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霧中的蘆葦

◆ 才仁吉

眼神能殺人。陳葦在一本書里見過這種說法。與鄭笑一分手時，她深深地感覺到了。

那時天色已黑。驢友們走山歸來，和往常一樣在江濱路一家小飯館AA制吃完飯，眾人就各自分飛。以往鄭笑一都會拉上幾個驢友把陳葦親自送到家門后才分手，這次鄭笑一卻向大家告別說有事要先走，而且那冷淡的眼神刻意回避著陳葦。陳葦目送鄭笑一上了出租車，鄭笑一居然頭也沒回，不像平常那樣總要投送給她一個親切溫暖的目光。陳葦心里有些發冷，她目視著出租車兩個紅紅的尾燈消失在夜幕中。

陳葦回到冷清的家，無精打采地早早上了床，她在回想鄭笑一為什么突然冷落她。今天中午在蘆葦湖邊休息時，她曾跟驢友們掰手勁比誰力氣大，也跟鄭笑一掰過。由于用力過猛，陳葦差點栽進鄭笑一懷里，這無意間的親昵舉動是不是讓鄭笑一看出了她愛他的心思？她知道即使她對他有愛也只能藏在心里，鄭笑一已有家室，又比自己小八九歲，這種愛的感覺或許只是一種神秘的新奇感。唉，也許是自己想多了，她知道自己是個神經質的女人，男人對她熱情她就會自作多情，男人對她冷淡她就會神經過敏，她總是習慣把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想得很夸張。也許一覺醒來那些不愉快就會消失。陳葦不再去想，干脆關了燈睡覺。

陳葦真正發現事情不對勁是在十多天后。以前驢友活動完畢，鄭笑一過一兩天就會發短信或打電話叫陳葦去他的博客上看他拍的照片。可這次十幾天過去了，一直沒收到他的電話和短信，陳葦惦記著這事，心想也許是鄭笑一太忙沒來得及告訴自己，便上網打開了鄭笑一的博客。

屏幕上現出一幅漂亮淺綠的博客首頁，置頂的是一幅湖中蘆葦圖，金黃的蘆葦密密斜斜地長著，隱約有一葉小舟飄浮在湖的遠處。湖面的天空淺灰帶霧，有一片寂寞空曠在畫面上蔓延。照片下面附了一首題為《迷霧蘆葦》的短詩。看到這個意境迷蒙的標題，陳葦心中一動，因自己名“葦”，她常自比蘆葦，纖弱，浪漫，憂郁。鄭笑一不光擅長攝影，還能給照片配些畫龍點睛的文字。《迷霧蘆葦》的短詩這樣寫道：你金黃的發辮引誘粉蝶，采擷飄搖的夢境；蘆花飛舞，把漂流的笛聲鎖進深秋的迷霧；你將把我生命的小船，吹往何處？

陳葦很欣賞鄭笑一拍攝的照片和所配的小詩，覺得他攝影和文學都很有天賦，或許正是這種天賦，還有他那俊偉的身軀，攪亂了她這顆塵封已久的心。但她從來不在他的博客上留言，只是在下次見面時同他當面交流心得，那種隨意自然的交流使她身心愉悅。

這張帶有“葦”的照片和配詩讓陳葦有些激動——莫不是那天她對鄭笑一的親昵舉動引發了鄭笑一的回應？“你將把我生命的小船吹往何處”分明表示他明白了她那天所傳達的信息，那天分手時他故意回避我肯定是不好意思。想到這里，一股暖流涌遍陳葦全身，她的心臟像觸電一樣急急亂跳，眼里頓時充滿了淚水。自從做了卵巢切除術丈夫跟她離婚后，陳葦就再沒流過眼淚。不是她不想流，是眼睛里沒有淚。她痛苦時只會背椎發涼，像凍透了骨髓，痛得大腦都沒了思維，但就是流不出淚水。

古代男人割了卵蛋后就成了太監，不男不女，女人割了卵巢后也像太監，不女不男。盡管陳葦很漂亮，但缺乏雌激素，不性感，男人們雖照樣關照呵護她，但不親近她；女人們同情她，但不再跟她說女人家的悄悄話，她仿佛無性人一樣生活在這個世界。她內心很苦，雖然她感情豐富，卻沒人愿意接受她那份情愛。丈夫離開她時拋下一句“一架不合格的性機器”讓她萬念俱灰，她從此學會了埋藏情感。其實她知道自己只是喪失了性感覺，說她是無性人那是偏見。

陳葦少女時代也寫過詩，腦子一熱，便噙淚拖過鍵盤，行云流水般地在鄭笑一的博客上宣泄出久違的激情：蘆花和六邊形雪花，攜手紛飛，它們用冰涼的飄曳，尋找宿命；秋霧呼吸過，葦桿金黃的夢幻，要雕立成你船頭那支逐浪的搖棹！

留言完成，陳葦有些后悔：我是不是又自作多情了，萬一人家不是這意思呢？但留言已無法取消，她只好自我安慰反正是匿名留言，他不會知道是誰留的。假使他真知道了，也正好再看看他的反應。

劉紅梅把電腦上的聊天窗口最小化，開始整理檔案。劉紅梅是體制改革辦公室的臨時工，聘來幫忙整理破產企業檔案的。這批檔案整理完了就意味著她要失業，所以她上班總是慢吞吞地磨時間。沒人注意時她就上網聊天，那是她在南方時一個人白天在家無聊養成的嗜好。

“葦姐，那個鳥巢男人合你的意嗎？”劉紅梅邊說邊拉開藍色天鵝絨窗簾。在政府部門上班環境就是好，落地大窗，光線明亮，連窗簾也做得豪華。劉紅梅說的“鳥巢”是指前幾天別人給陳葦介紹的對象。

“沒興趣。”陳葦正拿著紙杯在吃藥，那是手術后醫生要她補充的雌激素，自從離婚后就沒吃了，最近因為心里有了鄭笑一，才又重新開始服用。

“別再挑了葦姐，不就是找個人過日子嘛，聽說那鳥巢還是個老板呢。”劉紅梅知道陳葦是感情至上的人，對情愛很挑剔。

陳葦盡管是孩子都上大學的人了，但看上去至少年輕十歲。單位人不多，熱心人倒不少，她經常被拉去相親，鳥巢就是辦公室張主任介紹的。鳥巢戴著假發，怎么弄都像一鳥窩，陳葦一見就忍俊不禁。鳥巢大概了解過陳葦離婚的緣由，初次見面就給她掏心，說他是天生性無能，婚后不會為難她做那種事，也不會怪她是沒用的花瓶。若不是看張主任的面子，陳葦當場就要下逐客令。

“紅梅，我看鳥巢很適合你的，他很有錢，你就接上吧？”陳葦說。

“他只是不差錢，談不上有錢，”劉紅梅起身來到陳葦身邊，她一頭金色短發，身材高挑凹凸有致，一雙眼睛媚光閃閃，天生的美人壞子，在男人眼里是人見人愛的尤物。“葦姐你沒見過，當年我在南方跟的那些主兒，高級別墅、奔馳寶馬，那才叫有錢！”

劉紅梅回來以前一直在南方傍大款，掙足了這輩子要花的錢。她回來是準備找個正經男人結婚生子，過正經生活。哪知那些正經男人不正經，沒結婚就把她的錢騙個精光后都消失了，否則她也不會來這做臨時工掙辛苦錢。

“要過日子不能光有錢，還得有感情。”陳葦教誨著劉紅梅。

“葦姨曾經滄海難為水啊，過慣了高消費生活，沒錢哪成。沒錢你怎么去豪華場所消費？拿什么買高檔時裝，靠什么享受高品質生活？”劉紅梅稱呼陳葦是隨心所欲，高興時叫葦姐，心情欠佳時就叫葦姨。

“錢是物質，愛情是精神。沒有愛情，再好的生活都算不上高品質。”陳葦的意識里精神永遠大于物質，她不能想象和沒有感情的男人在一起生活是啥樣。

“錢才是第一位的，柴米油鹽，哪樣不要錢？愛情只是男人哄女人上床的玩意，等你老了，床上功夫沒了，情還在嗎？你跟你原來的老公不也情深意長嗎，當你不行了，他還不是離開了你？”劉紅梅金錢至上，大凡這樣的女人是不會計較身體上的得失的，只要有錢和誰上床都無所謂，她的第一次婚姻就是因為男人不掙錢而離婚的。她不能理解陳葦愛情至上的觀點，她覺得陳葦像是生活在神仙世界的人，有些不可理喻。在劉紅梅的經歷中，愛情只給她帶來了災難，倒是那些赤裸裸地拿金錢換她身子的男人使她過上了好生活。她的心雖然麻木，但至少還能笑得出來，那些有錢男人的錢她不掙白不掙，別的女人照樣會搶著去掙。

