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治忠
龐德子被雷神爺雷老師吼進辦公室時,我就知道事情麻煩大了。
龐德子一條腿跨進辦公室,另一條腿觸電一樣篩了糠。雷神爺老師還沒有說完,龐德子就不打自招了。第一個供出的就是我。
龐德子招完供,老師說還有還有肯定還有。
龐德子說沒了沒了絕對沒了。
我被雷神爺狠殛了一頓,我就恨死了龐德子了。
第二天我把龐德子拽進廁所。我指著龐德子的鼻子就是一頓臭罵:你這個人咋是這么個球人?才是個漢奸嘛!出賣人,嗯,出賣人算個啥本事?
龐德子臉像剛剛從爐膛里掏出的熟洋芋,說沒辦法,皇軍忒厲害,扛不住呀,我真的是硬頂但還是沒有辦法頂過去。算了算了,我叫你大叔,我叫你大叔你饒了我行不?你是大人有大量,計較那些沒意思!
我的臉色像將要落地的西紅柿,我感覺到我臉上的溫度正在升高,說:我當不了你大叔,還是我叫你大叔耶——我像一只蒼蠅圍著一塊臭肉嗡嗡地叫個不停,龐德子被我罵得亂轉圈圈。
龐德子沒轍,拍著額頭說:我叫你親爹,親親的親爹,從今往后誰都敢出賣,親爹不敢,這該行了吧?
龐德子這么快就改了口。龐德子改口的速度比我思維的速度還要快。但我清醒,我的身份在極短的時間內一長再長。龐德子還是那個龐德子,我說狗改不了吃屎!
那得聽我的,以后我說干啥就干啥。我仿佛真的身份提高,像親爹一樣地教訓起龐德子來。
龐德子一臉的虔誠,說,那是當然那是當然。
本來班里吃旱煙棒子的何至一人兩人,但這回雷神爺槍打出頭鳥,我被龐德子出賣,就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了。
龐德子小的時候,他爺爺心疼他的方式很特別,爺爺吃完旱煙,總把旱煙鍋往龐德子的嘴里塞,時間一長,爺爺吃完旱煙在鞋底板上乒乒乓乓磕煙灰時,龐德子就哇哇地配合。爺爺趕緊把旱煙鍋按在龐德子的嘴巴上,龐德子吸溜吸溜地津津有味地咂一陣。爺爺說我這個孫孫準牛氣,長大至少是個煙神。爺爺歸了天,龐德子的煙癮就扎了根。
上中學后,我和龐德子分在一個班,并且同桌又同床鋪。龐德子像一個大小型煙館,渾身的煙油味五步之外都嗆人。我請雷老師調整座次和床鋪。雷老師問什么原因,我回答沒什么原因。雷老師說,沒什么原因啥原因?我一看雷神爺要發作,只好說,算了算了,我不換了我不換了。
雷神爺只蹦出了三個字:滾——滾——滾——
每周星期六回家背干糧。我有一個救濟粗布做的花褡褳,中間開口兩頭裝東西。背在身上前一個嘟嚕后一個嘟嚕。是小人書里東郭先生背的那一種,絕對充滿著古銅色的年代氣息。龐德子很稀奇,總想感受一把。用現在的話說是龐德子想引領一回潮流,我當然沒有答應。龐德子就用白面餅子巴結我,我裝作遲疑的樣子后又答應了龐德子。龐德子卻得寸進尺,提了一個附加條件,要我從我爸爸的旱煙筒里順一些煙葉。
龐德子有一個旱煙袋,是他爺爺的遺物,一個油漆麻交的羊皮口袋,袋口的細繩一拉就可以一張一縮。
我說龐德子人不能得隴望蜀吃著盆里的看著鍋里的想著缸里的,你的心有點肥。龐德子就耍起了死狗,反倒是我欠了他一樣,我只好讓步。龐德子的附加條件我也答應了。
我答應龐德子的附加條件時是這么說的,我說你狗■這么鬼,條約不平等,是《馬關條約》,咋整才能整平衡?
