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志成
(1.湖南城市學院 文學院,湖南 益陽413000;2.湖南城市學院 晚清民國文學研究所,湖南 益陽413000)
民國舊式文人紛紛結社,既是對傳統生活的承繼,也是尋找心靈寄托的方式之一。在眾多文人社團中,午社是其中之一。午社成立于民國二十八年(1939 年)的上海,終止于民國三十一年(1942 年),主要參與者有廖恩燾、林鹍翔、冒廣生、夏敬觀、吳湖帆、夏承燾、呂貞白、黃孟超、金兆蕃、林葆恒、仇埰、吳庠、鄭昶、龍榆生、何嘉等,社課以詞為主,共計26 集,有《午社詞》刊印。有關午社及其詞作研究,目前相對比較集中于胡永啟博士論文《夏承燾詞學研究》和焦艷碩士論文《午社研究》。前者以《天風閣學詞日記》為線索,簡單將午社的成立、發展予以概括介紹,而對于午社詞作一概未論。后者內容范圍寬,且附錄眾多,為進一步深入研究午社及其詞作提供了諸多參考。然而總體研究欠精當,考證有出入,評價欠穩當。尤其是午社及其填詞創作在民國后期詞學發展史上的地位及意義尚未論及。因此,本文擬從午社概況、午社社課情況、詞作創作等方面詳細研究,以展現民國后期舊式文人的生活狀況、創作態度等。
午社產生的時間,有人認為產生于民國十九年。施議對稱:“午社創立于一九三〇年,至一九四一年社集出版時仍隔月集會。”[1]此誤。據夏承燾《天風閣學詞日記》記載:“午過榆生,同赴夏吷翁招宴,座客十二人,饌甚豐。吷翁約每月舉詞社一次。是日年最長者廖懺庵,七十五歲。金篯孫亦七十余。”[2]105可知午社實際成立時間是民國二十八年(1939 年)六月。1939 年6 月25 日,午社第1 集正式開始。據夏承燾《天風閣學詞日記》載:“十時,余冒雨赴愚園路林子有家,作詞社第一集。林鐵師、廖懺翁作東。拈得歸國搖、荷葉懷二調,不限題。鐵師擬名夏社,呋翁謂不可牽惹人名,因作罷。宴后,吷翁談清季大乘教事。鶴亭翁出示廣東洗玉清女士畫《舊京春色》手卷。三時,廖懺翁以汽車送予至綠楊村。”[2]108比較得到學界公認的當數《中國詞學大辭典》對午社的介紹,然而,關于午社終止時間頗有疑議,馬興榮等前輩認為:“是年(1939)冬,鐵尊翁林鹍翔歿于上海,詞社遂罷。”[3]該論斷主要緣于林鹍翔逝世,遂認為午社社集活動終止。其實不然,林逝世之后的兩三年當中,午社詞人沒有如以前一樣每月1 集,或兩月1 集,或三月1 集,社集不定時,一直延續至民國三十一年(1942 年)。夏承燾《天風閣學詞日記》1942 年記載道:“午社同人廖懺庵、述庵及予皆將離滬,此殆為最后一集。”[2]381該年前后,夏承燾離滬返溫州,廖恩燾赴寧,仇埰回寧,黃孟超離滬赴港等,再加上冒廣生很早不與社集,故午社隨之解散而終止。民國三十一年(1942 年),上海租界淪陷,舊式文人賴以生存的生活空間和文化空間皆瞬間消失,他們便重新回鄉。如午社成員仇埰由滬返寧,閉門謝客,不與人交。有關午社社集的相關具體情況,夏承燾《天風閣學詞日記》記載頗詳,逐條列舉如下:
1939 年,6 月25 日,十時余冒雨赴愚園路林子有家作詞社第一集。林鐵師、廖懺翁作東。拈得歸國謠、荷葉杯二調,不限題。鐵師擬名夏社,吷翁謂不可牽惹人名,因作罷。宴后,吷翁談清季大乘教事。[2]108
