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琪坐輕軌回乍浦路的老宅,原本以為搬家后就跟那里一刀兩斷,六根清凈,不想會碰到這種“霉頭觸到菲律賓”的事情。他們一家歷時十年給市政府寫的信終于得到回復,政府愿意出一些補貼讓樓下的房東以低于市價的租金頂下二樓和三樓,這樣他們可以有錢出去租房子,不用一到午夜十二點就聽到樓下卡拉OK的咚咚鏘,每一塊木地板都變身成為低沉的琴鍵,震得他們的腦袋也像共鳴箱,嗡嗡響,廿一世紀后卡拉OK不那么流行,那家就開起雞公煲和燒烤店,灰黑的油煙從地板縫隙里蒸騰而出,熏得他們也像烤盤上的一道佳肴,老媽只得從柜子里翻出三只紗布口罩,分發給他們,如果實在受不了她老爸就拎起話筒撥幺幺零,可也不過是心理安慰而已,屬地派出所民警已經來過幾趟,這個肥頭大耳肚皮挺出不知還追不追得動小偷的民警只會嬉皮笑臉地兩邊奉承,末了在出警記錄本上寫下“歷史遺留問題”,指指當時還在念初中的思琪,說一聲,不早了,睡吧,孩子明天還要上學呢。
他們雖然對這個草草了事的民警心懷怨懟,但還維持著表面的禮節,只有住在三樓的姑父會直接對他罵娘,問他什么事都辦不成,要你他媽的幺幺零干嗎?民警也跟他說穿了,要么你們打起來,打傷了,我帶你們去驗傷,然后到派出所調解,該怎么解決就怎么解決。姑父聽他這么說真的掄起過拳頭,但姑父兒時得過小兒麻痹,一條腿是瘸的,稍微用力過猛一些,掌握不好平衡,要摔跤,還得靠老爸一把扶住,勸一句,你省省吧。民警和老板便得以悻悻地離開。
樓下的老板不是樓下的房東,房東很省事,老早就搬到新蓋的公寓房子,這里的一樓門面房價高者得,所以管你是開卡拉OK還是雞公煲。晚上這邊是鬧得不可開交,那邊他關了手機照樣睡得舒坦,因而思琪一度也以為他們把房子租出去也可以過上這種無憂無慮的日子(雖然這個時候的思琪已經度過了最需要安寧的學生時代)。
兩個月前,他們要跟樓下的房東續租約,踏進樓下的餐廳,乖乖,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這個開燒烤店的老板竟然自說自話地把思琪家二樓的地板挖了個四四方方的洞,裝了樓梯,這樣,門口也可以貼上“樓上有雅座”的告示,生意如火如荼。思琪跟她爸登時傻眼,愣了兩秒,終于想起應該掏出手機打幺幺零。還是這個派出所的李警官,不見數月,他似乎更豐潤了,肚子已經足月,思琪的老爸向天花板上的洞使了個眼色,民警還摸不著頭腦,你們有事沒事報警,到底有啥事情?
結果自然又是不了了之,民警只說你們既然租房合同上寫過“不允許更改房屋結構”,就入稟法院告他們去,派出所這個層面解決不了這個問題。
思琪和他爸還特地到三樓原來的姑媽家去看過,幸而這里沒有被擴作餐廳的三樓,橫七豎八擺滿了上下鋪的床,專供給餐廳員工歇息。思琪注意到角落里堆著密密匝匝的面盆、腳桶和鍋碗,昨晚下雨了,果然這邊還是老樣子,外邊大雨,里邊小雨。
那些年一到雨夜做的噩夢思琪還依稀記得,開心些的是大水淹掉了初中母校,河上浮著老師的腦袋,她和為數不多的朋友手拉手站在一塊礁石上等著爸媽來營救;恐怖些的則是她鬼壓床似的無法動彈,好像自己的臉被壓平了貼在一只花瓶上,花瓶就是她的身子,一個生銹的水龍頭正對著瓶口,滴滴答答的水灌注在她的體內,她似要被這渾濁的水充滿,淹溺,孤零零的,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末了她還是能醒過來,八成是因為她踢掉了原本用來盛水的湯鍋,雨水滴在她的腳邊。她住二樓也這么大反應,不知道窩在三樓三角頂的姑媽一家會怎么樣?她很想問問表姐,但從沒問過,表姐生下來和姑媽一樣,只能聽不能說。思琪曾狠心地想過,如果索性聽也聽不見那反倒省心了。
那天回家思琪就打電話給她的大學同學,問誰認識法學專業的學生,把家里房子被挖洞裝樓梯的事情告訴他們,拜托他們幫忙問問。怎么解決暫時還不知道,但聽到的同學無不嘖嘖稱奇,說從來沒聽到過這樣荒唐的事情。
她也懶得去說,你們沒聽到過的荒唐事多了去了。只是央求同學多幫她打聽一下。
打聽下來的結果其實和民警說的沒什么區別,要么調解,要么打官司,但后者顯然勞民傷財,不劃算,期間他們回一次老房子打一次幺幺零,民警反而站在樓下老板那邊勸他們不要多事,反正你們總是借給一樓餐廳老板的,有一個洞和沒一個洞有什么區別?她到底閱歷淺,差點被搪塞回去,還是父母精明,沖民警一句:“那我要賣掉怎么辦?帶一個洞賣給你,你要不要?”
