂著紅唇的女人就在我們的左邊或者右邊,他們的往事更加過盡千帆皆不是,于是看上去十分色情。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想到的竟然是色情。對比他們,我這些哪兒能叫往事呢,我想??墒牵切┎唤型陆惺裁茨??在煩躁的聲音里,我努力尋找一個寂靜的點,這很難。
黑子問我怎么沒跟劉天好,當年,我說好了啊,又說好了嗎?怕他聽不見,他可能真的聽不見,于是我又強調了一遍,好了!然后又哈哈大笑說,那現在也能好吧。從我的角度看過去,劉天正和那個女人在一起,貼在一起,也十分色情,但是他們并沒有發現我,幸好他們沒有發現我,我想自己果然連被蔑視的資格都沒有。有趣,十分有趣。我并不想再尋找什么寂靜的點了,我想多了,我站起來,又坐下,站起來又坐下,不斷地站起來不斷地坐下去,我要了一米Tequila。碼成整整齊齊的一排,就像一個小軍隊,守衛著這個小吧臺。我順著杯子添了好多鹽,就全給喝了。
太咸了,真的,太咸了,我差點兒哭出來,我為什么要吃這么多鹽呢。
很晚,后來很晚,大家都要走了,劉天走過來問我能不能回家(他竟然走過來問我能不能回家?),我當然不會聽錯,我說能。然后就沖到車流里,還向空中揮了揮手??墒莿⑻旄静辉诳罩?,他整個人站在遠處粗俗的燈光里,一會兒紅了一會兒綠了,有時候還會紅綠參半,旁邊還是那個女人。我想到一個詞——紅男綠女。其實不難想象,隨便走在街上的人,只要看見他們,準會說,可真是天生一對啊。
回家之后,我就吐了,吐得十分徹底,可是這股味道還是不能和當年我燃燒頭發的味道相比,我竟然想到的是這件事情。我跪在馬桶前面,用手撥弄著頭發,土耳其烤肉順著水聲流走了,我還在盼望什么?
后來又過了一段時間,我沒有考上研究生,就找了工作。工作很閑,我想,幸好沒有考上研究生。上班就有大量時間和別人MSN了,有一天,劉天閃我,我們互加了很久,就像高一那一年,他推車來學校門口,可是他就那么站著,于是我也就走開了。我們互加了這么久,他才愿意和我說話,而我也沒有和他說話,對于這種狀態,我至今十分困惑。
我問他,國外好嗎,我們都還沒有好好地聊過國外,國外,我真羨慕啊。他說是個小城市,不好,每天就是起床上學健身起床上學健身。他說到健身的時候,我回憶起,他真的強壯了很多,雙臂上各有兩塊鼓出來的包,裹在襯衫里,如果襯衫的尺碼再小一點,就會被脹破。我當時其實很想摸摸的,在那家餐廳里,反正是同學,摸摸又怎么了,可我終于沒有那么做。于是我在MSN上和他說,出來玩吧,我欣賞一下你健身的效果。他給我發了個“嘿嘿”。我也便不好再問下去了。
我會自己做飯。然后劉天說,來我家給你做飯吧。
我也發了個“嘿嘿”。
我想起那天在土耳其餐廳的口味,一般,太一般了,真的,怎么會有人去吃呢,和我家樓下三四塊錢的烤肉差不多呢,于是我說,那你女朋友一起吧。他說哪個?我說那個。他想了半天說,沒了。好像已經沒了三個四個一樣。
我當時已經有過一兩個男朋友,雖然依然不知道男人是怎么回事兒。我說,哦。
然后我又跟他說,對了,我有男朋友。他說,哦,那就一起去吃。我說,哦。
就這樣,我們說了很多“哦”。有時候也說“嘿嘿”,可是呢,竟然從來一次,哪怕一次,都沒有去過。所以我現在都不知道劉天是不是會做飯。他大概只是隨便說說吧。就像制造飛機一樣,是一種想象力。我從沒問過他制造飛機,那樣他會為難。