提起前夫，陳葦心口一陣發痛：“正是前夫對我沒有愛情，我們才分手。我們那時經濟條件算是很好的了。”

“算了，你做神仙我做凡人，我們別爭了，反正誰也說服不了誰。葦姐我給你說個找理想男人的好地方。”劉紅梅覺得陳葦雖受過高等教育，但確實沒弄懂生活中的男人跟女人是怎么回事，她把愛情理想化了，一點也不現實。

劉紅梅把陳葦拉到電腦跟前，她知道陳葦心腸軟，每次惹惱她后幾句好話就可以把她擺平：“這上面有個交友網站，你想交哪種朋友、哪個年齡的朋友都行，你還可以同時跟幾個男人談戀愛。”

陳葦退得離電腦遠了些：“網上交友是虛擬的，你知道我最厭煩去相親！”她心里已經裝了個男人，哪有興趣再去交友？

劉紅梅以為陳葦是這幾次相親無果灰了心，勸道：“葦姨，在我們這一個時辰就能走過全城的小地方，本地男人對你知根知底當然不會要你，但網絡上世界各地什么樣的男人都有，肯定有喜歡你這種無性女人的。”

“難怪你一上班就上網，原來是在忙著跟一群男人談戀愛，小心違犯紀律哦。”辦公室規定上班時間不允許上網，陳葦趁機提醒她。

“葦姐你誤會我了，我上網只是聊天玩玩，網上戀不適合我，”劉紅梅笑得花枝亂顫，她是臨時工哪會在乎那些規定，“成功男人都是直接在高級酒店找小姐的，只有那些沒錢沒權的小青年和讀書人才會在網上談情說愛。那叫浪漫，正適合你。”

劉紅梅從廣州回到家鄉，花錢托關系進這體制改革辦公室，絕不是為了找幾個做臨時工的辛苦錢的。在南方的繁華之城，那些富人都時興包養二十幾歲的女大學生，那些女孩有文化有氣質有情調，更有青春。劉紅梅已過了三十五歲，且只讀過高中，要想再去傍富豪已經過價了。趁內地還沒有興起包養女大學生的風氣，她還有機會瞄準那些前來談投資的大老板和進進出出的官員，只有這些人能使她的人生跌倒后重來。

“你積點口德，小心嘴角長瘡。”陳葦對她的口無遮攔又好氣又好笑。

陳葦生活在一個感情泛濫的年代，男人女人都不滿足一生只擁有一個愛侶。于是陳葦 因卵巢切除成了時代的落伍者，這種生理缺陷成了她的原罪。

深秋的水霧裹著柔光彌漫在浴室，噴灑的水柱順著烏黑長發親吻陳葦全身。浴室的大鏡子朦朧地映出她因雌激素分泌不足而開始萎縮和松垮的肉體。她才四十五歲，手術前她的身子鮮潤白皙，體態婀娜苗條，堅挺乳房上鮮紅的乳暈被丈夫昵稱為“春風催熟的紅櫻桃”。每次洗澡時丈夫都要笑著來“騷擾”她，最后她只能在他的懷抱中完成共浴。她不喜歡回憶，回憶過去就像用薄薄的刀片切她的肉，傷口雖細，痛楚卻很深。但今晚，記憶卻像那噴灑的水柱直往外涌——她還清楚記得二十多年前新婚的那天晚上，她豐潤的胴體讓丈夫激動不已，當素凈的床單上滴下花朵樣的處女紅，丈夫狂喜地吻遍了她的全身。丈夫的喜愛壓住了她的痛楚和嬌羞，她為自己是個美麗的女人而驕傲。

客廳里的手機響了一聲短信鈴。而今青春不再，情意不再，寂寞的家中，唯有手機忠誠不變地每天為陳葦發來四條新聞信息。離婚七年了，也有不知內情的男人向她眉目傳情，可她不相信這世界上會有不沾肉欲的愛情，她用堅硬的繭殼厚厚地包裹住柔軟的心，不讓它再受傷害。

陳葦披上淡黃的浴巾去查看短信，除了新聞短信外另有一條短信，那條短信是一首小詩：雪化了，霧散了，船兒啟航了；我的朋友，愿你美夢成真……短信沒有落名，但陳葦太熟悉這個手機號碼了，鄭笑一每次發短信叫她看照片就是這個電話號碼。

陳葦的心在軟軟地墜沉，她好需要這帶女人味的軟和的痛感，她捧著腦袋跌坐在冰涼的書桌前，喃喃自語：來了來了，他終于來了……她的預感是真的，鄭笑一的《迷霧蘆葦》是在向她暗示愛戀，他猜到她的留言后給她發來了短信。這條短信掀動了陳葦心中的感情波瀾。陳葦渴望愛情，但當真情到來時，她卻成了好龍的葉公。她不知道該怎么回短信，她腦袋脹得厲害：我愛他嗎？我能愛他嗎？我的心為何這般難受？陳葦一遍一遍地問自己。陳葦在單位寡言少語，下班回家因為只她一個人，連看電視節目都沒勁，所以她常常用自言自語的方式打破寂寞。

陳葦想起手術后的第一次行房，那次她突然喪失了性感覺，在跟丈夫的親熱中竟惡心嘔吐起來。不料丈夫的恐懼比她更甚，他咬牙切齒地問：“你就這樣剝奪了我后半輩子的性快樂？”“可是，那我該怎么辦……我還是很愛你。”陳葦囁嚅著。性是世俗婚姻里不可缺少的內容，女人失去性就等于失去了婚姻，陳葦不想離開婚姻這個溫暖的窩。“光拿嘴巴說愛有什么用。”丈夫冷笑一聲后去了另一間臥室。從那以后丈夫在陳葦面前就有了陽萎，她的性恐懼和帶傷疤的裸體使他開始厭惡這個不能再給他性快樂的女人。他甚至不給她證明她還能恢復性感覺的機會，在她最需要丈夫疼愛體貼的時刻決然而去。這讓陳葦看清了那個曾經山盟海誓要跟她執手白頭的男人其實和這個社會上很多男人一樣，把對女人的概念都濃縮到了性器官上。

離婚后有好事者給她介紹了個六十多歲的縣處級退休干部，那黃土埋了大半截的老干部回話說：不能過性生活的女人娶來做什么？四十歲以上的女人我都不考慮。當時的陳葦除了悲涼，還有種惡心的感覺。自那以后，她終于明白了男人只會愛有性的女人。她的情感世界自動閉合，再沒有男人進去過。

我沒有妖艷的肉體，也沒有天真的笑靨，只有一顆傷痕累累的心……男人哪能離得了性？我不能愛鄭笑一。陳葦從自己發冷的身體和慌亂無措的心態得出結論，盡管我很喜歡他，但我不能愛他。我不該胡思亂想，也不能接受這份感情。何況我比他大9歲，而且不是一個完整的女人。陳葦用世俗觀念壓制住心潮的狂奔亂突，她和鄭笑一只是普通驢友，之前沒有過男女之間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如果自己自作多情，恐怕連驢友的友情也會失去，這是她不希望看到的。她很快用浴巾擦干身子穿上睡衣，回到那個大大咧咧玩世不恭的驢友的狀態，給鄭笑一發了簡單的回信：同夢同夢，祝你快樂！

短信發出后，陳葦墜沉的心如一片落葉往深淵飄去，那種失去寶貴東西的沉重感覺冰涼地粘在她孤獨的靈魂上，揮之不去。她心神不寧地用電吹風吹著飄逸長發，對著鏡子里五官標致的臉龐嘆道：難道我真的要拒絕一段珍貴的愛情？

人生的失誤往往因一念之差。陳葦只保持了十幾分鐘的平靜，當她躺到床上關掉粉紅的夜燈，心里又涌出那個疑問：難道我真的要拒絕一段珍貴的愛情？

陳葦睡的是二米見方的雙人大床，上面曾盛滿她跟前夫的男歡女愛，那么多的同床共枕，那么多的恩愛纏綿，都在手術后戛然而止，離婚后她獨自守著這冰冷的家。入夜，她滅掉房間里的所有光明，穿著華麗的絲質睡褲在兩層的躍層式樓房里游魂般地上上下下，挨個房間游蕩。她常常撫摸著小腹上凸起的疤痕在輾轉中沉入噩夢。她不再讀書，不再賞畫，不再彈琴，她要遠離那些讓情感波動的東西，讓生命麻木起來。慢慢地她得了輕度抑郁癥，感覺活下去很累很苦。在朋友的勸導下她參加了驢友隊，驢友們隔三岔五就要背上行囊到人煙稀少的山野去露營，鄭笑一是驢友中關心幫助她最多的人。陳葦混跡在充滿活力的快樂的驢友中間，用翻山越嶺的勞累淡化著被丈夫拋棄的傷痛。