民警便苦笑著不說話了。
正當他們開了無數次家庭會議預備拿起法律武器的時候,昨天居委會竟然打電話來告訴他們此地要動遷了,父母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終于盼來了動遷,固然喜出望外,然而這個洞怎么辦?父母等不急,今天就要來問問清楚,他們先到居委會,讓她下了班直接乘輕軌過來,萬一要談拆遷細節,三個人都在,索性談清楚,要簽字就簽簽完拉倒,不用下次再大老遠地跑一趟。
思琪知道父母心急之中另有一層原因。昨晚電話一掛,父親就在問母親:“那張條子還在嗎?”母親心領神會地點點頭,答應說,這么重要的東西怎么會亂丟。父親還是不放心,在母親翻找抽屜的時候反復嘀咕著“不要在搬家的時候丟掉嘍”。直到母親從五斗櫥第二個抽屜衣服下壓著的月餅盒子里抽出這張條子,父親才閉上嘴巴,小心翼翼地攤開單子,墨水沒有褪色,紙頭也沒有破洞,他滿意地看了一下,又把紙頭折好,讓媽媽收在月餅盒子里塞回抽屜的一疊衣服底下。
思琪不說話,看著父母重新坐回到沙發上。父親說,唉,阿娟命苦啊,如果等到現在拆遷也算翻身了。母親說,這也難說,小孩沒了,教她怎么活得下去?
阿娟就是原本住在思琪她家樓上的姑媽。思琪本以為這樣問下去好歹會問到姑父,她就可以把上個禮拜在回家的輕軌上看見姑父的事情告訴他們。也沒什么特別的,下班高峰的輕軌很擠,平時思琪也不管別人,只顧低頭看自己的手機,那天偏有個不講道理的男孩子硬是要擠過人群往另一截車廂去,車內充斥著不滿的咕噥聲,思琪的目光就追隨那個男孩望到旁邊那截車廂,正好瞥見被擠得杵在門口的姑父,也快七年沒見了,但還是一眼就認出來,小時候,姑父曾送給思琪一只白熊布偶,那只白熊簡直是四不像,面孔宛若被搟面棍搟過一般,平的,而且長長方方,手短腳短,思琪一點兒都不喜歡,早就打入冷宮,跟一群斷胳膊斷腿的玩偶一起被母親整理進垃圾桶,后來思琪驚人地發現,姑父長得就活脫像那只白熊,國字臉,絲毫沒有立體感,唯一不同的是皮膚更黃一些,七年過去了,姑父的臉還是那樣,只是皺紋更密更深,頭發也花白了。
姑父應該沒有看見她,她猶豫著要不要打聲招呼,可是到頭來還是說服自己車廂太擠,硬擠過去人家要說閑話的,還是算了吧。
姑父是在虹口足球場下的車,在站臺扶著欄桿站了一會兒喘口氣,接著一瘸一拐走向下行的扶梯,他的右腿好像瘸得更厲害了,她時不時回頭瞥一眼,直到完全看不見。
母親還是捅破了這一層,“你說,他會不會回來要房子?”
“不會的,他又不曉得。”父親說。
“現在拆遷要貼通知的,講不定新聞里也會放,說不定他會知道。”
“就算他來,當年他寫下的白紙黑字都在,就算告到法院去也沒用。當年我們又沒逼過他,是他自己寫下來要放棄所有財產的。”
“對的,我們沒人逼他,他自己要跟我們斷六親的。”
“連戶口都遷掉了,戶主也換掉了,怕什么?”
“是,我們有啥好怕的?我們明天就去居委會,可以早點簽就簽掉算數,省得煩。”
思琪于是不再提起她見過姑父的事。
“姐你在找什么?”三角頂下面,思琪推著背過身去在抽屜里翻找東西的表姐。
“姐,你別找了,你倒是聽我說說話呀。”思琪拉著表姐的白色校服襯衫,可是表姐就是不回頭。
“我心里苦死了,你說,他媽媽好好的怎么會上吊?是不是因為我,所以他媽媽才上吊?
