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玉壺

劉高潮

工作崗位又有變動，這在我意料之中。在一個公務繁雜的部門干了八年多，也該調整一下了。可是變動前后有兩位送禮的人卻很有趣，讓人又增長了見識。

我對下面的人要求比較嚴，多次打過招呼不讓送禮，可總還是有硬著頭皮來撞運氣的。這不，門鈴一響，又來了一位。來人非常熟悉，是局機關的一位科長，提著一份禮品小心翼翼地放到客廳角落，然后勉為其難地說：“局長，這是我到南方出差帶的一套茶具，不成敬意，請您不要見外。”一看是套茶具，我也沒有指責，讓科長坐到沙發上，遞煙倒茶，開始寒暄。

這位科長剛到四十，眉清目秀，是局機關比較精干的一位科長，最近要提副縣級，已經考察推薦。科長得體地問候了幾句后，就抓緊表明心思：“局長，我深知在工作上您很關心我，為我的事操了不少心。但這次競爭的人比較多，你們領導推薦的排名就顯得至關重要。能夠得到您的器重，我三生有幸，終身難忘！”

部下的話說得非常懇切，也很得體。說內心話，我比較看重這位年輕人，工作上出類拔萃，比較靈活，也曾多次推薦過。就是這次考察時，有部分人反映其精明有余，厚重不足。我何嘗不了解這一點！可總想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對下級也不能求全責備。何況這次僅僅是為副縣級單位配副職，何必那么苛求！于是就語重心長地對他說：“職務上的事不要有過多的想法，我會盡力而為。但你以后一定要把禮節看淡，不要看得太重。切記，下不為例！”科長由拘謹轉為自然，面帶笑容，識趣地告辭了。

沒想到科長走后，老伴在收拾禮品時，意外地發現在精致的茶具盒子中插有一個信封，細摸厚度，足有一萬塊。我不由黑血來潮，非常惱火！

老伴趕緊安慰道：“這也難怪，現在世風日下，普遍如此，像你這樣清廉的有幾人？此人又是你器重的科長，如果真能用，就再不要像先前一樣，不問青紅皂白一概退之。那樣會讓人家有想法，也不近人情。”面對夫人的這種勸說，我能有好話？又劈頭蓋臉訓斥了一頓。夫人一看我老毛病又犯了，只好自作自受。

次日上午一到單位，我即刻將送禮的科長叫來，竭力控制情緒指責道：“你怎么就不了解我做人的原則呢？要求進步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但怎么能這樣呢？”說罷拿出那個信封直盯著部下扔到茶幾上。

精明的科長再未作過多的解釋，慢慢顫抖著手將信封裝進了衣袋，只喃喃地說：“我錯了，請局長務必諒解，我往后定加努力工作！”說罷識趣地退出了辦公室。

望著年輕人尷尬的神態，我又起了憐憫心，覺得這也難怪，無需再說他的不是，也無需改變原來的推薦意見，心情慢慢有些好轉。

可是無獨有偶，就在第三天的晚上，又奇怪地發生了第二起送禮的事，又讓人大為惱火！

這次來人是下屬單位的一位科長，平時隨單位頭兒進過家門，單獨很少來。可能也是有這方面的想法，想撞撞運氣。此人比較謹慎，先是手機和我通話，說好長時間沒來了，想到家里拜訪拜訪，順便說個事。我預感又與人事有關，立馬答復有事明早在辦公室說。可是不一會兒，科長還是硬著頭皮按響了門鈴。我開門后有些不悅，再看來人手里提著兩盒茶，也就不好拒之門外。來人雖說憨厚，可滿身酒氣，自我解釋是下午到的，和一塊的熟人聚了聚，好長時間未見老領導了，冒昧登門看看。

我一邊遞煙沏茶，一邊盤算著如何答復。因為這位科長論資歷也該晉升了，所在單位的領導也推薦過。可是經過權衡比較，感到專業能力還不是太靠前，加之人多崗位少，把他排在了下一批啟用的人選。看來他有所感覺。果然，寒暄了不幾句就試探口氣了。既然話題已明，我覺得也沒有回避的必要，就開誠布公地說了已經交換過的意見，并安慰他不要著急，扎實工作，多鉆業務，下次會有希望。談話比較和諧，來人也還誠懇，再三道謝后出了客廳，我自嘲地搖了搖頭。