龐德子說,隨你便,加些行不行?只要你認為平等了,我沒屁放。
我就趁機說,咱倆的干糧混用。
用數學的方法說,龐德子的白面饃總是大于秋田面饃,而我的正好相反,我的是秋田面饃大于白面饃。我想和龐德子兩人合起來解這個不等式。
龐德子很爽快,一口答應。
在這一類問題上龐德子是從來不打折扣的。
我和龐德子的條件互換,正應了現在市場上常說的一句話——雙贏。
一來二往,我和龐德子狗皮襪子沒有了反正,竟臭味相投了。聞著龐德子身上的焦糊的煙油味,怪香。逐漸的也有了癮。時間一長,聞不到龐德子身上的煙油味,就呵欠連天,犯困。
后來,龐德子咂旱煙棒,我也跟著冒兩股。我現在的煙癮就是從龐德子那里慣的。
這事終于被人告發給雷老師,龐德子就出賣了我。
在龐德子的帶領下班里的小煙民呈直線上升的趨勢,像小孩的雞雞尿干土,一圈一圈的往外洇。龐德子得意地用了一個邏輯上的術語說:這就叫內涵增大外延減小嘛。他總能把學過的知識運用在實際中,這一點讓我和同學們佩服得五體投地。龐德子的語文學得一竅不通,可他活學活用起來,誰也比不上。特別在這一類不著邊際的問題上,更是高人一籌。
比如周末回家,大家都順著彎彎曲曲的山路拐來拐去地走,唯有龐德子穿過麥苗油油的坡地或花黃枝綠的油菜梯田,遇坡爬坡逢埂翻埂,走出的路線比箭射出的還直,累得滿頭大汗,像頭干過一架粗活的老牛,呼哧呼哧地喘粗氣。
我說,龐德子你的腦子怕是進水了,你得趕緊看看,別出了問題。
龐德子說,數學上不是學過三角形兩邊之和大于第三邊嗎?這個你知道的,你應該比我還知道呀!
這家伙在笑話我是個書呆子,會學不會用呢。
我和龐德子混得狗皮襪子沒反正那段時間里,龐德子一有時間就對我說要死命學,管他娘三七二十一要冷■學。沒有時間他也要擠出一點時間——要死命學。我們真就死命地學,可是每次考試我總是名列前茅,而龐德子總落在最后。龐德子的心理不平衡我估計就出在這里。
龐德子一到“死命”的時候,就風雨無阻寒暑不避了,像個自虐狂,專一糟踐自己。吹風下雨落雪降露,龐德子部是在操場的那個邊邊上像石頭一樣一動不動地學習。同學們都說龐瘋子又不對勁了。這是一個預兆,下一周一準考試。
龐德子認真發奮的樣子,像滿莊尋食的餓狗,我不忍心。說,你別這么使勁了,再下死勁你的腦子就成一泡狗屎了。
這話激惱了龐德子,他差點和我絕交,恨得咬牙切齒的。說,狗屁親爹,我看是后爹……
我無話可說。
到了冬天,我們二十幾個人住一個大通鋪,是一間四面張風的破教室改成的宿舍。老師給每一個宿舍配發了一個大瓦罐,當尿盆使。是莊戶人做漿水的帶耳朵的那一種,二尺多高。小宿舍人少尿不多還湊合,大宿舍人多根本不頂事,頭一泡尿還能送進瓦罐里,到了后半夜,第二泡尿全都溢在了地上。天明時結成一攤白里透著一點點黃的冰溜子。
更可氣的是女生,瓦罐的高度已經超出了使用的極限,天亮后,宿舍門前飄出了朵朵不潔的白云。
雷神爺一生氣,大殛一頓。說,真是一幫不害臊!有人反映問題出在瓦罐上。雷神爺發動男生尋磚塊,給每個女生送一塊,說墊在腳下,提高勢能,瓦罐是死的人是活的,活人還能讓尿憋死?