“姐,你找什么?我幫你找,你聽我說說話呀。
“姐,你別找了,我心里苦死了。他完全變了一個人,裝作從來不認識我一樣,你說,怎么可以這樣?
“姐,你倒是說話呀,你說話呀!”
她使出了蠻力一把拽過姐姐的身子,穿著姐姐的衣服的竟然是被她扔掉的那只白熊布偶,扁塌塌的,姐姐的身子整個都扁塌塌的……
她驀地醒過來,驚出一身冷汗,夢里的她竟然忘記姐姐不會說話。后來的長夜她怎么也睡不好,好像回到了中學時代那一個個破碎的夜晚,孤獨,無助,要等到凌晨四點保潔工的蘆花掃帚掃過地面發出有節奏的唰唰聲,她才知道天快亮了,可以安穩地瞇一會兒了,從清晨四點伴著保潔工的掃帚聲入睡到六點的鬧鈴聲響,這兩個小時,是中學時代的她唯一能安睡的時刻。
這天晚上她醒來,打開手機,才兩點過十分,睡不著。她斷斷續續地想起從前,想到剛進高中時,班主任覺得她是個很古怪的學生,因為她經常在“每周一記”的本子里寫些過于憂愁的文字,班主任找她去辦公室斥責過,說你這個年紀是人生最好的時光,懂什么憂愁?都是“為賦新詞強說愁”,不要這么寫了,要寫些光明樂觀的東西。
“什么是光明樂觀的東西?”她不懂,問班主任,班主任面孔一板,就不睬她了。
她真的不知道,是回了家老爸老媽又打幺幺零和樓下的老板伙計一頓好吵,還是一聽見雨聲就分工把家里的鍋碗調盆全拿出來擺在該擺的位置?原本她真的有過能暫時遺忘這些憂愁的日子,她一回到家就到樓上表姐的床榻邊,告訴表姐學校里的那個人,那個人讀書又好,打籃球又好。關鍵是他們那所在菜場后門的初中實在太糟糕,上課四十分鐘,老師要用二十分鐘讓后排的男生不要站在桌子上吵架,再讓前排的女生把桌肚子里的言情小說收起來,剩下的二十分鐘課還被老師講得狗屁不通。只有他和她一起坐在教室里專心做作業,不用管旁邊的男同學吼著要同學們一起擁到窗前,看他把一只垃圾桶倒過來從上面扔下去,正好扣在音樂老師頭上,大家便嘻嘻嘻地笑起來,天不怕地不怕,音樂老師找上來,那個男生兩手一攤,說自己沒做過,還裝腔作勢地問:“你們有誰看到是我干的嗎?”
剛止住笑的同學們即刻啞然,音樂老師只好打攪正在角落埋頭做作業的他和她,問他倆有沒有看到?那個男生使勁渾身解數向他們做鬼臉,使眼色,他們果然也說是沒有,正埋頭做作業呢,什么也沒有看到。
憑借這樣,他和她和這個烏七八糟的環境保持著距離。
他們約好考同一所重點高中的,她也知道他的家和自己半斤八兩,都有難以向外人道的苦惱,于是便形成了默契,不向對方抱怨家里環境一句,只是看向未來的光明,在紙條上摘錄一些勵志的詩句傳給對方。
思琪甚至告訴她的表姐說,她覺得自己愛上他了。表姐是唯一知曉思琪秘密的人,她把稍顯冰冷的水按在思琪的手上,微笑著。
然而,這不會是老師想要的“光明樂觀”吧?
思琪只好苦笑,含含糊糊地睡過去了。第二天起來只有她一個人頂著兩個黑眼圈,父母都早早起來神采奕奕的,臨出門前,母親叮嚀她說:
“下班記得過來,別忘了。”
此刻在輕軌上,思琪還是習慣式地在車廂里搜索姑父的身影,說實話,表姐和姑父長得不太像,很漂亮,可惜她先天不足,自小是藥罐頭,除了姑媽和姑父,家里的親戚并不很疼惜她。思琪只有放學回家后的半個小時會上樓,跟她表姐說一些悄悄話,聽到樓下熟悉的自行車鈴聲,她就趕忙下來,回自己的房間,因為父母會數落她的,“表姐身體不好,你不要有事沒事,老是去煩人家。”但她雖然年紀尚小,也曉得個中的原因不止這么單純,他們沒有明說,只是在思琪想添置文具或書本的時候她的父母總是用防賊似的眼光盯著她,問她:“你老早那只鉛筆盒不是很好的嗎?干嗎又要買新的?”