6 月30 日,接鐵師函,謂詞社定名申社、午社,征求眾意,即復,選申字。[2]109
7 月22 日,接夏吷庵、金篯孫詞社七月卅日約。[2]116
7 月30 日,十日過榆生。午廖懺翁以汽車來,同赴子有家詞社社集。社友新加入吳眉孫君。宴談至三時。疚翁與吷翁言語時時參商。[2]117
8 月14 日,接冒疚翁、林子有翁夏正七月初六詞社柬。[2]123
8 月20 日,十一時往復旦中學開詞社,鶴亭、子有作東。中學為李鴻章祠,有荷有桂。[2]125
9 月24 日,午赴林子有家午社社集,仇述廠、何之碩作東。吳湖帆求為其夫人詞集題詞。[2]134
10 月21 日,夕,吳湖帆、榆生為東,邀集延平路知由農場舉午社。五時半往,八時半乘懺庵翁汽車歸。[2]144
12 月20 日,夜赴安登別墅廖懺翁招宴,其夫人手制西餐,極饜飫。[2]159
1940 年1 月2 日,午后,詞社宴集,予與黃孟昭作東,到吷庵、鶴亭、亮卿諸老。席設子有翁家。[2]163
2 月25 日,夜,午社在廖懺庵翁家會。席上仇亮翁談葉譽虎《清詞鈔》。冒鶴翁談傅彩云、況夔生事,夏吷翁談夔生、梅蘭芳事。共到十二人。追念林鐵師不置。金篯孫以腦貧血退社,吳宛春補其缺。[2]181
4 月8 日,貞白遣人送來《午社詞》十本,囑改誤字。[2]190
4 月28 日,夜,午社社集,新加入鄭午昌、陸微昭、胡宛春三君。冒鶴亭以病、林有翁以事未到。吳眉孫、仇亮卿二翁作東。[2]196
7 月2 日,接吳眉翁函問疾,謂詞社吟興日減,來年欲隨冒鶴翁同避席矣。[2]211
8 月10 日,晚六時往林子有家詞社集飲,則已提早于午時舉行。以近日戒嚴甚緊,恐夜間往來不便。孟超不知予遷居,仍投書安宜坊也。[2]219
8 月11 日,發夏吷翁信,附去孟劬先生信,孟劬囑轉呈也。以四聲平亭寄陸微昭、胡宛春,請舉反證以相辨難,為學術明此一義。社中老輩于此多不盡了了,且各有成見,唯不知吷翁有何議論耳。[2]219
9 月3 日,過廖懺翁,值其午睡。過仇亮翁談詞,彼甚不滿社中拈調太草草。予于應社工作極厭其無聊,四、五月無一首,頗欲永不著筆。[2]226
9 月15 日,作《林鐵師家傳》成,午后持與吳眉翁商榷,承細心改易四、五處,心甚感之。六時,同赴安登別墅廖懺翁、夏吷庵詞社宴。[2]230
10 月27 日,午社今林子有、仇述庵值課。早子有來電話,謂上午傅少庵出殯,愚園路午時將斷交通,囑早往。予恐臨時又有糾紛,遂不果赴。[2]242
11 月16 日,夕,往廖懺翁家社集,眉孫、貞白作東。今日為夏正十月十七,放翁生日,即以為題,不限調。[2]246
12 月15 日,夕,六時集廖懺翁家,舉行午社,予與陸微昭作東,共用三十六元。席間,吷翁談端陶齋事、南京圖書館書籍之存佚及華山游跡。社刊,眾推吷翁為序,吷翁以囑予,予謝之。是夕惟子有不到。予拈調長亭怨慢,九時散。[2]255
1941 年1 月16 日,今日臘十九,東坡生日,在廖懺翁家舉詞社。陳蒙廠、胡宛春值課。席間眉孫談明年社約,須每人每期必作,且須限題限調。值課者選題拈調,他人不得批評。[2]266
2 月1 日,早九時過眉孫翁。謂近以撰《午社詞刊序》,隱譏社中死守四聲者,仇述翁不以為然,堅欲其改,眉翁執不肯易,各其憤憤。眉孫欲退社。予勸其何必認真游戲事。[2]271