她不敢相信鄭笑一對她那份關懷是愛情。他有公認的攝影才華，再平凡的景物，哪怕一株枯草，只要進入鄭笑一的鏡頭就會顯出非凡的美。他有幸福的家，他事業成功，身邊不缺少漂亮女郎，他憑什么鐘情自己這個被愛情遺棄的女人？他就如一輪冉冉上升的太陽，自己卻像將要落山的月亮，誰見過它們有交集了？

陳葦黑暗中狠狠搖頭，驅趕著自作多情的念頭。但愛情就是奇怪，一旦意念發動，剎車就會失靈。那個念頭固守在陳葦經年沒有男人氣息的房間里不肯離去。影像悄悄浮進她的腦海，陳葦記起有次驢友們露營，因身子弱，陳葦平時都懶得背帳篷，那天恰逢只她一個女的，眼看她睡處無著，鄭笑一主動邀陳葦跟他“混帳”——那是驢友對男女混住一個帳篷的謔稱。

如果有愛情，孤男寡女混住一個帳篷肯定會沖動得無法自持。那晚她和鄭笑一相距不及一尺，鼻息相聞，兩人生理上卻似乎沒有化學反應。陳葦天亮醒來，鄭笑一已不在帳篷里，他早就挎著相機晨拍去了。

如果他不是有心，今天這情意綿綿的短信又該何解釋？我真的自作多情了嗎？陳葦還是不敢相信愛情在向她揮手，她再次捫心自問。鄭笑一肯定不會愛我，這年代純真愛情是稀缺品。難道我后半生注定只能在感情荒漠中孤單跋涉？陳葦心情矛盾地忽兒理智忽兒糊涂，暗里卻期冀鄭笑一真的愛她。我只想知道他是不是真愛我，我沒了性感覺他也會愛我嗎？陳葦在心里說服著自己。陳葦為得到愛情的答案，也為滿足好奇心，決定要弄清真相。她先設定了鄭笑一不可能愛我的前提，以免自己掉入情網遭受感情折磨。但怎樣才能證實鄭笑一愛她或不愛？總不能直白地去問他吧？

陳葦靈感突發，她起床打開電腦，她要在鄭笑一的博客中去尋找愛的證明。

11月11日光棍節，是單身男女們狂歡的日子。秦韻覺得網站應添點新東西，在送走一撥來請教計算機軟件問題的學生后，他立馬打開兩江網，查看“情流感”網頁中“鏡中人”和“夢回紫藤”發了什么新帖沒有。最近“鏡中人”的貼子跟貼的粉絲成群結隊，讓秦韻大喜過望。

秦韻大學畢業留校任了輔導員，準備考研，一起畢業的女友工作后就跟她的老板好上了，已離他而去。這讓秦韻很失落，不就是嫌我沒錢嗎？于是他暫時放棄了考研，決定一門心思掙錢。先掙錢再考研，這不失為識時務的做法。他和一個同學湊了幾萬塊，在電信托管了一臺服務器，創辦了兩江網，收羅了一些本地新聞逸事、招聘信息、飲食車市廣告。網站沒特色，廣告商少有光顧，一年下來沒掙到錢。秦韻在分析網站帖子跟貼率及跟貼量后，發現一種多愁善感、無病呻吟的情感狂熱狀態正在網絡上悄然流行。秦韻把這些失戀、單戀、暗戀、苦戀等網絡情癡統稱為情流感患者，就有了搞“情流感”版塊的創意，給沒結婚的少男少女談情說愛創造一個平臺，那些結了婚的已有審美疲勞的中年男女也可以利用這個平臺，或拈花惹草，或偷情幽會。

秦韻設立的“情流感”版塊很快火了。網上癡男怨女多如牛毛，整個網上堆滿了情流感患者們愛的悲呼和情的低訴，那些帖子不光點擊量和跟帖率高，且很長時間后還會被人翻出來跟帖。沒想到在這開放的時代，販賣愛情也可以發財，“情流感”版塊的點擊量動不動就上萬，比網站其它欄目的點擊量總和還要高出好多倍。這就是錢啊，秦韻能不高興？廣告商是按點擊量付費的，一角錢一次，一天就有幾千塊錢的進賬，秦韻做夢一般地盤算著。前女友要是知道他這么快就發了，肯定會后悔死。當然這些點擊量中也有秦韻的爛招，他注冊了“野狼無疆”、“流水琴韻”等幾十個不同風格的網名，隱蔽了IP，從網上搜索一些能吸引點擊的消息或圖片發了大量的帖子，又動員幾個學生天天跟帖鼓吹。無奸不商嘛。“鏡中人”成了兩江網的搖錢樹，秦韻費盡心思想找到這人馬甲下的真實身份，想跟他（她）談談合作。

今天“情流感”版塊的客流量特別大，光棍網友們都涌進來暢談愛情向往，感嘆單身苦惱；有家室的也趁著光棍節進來傾訴有家室的難處，羨慕起單身生活。秦韻用幾個不同風格的馬甲發了些煽帖子，鼓動網友不斷跟帖。

“鏡中人”果然又發了新帖，“鏡中人”的帖子文筆優美，估計是個受過良好教育的女人。她在網上剛露面一個多月，帖中透出一種大家閨秀氣質。秦韻有段日子甚至差點把她當成原來的女友想吃回頭草來跟自己捉迷藏了；“夢回紫藤”應該是個男的，發的是些詩帖。“夢回紫藤”似乎很孤傲，難得上一回網，但每次發的詩帖非常唯美，都是高水準，不過跟他帖的人很少。人們仰慕陽春白雪的年代已經過去，但秦韻很喜歡“夢回紫藤”近乎完美的音詩畫帖，想把他當做潛在的網絡偶像培養。

“流水琴韻”的馬甲，秦韻用了幀多愁溫柔的古典美女頭像，喻其女子身份，跟這個馬甲的粉絲們都是多情男女。“流水琴韻”今天的帖是下載的幾幅雪暮風景照片，配了幾句似詩似文的文字，“鏡中人”一上來就發現了這幅美帖。

鏡中人：這怎一個美字了得？窒息！靈魂都被視覺的清流洗沒了啊！只想輕輕問一句，樓主哪來這么多美麗的照片和配詩呀？

秦韻給了“鏡中人”一朵玫瑰花獎勵。

流水琴韻：用心體會，用心感受，喜歡就好！

秦韻驚異他無論換什么馬甲發帖，“鏡中人”都能準確認出他，像這“流水琴韻”，“鏡中人”一看帖子就知他不是女人，仍是那個愛發圖文并茂帖子的男子。

鏡中人：流水琴韻，光棍節快樂！

秦韻還有個身份是版主，他要注意掌握回帖分寸，既要鼓勵網友發帖跟帖，還要盡量不讓他們發非分之想。

流水琴韻：謝謝你，但我不想當光棍。

鏡中人：可我是女光棍。今天光棍節我想核實一件事，希望你說真話。

流水琴韻：問吧，我很真誠的。

秦韻給“鏡中人”發了個微笑。這時一群網絡粉絲涌了進來，紛紛跟“流水琴韻”和“鏡中人”打招呼。秦韻一邊忙著回帖，一邊思忖這“鏡中人”今天有些奇怪。

鏡中人：你不是女的吧？

“鏡中人”一招致命。“流水琴韻”雖是網名，但它代表著發帖人的信譽，如果男人用女人身份發帖就有欺騙之嫌，會落下罵名，粉絲們還會一哄而散，這段時間辛苦積聚起來的人氣就會說沒就沒了。

