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花緣

莊宏安　章伯奇

1 船在大海行了幾日，來到大人國境內。林之洋想：此地和君子國相鄰，習俗想必也同，難做生意，便不想上岸賣貨。見唐敖要上岸游玩，便約了多九公陪他一起登岸。

2 三人邊走邊談。多九公說：“大人國都城離此尚有二十里，我們必須快行，否則回來過晚，路上不便。”走不多久，見到一座大嶺，地勢險峻，岔路很多。

3 多九公說：“大人國以嶺為城，嶺外都是稻田，嶺內才有居民。”三人爬上山坡。走了多時，繞過兩個峰頭，只見道路都在嶺內盤旋，難以越過嶺去。

4 唐敖在未到大人國前，就聽人傳說：大人國的居民只能乘云，而不能步行。他很想看看這里居民的生活情景，無奈走了很久，不見人煙。好不容易才尋到一處茅庵，便上前找人問路。

5 他正要敲門，看見一個老人一手提酒壺，一手提個豬頭，來到庵前。唐敖拱手問道：“請問老人家，這里可有僧人？”老人聽了，連說“得罪”，告訴他們：他就是這茅庵的僧人。

6 林之洋見這僧人頭上留著發，還打酒買肉，不由奇怪，便問庵內供奉什么菩薩。老僧說道：“此庵供奉的是觀音大士。庵中只我夫婦兩人，我是僧，我的老婆是尼。”

7 交談之下，三人方知這里的僧尼不但可以喝酒吃肉，還可結為夫婦，生兒育女。唐敖知是當地習俗，也不再多問，卻問：“我聽說這里居民都以云霧護足，是不是生下來就是如此？”

8 老僧說道：“人生下來時，足下的云霧都是一種色彩。待長大后，就變得不同，有的變為五彩，有的變為黃色，有的卻是黑色。這云色以五彩為貴，以黑色為最卑。”

9 三人向他打聽了進城之路，便穿山過嶺，來到城里。城里景況與君子國大致相同，不同的是這里的民居要比別處高二三尺，走路時腳下都有一團云托著，離地半尺，云的顏色各不相同。

10 他們見到一個乞丐，腳下蹬著五色彩云。唐敖問多九公是什么緣故，九公道：“云團的顏色是以人心好惡來決定的，不分貧富。云由足生，色隨心變，往往富貴者腳蹬黑云，貧賤者反蹬彩云。”

11 正說著，忽見街上行人紛紛散開，讓出一條大路。原來有個官員走來，只見他頭戴烏紗，身穿朝服，上罩紅傘，仆役前呼后擁，好不神氣。

12 那官員雖是威嚴，腳下卻圍著紅綾，云的顏色看不明白。唐敖問九公這人為何如此，九公道：“這官員定是做了什么昧心事，因而足生黑云。為了不讓人看見，只好用紅綾遮蓋，以掩人耳目。”

13 林之洋聽了，嘆道：“老天爺做事也太不公允了。為何這云只生在大人國，若天下人都這樣，叫那些做昧心事的、不講道德的人都腳下生黑云，讓他們在眾人而前現丑，豈不痛快！”

14 九公道：“此云隨心而變，如果這人痛改前非，云色也會改變。”唐敖點頭說：“可見老天爺做事也講究實在。”三人在城里轉了一會兒，見天色已晚，便匆匆回船。

15 船行了幾天，來到勞民國。這里的人面孔墨黑，走起路來，身子搖擺不停。開始他們以為行路匆忙，才如此搖擺，后來見那些在路邊坐著的人，身子也搖擺不停。

16 唐敖說道：“勞民國這個‘勞字，倒用得恰當。他們如此煩躁、坐立不安，不知是否長壽？”多九公道：“他們只勞筋骨，不勞心思，又以新鮮蔬果為食，倒也長壽。”

17 勞民國出產一種雙頭鳥。當地居民把它捕來，放在籠內，提在街上賣。這鳥啼聲婉轉，美妙動聽。林之洋便買了一只，說：“這貨到了歧舌國，定能出手，賺幾壇酒吃。”

18 過了幾天，船到聶耳國。他們上岸，見這里的人形體面貌與中原相同，只是兩耳頗長，一直垂到腰間，走路時必須兩手捧著耳朵而行。

19 唐敖說：“相書上說：‘兩耳垂肩，必主大壽。看來這里的人一定都是長壽的了。”多九公道：“耳朵長過了頭，反而無用。我當年來到個海外小國，那里的人耳朵長到腳跟，一耳作被，一耳作褥，也不見他們長壽。”

20 這日路過元股國，只見當地的人都頭戴斗笠，身披坎肩，下穿魚皮褲，赤著腳在海邊捕魚。他們原不想上岸，只因水手們都要買魚，便將船泊岸。

21 三人隨后到海邊游玩，見到有個漁人捉到一條怪魚，一個魚頭，十個魚身。大家都不說這是什么魚，多九公道：“這叫‘何羅魚，身有蘭花幽香，叫起來像狗吠。”上前一拍那魚，果真“汪汪”地叫喚起來。