2 月23 日,夕,冒雨赴廖、夏二翁午社社集,僅到仇、呂、陸、胡共七人。述翁為論守四聲事,與眉翁意見參商,席間頗多是非。[2]279
3 月22 日,夕赴多福里林子有翁家社集,仇、林二翁值課。仇翁主詞社兩月一課,課出兩題。十時散,拈醉春風、卜算子二調。[2]287
5 月11 日,夜,午社集廖家,予與鄭午昌作東。各社友在滬者皆到。拈調唐多令、惜雙雙。十時散,與午昌同步歸。共費三十六元,可謂甚廉。[2]303
6 月14 日,夜,眉孫、貞白招午社各友集林子有家,疚翁亦來。十時歸,與微昭步至靜安寺路。[2]311
8 月15 日,夜,黃夢招作東,午社集辣斐德路五六五號林子翁新居。同社僅懺翁、湖帆不到,談至九時歸。[2]327
10 月4 日,晚,午社同人醵宴林訒庵,壽其七十。眉孫、述廠以病未到。席間吷翁談時事甚多。九時半坐廖懺廠翁汽車歸,醉飽逾量。[2]339
10 月12 日,午,林子有翁招飲。詞社廖、仇、夏、冒疚翁、金篯孫皆到。肴甚豐。三時乘廖翁汽車歸,過視眉老,病濕溫臥床廿余日,尚有談詞興。[2]340
12 月21 日,午后赴靜安寺路綠揚村茶室夏吷翁、林子翁詞社之招。到十人,拈八寶妝、六么令二調。四時半散,與午昌同路歸,謂《玉岑遺集》不日出書矣。午社自此改用茶點,然亦費四十元。[2]356
1942 年4 月3 日,午,吷庵、子有、眉孫、貞白在子有家為仇述庵、冒疚齋二老視七十,冒老避不到。午社同人廖懺庵、述庵及予皆將離滬,此殆為最后一集。自己卯夏至今,忽忽四年矣。[2]381
午社屬典型的師友唱和型詞社。夏承燾乃林鹍翔弟子。夏承燾《半櫻詞續序》:“此吾師鐵尊先生戊辰以后詞也。予之獲聞緒論,始于辛酉、壬戌之交。師時觀政甌海,暇嘗舉甌社以倡詞學,唱酬之雅,無虛月也。今秋與師同避難海上,暌違垂二十年,師須發皤然矣。”[4]何嘉乃夏敬觀學生。夏敬觀《和陽春詞序》稱:“何生之碩從余學詞有年,規撫《陽春》,得其神韻。”[5]夏敬觀與龍榆生友。夏敬觀稱:“吾友萬載龍君榆生,好學深思,以能詩詞,先后教授于廈門大學、上海諸在學。”[6]并為其作《風雨龍吟室詞序》。盡管午社屬于師友唱和型詞社,但社員詞學主張不一,且偶有參商。夏敬觀《鞠讌詞序》稱仇埰詞學主張:“君詞嚴守聲律,歷夢窗藩籬,取材質樸而冶其芬麗,蓋骎骎乎成一家之言矣。”[7]而吳庠則多依周密、吳文英韻。冒廣生《佞宋詞痕序》:“吳君湖帆之于詞,其亦詩家之覃溪矣(翁方綱)尤嗜詞,尋聲探律,規撫周吳,所次周吳韻者最多。”[8]午社詞人甚有詞學觀點相左之處:“述翁為論宋四聲律,與眉翁意見參商,席間頗多是非。”[2]279
午社成員不僅在詞學主張上有相左觀點,在生活境遇與政治理念上亦相差甚大。民國后期,舊式文人生存愈發艱難,或賣文賣書度日,或迫不得已出仕等。午社詞人吳庠家貧,賣書度日。其《沁園春》上闋云:“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何用慨然。況天荊地棘,時憂兵火;桂薪玉粒,屢損盤餐。炳燭微明,巾箱秘本,能得余生幾度看?私自喜,喜未論斤稱,不直文錢。”[9]午社成員龍榆生因生活拮據,于民國二十九年離滬抵寧,任職于汪偽政府。據夏承燾日記載:“接俞君函,謂胃疾大發,醫謂非休養不可,而家家嗷嗷,無以為活,出處之際,非一言所能盡云云。”[2]189對于龍榆生就任汪偽政府,遺民圈中好友甚為嘆息和告誡:“每日談俞君,念其臨行前如得晤予,予當極力挽之回。……處身亂世,須十分謹慎哉。”[2]190而身家富有的廖恩燾不須為稻梁謀,卻與弟廖仲愷革命立場截然不同,居然欣然赴任南京汪偽政府。