“我的鉛筆盒都銹掉了,打都打不開!”思琪抱怨說。
“拿過來我看!”父親說。于是思琪只能去把血肉模糊的鉛筆盒拿過來遞給父親,父親稍微使了點勁道,鉛筆盒不爭氣地開了。
“你看,不是能打開?”父親說。思琪想說是因為她爸的力氣大,她的力氣小,可是沒有說。
還有一次她回來求父母給她買一臺文曲星,她媽媽一聽就跳起來:“這東西我知道的呀,打游戲的!”
她解釋說文曲星主要是查英語單詞的,但她媽媽無論如何也聽不進,說,你要查單詞,把家里的英漢詞典每天背著就好了。
思琪原本一心以為父母小氣,慢慢才把這些零碎的記憶拼湊出一條線來,臨到月末的時候母親會小聲向父親嘀咕:“這個月倒蠻太平的哦?”
“希望是,不然又要煩了。”
第二天姑父姑媽又叫了殘疾車把表姐送醫院去了,父母換外套準備趕過去,讓思琪和爺爺奶奶別去,待在家里。她看見母親扯了扯父親的袖口,她的聽力好,依稀能聽清母親和父親咬耳朵的意思:“你要跟你妹說我們也很困難的,我們是知青,吃了那么多苦,容易嗎?實在借不出鈔票給她們了。”
父親只顧點頭。
思琪不知道現在的自己想碰見姑父還是不想,心里堵得慌,可她隱隱覺得很多事情是因為自己,就像她讀書時那樣,她會在獨自一人的時候猛拍自己的腦袋,對自己說,每件事情的發生都有理由,而這個理由就是她自己。
“你就是張思琪啊?我是葉青的媽媽。我跟你講哦,葉青這個小孩一塌糊涂,跟他爸爸一個德性,不求上進,好吃懶做,一點用處也沒有,你不要跟他待在一起了。”第一次接到這種電話,她以為是自己和他的關系觸到了家長過于敏感的神經,所以他的母親即便說自己兒子的壞話也要迫使他們分開。
她有意和他疏遠,直到他來找她,告訴她根本不用去管他媽,他媽腦筋有點兒不正常,經常在家里說他和他爸的壞話。她半信半疑,又接了幾次這樣的電話,然后在周六和他去上海博物館排隊看免費展覽時,他的媽媽大老遠就發了瘋似的沖過來,上身是夾克衫,下身是家里穿的睡褲,頭發也披散著,像只獅子狗,不容分說地抓走她的兒子,邊走邊罵,還是那幾句“不求上進,好吃懶做,兩面三刀”之類,隊伍里的其他人都清一色望向她,仿佛一切全是她造的孽。她猜度那些人在喃喃些什么,是她這個小妖精勾引“良家婦男”,“真的不要臉”,“害人家媽媽找上門”……
那天是星期六,父母在家,她沒法上樓對表姐說這些。
之后他的媽媽似乎就特別有空閑,好像是原來的儀表廠倒掉了,一放學就把兒子領回去,有時候上體育課的時候還能冷不防地瞅見她母親鬼似的徘徊在操場的欄桿外,兩團鬼火般的眼睛盯著她兒子,也盯著思琪。
初三上半學期期末的一天,她清清楚楚地記得那是第二節數學課,教室門“嘭”地一下被撞開,他突然沖進教室,眼睛血血紅,頭發如鳥巢,班主任和數學老師咬了兩下耳朵,便讓他坐下了。她記得自己立即在紙條上抄了一首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騙了你》給他,他打開看了,卻立即揉成團扔進了臺板。后面一節恰好是體育課,她一下課就攔住了正走去操場的他,問他到底發生什么事了。他的表情很奇怪,似笑非笑地問她是不是真想知道,思琪就說自己想知道,“你真的想知道,那我就告訴你。”他用那種不動聲色的口吻說:“我媽自殺了。趁我跟我爸睡覺的時候,一早起來上吊的,就用皮帶吊在家里的門框上,我們起來再救,已經來不及了。”說完他就撂下她,快步下樓跑去操場了。
“姐,我心里苦死了,她媽媽為什么要上吊,是不是因為我?