流水琴韻：這個問題對你很重要嗎？

已經有人跟帖罵“鏡中人”無聊了，但“鏡中人”似乎無所畏懼。

鏡中人：是的，我來網上是想找一個朋友，他很有才華，你的風格跟他很相似。因為女人發不出這種美得讓人沉醉的帖子。

“鏡中人”真是少見的聰明，到時候我一定要請她當版主，但此刻卻不能讓她壞了自己的名聲。

流水琴韻：鏡中人，祝你節日快樂！

秦韻避而不答，他送了“鏡中人”一個紅唇和兩朵玫瑰，這樣更顯得有女人味。此刻他不能說真話，但他也不想說假話，做人要有底線，自己確實不是女人。

有人在譏笑。“流水琴韻”的粉絲們蠢蠢欲動，“鏡中人”的粉絲也摩拳擦掌。網頁上彌漫起火藥味。

鏡中人：為什么不回答我呀，小琴？

“鏡中人”換了稱呼，她很失望。我得退出了，她再問我就會露出馬腳。秦韻想。

“流水琴韻”的粉絲見“鏡中人”如此冒犯他們的美女偶像，就對“鏡中人”發起進攻。一時間“人渣”、“色狼”、“色魔”等不堪入目的罵詞頻現于跟帖中。攻擊“鏡中人”的粉絲隊伍像螞蟻搬家一樣在壯大，“鏡中人”覺得自己跟一群瘋子交上了火，她認為自己沒說錯話，不甘委屈，于是奮起反擊。她的粉絲們也跟隨她橫槍躍馬沖鋒陷陣。雙方陷入唇槍舌劍的混戰，“流水琴韻”的粉絲們甚至威脅要人肉搜索“鏡中人”。

秦韻看到粉絲們跟“鏡中人”爭得不亦樂乎，他自己也不亦樂乎了，他要的就是這種效果。但凡事不能過頭，秦韻得小心保護“鏡中人”這棵搖錢樹，便通過后臺給“鏡中人”發網絡短信提醒她。

流水琴韻：鏡中人你好！如果因我是女人影響了你上網的心情，我深深抱歉！我的朋友們正在攻擊你，你可退出跟帖以休戰。網上相見要珍惜緣分，重要的是開心快樂！

鏡中人：對不起了流水琴韻，我來網上是找朋友。我不知道他的馬甲，找得近乎瘋狂。也許我太在乎我那位朋友而顯得失態了，請你諒解。謝謝你的大度。

“鏡中人”似乎覺察到“流水琴韻”知道她的注冊信息，她不知道“流水琴韻”的來頭，恐慌地退出了跟帖。可她氣惱的粉絲們被盲目崇拜蒙住了眼睛，“流水琴韻”行事做派活脫脫就是個大男人，那些傻瓜卻把他當成美女明星狂熱追捧。

“鏡中人”退出后，秦韻換了個馬甲繼續挑動網上粉絲們熱鬧地爭吵。秦韻看著網頁上的硝煙滾滾，感觸頗深——這世上的人都各有各的活法，有去酒店夜總會解決下半身饑渴的，有來網上解決情感饑渴的！

“葦姨，午飯來了！”劉紅梅端了兩個飯盒進來。

到年底了，領導們都熱心下企業去“檢查”工作，時不時能收點禮物紅包什么的，單位里就剩下陳葦跟劉紅梅，顯得有些冷清。陳葦守在電腦旁不想動，叫劉紅梅幫忙打了飯拿到辦公室來。

“叫葦姐，從今以后你只能叫我葦姐。”

“為什么呢，”劉紅梅學蔡明拉長聲音，其實她知道為什么，“有網友了吧？”

“別耍貧嘴。”陳葦笑著接過飯盒。

“葦姨，喔不，葦姐，我專門為你要的燒白，你要多吃肥肉長胖些，男人喜歡長膘的女人。”

“你損我？我今天心情好不跟你計較，不然你嫩胳膊上又要長紅疙瘩了！”

“哎喲葦姐，我這是關心你呀。”

劉紅梅瞥見電腦上“流水琴韻”的美女頭像，奇怪地盯著陳葦，“葦姐，怎么是個女的？你們不會是‘同志’吧？”

“那頭像是他喜歡的標簽，流水琴韻是個帥哥。”陳葦自從跟粉絲們惡戰后，覺得粉絲們說話偏激，有些壞心情，現在她對“流水琴韻”只看帖不跟帖了。

“你們讀書人這樣繞彎戀愛好累。你都在網上找了一個多月，還沒搞清楚哪個馬甲下面才是你喜歡的男人。”陳葦的“鏡中人”網名是劉紅梅幫注冊的，所以她知道陳葦是在網上找情人。在劉紅梅眼里，男人女人的關系其實很簡單，無論大款民工，都只要三言兩語就能談好價錢上床，干脆利落。哪像這些書呆子，又想上床又要假裝推三阻四，麻煩死了。劉紅梅在陳葦面前并不避諱她當過二奶的經歷，反倒時不時忍不住拿來炫耀她見過世面。她說女人就像花朵，要趁著繁花似錦的歲月多招蜂惹蝶才不枉為女人一生。

陳葦熬了好幾個通宵，把鄭笑一的博客從頭到尾仔細搜尋了一遍，除了上千張照片和散見其間的配詩，鄭笑一偶爾也寫點抒情短章。在鄭笑一的博客中，她只失望地看到了一些隱約的感情流露，并沒有激越的愛情宣泄。那天她睜著熬紅的眼睛沒精打采地去上班，看到劉紅梅坐在電腦前跟兩江網的網友聊得熱火，突然意識到自己太傻，鄭笑一怎么會把感情隱私擺在個人博客上向天下人昭示呢？

鄭笑一是本市攝影界名人，他常在兩江網發帖，把拍攝的得意之作發上去跟網友共享。他會不會用網名發些心情文字呢？此間穿了馬甲就誰也不認識誰了。陳葦叫劉紅梅幫她注冊了“鏡中人”的網名，把兩江網三個月內的帖子翻出來，查看了上千個網名下的發帖，最后篩選出“流水琴韻”和“夢回紫藤”兩個馬甲。這兩個網友的帖子都有畫有詩，那種極有分寸的華麗唯美跟鄭笑一的風格很相似，陳葦挨個調出他們所有的發帖來看，并把這兩個馬甲當做假想中的鄭笑一暗地里追蹤。“流水琴韻”發過一個蘭花照片的配詩帖，配詩的題目叫《午夜獨思，花香滿衣》，陳葦讀后感動不已，她反復吟詠那優美的詩句——擁有你一刻完整的凝眸，即便錯失整個花季，我也欣然墜落，腐化為泥。這幾句誓詞般飽含深情的句子讓陳葦淚流滿面，那芬芳中纏繞的憂傷和幸福像一只百靈，在她情感的天空久久盤旋。網上情癡們毫無顧忌的愛情宣泄和濃情美意的煽情帖子就像暴發的山洪，頃刻間就把陳葦拼盡全力把守的感情閘門沖得蕩然無存。

陳葦開始把“流水琴韻”和“夢回紫藤”兩個馬甲都當做是鄭笑一，瘋狂跟帖大贊頌辭。那段時間陳葦跟那些網絡粉絲們一樣，和“流水琴韻”在虛擬世界里一唱一和，弄得云里霧里飄飄然，早忘記了自己只是上網尋找鄭笑一的愛情證明，不是來談戀愛的。試探幾次后，陳葦發現“流水琴韻”不像鄭笑一，便把目標轉移到“夢回紫藤”身上。

“夢回紫藤”近來很少在兩江網現身，陳葦只好耐心等待，沒事就把他的帖子調出來欣賞。“夢回紫藤”發帖的照片有一種獨特的冷郁格調，配詩也精致詭美，思緒如天馬行空，每張帖子都上了音樂播放器，那些樂曲或急切激越，或婉轉悠揚，很有高山流水覓知音的味道。“夢回紫藤”顯得清高孤傲形單影只，幾天才上一回網，只偶爾回復跟帖。三兩個跟帖網友也只贊帖子好，不顯狂熱。

“夢回紫藤”寫的都是情詩，有憂郁的也有歡快的，他像在苦戀著什么女人，那女人被“夢回紫藤”的詩歌描繪得聰慧、美貌、善解人意，但他就是不敢直抒胸臆地說他愛她，只是用情詩和樂音間接地向心上女人表白。這讓陳葦想起自己也曾被異性的贊美包圍過，她剛讀到“夢回紫藤”唯美的音詩畫帖那段日子，正是她情思萌動之時，詩中反復用到陳葦最鐘情的“蘆葦”意象，讓陳葦產生了無限遐想，使她把“夢回紫藤”的詩恍然當做是鄭笑一在對她傾吐情愛，她貪婪地吮吸著情詩釀就的愛情花蜜，如醉如癡。

“把你夢中情人的名字告訴我，我來幫你問，包你不出十句話就搞定。”劉紅梅看著陳葦扒兩口飯后又不緊不慢地去翻網頁，心里替陳葦著急。

“你穿著馬甲在網上去問另一個馬甲的真名是誰，可能嗎？再說戀愛就像吃飯，要慢慢嚼把味道品出來，不能一口吞進肚里。”陳葦書生氣地答道，其實她也恨不得馬上就知道”夢回紫藤“是誰，只是不好意思打電話去問鄭笑一罷了。