午社社集共計26 次,其中24 次有社課,總計220 闋。社集以林鹍翔逝世為分水嶺,林在世時社集雖少,社課卻多達160 闋;林逝世以后,社集雖多,社課卻少至60 余闋。具體情況見表1。

表1 午社前7 次社集情況
目前由國家圖書館出版社影印出版的《清末民國舊體詩詞結社文獻匯編》中收錄《午社詞》僅收社課7 集。社員詞集中有3 次明確示意為社集社課。其一,參與人員有廖恩燾、吳庠、林葆恒、仇埰4 人,限調黃鸝繞碧樹,有廖恩壽《黃鸝繞碧樹·社課甫脫稿,眉孫示新作,悵觸綺懷,次韻奉和》等。其二,參與人員有吳庠、夏敬觀、林葆恒、廖恩燾、呂貞白、陸維釗等人,限調定風波。其中廖恩燾有《定風波·眉孫、貞白招社集,是日適為陸放翁生日,同人約以為題。拈翁此作,并用原韻率成》等。其三,主要社員有吳庠、林葆恒、夏敬觀、陸維釗、夏承燾等人,詞調不限,有水調歌頭、洞仙歌、念奴嬌、滿庭芳等。其中有夏敬觀《滿庭芳·十二月十九日為東坡生日,蒙庵宛春招集半舫作會》、吳庠《水調歌頭·東坡生日,午社詞集,歌此為同人侑觴》、夏承燾《洞仙歌·臘月十九,坡生日,午社會飲,歸和此曲》等。然而,是否因此即可斷定午社社課到此為止?繼續翻閱社員詞集,仍發現有社員同調之作,如仇埰與陸維釗有《春從天上來》,林葆恒與夏敬觀有《夏初臨》,仇埰與廖恩燾有《定西番》,夏承燾、何嘉、仇埰有《惜黃花慢》。結合夏承燾《天風閣學詞日記》考察,認為以上同調之作亦屬社集社課,故接續如表2。

表2 午社后19 次社集情況
前面7 集情況可總結如下:前7 集詞作共計160 闋。15 位社員中有10 位全程參與,分別是廖恩燾、林葆恒、冒廣生、仇埰、夏敬觀、吳庠、龍榆生、呂貞白、何嘉與黃孟超,該10 位社員社作共計133首,占社課詞作總數的83%,其余5 位或參與四次、三次、兩次,詞作數僅27 首,占社課詞作總數的17%。另外,在該10 位社員中,廖恩燾、仇埰、夏敬觀、吳庠等詞作多達十六七首,很難以社課數量與參與社課次數的多少來認定誰是午社的詞人領袖。
7 集以后,林鹍翔病逝,與社人員缺少當初的熱情,甚至經常缺課等。最后的19 集中,四次是有社集無社課,六次只有兩人有社課,五次只有3 人有社課,一次4 人有社課,兩次5 人有社課,一次6人有社課。相較于前7 集,午社詞人聚會次數雖多,卻缺少凝聚力和向心力,出現社員沒熱情、社課無人交的現象。