“姐,你都不知道他現在喲,見了我像仇人似的,睬也不睬我……
“姐,你聽見我說的嗎?我心里苦死了……”
只有在表姐面前她能夠暫時釋放自己,留下眼淚,她一哭,表姐也陪著她哭,哭得肩膀猛烈地顫動,她們就相對無言地哭上半個小時,聽見樓下自行車的車鈴響,她就擦干自己的眼淚,趕緊下樓。
就是在思琪詢問表姐葉青的母親為何要自殺的那天晚上,表姐開始發高燒,三十八度,一連兩天沒有退,第三天,姑父開著殘疾車把表姐送去醫院,從此再也沒有出來過。思琪去醫院看表姐,她眼看著表姐臨死前越來越像姑父,凹凸的五官逐漸夷為平地,所有親人都安慰她說表姐會好起來的,但她分明感到那是一句謊話,當她表姐的臉漸漸變成一張白紙的時候,她就真的咽氣了。
昨天才放出拆遷的消息,今天過了傍晚五點,居委會竟然還擠滿了人,都是聞風而動前來詢問拆遷事宜的,居委會大媽身邊圍了一群聽得入神的爺叔阿姨,她口口聲聲叫居民放心,說拆遷的通知明天就貼出來,政府跟居民想得完全一樣,早拆早好,全都不想夜長夢多,所以具體看明天的通知。見大家點頭了,就拎好包準備下班。
思琪跑了這么一路,竟然得到一句看明天通知的回應,免不了生氣,她的父母倒看起來和樂融融,父親在小聲向母親嘀咕:“就是,政府也希望快點解決,不要碰到釘子戶,我們也想快點解決,這樣大家都好!”
“這樣看來,事情應該會處理得挺快的。”母親也說。
“那家里那個洞怎么辦?”思琪想,父母不要一高興,連這件事情也忘掉了,弄到最后喇叭腔,沒想到父母神情若定,說,我們今天已經跟小李聊過了,簡單得很,他叫樓下的老板搞點木板什么的把洞補掉,刷好漆,樓梯撤掉,看不出來的,拆拆掉拉倒!
“小李是誰?”思琪不明所以地問。
“哦,小李啊,你也認識的,就是派出所的李警官呀。”母親說道。
罵了人家多少年昏庸無能,只長膘不長腦,還不如“買塊豆腐撞死”,今天竟然親熱地喊人家作“小李”,思琪萬萬沒有想到。
現在有了新的拆遷政策,簽約率達85%就全部動遷,不須管釘子戶,加快了事情的進程。父母嘴上說不想多跑,但退了休沒事干,天天往乍浦路跑,還跟樓下的房東成了好朋友,天天約好一起去動遷組看簽約率,房東還客氣地請父母在樓下的餐廳里每天吃碗蓋澆面,父母說那怎么好意思,房東卻說是這么多年,給樓上添了這么多麻煩,自己心里過意不去。總之是冰釋前嫌,一團和氣。
“老趙也想快點動遷,他是門面房,有營業執照的,所以動遷的時候還有相應的補貼。”母親每晚都興奮地向思琪匯報,思琪這才知道樓下這不負責任的房東姓趙。
“樓下餐廳的合同正好還有一個半月到期,差也差不多,這兩天生意不要太好哦?大家都來看簽約率,每天中午都要外面加椅子吃蓋澆飯和面條。人家老板這次說話爽氣,說好做到最后一天,一定幫我們把樓梯撤掉,那個洞補掉,不會賴我們的,房東連建材都買好了,堆在三樓,還叫我們上去看。嘻嘻,其實不看也可以的,這種小事情,難不成會賴掉我們?”
“他們賴掉我們的事情多了去了!”思琪沒好氣地回一句嘴。
“唉,現在不一樣了,動遷呀,誰家不想早點拿房子拿補貼?而且小李已經甩出話來了,萬一動遷的時候這個洞還沒補上,也全是樓下的責任,老趙一聽,像灰孫子一樣,拍胸脯講一定補掉!”
父母還在沒完沒了地聊著動遷趣聞,思琪卻一點也興奮不起來,她捧著替換的衣服,走進浴室,“嘭”一下關上浴室的門。
“姐,我今天碰到他了,他在永樂里面賣手機。人完全變掉了,木掉了,以前不是這樣的呀。
“姐,你不要找東西了呀,聽我說話呀,你轉過來呀!