22 海邊有個漁人網起幾條大魚，才撂到岸上，轉眼一齊騰空飛去。九公道：“這叫飛魚。黃帝時，有個叫寧封的人，吃了飛魚，死了兩百年又活轉來，后來成了仙。”

23 林之洋聽了，笑道：“成仙雖也快活，只是當中死了兩百年，也令人難熬。”說話間，猛見海面冒出一個魚背，形似海島。唐敖說：“海中竟有這樣大魚。難怪古書上說，大魚行海，一日逢頭，七日逢魚尾。”

24 正談笑間，有個白發漁翁向他們走來，一見唐敖，拱手道：“唐兄，你還認得我嗎？”唐敖見這人一身本地人打扮，細細打量，這才想了起來：“原來是尹元老師！你為何如此打扮？莫非我在做夢嗎？”

25 尹元曾是唐敖業師，當年在朝任御史。見武后當道，勤王無計，他便辭官回鄉。徐敬業起兵，有讒臣說尹元是主謀。尹元聽說，唯恐被害，帶著一雙小兒女逃到外洋，飄流到此。

26 尹元邀唐敖等人到他家小聚。他家境清寒，屋內也無桌椅，只能席地而坐。尹元道：“我到這里，謀食艱難，幸虧小女結得好網，賣給漁人，才勉強糊口。賢契今到此地，有何貴干？”

27 唐敖嘆道：“多年不見老師，不知老師受此磨難。門生今春僥幸登第，也因當年和徐、駱結盟的事被人妄參，降為諸生。門生從此絕了功名之念，浪跡海外，不想在這里巧遇老師，真令人高興。”

28 唐敖問起尹元家中情形，尹元說，他的妻子已去世，家中有兒子尹玉，年十二歲，女兒紅萸，年十三歲。說罷，即喚尹紅萸姐弟出來，與唐敖相見。

29 唐敖見尹玉長得文質彬彬，面目清秀，紅萸舉止文雅，十分艷麗，便問老師日后有何打算。尹元道：“我在此舉目無親，也不想在此久留，要回中原吧，又怕受到迫害，一時踟躕無計。”

30 唐敖聽了他一番言語，想起在君子國水仙村時，曾聽廉錦楓母親說起，她的兩個孩子都愛讀書，就是請不到塾師，便提議尹元可帶孩子去君子國廉家住，既可教孩子們讀書，也可擇機結伴回中原。

31 唐敖還和尹元談起，廉家也有一子一女，那廉錦楓品貌端莊，極有孝心，他本想聘為兒媳，今見他們姐弟同世妹世弟比較，不但年貌相當，而且門第相對，想為他們做媒，成全好事。

32 尹元道：“如此孝女佳兒，能成全姻緣，自是好事，只是如此孝女，賢契不替令郎納娶，反而舍己為人，教我心中如何能安？”唐敖說，他兒子定婚可以從緩，因在東口山另有一個孝女駱紅蕖可以擇配。

33 他托尹元到君子國后，趁便往東口山一行，并致意駱龍老伯，為他兒子說親。尹元道：“我到廉家后，必去東口。為賢契說親，想來駱年伯當年與我同朝為官，過從甚密，這事一說便成。”

34 唐敖便修書一封，并兩封銀子，給了尹元，對他說：“老師可盡快動身，到君子國水仙村尋找廉家。他們見到我書信，必能為你們安家。”說罷，師生灑淚而別。

35 尹元待唐敖走后，便帶了兒女，從水路來到水仙村，送上唐敖書信。廉氏夫人見尹元一家到來，非常高興，不但許了兒女婚事，還留他們全家住下，相約以后同回故鄉。

36 那天，唐敖他們離別尹元，來到海邊，聽到離船不遠處，有嬰兒啼哭之聲。唐敖循聲尋去，見有個漁翁網住許多怪魚，那魚聲如兒啼，腹下有四足，下身是魚形，上身像是女人。

37 多九公道：“這就是人魚。唐兄為何不買兩條帶回船去？”唐敖哪里忍心，他掏出銀子，把漁人網到的魚全部買下，放回海中。

38 那些人魚似通人性，潛入水中，又浮了上來，向著岸上的人點了點頭，就像叩謝一般，而后才游走了。

39 船離元股國后，走了幾天，這些人魚仍緊緊相隨。水手們向著水面打了一槍，想把它們驅開。唐敖、林之洋聞聲趕來，對水手們說：“這些人魚因念救命之恩，故而追隨不舍。”

40 林之洋責備水手說：“它們跟在船后，礙著你們什么，竟要傷它？”水手們聽了他們的話，這才住手，沒開第二槍。

41 唐、林兩人回到后艙，和多九公閑談。唐敖道：“在東口山時，兄曾說過了君子國、大人國，就是黑齒國，為何這時還沒見到？”九公道：“如說旱路，該是鄰近的；因是水路，故多走了幾天，也快到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