“那只是沒挨過餓的人的吃法，我看見的人都是餓急了三口兩口就吞下肚子去的。就像吃快餐，哪還管什么味道？”劉紅梅不贊同陳葦的說法，心想不管你怎么品味最后都要上床。她想以后找對象千萬不要找書呆子，那樣會折騰死她。

“把愛情當快餐吃那叫沒情調，沒有情調的愛情不能達到最高境界。”陳葦離婚這么多年，感情應該饑渴得快要脫水了，可她讓人弄不明白為什么還死守著那些清規戒律不放。

“什么最高境界？”劉紅梅有些煩陳葦文縐縐的。

“我也說不清楚，反正是一種很美很幸福的感覺。”陳葦把烏黑長發捋到背后，看向劉紅梅的眼睛水汪汪的。

“那種感覺我也有過，但男人只要跟你上過床就沒有感覺了，”閱人頗多的劉紅梅狠狠打擊著陳葦的幸福感，“葦姨你趕快吃完了我好幫你洗飯盒。”見陳葦飯盒里還剩一大半飯菜，一副茶飯不香魂不守舍的傻樣，劉紅梅催促道。

陳葦和劉紅梅在生活態度上雖不是同路人，但她并不反感陳葦，陳葦不像其他女人那樣在她面前裝腔作勢，她甚至覺得陳葦有些可憐。自己盡管一無所有，但還有女人天生的本錢可以去討男人喜歡。

劉紅梅記得，有一次那個口口聲聲叫她“親親寶貝”的男人冒了險把她帶到一個高級會所去玩，有個認識那男人的貴婦走過來端詳她，然后驚叫了一聲“野雞”，弄得在場的男女好奇、鄙夷、猥褻的眼光差點把劉紅梅淹死。劉紅梅索性回復那條毒舌：“野雞又怎么了？現在就是野生東西好，拿去市場上賣也要值錢得多呢！”那次以后，劉紅梅對貴婦們由嫉妒變為仇視。

“不想吃了，麻煩你幫我倒了。”陳葦的眼睛又回到電腦上。

“又要我跑一趟食堂啊？”陳葦習慣把剩菜剩飯倒進食堂的潲水桶，說是廢物利用，而劉紅梅認為拋出窗外就行了，何必麻煩。

“反正你剩的肥肉也要倒掉，我經常教你整理資料，你幫我倒剩飯就算回報恩師了。”有了愛情的陳葦也愛開玩笑了。

“倒飯可以，但下班后你要陪我去江濱公園一趟，幫我看個人。”劉紅梅今天約了網友在江濱公園見面，想請陳葦幫她參考參考。同陳葦相處久了，有點受她感情至上的影響，劉紅梅還是想找個像陳葦那樣重情的男人，盡管她更看中錢。

“行啊，只要你不怕我挖你的墻腳。”

“一言為定。我看你上網都花心了，剛才是流水琴韻，現在又弄出個夢回紫藤！”劉紅梅瞥了一眼電腦，扭著細腰顛顛地出去了。

劉紅梅走后，陳葦想抓緊時間在沙發上午休一會，這是她的老習慣。她閉上眼睛很快就迷糊了——像是在藏貓貓，鄭笑一扒開蘆葦伸出頭俯在她耳邊輕輕說，我就是“夢回紫藤”，我喜歡你，你一定要等我。陳葦聽后又驚又喜，伸手去拉他，他卻飄向了霧中……南柯一夢！陳葦從夢中醒來，臉頰被愛情燙得緋紅。

江濱公園里的人群絡繹不絕。劉紅梅和陳葦倚著護欄，一邊欣賞夕陽西下的江景，一邊等待劉紅梅第N個約見的網友。秋日薄霧里，波濤輕拍堤岸，像一首催眠曲。陳葦站在江邊，心緒紛繁，中午的南柯一夢讓她心旌搖動，對鄭笑一難以抑制的愛戀讓她分不清想象和現實，她失卻了往日的嫻靜從容，迷糊時就把“流水琴韻”和“夢回紫藤”當成了現實世界的鄭笑一。她晝夜不分地在網上流連，躲在“鏡中人”的馬甲下百爪撓心。她察覺自己有了網絡依賴，警告自己不能陷得太深，但強大的愛情吸力擊得她脆弱的意志潰不成軍，她很快就在網絡和情網的雙重誘惑下情不由己。劉紅梅在旁邊嘰嘰喳喳說些什么，陳葦悶著少有搭腔。對鄭笑一強烈的思念抑制了她大腦的語言中樞。

“葦姨，你還在想你那個網友？”劉紅梅不耐煩陳葦的沉默。

“哦，你說什么？”陳葦心不在焉地應道。

“你是不是好久沒碰男人心理變態了？也學我找個男人約會吧，免得陰陽失調犯毛病。”劉紅梅戲笑道。

“你才是見不到公鴨就呱呱亂叫的母鴨子！”陳葦終于從幻想中回來，不客氣地反擊道。

“我知道你在想誰，夢回紫藤對吧？”劉紅梅看著陳葦一臉邪笑，“你眼光高，我猜那夢回紫藤不是高官就是富豪。”劉紅梅的話難住了陳葦，她跟鄭笑一交往只是欣賞他的藝術靈魂和善良的心，還真沒注意過他有多少錢和當多大官。

“不知道，這跟戀愛有關系嗎？”

“看他又是詩又是畫的，肯定是個文化人。不過我得警告你，那些才子是最會勾女人心的，小心上當喔。”劉紅梅很老道地告誡陳葦。一起工作了幾個月，她跟陳葦說話已經很隨便了。

“紅梅，我也不瞞你，夢回紫藤我應該知道他是誰，攝影家，高個子……”陳葦鼓著勇氣一古腦兒吐出來，“他知道我的過去，是個驢友，比我小9歲。”

劉紅梅瞪大眼摸摸陳葦的腦門：“葦姨你沒發燒吧？我勸你現實些，就跟張主任說的那個鳥巢湊合過算了。你那身體動過手術的，男人太年輕了靠不住哦。”

“你吃醋了？我向你保證，我跟他結婚時一定要穿最漂亮的婚紗，捧著最美的鮮花，在本市最豪華的酒店，請我所有的朋友都來參加婚禮。”這沖口而出的話離譜得陳葦自己也不敢相信，沉溺網戀讓她模糊了鄭笑一的有婦之夫身份，她真的把想象當成現實了。

“你太過分了，葦姨！你搞得我今天跟網友約會都沒心情了。”

陳葦從劉紅梅詫異的眼睛里獲得了一種滿足。她就是要向全世界夸耀，她這缺了女性最重要器官的女人不僅有男人愛，而且是才華非凡的男人！陳葦把心底的秘密透露給劉紅梅后，壓抑的情緒得到了釋放，心情一下放松許多。

“他來了！”劉紅梅指著遠處一個手里拿著一朵紅玫瑰的男人，那是他們的暗號。劉紅梅和陳葦迎上去，那男子穿深色筆挺的西服，腆著個肥肚，一副成功人士模樣。男子很有風度地將玫瑰獻給陳葦，弄得陳葦驚慌失措連連擺手，指著劉紅梅說“錯啦，是她！”男子尷尬地趕緊把花又獻給劉紅梅，劉紅梅在一旁心情郁悶，不理睬遞過來的那支紅玫瑰。

女人的臉會撒謊。陳葦比劉紅梅大七八歲，那男子卻沒看出，足見陳葦美色未衰，這讓陳葦心里有了點樂。男子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把劉紅梅逗樂了，雙雙要到茶樓里面敘，陳葦識趣地同他們道別。陳葦目送劉紅梅跟她的網友親昵地扣手朝茶樓走去。那男人身材不高，躲躲閃閃的舉止一點也不光明正大。他們會相愛嗎，如果不愛也會結婚嗎？陳葦喃喃自語，她不理解劉紅梅這類人對感情的隨便。陳葦用雙重標準一面批著劉紅梅的濫情，一面美化自己的愛情。

不再跟“流水琴韻”的帖后，陳葦也沒敢貿然去跟“夢回紫藤”的帖，她擔心再唐突了夢回紫藤，就會失去在網上尋找鄭笑一的唯一線索。她記起多年前流行過的“看立體畫”的游戲：一幅色彩和線條雜亂無章的的圖畫，會看的人能看出里面藏著的美妙圖景，如果不會看，就只能看到滿紙的雜色斑點。她要怎樣才能切入“夢回紫藤”的愛情立體畫系統，看到他那隱藏在色彩叢林中的真容呢。