拈題選調是社課活動最為重要的環節,直接決定此次社課的成功與否。恰當的題目與詞調能充分挖掘社員的填詞興趣和潛能。縱觀午社社課拈題與選調情況,其中22 次社課(四次有社集無社課)中19 集限調,分別有歸國謠、唐多令、瑤華、玲瓏四犯等;22 次社課中只有四次限題,分別是詠荷、觀荷、放翁生日和東坡生日。其實,傳統文人集社課詞,拈題較多,如各種節氣或節日、名人生辰等往往成為文人墨客抒發情感的題材。而午社詞人僅放翁生日與東坡生日兩集選題,其余無論是在選題還是在選調方面皆平淡無新奇。誠如胡永啟言:“除此之外,其他的也多是為拈調而拈調,即把它作為一項任務。……這一規定,雖是出于對維護午社正常活動的考慮,但它的強制性和各成員對拈調平淡不滿情緒之間形成的心理反差,勢必挫傷著他們參加午社的積極性,致使興致打了折扣。”[10]面對此種情境,午社詞人或“陳陳無思致”,或“四、五月無一首,頗欲永不著筆。”[2]324為了繼續維持社集與社課活動,1941 年1 月16 日,午社社集時,吳庠提出今后社集,須每人每期必作,且須限題限調。至于選題拈調仍由值課者決定,其他社員不能因題調不佳而批評。夏承燾《天風閣學詞日記》于此記載頗為詳細,說明午社確有其事。
午社成立之時民國二十八年(1939 年),已離清朝遜位28 年,社會亦發展變化之快,歷經北洋政府、國共第一次合作、國共內亂、九一八事變、抗日戰爭全面爆發等等,令人咋舌不已。雖也有滿清遺民梁濟、王國維等先后為清政權的覆滅而自殺,但更多的人選擇堅守這份傳統。隨著時間的推移,清遺民心中最初濃烈的遺民情結逐漸淡薄,轉而變成對京津逸聞趣事的回憶。午社社課常以詠物懷舊,憶京津往事,述亂世流離,抒文人高潔情懷。午社第一次社集即以極樂寺海棠、崇效寺牡丹為吟詠對象,有金兆蕃《歸國謠·用溫飛卿體詠崇效寺牡丹》、《荷葉杯·用皇甫子奇體詠極樂寺海棠》,林鹍翔《歸國謠·憶崇效寺牡丹和吷老》、《荷葉杯·憶極樂寺海棠和吷老》,仇埰《雪梅香·憶孝陵雪后觀梅》,林葆恒《歸國謠·崇效寺牡丹》、《荷葉杯·極樂寺海棠》、《雪梅香·手種盆梅初開,因憶京華花事之盛填此志感》等詞作。如林葆恒《荷葉杯·極樂寺海棠》云:
長念絲絲紅萼,如昨。濃比晚霞烘。自從零落付東風,誰復惜殘紅。 難得深閨描出,陳跡。狼藉最堪哀。殷勤曾為補新栽,一例委荒苔。[11]311
午社第1 集所憶之崇效寺位于北京宣武區白紙坊附近,初創于唐貞觀時期,久經宋、元、明、清而不衰。崇效寺曾種植有梅、丁香、海棠、牡丹等樹木,環境清雅,令游人流連忘返。極樂寺,此指天津永定之極樂寺,初創于明朝,興盛于清中葉。抗戰時期,天津淪陷,寺院遭毀嚴重。詞人林葆恒從實處著手,以壬申年與釋勘栽種海棠為回憶對象,宕開情緒。同時,詞人對海棠又似乎賦予某種特殊的象征意義,讓詞人留戀不已而難以忘懷。
滿清遺留下來的舊式文人于民國出路越來越窄,不外乎追隨溥儀皇帝;或于北洋政府、國民政府入仕為官,甚或入汪偽政權;或潔身自好,學荷花出污泥而不染。午社眾多成員絕意仕進,或鬻文為生,或教書為生,真正體現了有著民族情懷的荷花精神。故午社社員常以荷花為吟詠對象,如金兆蕃《卜算子·詠荷學,效白石梅花八詠》、林葆恒《卜算子·社課拈此,限詠荷花。回憶平生所游,如北京之淀園扇子湖、十剎海、南河泡,濟南之大明湖,天津之勝芳,漢陽之琴臺,南京之元武湖,嘉興之南湖,蘇州之石湖,杭州之西湖,雖累十紙不能盡,今皆淪落。而海上乃無荷花,爰就私衷所感,聊填二闋以塞責。己卯荷花生日》、龍榆生《綠蓋舞風輕·己卯七夕前一日,海上詞流集李公祠看荷花,拈此曲同賦依草窗韻》、仇埰《霜葉飛·己卯羈棲淞濱,虛度重九,倚清真書感》等等,或述荷花出污泥而不染的精神以塑造自我高潔形象,或觀荷感懷以述亂世流離。如金兆蕃《卜算子·詠荷學,效白石梅花八詠》其八曰:
小榭社壇幽,曲沼農場接。太液靈根盡自分,花亦饒三窟。 凈業復昆明,一匊靈均血。自此當名烈士花,誰續濂溪說。[11]326
詞人金兆蕃以梁濟、王國維自沉蘊含的內在情懷為主旨,表達了對舊都的懷念。又如吳庠《卜算子·己卯六月,午社第2 集,詠荷花,效白石詠梅八首。此花掌故多涉詞人勝跡,流連馀風馨逸。自遭喪亂,遍地煙塵,追憶前游,情懷惘惘,亦昔賢所謂風景不殊,舉目有河山之感也》其二曰:
煙水葦灣西,鉤起江湖興。乞病詞流去國情,持與沙鷗證。 白發種花人,朝士知名姓。賺得丁髯淚墨多,替寫滄桑影。[11]335
詞作序言已點明主旨。全詞名為詠荷花,通篇未見荷花之形之神。觀荷僅為引子,詞人要表達的是黍離之悲。
民國二十六年(1937 年)盧溝橋事變爆發、八一三淞滬會戰,上海即成為抗戰的第一前線。1941年12 月,日本偷襲美國珍珠港,太平洋戰爭全面爆發,上海面臨全面淪陷的危險。“12 月8 日凌晨4時,日本駐滬海軍炮擊停泊于黃浦江上的英美軍艦,英艦‘彼得烈爾’號被擊沉,美艦‘威克’掛白旗投降。10 時許,日軍由蘇州河各橋梁分路開進公共租界。……下午,日哨兵從公共租界各街口撤去,法租界除去路障,兩租界公共交通恢復。盡管租界表面上復歸原貌,實際上公共租界已易主。這一變化,標志著上海完全陷落。”[12]面對時局的變化,部分遺老走出對前朝的依賴與留念,關注民生疾苦,民族利益高于個人主義,民族利益高于遺民情結。故午社成員夏承燾《水龍吟·皂泡》、吳庠《高陽臺·皂泡》、《鷓鴣天·續讀史吟》等屢次表達了愛國抗日的情懷。冒廣生《荷葉杯·故鄉淪陷后復聞久旱,譜此以寫悶懷》云:
極目江皋云黯,腸斷,芳草綠天涯。不如飛燕解還家,珠箔受風斜。 神女知他何處,行雨。明鏡怯開來奩。經春消渴病懨懨,修眉失舊尖。[11]312
冒廣生,江蘇如皋人。1938 年上半年,日本侵占江蘇,如皋淪陷。故1939 年午社第2 集時,冒廣生即以故鄉淪陷為題抒寫詞人郁悶情懷:既不能上戰場拼命殺敵,面對久旱無雨也無能為力。
午社成員歷經清末民初,于民國二十八年聚集結社,專門課詞,其成員心態頗具代表性,主要表現在幾個方面:其一,對新事物現代文明的態度;其二,對新文學的態度。
民國后期物價飛漲,上海更甚。“1941 年10月31 日,與潘希真出購派克自來水筆一枝,價九十七元四角。予十三四年前買一枝,用至今尚好,價但五元余耳。明日百物又大漲價矣。”[2]344面對高昂的消費,午社社集亦相應做出了調整。午社以前皆二人作東,既有豐厚的菜肴,尚有飯后茶點。因物價上漲,社員負擔過重,由此改用茶點。即使是40 元的茶點,于普通社員而言亦算昂貴了。“12 月21 日,午后赴靜安寺路綠揚村茶室夏吷翁、林子翁詞社之招。到十人,拈八寶妝、六么令二調。四時半散,與午昌同路歸,謂《玉岑遺集》不日出書矣。午社自此改用茶點,然亦費四十元。”[2]356即使如此,午社成員并未因物價上漲、通貨膨脹而封閉自我,重新回歸封建社會自給自足的農耕經濟社會,而是逐漸接受現代文明帶來的精神愉悅。如午社成員夏承燾經常流連于咖啡館、電影院等。其《天風閣學詞日記》記載道:“1941 年6 月12 日,午后徐著新夫婦來,邀往大華看《亂世佳人》影片,三等座三元六角,看四小時方完。全片精力彌滿,場面浩大,嘆觀止矣。