那段時間,就是這樣,兩個人總是網聊。有一天,劉天說,還記得黑子嗎?黑子也出國了。我當時覺得好厲害啊,為什么大家都出國了呢?于是我說,我們吃飯吧,為他送行。
這句話說出來我才發現十分不妥,黑子已經到了世界的另外一邊,我們為誰送行呢?我們是不是應該給他灑上一杯酒。劉天說,好。
再見劉天的時候,我化了妝,我也到了需要化妝的年紀了。
我們聊起黑子,就好像我們是特意為黑子來的,就好像他不是出國了,他死了一樣(雖然他出了國就真的沒有再回來,再也沒回來,因為沒有辦法回來了,這只是未來兩年會發生的事情之一)。
那天吃到很晚,必須吃到很晚,劉天沒有給我做飯,我可不想讓他在做飯這件事情上耽誤時間。仔細算算,這是我第一次跟劉天單獨出來吃飯,從來沒有過,念書的時候總是很多人呼嘯而來呼嘯而去。
我說起初三的一個周末,劉天約我去游樂場。因為聽說新開的游樂場最容易出事故,他就叫大家去看,他怕我不來,就又叫了好多同學,可是后來我真的沒來,那些同學后來告訴我,他那天噴了好多香水,他好像感冒了,自己聞不出來,可是都快給別人熏死了。
劉天問我是嗎?語氣十分堅決,就好像他從來不會噴香水一樣,于是我只能說——也可能是我記錯了吧。但是新開的游樂場真的很容易出事故嗎?我問他。他說有機會我們再去看看吧。于是我們哈哈大笑。就好像看見了摩天輪從空中突然倒塌一樣,所有結構輝煌地插在地面上。我對自己的無動于衷十分滿意。
接下來的時間,就是夜晚了,夜晚會讓人改變對很多事情的看法,白天,清晰的也模糊了,夜晚的劉天很好看,或者說更好看。我還是摸到了他胳臂上鼓出來的兩個包,摸得十分小心,我擔心用力就會摸壞一樣。我就是這樣膚淺的一個人。他的睫毛長長的,很濕潤,如果我沒有男朋友,我們會不會在一起呢?雖然他可能不愿意,過去了這么久,誰都會改變心情。我怕自己變成花癡,于是問他,劉天,你會制造飛機嗎?
他說,飛機誰不會制造呢。
我們又開始哈哈大笑。
后來分別回了家。他送我回了家,我沒說擁抱,于是他就真的沒有擁抱,我回家坐在床上,號啕大哭,很快就睡著了。
接下來的日子,我真的又沒了男朋友,劉天又有了,當然我們也經常出來吃飯,可也就是吃飯,好像他這么多年在國外都沒有好好吃過一次飯一樣,我們就快吃遍北京所有的地方了。雖然總還會有新的地方出現,難道我們就要這么一直吃下去嗎?我們在一起就是為了吃下去嗎?好像我們都不會一個人吃飯一樣,都是殘疾人,必須兩個人才能吃下去。就是這樣,我恨死吃飯了。我甚至一段時間內養成了吃完就嘔吐的習慣,跪在馬桶前,如果有人闖進來,一定會以為我在進行某種神秘的禱告呢。
吃過飯之后,總是他送我回家,走在北京紅綠交錯的霓虹燈里,也像是天生一對,我不禁這樣去想。我也想讓自己這樣去想。我們總是一起坐在出租車的后座上,四周的景物忽遠忽近,而我們目標明確地疾馳著,攥著對方的手。我們都一起吃了這么久的飯了,總該是攥住對方的手的時候了,我曾仔細感受他的骨骼,他的手并不大,我的手剛剛好放在里面,他多出了一個邊,一個肉做的邊,我為此發明了一個詞——肉邊。
就像一種水生植物。永遠見不了光。
可還是什么都沒有,也并非缺乏經驗。