陳葦放眼東流的江水，眼前群山環抱的大江給了她靈感，一首《觀江》的情詩便一氣呵成：我俯向一江秋水，只想看到你。千萬條支流都追隨你的遼闊深遠，我這道小溪為何總靠不近。羨慕漁夫每天都能打三五條魚，而我撒了多少季網，你這魚卻從不現身。你輕濤拍岸是我熟悉的風格，可總不能自信那是為我而吟的濤聲，當你溫暖的目光穿透我的水晶心臟，我怎能抵擋被你洶涌淹沒的命運！

陳葦驚嘆愛情的魔力竟把她這消沉的女人變成了激情洋溢的詩人。她自感這詩寫得很絕妙，決定晚上回家就用它做夢回紫藤的跟帖，看看這個藏在馬甲下吟詩弄詞的才子作何反應。

第二天晚上，陳葦終于等到了夢回紫藤火一般的回帖《我在雨中等你》：在這個寒涼的季節，站在銀色秋雨中，我張望著你的春光明媚。愛情的江流奔涌不息，我愿那是你彈響的前奏，更愿是催我沸騰的暖流。如絲細雨，就如你溫柔的表情，飄飛出我心中最美的風景，然而你誘人的芬芳為何掩蓋在江底，我怎樣才能撥水摘花？雨中江舟泊岸，漁夫收網，我在盼你浮出水面的倩影，無論走來還是離去，我都將迎接這命運的歸宿。

回帖伴著播放器中《秋日私語》輕柔的鋼琴聲，好似鄭笑一在向陳葦訴說思戀。他終于回帖了，他愛我！陳葦的心飄了起來。忽然她心里一緊，想到一個問題：“夢回紫藤”若是鄭笑一，他又怎么會知道“鏡中人”是我而不是別的女人呢？陳葦仿佛被從空中重重摔到地上，心緒一下子低落起來。他肯定知道鏡中人是我，他圖片和詩中的蘆葦不就是指我嗎？他給我發的短信也充滿了愛意。陳葦否定著剛才的猶疑，又多疑了吧？唉，中了愛情流彈的女人就愛猜疑。陳葦想到這里，心情又好起來。

今晚不上網了，陳葦輕哼著歌拿浴巾進了浴室，她要在水流沖擊下享受神魂顛倒的時刻。浴室的燈散發著柔和的暖光，水霧就像陳葦的幸福一樣彌漫。陳葦眼前現出一圈圈彩色光暈，像天使在圍繞她舞蹈。水霧模糊的浴鏡中，陳葦的身體白皙而曼妙，愛情讓她的身心充滿春色。

洗浴完后，陳葦穿上刺繡睡袍躺在床上，柔軟的席夢思托著她像在半空浮起，幸福的光暈在眼前飄舞。她在貝多芬《月光曲》輕婉纏綿的音樂聲中想象著鄭笑一駕著月色輕踏云步緩緩朝她走來，走到她身邊挨著她躺下，撫摸著她的手。陳葦羞澀地轉過身子，鄭笑一扳過她擁抱親吻。陳葦感覺嘴唇發燙，焦渴的燃燒迅速漫向全身。她的身體變得柔軟，小腹痙攣著陣陣暖流，全身奔騰著不可遏止地要跟鄭笑一合二而一的強烈沖動，陳葦咬緊嘴唇壓制自己的性沖動，但兇猛的情欲像一頭野獸狂暴地撕開了她的睡袍，她赤條條地抓過身邊的枕頭當成鄭笑一，摟住它在寬大的床上喘息翻滾，直至全身疼痛精疲力竭才停止下來。在狂熱后的癱軟中，陳葦意識到她的性感覺已經在愛情中復蘇，她有能力回報鄭笑一的愛了！驚喜過后的她把頭蒙在被窩里放聲慟哭——七年前醫生只閹割了她的肉體，那么是誰閹割了她的性感覺，使她整整七年喪失了對愛情的向往？

陳葦激情難禁地要給鄭笑一打電話，她要告訴他她愛他，而且是用一個女人完整的愛！她抓起床頭的電話撥了幾個號碼后停了下來，我這樣冒失地打過去他會怎么想？我直白的表達他能接受嗎？他的妻子和孩子會怎么看我，是第三者還是二奶？想到這些陳葦猶豫了，況且鄭笑一為什么不直接給她打電話訴說，而是用這種令人費解的猜謎游戲似的方式表達？

電話最終沒有撥出去，殘存的理智阻止了陳葦的沖動，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思量著還是在網上給“夢回紫藤”回話比較妥當。陳葦把戀愛的幸福感一直保留到第二天晚上，回“夢回紫藤”的帖子是她細心推敲過的話語——

鏡中人：這幾天我一直在激動和幸福中度過，好多年前，我的世界變得單調而寒冷，但昨夜我的家中滿布溫暖的彩色光暈。我曾說過，只有真正的愛情才能讓我的世界變暖，竟一語成真！

晚上我躺著不敢睡熟，我害怕一覺醒來幸福會離我而去，我害怕那幸福是一個夢抑或是一場游戲，或是上帝給我開的一個玩笑……

心中的人啊，如果你是我想象中的那人，請給我的手機發短信。記住，只發一個字，讓我知道那真的是你！

她想像中的那人當然是指鄭笑一。發完帖陳葦心跳加速，渾身冒汗，她仿佛看到英俊的鄭笑一正在電腦的那端朝她含情微笑，他為她輕解羅衫，她在他的擁吻下激動得全身顫抖！幻象接踵而至——我要把我的心和身體都豪無保留地交給他，我要每天和他做愛——陳葦捂住羞怯發燙的臉龐久久地伏在電腦桌前。

陳葦的手機連充電都開著，她分分秒秒等待著那一字短信。然而一連三天過去，一字短信始終沒有出現。每次短信鈴一響，陳葦的心就怦怦狂跳，一看是新聞短信，她又偃旗息鼓了。無止境的等待搞得陳葦神經兮兮，難道他不是“夢回紫藤”？難道是世俗壓力使他望而卻步？陳葦在勞心費神的揣度中好幾次都忍不住要發短信或打電話向鄭笑一表明她就是寫《觀江》詩的“鏡中人”，但最終都被羞澀和理智制止，有了愛情，她給鄭笑一打電話反倒不自在了。

漫長等待令她度日如年。在等待的煎熬中，她的心在輕輕哼唱那首《我愿為你守著約》：沒有感覺，除了等你我心如止水，我癡心守約不愿更改一點點；是甚么世界，還有我們這般遙遠的苦戀……再也沒人比我了解那愛得堅決的滋味！

陳葦哼著歌曲，懷春少女般的淚止不住地涌出眼眶。一個星期飛逝而過，“夢回紫藤”消失無蹤，鄭笑一的博客也不見更新。焦急的等待讓陳葦有些神思恍惚，她在網上只要看到情詩情歌情話就覺得是鄭笑一躲在馬甲后面向她呼喚愛情，就忍不住要去跟帖，寫一些似是而非的情語，把她的愛情故事像祥林嫂一樣一遍遍地向網友們傾訴。她已經由一個清心寡欲的無性人變成了情欲膨脹的女色魔。“鏡中人”因情而癡，為情而狂，引來更多狂熱粉絲的追隨，網絡情癡們把“鏡中人”捧成了網絡愛情偶像。

丑陋的山茶姐姐都能捧紅，我們也可以把鏡中人捧成情圣姐姐，讓她紅遍大江南北。秦韻越來越覺得“鏡中人”可以給他的網站帶來名氣和財源，他在思謀著怎樣在全國捧紅“鏡中人”，但目前重要的是盡快弄清“鏡中人”是誰，好請她加盟。他開始操作讓“鏡中人”紅起來的動作，把陳葦傾訴凄婉愛情故事的帖子加了《你愛誰最深，誰傷你最深》的標題，連帶著兩江網轉發到其他大網站，在網上發起了一個由網友互動續寫故事結局的活動，“情流感”患者們興趣大增，紛紛施展才華給“鏡中人”的愛情故事寫些千奇百怪的結局。兩江網的訪問量快速進入全國50個大網站之列，一些商家紛紛莫名來到這個兩江匯合的小城跟秦韻商談在兩江網投放廣告的事宜。財源大開，秦韻高興得合不攏嘴。