然動人力量,似猶不及《蝴蝶夫人》、《絕代艷后》。”[2]310“1941 年7 月7 日,看《雙雄復國記》,蘇聯片。”[2]317“1941 年7 月29 日,夕,文生來,以所輯國學書目囑為序。與談電影至十時。”[2]322“1941 年8 月1 日,午后文貫之邀往金門看《魂斷藍橋》影片,座中女子有飲泣者。”[2]323“1941 年9 月20 日,往西海看《翠堤春晚》,甚好,比《桃花恨》更好。此片滬上人有不厭看六七次者。佩秋來不值。”[2]335夏承燾雖與民國遺老交往甚多,亦常與舊式文人舉詞社。盡管如此,夏承燾并不完全排斥現代文明,常與友人流連于咖啡館、電影院等。此處記載表明,夏承燾看電影之頻繁,且于電影頗有心得。
作為舊式文人,對傳統歷史文化與名人的崇拜既是他們堅守的動力,也是堅守的重要內容之一。作為近代歷史開先河的第一人,龔自珍自然倍受推崇。適逢龔自珍百年誕辰之際,午社及上海舊式文人紛紛舉行百年祭典。“1941 年10 月12 日,夜與同人集靜安寺路清華同學會舉行龔定庵百年祭,到瑗仲、仲聯、心叔、一帆、昺衡、欣夫、勝白、大可、其石、巨川、小山、任芝蓀、唐堯夫、吳偉治、盧景純、王紹唐、胡宛春等二十人。七時祭,推勝白主祭,仲聯為祭文極工。席間,欣夫謂:嘗于徐積馀處見定庵、孝拱手批段注說文,定庵尚整飭,孝拱則亂直亂圈。某君出晚報長沙大捷,合席盡一杯。新聞報今日載此集消息,又派訪員吳君德明來與宴。十日散。”[2]338民國后期個別舊式文人對傳統文化與文學堅守的同時,受新文學創作的影響開始嘗試接受新文學,尤其是新詩。午社成員夏承燾即是其中之一,其于《天風閣學詞日記》稱:“1940 年12 月24日,近厭為舊詩,頗喜創變新體。上午往校圖書館閱朱自清所為《新文學大系詩選序》,又復廢然。彼輩論詩皆主自西洋來,無有從我國舊詩出者。嘗譏盧君冀野所說以舊詩為體,新詩為用,其實盧之言不可厚非也。”[2]258如何處理新舊文學的關系,盧前曾以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方法來衡定新舊文學,以舊詩為體,新詩為用來調和新舊文學的矛盾。對于盧前的這種折衷觀點,朱自清等新文學家不以為然。然而,對于夏承燾等舊式文人而言,面對新文學如火如荼的繁榮現實,也開始認可盧前此前所論。此時夏承燾正與廖恩燾、吳庠、呂貞白、夏敬觀等于上海舉辦午社。夏承燾亦曾作新詩,如《丟掉了一個我》[2]316。
午社是民國后期頗具代表性的專課詞體的文人社團,其產生之初聚集了一批詞學觀念不完全一致的詞人,故注定了其過程是磕磕碰碰的。盡管如此,午社成員詞體創作關注民瘼,將遺民情結逐漸轉化成民族精神,憶京津舊事以述亂世流離,皆為后世讀者所認可。同時,午社詞人不似民初遺民般排斥現代文明,回歸傳統,而是對新事物現代文明樂于接受,并對舊體文學的死敵新文學亦表現出難得的嘗試,說明了舊體文學在民國后期的生存境遇,舊式文人試圖在堅守舊體文學的同時吸收新文學的精髓。這種轉變是值得認真思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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