“姐,你是不是找那張單子?我知道在哪里,我拿給你哦……喏,他們藏在五斗櫥第二個抽屜衣服下面的月餅盒子里,喏,就是這個月餅盒,我打開給你看哦……”
一打開月餅盒,扁平的白熊布偶的頭忽地彈了出來,思琪又被嚇醒了,渾身冷汗。她想了一下,覺得夢里的邏輯非常混亂,她初中畢業后再碰到葉青已經是高一下半學期,而葉青在永樂里賣手機的時候她已經念大學了,絕無可能跟姐姐提過再碰到他的事情:高一碰到是在四川北路附近的一座天橋上,擦肩而過時兩個人恰好抬眼看見對方。葉青真的完全不像原來的樣子,校服襯衫很皺,下擺蓋在破洞牛仔褲的外面,人歪歪扭扭像站不直一樣,接近于地痞流氓了。
“你現在怎么樣?”思琪問他。
她無論如何也忘不了他當時冷冷的表情,一邊的眉毛挑了一下,最低限度地牽動嘴角說:“能怎么樣?我們這種讀不出書的人就成天胡混,早點出去打工掙辛苦錢,不像你這種讀書好的,將來能讀大學掙大錢。”
“你怎么這么說話?你讀書也很好啊……”
“讀書好?讀書好會進普高?我們身份不同,你是市重點,我是普高,我看我們還是不要搭訕會比較好。”
她心里憋屈著,難受著,來到醫院這個更幽暗的地方,剛從電梯里出來,便聽見她母親在醫院走廊上對父親輕聲嘀咕:“勸勸你妹妹,這小孩先天不足,后天再補也沒用。醫生的意思也很清楚了,再救也活不過二十歲,一趟趟治等于鈔票扔在水里,已經大半年了,這樣拖下去沒名堂的。”她沒有看到父親點頭或是搖頭,只是一路聽著,表情很凝重。
走進病房,思琪實在忍不住,哭了出來,起初只流淚不出聲,緊接著連她自己也控制不了,淚水來勢洶洶,她終于大哭出聲,被姑父怒斥道:
“人還沒死,哭什么?要哭?要哭到外面哭去!”
她趕緊吞回眼淚,但止不住哽咽,她爸卻和姑父吵起來:“小孩子也是擔心,你用得著這么訓孩子嗎?我們沒有人想這樣的呀!”
“難道我想啊?這是我女兒,我女兒的事情我自己管,你們統統給我出去!”
姑父那天就這么發了一通無名火,一瘸一拐地把他們全部趕出去,只留姑媽在里面,隔著房門還能聽見里面姑媽和姑父的爭執:
“不要這樣對思琪啊,思琪跟囡囡感情深啊。他們都是關心我們呀……”
“關心?分明是過來看看人有沒有死,他們巴不得囡囡死掉,好不要再問他們借醫藥費……”
“你怎么這么想別人,都是家里人!”
“我……我說得不對嗎?”
……
那一刻,思琪覺得自己才是罪魁禍首,葉青母親會上吊自殺,姐姐會生這場重病,還有姑父會大發雷霆,全是她的錯。
而后不到一周,表姐就轉進了重癥監護室,連夜下了病危通知書——思琪的罪孽更深了,表姊死了。
正如思琪沒有提過葉青和姑父的事情一樣,她也沒有提自己一連幾天做的噩夢,父母一早又收拾好東西,跟她一起出門,她去上班,他們回乍浦路看簽約率。
不到兩周,簽約率竟然已經達到85%,倒不是父母回來告訴她的,而是她回家看電視新聞的時候看到的,鏡頭前一個個興奮得話也說不利索的中年人面龐,結結巴巴地說著,感謝政府感謝黨,解決了他們多年的住房困難,這些人一個個的,和她的父母一樣,好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下班回來的路上就接到媽媽的電話,“你回去隨便叫點外賣,或者隨便在外面吃點再回去,我們晚點回來。”還沒等她問什么,電話那頭就啪地一聲掛上了,又留她孤零零地在這一頭。
現在她知道為什么了,新聞里興奮的面龐背后,是原本住在此地的老鄰居在放鞭炮,在三三兩兩聚攏著拉扯些前塵往事,每個人都這么開心,她反倒心里有些不舒服——她又想起了姑父。
最后一次去醫院看姑媽,思琪還心有余悸,仍然是四川北路上的第一人民醫院,四樓的病房,她看到躺在病榻上的姑媽渾身插滿了管子,簡直不像個人,像個祭祀用的燒豬。父母要她走近姑媽身邊喊喊她,說表姐不在了,姑媽平時最疼思琪了,思琪喊一喊,說不定姑媽能夠被喊回來。思琪就聽話地往前站,喊著:姑媽——姑媽——你醒醒啊——
姑媽真的醒了一下,睜開蒙著一層翳的眼睛,那雙眼睛里沒有思琪,姑媽喃喃地喊著表姐,思琪湊近著聽,只有她聽見了,她聽見姑媽嘴里含糊地說著的是“囡囡,媽對不起你,媽沒有用,沒能救你……”
思琪的父母眼見她的姑媽有了知覺,異常高興,趕緊按鈴叫護士,讓護士叫醫生過來。
唯獨思琪沒有一絲興奮,她直覺姑媽回不來了,因為那張臉——那張臉也開始像姑父,像那只白熊布偶,紙似的,白而且平。思琪腦中甚至起了一個可怕的念頭,連她自己也被嚇了一跳,她想把姑媽身上的管子全拔掉,死就死了,干嘛死前要這么痛苦,這么難堪?