挺長時間,差不多兩年,都是這樣的結構:如果他沒有女朋友的時候我一定有男朋友,而且感情尚好,或者反過來,似乎機會成熟的時候,我們就會走上錯誤的道路,甚至是犯罪的道路。所以我們是多么的幸運啊,從來沒有這種機會,總是維持著純潔的友誼。吃遍北京所有的餐廳,我們是多注重生活的品質啊,真是一對飲食男女。
直到二十五歲那年,運氣終于出現了一點轉機。劉天分手了,我也分手了,我想的是——完蛋了。
無論發生什么,我們總是去吃飯。
并且有一件事情確定了,我們現在可以名正言順上床了(我們有這么在乎名正言順嗎?)。雖然之前也是可以的,但因為我們并沒有十足把握,所以彼此的另一半反而成了借口。只是想到我的另一半竟然變成了我遠離劉天的理由,或者說變成了我和劉天長久以來相愛的障礙,我就為這件事難過。當然,在那之前和那之后,我們還是誰也沒說要跟誰談戀愛,我們都這么熟了,如果要談戀愛不是早就可以談了嗎,但是我們是老同學,都覺得不要搞這么嚴肅,輕松一點就好,吃碗面啦。
可以上床,但是不可以談戀愛,我們達成了一致。
但是后來的時間,有幾次是我不方便,有幾次是他喝多了,再后來,是我又換了工作不停地出差,再也沒有時間聊MSN,何況很快之后MSN就永遠退出了中國大陸。我偶爾回京,他又去出差,我甚至想過,我們的飛機一定在三萬英尺的航道上交叉而過。為什么不是撞上呢?
劉天的事業蒸蒸日上,一直在做他的土耳其餐館。我問他,你喜歡吃啊。他說不。那種堅決的口氣我每次想起來都還是不寒而栗,就算這件事不值得認真對待,他為什么要這么肯定呢。所有劉天討厭的事情他都十分擅長,反正他的生意越做越好,我竟然還在幾本時尚雜志上看見過,他站在他的餐廳前面,簡直就是明日之星的氣派,我也更加覺出自己的不體面。我想,他一定很有錢,如果愿意的話,隨便就可以搞到一個姑娘,因為那個地方是工體。他一直搞不到我,總不會沒有性生活吧。不會,怎么會呢?他又不是陽痿。
這樣的關系又持續了一年多,隨時準備上床也隨時白白準備。我甚至內衣都買了幾身,又都穿得不挺拔了然后丟掉,但我還是十分擔心我們見面的時候沒有內衣穿。只是,我每次路過工體,看見那些長腿女人,我就知道肯定有一個和劉天睡過。如果一件事對一個人太容易,我想不出來有什么理由不去做。再說,她們的胸都那么大。我看了一下自己的,竟然想到了一個十分中國化的表達——盈盈可握。
直到二〇〇九年,就像最開始一樣。劉天抱住我,就像外面下起了雨,我濕漉漉的,為什么會發生這么悲慘的一幕呢?
我也不知道。
可能是好運氣已經用完了,我們要各奔前程了。我們就算做了愛也不能在一起,甚至也不能再去一起吃飯,難道因為我們是老同學?我還是不知道。但是事實上,那天我們并沒有做愛,因為,做不成,當然,那種時間那種地點發生那種事一定沒人相信,可是就真的發生了。天意。我和劉天的關系就是這種設定,永遠做不成愛,為什么做不成呢?可以有一萬種理由,但是他真的陽痿了。想到這件事我就難過。
在賓館的那天,劉天先走的,我們努力了一整夜,在這一整夜,我想起工體的那些長腿,那些大胸,都和他無緣了,可是他原來的女朋友難道不知道他是這樣嗎?或者她們比我更愛劉天,但這是不可能的,因為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他。我想到他總是請我吃飯卻從來不和我回家,或者我和他回家,我想到剛剛過去的幾個小時,他總是抱住我,卻不是兇殘地對待我,還有他的肌肉,那他的肌肉不是白長了嗎?