然而陳葦并不知道這些，也不在乎這些，她關注的是見到“夢回紫藤”，可他似乎從網上蒸發了。陳葦成天魂魄不歸，她覺得愛情像個半夢半真的怪物，一口口地在噬著她鮮血淋漓的骨肉，她開初的狂熱漸漸降溫，繼而成了重度抑郁。她看到有一層淡褐色的霧墻將她和這個世界隔開，外面的世界照常是春夏秋冬，而霧墻內的世界永遠寒冷無光。陳葦的生命中第二次失去了愛情，頹廢在蠶食她活下去的欲望，粉絲們的狂熱也喚不回她的激情。她晚上又開始失眠，在幽暗中孤單孑立顧影垂淚。她只要閉上眼睛就會看到鄭笑一，睜開眼睛他又消失了，這時她的心就會陣陣絞痛。她變得憔悴蒼老，重新回到了孤獨的自言自語狀態。

秦韻借“情流感”爆發流行的東風，又跟幾家網站聯手搞了個情感主題的大規模網絡投票，秦韻傾盡全力宣傳拉票，最后“鏡中人”得到最高票，旋即被全國的“情流感”患者們擁戴為“情圣姐姐”。

陳葦對她成為網絡紅人視而不見，一如既往地在兩江網發表她的愛情感受，而秦韻則繼續暗中把陳葦的帖子往各大網絡轉發。“鏡中人”把對“流水琴韻”不是女人的懷疑寫了出來，粉絲們就痛責“流水琴韻”是感情騙子。“流水琴韻”見狀只好出來發帖申辯，說他雖是男的，但絕不是“鏡中人”要找的戀人。“流水琴韻”信譽盡失，秦韻這個馬甲從此退出江湖。

陳葦又說出她苦等一字短信的故事，網上又泛起猜“一字短信”內容的狂潮，有猜“愛”的，猜“情”的，還有猜“吻”的，一時間全國的情人戀人們都用“一字短信”表達浪漫愛情，更有網友向“鏡中人”發一字帖向她表白愛慕之情。

陳葦又把對鄭笑一的思念寫成情詩發在網上，那些詩雋永傷感纏綿悱側。“鏡中人”只要發詩帖，成千上萬的粉絲就蜂擁跟帖，有贊嘆的，有崇拜的，有敬慕的，前呼后擁。粉絲們也掏心掏肺地把情感隱私向溫柔憂郁的“鏡中人”傾吐，一股遠離物質世界的寂寞惆悵、空虛孤獨情緒在網絡上波翻浪涌。“鏡中人”成了網絡情癡們至高無上的教主。

“鏡中人”哀婉悱惻的情詩被幾十家網站爭相轉載，風靡全國，網上又興起對她的詩歌評價熱潮，各路評論家、詩人都從不同角度賞析吹捧“鏡中人”原生態狀的情詩，甚至還有癡情粉絲給她回了首情詩：你被割掉母親賜予的圣巢，愛情為你重造出輝煌的宮殿，眾人捐贈那串串圓形卵子，夠你分泌一世情愫。

一時間人們都以自己是“情流感”患者為榮。隨著人氣快速飆升，“鏡中人”在網絡上大紅大紫，“鏡中人”指向哪里，粉絲們就一窩蜂地奮不顧身打到哪里。“鏡中人”這個馬甲被網絡賦予了點石成金的魔力，精明的商家懸賞要找到“鏡中人”作公司代言人；擅長跟風的媒體也以夸張標題驚呼“地球流行情流感”、“大江南北刮起情流感風暴”，呼吁要為廣大網民采訪這個引領時尚的弄潮兒“鏡中人”；流行作曲家點名要為“鏡中人”憂郁動人的情詩譜曲，一家國內知名出版社也要為“鏡中人”出版詩集；有家國內著名的影視公司派人到處尋找“鏡中人”的真身，希望能跟她簽約，把她的愛情故事拍成一部八十集的電視情感劇。“鏡中人”出名了，兩江網也成了全國知名網站，各地網友都在尋覓這個神秘的“鏡中人”，但沒人能說出她是誰。

天底下只有劉紅梅知道“鏡中人”是誰，那天劉紅梅看到了一個網站置頂登載懸賞尋求“鏡中人”真相的啟事，便指給陳葦看。陳葦叮囑劉紅梅不要把這個秘密說出去。劉紅梅見陳葦求她，便提醒說“鏡中人”是用我劉紅梅的資料注冊的，又賣關子說現在這“鏡中人”網名很值錢呢！

“是嗎，如果你想要我可以給你，不過要等到時機成熟。”陳葦說。

“天曉得什么時候才時機成熟？”

“等我找到夢回紫藤以后。”

“真的？葦姐那太好啦！”劉紅梅高興得抱著陳葦直跳。

劉紅梅得到這個許諾后神采煥發，自己很快就要成為貴婦人啦！她開始幸福地憧憬美好生活，一個富有的女人決不會再把嬌嫩潤白的玉體拿給別人作泄欲器官。光棍節在江濱公園見的網友其實是個冒充的光棍，在茶樓還沒說上幾句就提出要去開房，被她擋了回去。她現在對那種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性交易失去興趣了，她要找靠得住的男人，女人青春不再了，就得考慮怎么把自己嫁個好男人。

劉紅梅試探陳葦，現在“鏡中人”有幾十上百萬的粉絲，有那么多公司要爭著給她送錢，還有那么多帥哥向她獻愛，那個“夢回紫藤”遲遲不肯露面，你不如干脆放棄“夢回紫藤”，在粉絲群里另選個好男人談戀愛。她的主意被陳葦一口回絕，陳葦說能換人的愛情不是真正的愛情。劉紅梅放了心，等自己拿到“鏡中人”網名后，不光能發財，還能在全國海選帥哥當老公。

這天陳葦感到她被思念煎熬得快要崩潰了，實在忍不住就撥通了鄭笑一的手機。手機里傳來鄭笑一溫柔的男低音“喂”時，陳葦慌亂得心跳幾乎停止，她停頓了好一陣才結巴著問，最近幾次他怎么沒參加驢友活動？鄭笑一告訴她他在北京參加培訓，已經兩個多月了，很快就會回來。這其實是陳葦已經知道的答案，陳葦假裝隨意地問，兩江網有個“夢回紫藤”是不是你？鄭笑一沉默一陣，反問道“你說夢回紫藤是我嗎”，陳葦攥緊手機，眼前升起一團迷霧，她沒回答也不敢再問，她害怕再問下去，鄭笑一要真的不是“夢回紫藤”自己會馬上崩潰。

網上猜謎繼續下去。陳葦仍然只上兩江網，她每天下班后就一頁頁翻看帖子，見不到“夢回紫藤”的帖就很失落。網癮和情癮同時折磨著她，一天深夜陳葦翻了很多帖子仍然沒見“夢回紫藤”的蹤影，覺得太疲憊太沮喪，似乎永遠也找不回“夢回紫藤”了。關燈睡覺后，她腦子里就浮現出自己死后的情景——一間空曠而寒氣侵骨的房間，一張巨大的鋪著白單的床，她躺在床上，柔弱的身子半側半彎，雙手伸過頭頂插入散亂的黑色長發中，面色蒼白，五官凄美。幾個穿著藍衣的人面無表情地圍在床旁看她的尸身，一個低沉的聲音從空中傳來：“她死了，她再也不需要愛情了！”

陳葦一下子驚醒，怎會做這么奇怪的夢？她有一種不祥預感。陳葦坐在床頭，思緒萬千。她起床把她的感受寫成詩，起了《觀江之二》的標題。她打開電腦，翻出“夢回紫藤”以前的帖子，把自己的詩跟帖后頂到網頁前面，期望“夢回紫藤”能看到她深深的憂傷，看到她對純真愛情的堅守：在深不見底的愛河，我用幼稚泳技表演高臺跳水，為著與你牽手登臨山的奇絕；我凍僵的魂兒在海灘苦等掙扎，我拿纖柔的愛情向上天祈問，我和你，能成為兩條相向而游的魚兒嗎？

“天將降大任于斯人啦！”秦韻最近處在偉大而神圣的亢奮中。借著“鏡中人”的商機，網站廣告收入大增，他又為網站設計了“紅線千牽”、“情愛問脈”、“心理咨詢”等幾個版塊，增加了一臺服務器，網站還正式招聘了幾個文學愛好者做網管。一切正朝著他想象的方向前進，可突然出了個意想不到的問題，當他想邀請最具人氣的“鏡中人”和最具才氣的“夢回紫藤”加盟時，卻怎么也找不著他們了。