“唉喲,小王哪里去了?老婆生這么重的病,他又哪里去了?”
他們尋的是她的姑父。很快母親就用酸澀的話語回答說,他呀,他騎那輛殘疾車去拉生意了呀?醫院附近生意不要太好唷!
“這種時間,這種時間還要去賺什么錢?”那時候爺爺還健在,火氣大,“哐”地拍了一下床欄桿。
“唉喲,你們不要吵了,阿娟還在這里,你們吵什么?”奶奶低聲說道。
思琪湊得最近,她瞅見姑媽的眼皮在動——她或許也聽到了。
“你說什么,現在不落葬是什么意思?”爺爺大聲地叱問姑父,思琪覺得家里的三角頂都被他吼得一震。
“晚兩年。醫院的殯儀館可以保存兩年的尸體,晚兩年就落葬。”姑父平靜地答道。
“你說說清楚,晚兩年是什么意思?你不要忘記你什么身份,你是我們張家的上門女婿,你當年房子也沒有,我們還給你地方住!現在人還沒涼透,你就翻臉不認人?”
姑父一聲不吭,爺爺的氣就更不打一處來。
“你給我現在就說清楚。要么你現在就去辦落葬的事情,要么你現在就給我滾出張家,今后我們一刀兩斷,當我們張家沒你這樣的女婿。”
“爸,不要生氣,有話好好說。你倒是說話呀,為什么不落葬,要等兩年?”父親也上前插話說。
然而姑父就是不吭聲,他開始收拾東西,把自己的衣服收在一個皮面都磨光了的呢絨包里,爺爺在那邊喊著:“你是入贅的,家里的東西沒一樣是你的!”
姑父索性把呢絨包一扔,說自己不稀罕一分一厘張家的錢。
“不要現在說不稀罕,以后日子過不下去了又回來問我們要!”思琪的媽媽嚷嚷道,順手遞上一刀印有“上海打火機廠”的便簽紙來。
就是這樣,姑父在這張便簽紙上寫下他放棄所有財產的申明。寫完把這張單子交給爺爺,兩手空空地走了。
“走了以后就別再回來!”爺爺的氣還沒消,仍舊大聲地喊著。
“就是討飯也不會討到你們家門口來!”這就是姑父留下的最后一句話。一個月后的冬至,思琪隨父母和爺爺奶奶去青浦為姑媽落葬,姑媽的墓和表姐的墓買在同一個墓園,都是孤零零的,單獨一座墳。
遲歸的父母進門了,思琪迎到門口告訴他們說新聞里放過了,簽約率到了。母親臉上的激動竟一下子幻滅了,很像吹滅的燭火,“新聞里放過啦?”她邊說邊看父親。
父親與她心照不宣,一掃臉上的興奮。但還是堅持說,“沒關系的,我們一家三口都已經簽好字了,板上釘釘的事情,就算他尋了來,也沒有用的!”
“就是,已經簽掉了,不怕他來!大不了鬧到法院,法官也會支持我們的。”
每每聽到這些,思琪的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她想轉換一下話題,隨口問父母可以分多少房子。
“哦,我們打聽過了,我們是樓下樓上兩套。最起碼分兩套三室一廳,位置大概一套近點,在顧村,另一套遠點,在浦東航頭。”
“顧村倒蠻好的,我們自己住,省得借房子了。就是航頭那套,實在太偏僻了,估計借也借不出去,而且安置房也要等上三年才能上市,只好先空關了再說。”父親補充道。
思琪憋了幾天,早就想說,她現在不知哪里來的勇氣,竟然敢問他們:“我們等航頭的房子賣掉,要不分一部分的錢給姑父?讓他買套一室戶住住?”