他走了,大概是清晨,具體的時間已經喪失了意義。何況,無論他先走還是我先走,都是他要付房費的,也可以說是嫖資吧。我想到這個詞,就覺得更準確,因為我們以后還會再見嗎?雖然并不缺乏那樣的機會,就像我們在一起認識的十年??墒俏覀儾粫娏?,我十分肯定,并且堅定,并不是因為他陽痿了。陽痿算什么呢?他為什么要陽痿呢?贅物一樣懸掛在那里,就像我們之間的一把剪刀,如果它有表情的話,那就是劉天臉上的表情,像他的睫毛一樣濕漉漉的。但我并不想給他再次證明的機會,因為這并不影響我們關系的實質??墒撬读隋X竟然沒有睡我,我很為他惋惜。
于是我就這樣帶著惋惜躺在床上,這種惋惜里也不乏對自己的,我整個人裹在雪白的床單里,每次睡在這樣的床單里,我都以為自己死了。這樣想的時候,就會把腦袋也一起放在床單里,如此一來,死得才會更逼真,才能把自己騙過去。躲在床單里的我,外面的陽光閃爍進來,我的身體也跟著閃爍起來,骨盆陷下去的地方,又在不遠處鼓起來,就像地球本身一樣,我竟然不由自主地哼唱起了陳奕迅的《十年》。
聲音在床單里形成的回音,比我所能想象到的一切都更動人。我就這樣哼唱了十幾遍,每一次都是不完整的,為什么要完整呢?我只是一遍一遍感受著那種情緒,不無自戀的??墒且坏┻@種感受被我真實體會,我竟然想到的是巨大的不公平。十年,講的是兩個人從陌生人變成情人又變成陌生人,就像我身體上的小小起伏。充滿著可能性和必然的失敗。
可我算什么呢,劉天算什么呢?我沒有想到我得到的感受竟然是不公平。我就這樣又睡著了。
在十二點退房之前,我還有時間,說不定劉天給我付了一整天的錢。那樣我就可以真的睡上一整天。
睡夢里,一大片空地正在排卵,很快就能生出新的樓房了。我在空地上騎自行車,并不著急去哪兒。對面開過來一輛車,黑色,探出一個腦袋,拿著十分古老的手機,有磚頭那么大,問我一個地方怎么走(他說的是什么地方呢?),我說不知道,車就開走了。我繼續騎自行車,有幾處路面有坑,我繞了幾圈又看見這輛車了,車里的人探出一個腦袋,拿著十分古老的手機,有磚頭那么大,繼續問我那個地方怎么走,我說不知道。我接著往前騎,很快,看見這輛車又朝我開過來,可我突然意識到他再也不會問我路了,就有點兒失落。和我想的一樣,車開過來就開走了,在我面前掉了個頭,它是故意在我面前掉頭的,于是我就真的失落起來。只能推著我的自行車慢慢往前走,地上全是土,周圍人很少,十分曬可是十分安靜。除了空氣大概沒有一樣東西還能受得了這種陽光。對,還有我,于是,我抬頭看天,天很藍。我從沒見過這么藍的天,我想隨便抓住一個人讓他抬頭也看這片天。當我想把這件事情告訴什么人的時候,我就醒了。
這是我在與劉天睡過的房間里做的一個夢,因為我知道我再也不會睡在這個房間里,所以我竟然開始認真地回憶起這個夢,因為我也很難再做同樣的夢。沒有人會夢到同樣的事情,沒有人會經歷同樣的時間,我樂觀地想,在未來的日子里,劉天一定會慢慢變得模糊,因為他陽痿了。他可能不想見我了,雖然我希望他不要再陽痿,再說可以治療的,因為別人不會像我一樣原諒他,不是嗎?另外,我希望在未來,我會時常懷念這個夢。
如果時間可以重來,我希望是在一九九九年的十月,秋高氣爽。

⊙馬 敘·簫聲長
有一天,體育課之后,劉天說你過來,我告訴你一件事兒。于是我們在一起站了八九分鐘,我想也就是八九分鐘吧,或者更短的時間。在操場的單杠下面,他說咱倆好吧。我低著頭看著鞋尖晃來晃去。可什么都還沒說,體育老師過來了。他說干嗎呢?劉天說,早戀啊。體育老師說,早戀???劉天說,早戀啊。然后就拽著我說,走,我打籃球去,看不看?我就跟他往前走。我不想看他打籃球,但我也不想跟體育老師在一起。后來走的時候體育老師使勁兒用手彈了一下劉天的腦門兒說,早戀啊!劉天說了一句粗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