女生門前才漸漸地多云轉晴。
龐德子點子多,學習上沒竅竅,其他方面可以當師爺。睡前在土煤爐子上燒一塊青磚,塞在被窩里,不大一會兒,被窩里暖烘烘的。人睡在被窩里懷抱熱磚,用龐德子的話說——美得增■。
龐德子的這一發明不久就被全面盜用。如果是現在我會提醒龐德子申請產權保護,可是那時我和龐德子都疏忽大意了。結果龐德子的發明被人盜用得一塌糊涂。全校的住校生無論男生女生高年級低年級,晚自習后回宿舍懷里都抱著一塊青磚,像抱著一塊燒熟的熱洋芋,稀稀瑟瑟的。
學校操場上的一截短磚墻沒出一周就被拆了個精光。
這事又給龐德子帶來了麻煩。
熱磚前半夜暖烘烘的越抱越親熱,到了后半夜瓦涼瓦涼的越抱心里越窩火。龐德子從懷里抽出冷磚,口中念一聲——去也——青磚就飛了出去。不偏不倚,青磚在夜空中飛出一道美麗的弧線,正好砸在瓦罐上。咣啷一聲,大伙都知道龐德子砸了尿桶,但全都裝死不醒。滿宿舍被這一聲出乎意料的咣啷驚得鴉雀無聲。半夜起床,一個一個緊閉雙眼尿水仍在原地滋。
第二天尿冰長得又大又高。按雷神爺的說法是長大了兩尺長高了五寸。而龐德子說,長大了確實有兩尺但長高的絕對沒有五寸。
雷神爺能不生氣嗎?雷神爺一生氣,蹦出了三個字——查!查!查!
有人告了密,說是龐德子砸的尿罐。龐德子又被殛了一頓。這一頓被殛得不輕。宿舍的冰山龐德子一個人雙手一塊一塊地搬到了廁所。
龐德子一直搬到中午才搬光。
我一進宿舍,龐德子兩只眼睛直愣愣的盯著我,眼光像釣魚鉤,釣得我心里發蟊。我感到我的腔子里有兩只大魚咬了鉤,撲騰撲騰地翻個不停。
我怯怯地說:你咋這么看我?眼睛瞪得像驢蛋!
龐德子說:你才是個真正的叛徒王連舉,你出賣人!你該槍崩!你該判死刑!你該死了沒人抬埋!
我趕緊解釋:不是我,絕對不是我!
我一邊解釋一邊做出一個小狗搖尾巴的動作。我說誰要是出賣人誰就是這個!
龐德子說:哼——哼哼——哼哼哼——
我聽著龐德子從身體丹田的深處擠出的哼哼聲,腔子里的魚就脫了鉤。我上前一步,照準龐德子的黑眼眶就是死命的一拳。
這一拳下去,我想我和龐德子的交情一定是被砸扁了砸碎了。誰知龐德子卻沒有惱也沒有哭,反而哈哈哈地笑了。龐德子說,你這一拳說明一個問題,就是你真沒有出賣我。
聽聽,就這么一個狗屁邏輯。真是沒轍,龐德子就是這么一個二百五。
這以后全校的青磚被勒令收回,滿校園連一個磚毛也找不到。
操場的短墻是龐德子上體育課時砌的。
我看龐德子吭哧吭哧地砌墻,就唱了一句讓龐德子刻骨銘心的古話:不聽老人言呵喲——吃虧在眼前呵喲——郎里格郎里格郎里格郎——
我把聲音拉得悠長悠長。龐德子見我在唱,氣得身上的肉都顫了。龐德子身上的肉一顫,我美得像吃了頓油潑辣子拌干面。
宿舍紙糊的窗戶風一吹就裂了口,嘩啦嘩啦地自顧自張嘴仰天長嘯。西北風成了不速之客,你越想叫她遠點遠點,她越趕在人的前頭往宿舍鉆。有點要嘗嘗通鋪的滋味的意思。其實是匆匆過客,永不歇腳。
我們一個個瑟瑟發抖,龐德子的師爺腦袋就又轉起了軸。
一天,下了一雞爪子厚的雪。龐德子便對我們說要請我們住免費旅館。我們都納悶。晚自習后,龐德子拐彎抹角把我們帶到一個磚瓦窯里。瓦窯剛出過磚瓦,溫度像初春一樣不熱不冷,叫人喜歡。大家在龐德子的指導下找一些硬紙胡亂鋪在地上睡覺。我們直夸龐德子的辦法多。
農戶雞叫狗咬娃娃哭大人吼上廁所拉大便的響動時不時鉆進耳朵,被我們聽得清清楚楚。不僅是免費旅館,簡直是免費聽戲!