秦韻絞盡腦汁地在兩江網尋找“鏡中人”和“夢回紫藤”無果，便決定發帖組織一次周末網友郊游，想從郊游的網友中尋找這兩個人的線索。他組織網友郊游不是像某些斑竹只為了泡美眉，而是為找到那兩個讓他夢繞魂牽的財神。

秦韻打算在弄清“鏡中人”和“夢回紫藤”的真實身份后，就邀請國內知名專家學者搞個“鏡中人”現象研討會，從政治、經濟、文化、法律、人性、情感等方面對“情流感”的網上流行做全方位探討，借助名人效應提升兩江網的知名度。他還得請“夢回紫藤”做好當替補偶像的準備，一旦“鏡中人”人氣衰落，“夢回紫藤”就馬上頂上去，給喜歡翻新的粉絲們樹一個新的偶像。

《觀江之二》詩帖發出半月了，孤傲冷倔的“夢回紫藤”仍杳無音信。陳葦徹底死了心，不再在網上發帖。“鏡中人”不露面，粉絲們急得像亂爬的螞蟻，天天在網上疾呼要“鏡中人”出來統領江山，免得情流感患者們群龍無首。陳葦絕望地認為鄭笑一不愛她了，神經質越發厲害。像當初把網上情話當做鄭笑一在示愛一樣，現在她把兩江網的罵街帖子都當成鄭笑一躲在馬甲下面指責她。她邊看邊心驚肉跳，虛汗淋漓，覺得自己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惡。陳葦受不了這種刺激，索性關了電腦不再上網。

“鏡中人”的失蹤使兩江網的點擊率大降，網站收入也水落船低，有廣告商甚至要撕毀廣告合同。秦韻不甘心白花花的銀子到了手又流出去，便叫手下人想辦法。秦韻想如果“鏡中人”再不現身，就只好用“鏡子人”“鏡面人”“鏡妝人”這些馬甲去魚目混珠摹仿“鏡中人”發帖了，為了逼真摹仿“鏡中人”發帖，秦韻趁熱打鐵地探究起網絡偶像的成因來，這還可拿去做他今后的研究生課題。他分析大量帖子得出結論——只有癡情得近乎癲狂的人臨死哀鳴般的呼喚才容易引起網友的共鳴，并得到狂熱追捧。但誰愿意癲狂呢？秦韻回想起女友剛離去的那段日子自己也沮喪得近乎瘋狂，但他寧可不當偶像不賺錢，也不愿再回味那生不如死的痛楚，看來還是盡快找到“鏡中人”才是上策。

另一邊，劉紅梅也在催問陳葦什么時候“條件成熟”，她希望陳葦早點把“鏡中人”網名交給她，“鏡中人”網名背后的財源就是幸福的保障。不論外面如何風生水起喧鬧吵雜，陳葦的世界還是死水一潭，她仍然徘徊在絕望和渾噩之中。

阿拉伯故事《天方夜譚》中有個被所羅門大印鎮在瓶子里的魔鬼，那魔鬼曾許諾要把世上的金銀財寶都捐給來拯救它的人，在絕望地等了兩千年后，第三個千年它竟發誓要吃掉它的救命恩人。陳葦在無望的等待中也產生了逆反心理，她對自己這段網絡愛情竟也有了怨懟，她曾發誓不做任何有婦之夫的情婦，但為了愛情渴望做他的情人。墜入情網使她相信男人對女人會有純精神的愛戀，而且可以超越女大男小的世俗界限。

冷靜片刻，陳葦記起鄭笑一是有家室的人，要是他跟她相愛，他的結發妻子該多么痛苦，她暗暗為險些成為第三者而愧疚。她想如果現在的失戀是上天給她懲罰，那是她自作自受。要鄭笑一拋妻棄子身敗名裂，確實很難。那些情話在網上不打照面時說說還行，真要在現實中付諸行動卻需要數倍的勇氣，他躲避我是很正常的，陳葦覺得這注定是一場沒有結果的愛。這場她期待中的生命盛宴成了她生命中又一道刺目的傷口，有時她懷疑，這場網戀或許根本就是自己的幻覺？

陳葦相信她永遠也等不來那條一字短信了。

短信沒等來，電話卻來了。那是星期五，驢友隊長冬冬打電話通知陳葦，驢友隊明天遠足，并說是驢友隊春節前的最后一次活動。

劉紅梅也告訴陳葦，兩江網發通知召集“情流感”版的網友明天去郊游。正好陳葦可以跟去找她心愛的“夢回紫藤”。因了陳葦的許諾，劉紅梅現在每天都在學雷鋒，幫陳葦在兩江網上搜尋“夢回紫藤”。有時她也去跟帖打情罵俏，但她雷人的粗俗讓那些網友忙不迭地躲開，沒人理她。這幫只會在網上談情說愛的男人肯定都有男科病。劉紅梅懊惱地罵道。

聽說鄭笑一已從北京回來，他會遠足還是郊游？陳葦已漸平靜的心湖又攪起了波瀾。陳葦最后決定跟驢友隊去遠足，畢竟她是在驢友隊認識了鄭笑一，網絡上的東西虛無飄渺，不那么可信。陳葦作完決定，心中陽光一片，是鄭笑一喚醒了她生命的春天，讓兩性世界重新接納了她。這次如果看到鄭笑一，她一定要當面印證這段感情。如果鄭笑一愛他，她將不顧一切地沖破世俗牢籠和他相愛；如果鄭笑一拒絕她，她就認命，將愛心永遠冰封，今生今世不再為任何人敞開心扉。

想到要見鄭笑一，陳葦心跳得格外歡快。早晨出門前她仔細化了妝，穿上最喜歡的貂領淺紫冬大衣，看著鏡中氣質優雅的自己，她羞紅了臉，干枯的眼神也變得熱烈深情。“鏡中人”這個網名對她真是恰如其分——虛幻朦朧而清純美麗。

“鏡中人”在網絡上呼風喚雨，陳葦在現實生活中卻低調無名。驢友們集合出發時，陳葦沒有看到鄭笑一。他是在回避我？陳葦心里自問，她極度失望，一路回想著以前鄭笑一幫她提行囊或是給驢友們講笑話逗樂時的情景。她就是在那些溫暖關懷和開朗笑聲中逐漸走出了離婚的陰影，而今卻又掉入另一場無法自拔的傷痛。驢友們一路上有說有笑，陳葦卻如行尸走肉般默默地跟著眾人。

江岸山腰散落著炊煙裊裊的農家小屋，遠處的山頂立有銀色通訊塔。到了目的地，男驢友們把行李安頓好就去拾柴打水，女驢友們忙著升火做飯。陳葦見人多插不上手，便信步往江邊走去。陳葦邊走邊看江中顫動著的半透明山影，冷風把遠處的歡聲笑語送來，襯著陳葦的落寞，她一個人站在一塊突向江面的巖石上，身上灑滿正午的陽光。

這時她手機的短信鈴響了一聲，掀開手機蓋她怔住了，是條彩信，上面由片片綠葉和滴滴水珠串成一個晶瑩閃爍的大字：春。陳葦愣了一下沒反應過來，忽然她明白這正是她日思夜盼的一字短信！她的心一下沖上狂喜的浪尖，苦等了這么久，終于等來了鄭笑一的短信，他把彩信制作得這般精美，讓她正好在美麗的江邊收到了它。愛情是真實的！我不是在做夢！他愛著我！陳葦被巨大的狂喜淹沒，冬陽沖開云朵朝她照耀，青山綠水見證了她的喜極而泣。擁有了鄭笑一的愛，她今生今世死而無憾！

陳葦在幸福中陶醉良久，才想起要給鄭笑一回復短信。她要告訴他她深深地愛著他，她是多么想念他。陳葦決定把這愛的彩信存下來，待以后慢慢品味。陳葦按動手機儲存鍵，一連串半隱的電話號碼跳了出來，這些號碼她都不熟悉，再往下按，一共有十八個號碼，她的手機號碼竟排在第十七位，這是怎么回事？陳葦納悶了。她想這應該是群發，一次有位朋友過節給她發賀節彩信，她收到后儲存時也看見了這樣一串號碼，當時她問那朋友是怎么回事，朋友聽她念了那些號碼后，告訴過陳葦那些號碼是她群發的。

陳葦心底滾過一陣沉悶的響雷——他是在向十八個女人發短信試探？那么他的詩也不止是發給我一個人？他連愛情都群發？他愛的人不止是我？強烈的幸福和巨大的絕望像兩個地質板塊發生了猛烈碰撞，陳葦突然兩眼發黑站立不穩，一腳踩虛滑下巖石。

陳葦再也沒有從碧綠的江水中爬上來。那片金黃的蘆葦，飄飛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