“姑父”這個在家里銷跡多年的稱呼一經提起,好像觸犯了某種禁忌似的,父母一下子都拉長了臉,不說話了。
他們不說,思琪便不再提,仍舊睡她的覺去。
這一晚少有的一覺到天亮,她醒來的時候,已經聽見父母窸窸窣窣的響聲。
“后來我就想,那時候他死活不肯落葬,大概是鈔票實在摸不出。”是母親的聲音。
“那他可以講嘛,干嗎不講,講出來大家幫幫忙嘛。”父親說。
“你忘記了?那時候大家不都困難嘛,生活都沒有著落,否則阿娟也不會簽字要放棄女兒的搶救了。而且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妹夫這個人,人是老實的,脾氣耿不過,又要面子。那時候沒生活做去開殘疾車,多少一點兒也不殘疾的人也在搶這碗飯吃,搞得警察要抓,我們讓他學人家一樣放一把殘疾人的拐杖在車上,這樣警察看到了也就放行。他哪里講得聽?說自己有殘疾證,是真的殘疾人,不用多此一舉。后來啊,我看就他的車被警察攔下來最多,每次都要叫他下車翻來覆去走好幾次給警察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殘疾……”
思琪聽著聽著,眼里充盈著淚水,她想如果能再見姑父,一定要喊他,就什么都不說,單單算喊一聲“姑父”也好。
無論思琪怎么用心地搜尋輕軌上的面龐,都沒有再碰見姑父,而父母已經激動地去顧村和航頭看過新房子了。
又到了思琪最討厭的雨天,雖然現在的住家已不再漏雨,但雨天留給她青春歲月的霉味和陰霾注定永遠殘留在她的心底深處。她握著雨傘,小心地避開旁人的雨具,擠在這截輕軌車廂里。下車的時候,她就趕緊撥開堵門的人下去。
“思琪,是張思琪吧?”熟悉的聲音喊她,害她心里一慌,竟然是那張念叨許久的扁平的臉龐。
“姑父!”思琪喊著。
“唉喲,你還認得我喲。我都不敢認啰,人已經這么大了,現在工作了吧?”
他們邊走邊交換著那些基本的信息,思琪在一家外企上班,做財務,挺好的,父母也都很好,已經退休。姑父說他明年三月也要退休了,很快苦日子就熬過去了,他還在做殘疾車載客的事情,退休了也準備繼續做,勞碌命,閑著難受,不如找點事情做。
基本的信息經不起幾句寒暄,也到了出站找出口的地方,姑父說他正好是約了以前廠里的同事,要去三號口,思琪則要從一號口出去。正要說“再見”的時候,思琪提高了分貝喊住了姑父,猶豫了半晌兒,還是說道:“姑父,乍浦路的房子要動遷了,我想我應該把這件事情告訴你。”
姑父的臉倏地陰沉下去,思琪正想尋一些話茬幫父母擔待,他們也想找你的呀,但是找不到,真的,這么多年,我們都很想念你的。
然而姑父只是呼出一口長氣,不曉得是喟嘆還是松了口氣,“思琪啊,你放心哦,姑父不會來跟你們搶這棟房子的。”
還沒等思琪擺手說不是這個意思,說我們從來沒擔心你來爭房產,姑父就接著說道:“現在政策好了,姑父等到退休了,也有退休工資,不生毛病,養養老還是可以的。以前的事情都過去了,現在連乍浦路的房子也要拆了,總算不開心的都過去了。”
思琪忽然想起高中班主任嘴里的“光明樂觀”來,她不知道姑父這樣子算不算“光明”和“樂觀”,最后她也不知道自己含混地說了些什么作為告別語,很可能什么也沒說,就看著姑父一瘸一拐地邁向三號口。
回到家,她也沒有跟父母說這件會使他們徹底如釋重負的事情,她也說不清自己為何不說,可能是父母已經在計劃裝修,高聲嚷來嚷去讓她心里有點煩的緣故。這一晚她很早便洗完澡睡了,她以為自己會夢見表姐,以為她又會像從前那樣把一切不想告訴父母的事情都告訴她這位天使一般的姐姐,可是竟然也沒有做夢,也可能是做了許多夢但醒來后全忘了,反正起床后一切照常,吃完早點去上班。
那天的地鐵很少見的在這個上班高峰的點擠上一位耄耋老人,臟兮兮的,穿著乞丐的衣服,右手還拖著個裝易拉罐和塑料瓶的蛇皮袋,原本坐著的一位男學生趕緊站起來給他讓座,可是這位老人并不領情,要男學生自己坐,男學生感到尷尬了,既然站起來,再坐下去是絕沒有道理的,仍舊喊老爺爺來坐。老爺爺不肯,向地上吐了口唾沫,說自己雖然已經九十歲了,但還可以靠自己這一雙手活著,他說他這一輩子從沒靠過其他人,也不需要靠其他人……
他說話的聲音特別響,害大家都看著他,像看神經病一樣看他,而這個位子也就這么尷尬地空了兩站路,直到老人下車,男學生才乖乖坐下。思琪看著那個老人吃力地把蛇皮袋拖出去,一雙鷹爪似的手撐著站臺站了許久,車門重又關上,才見他拖著蛇皮袋一步一瘸地走向下行的電梯。
思琪肯定是恍惚了,她覺得那個老人的臉很像她那只白熊布偶,也很像她的姑父。
作者簡介:
錢佳楠,1988年生于上海,畢業于復旦大學中文系,上海市作家協會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