到了半夜,我聽到有窸窸窣窣的響動。我說有老鼠也住進了免費旅館。
睡在我右邊的一位說:球,是龐德子!
我仔細一聽,才知道是龐子德在瓦窯的后角上尿尿。這時,有一股一股的尿臊味往我的鼻子里鉆。
我捂著鼻子說,龐德子你還是不是人!你咋在旅館里尿尿?
龐德子說:你懂什么?你一點都不懂。這是標間,城里人叫標準套間,是可以尿尿的。自帶廁所,你懂不懂?
龐德子的意思是我是個名副其實的土包子。
我說,龐德子你進過幾回城?你進城也就住個車馬店,你不要能!
龐德子說,哎,哎哎——
免費旅館住到第三個晚上,就再也住不下去了。
那天半夜里,我看見手電的亮光在旅館的門口一閃一閃地晃,然后是雷神爺憤怒的吼聲。我知道這時間“電閃雷鳴”絕對沒有好果子吃。我們都像一種小蟲子被什么東西撥動了一下一個個都裝死。龐德子此時更是鼾聲如雷,嘴巴吧唧吧唧地響,還說著別人聽不懂的夢話。
雷神爺拿手電筒在每個人的身上照一照。他數著:一個——兩個——三個——四個……
雷神爺自言自語地說了些什么就走了。
第二天,我對龐德子說,雷神爺說我們全都不是好東西,事情怕有麻達。龐德子說,明明雷神爺說我們都是些好東西,你沒有聽清?我說一根破蔥從哪一頭吃都一樣沖鼻。龐德子說,不一樣,太不一樣,絕對不一樣,比如我說你是個好人和我說你不是個好人能一樣嗎?
我說,我說你腦子里裝著一泡狗屎,現在看來不是一泡了,而是兩泡。是兩泡,你知道不?
結果我還是沒有抬過龐德子的杠。我對龐德子說,你說是就是,你說不是就不是,我不和你抬了。
龐德子還要爭辯。我正色說,有這么和親爹說話的嗎?
龐德子像個討了沒趣的娃娃,摸索著后腦勺說,忘了忘了全忘了,看我這記性!
龐德子一邊說一邊轉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彎,抬起左手拍拍自己的額頭。
我猜想的一點沒有錯,這事的確整大了。
雷神爺反倒不殛人了。雷神爺是這么說的:我是陰陽剜尻子哩,我沒法了,沒法了沒法了真的沒法了。
這幫龜兒子,橫豎不上路,死雞放不到活架上,你看著辦吧!雷神爺對著校長說。
我們被移交學校處理。
龐德子是主謀,又得了一個抗拒從嚴的大罪名。龐德子被開除了。
我和其他幾個人是從犯,坦白從寬,得了個留校察看。
多年后,龐德子倒毛販豬送瓜賣菜運牛拉驢糶皮賒肉,竟成立了一個什么希爾頓農副土特產加工責任有限公司,自任總經理,部門經理青一色全都是年輕漂亮的美媚。
我出差路過看龐德子。到希爾頓大門口,說要見龐總。門房保衛一個立正敬禮,“啪,啪啪”,然后說:龐總在會重要客人,要見龐總得先預約。我說你把手續簡化一下,先給我通報一下,就說有個王連舉求見。保衛一個電話打上樓去,希爾頓的電動門巨蛇一樣徐徐地蠕動,我被破格放行。
我一進龐德子的辦公室,龐德子把老板桌拍得山響,指著我的鼻子大罵:王連舉耶王連舉,你他媽咋這會兒才來看哥哥?
龐德子說話的神情還真像個大老板,氣粗得像比爾·蓋次。
酒桌上,我問龐德子發跡的經驗。我說你咋發的財?能不能讓我也發上那么一回?龐德子說:你知道我的腦筋是反裝的,別人不能收的東西我收,別人不敢出手的我出手,別人清倉時我進庫,別人進貨時我出血大甩賣。我就是這么三折騰兩折騰折騰出了個尕經理。你想發財?可以,先把腦筋反裝上。
我說,看把你能成個啥樣子了!
我們就借著酒勁開懷地笑,笑得淚流滿面……
責任編輯 閻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