盡管來人一再解釋只拿了點土特產，可我還是讓夫人細查了一下禮品，看有無額外的東西。這對我來說已經有了教訓。

記得在縣上工作時，春節前有位局長晚上冒昧摸到辦公室來看望我，帶來的一份煙酒禮品無法推掉，就隨手塞到床下。春節時我想以個人名義去看幾位老干部，沒想到取出那份禮品，一摸塑料袋里不對勁，細看才發現里面有一個信封，打開一看裝有幾千塊錢。我這才回想起那晚來人有點神秘兮兮，還提出了一件難辦的事。我暗暗在想：多虧發現了這個信封，如果糊里糊涂將這份煙酒送給老干部，讓那些退下來的老同志怎么想？豈不有口難辯！按照慣例，次日我給這位局長寫了封信，指出了他這種做法的危害性。信緘封后，安排秘書連同禮品一并轉交本人。好在當事人當晚就來認了錯，還在他的朋友圈內傳頌此事。后來這位局長和我還成了朋友，每年春節堅持來看望我。我調離時，這位朋友懇求我為他寫幅書法作紀念，我欣然答應，特意為他寫了幅唐代大詩人王昌齡的《芙蓉樓送辛漸》。我以為“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兩句的含義頗能表達我的心境。據說這位局長一直在客廳掛著這幅書法，我深知他更多的是敬重我的人品。

正是有上面的教訓，我對禮品非常慎重，堅持一一查看，然后分別處置。不料，對此人的禮品一經查看，果然發現茶盒上面露出一個信封，細看足有一萬塊。怎么又是這種把戲？無名之火頓時涌上心頭。我急著想打手機，還是夫人冷靜，勸我不要打，不妨發個信息示意他到辦公室再交涉。我一想覺得也是，就趕忙發了短信。誰料好一會了未回，我有點憋不住了，隨即通話，結果手機又關閉，更讓我氣憤！一小時后又發了短信，還是未見回信，真讓我納悶了！

次日早晨剛上班，通訊員送來一封轉交的信。匆忙撕開閱看，原來是這位科長大清早寫的：

尊敬的局長：

請原諒我昨晚的冒失！我深知您老領導的為人。這次是迫于無奈，受不良世風的影響，借助晚上喝了點酒，鼓了很大的勇氣才登家門的。沒想到老領導熱情接待，很坦誠地給我答復了問題，讓我感動。看了您發的信息，我更加敬重老領導表里如一的高尚人品。昨晚我是怕您通話嚴厲批評，有意關了手機，請務必包涵。早上我已乘車回單位。下次到辦公室當面給您賠罪，并聆聽您的教誨。

祝您保重身體！

愚下：××

看著這言辭懇切的回信，我本來善良的心又變軟了，只好等待下次見面。

時隔五日，市電視臺和報紙上公示了這次擬提拔干部的名單，我們系統就有三人，其中就有機關的那位科長。我為自己的穩重而慶幸。

又隔了幾日，市委副書記找我談話，說考慮到幾個因素，想變動一下我的工作。開始我感到突然，想再等一年換屆時自動讓賢，轉念一想也很自然，自己在這個崗位已干了八年多，也該換換環境了，就爽快地答應了。回到單位，就趕緊處理善后工作。兩天后，市委常委會正式上會研究通過。消息一傳開，多數人感到惋惜。我立馬的做交接準備工作。

臨走讓我非常牽掛的有兩件事，覺得應該辦好。

一件是機關有位年輕司機不幸得了重病，已久病在家半身癱瘓，僅住院手術就花了近八萬元，我還在單位發動職工搞過一次捐款。現在我即將離任，實在放心不下這位特困職工的處境，特意帶上辦公室主任看望了這位久癱的病人，并給單位交代了對其特事特辦的有關要求。

第二件就是得盡快退掉那位科長的信封。我急忙給其發了條短信，說明自己工作已調動，要求務必在三日內來家一趟。言辭懇切強烈，不容置疑。還好，這位科長于第二天趕到家里道歉并送行。來時不知從何處購置了一個精致的玉石小茶壺，懇求我作為紀念品。我一看玉壺便知又是哪位高人給參謀的。對方高興地接受了我退交的信封，我也無法推辭他的真情，就破例收了見證我倆情感的這個特殊禮品。科長還懇切地提出請求，讓我務必為他留一幅書法作為紀念。我難以推辭，隨即就在書桌上鋪好宣紙，揮毫寫下了“冰心玉壺”四個大字，并題上款，蓋上印。寫完細看這幅匆匆完成的行書作品，覺得氣韻平和，柔中有剛，比較滿意。我真未想到，在調離之際，又和被退禮的人交上了朋友！

時隔一個月，春節轉眼來臨。我以很平常的心態過這個節。結果許多親朋好友都來了，沒想到的也來了，著實讓我感動！尤其是那位暫未提拔、后來又給退過禮的科長也來了。對這位特殊客人，我格外熱情，還特意留他吃了飯。我著實沒想到，這些人為何這般重情義？我凝望著博古架上那個精致的玉壺，想了許多許多，覺得這前后發生的事太有趣了，似乎對人對事對世態又有了新的認識，內心分外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