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癡
先來說說我的愛情觀吧。不怕丟臉地講一句,從幼兒園開始我就不斷致力于塑造自己的愛情價值觀了。每天傍晚五點半,我一定準時端著小碗吃著媽媽做的紅燒肉蹲在小屏幕的彩色電視機前。每當看到星矢小宇宙爆發拯救女神雅典娜的場景,我總要激動得熱淚盈眶,紅燒肉塞滿臉頰忘記咀嚼,嗚嗚哇哇地指著電視機說不出話來。
這種場景,光是想想就已經夠白癡了。
但是五歲半的我才不管這個,圣斗士為了女神奮不顧身的英俊背影,深深烙印在我幼小的心靈。
晚上睡在小床上,我看著窗外的漫天星光,因為滿懷期待而久久難以入眠。愛情對于當時五歲半的小姑娘來說,是傳奇一樣的存在——羅密歐與朱麗葉要在一起,就得沖破世仇的重重阻撓;梁山伯和祝英臺要攜手白頭,必須墳前痛哭泣血化蝶;連隔壁的姐姐也告訴過我,紫霞仙子的愛人,會是一個踏著七彩祥云而來的蓋世英雄。
愛情是不沾煙火氣的傳奇,故事里的每個主角都有著非凡的能力或者異于世人的高尚品質,他們的相遇富有神秘的色彩,他們的相知歷經過種種波折,他們的愛情故事驚天動地,蕩氣回腸,千回百轉又跌宕起伏。
這樣的中二病,一得就是很多年。
上了初中之后,遠離中二動畫片的我又開始陷入各類小說。安妮寶貝的筆下,男主動輒畢業于清華大學的計算機系,敲著鍵盤的手往往都修長好看,白色襯衣穿在身上妥帖從容。優秀又精英的男生偏執地喜歡著輟學之后外出闖蕩的不羈少女,在她清透明亮的眼神里尋得了人世的真實和溫暖。
我躲在窗邊,眼睛盯著桌肚里的小說看得天昏地暗。從安妮到亦舒,再到雪小禪。
開始迷戀格子襯衣,淺色牛仔長褲下踩一雙白色球鞋,袖子挽起來露出纖細的手腕。在窗戶邊上沒完沒了地寫東西,少女時代性格里的偏執初見端倪,認定的事情一定要做到最后,帶著一點兒不撞南墻心不死的倔強。
心里隱隱地期待著那些像魔法一樣的愛情,它們仿佛能讓灰頭土臉的人生,一下子就變得光彩照人。鮮衣怒馬的少年,騎著單車等在在某條落滿梧桐葉的林蔭道上,只差一個拐角就能遇得到。
懷揣著這樣的期待,每天放學回家,過馬路的時候轉身回頭之間都帶著一點顧盼。只是讀書的日子漫長又沉悶,教室里看出去的天都是四四方方的。怎么可能有人能踩著七彩的云霞來見我呢,我握著筆尖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我如此期待著一場傳奇的到來,哪怕不是發生在我身上也沒關系,能夠做一個見證人對于我來說就已經足夠了。
直到來了大學之后,這個心愿終于得到了滿足。
從春寒料峭的情人節,到暑熱未消的七夕,各類節日都能讓我見證那些傳奇的瞬間。見過最壯觀的告白是某航空學院的男生自制飛機一架證明愛意,幾乎就相當于現實版的七彩祥云。稍微普通一些的也都是誠心正意的男孩兒(或少數女孩兒)集結著一眾親友團在宿舍樓下擺好蠟燭和玫瑰,聲嘶力竭地喊著心里那個名字。起初我作為圍觀群眾里的一員,也能激動得像當年一樣熱淚盈眶的。
我以為按照我的傳奇愛情觀來,這些轟轟烈烈的表白之后,女孩含羞伸出了自己的手,接下來的劇情就應該是男女主的地久天長至死不渝和一生一世。然而震驚我的是,現實里一個男生在大學里可以喊十幾次樓,一個女孩子也能換好幾個男朋友,并且身邊的那些表白越是驚天動地,后續越是慘淡無聲。閨蜜和室友每失戀一次,就找我去吃一次夜宵。她們抹著淚說,在一起之后發現全是瑣碎事兒,從圖書館到食堂再到校外門口那家肯德基,每天都是一樣的,這哪里是老娘要的愛情啊!
一個學期結束之后,體重失控的我感覺自己的愛情觀也快要瀕臨崩塌了。
寒假回家,正月里閑來無事。我看著媽媽在廚房里做菜,爸爸跟在她身后變著法兒添亂還美名其曰“打下手”,于是很有正義感地把我爹拖到了客廳。
反正閑著不如八卦,我于是很正經地問我爸:“你是怎么和我媽在一起的?”
他老老實實地講,“相親唄,我們那時候又不時興自由戀愛,哪像你們現在年輕人似的,自由散漫不負責任——”
我趕緊打住他,接著問:“你和我媽這么多年,生活又這么普通,是怎么過來的?”
他們結婚二十三年,柴米油鹽醬醋茶,磕磕絆絆地走過來,日常生活里全是瑣碎的事情。沒有蜜月旅行也沒有驚喜鉆戒,中西情人節都當成普通日子過,我再三提醒,我媽才多加了個肉菜。兩個人坐得最近的時候,就是在沙發里裹著毯子看電視,遠遠看過去活像兩頭冬眠的熊。
“大部分人都是普通人,普通人的愛情才真實。”我爸盯著我特別認真,“感情不是掛在嘴上的,也不是流于形式的,而是放在心里的。平平淡淡的日子過下來,甜雖然淡,卻能得長久。”他看了看我,不屑地擺了擺手:“算了你這么傻,說了你也不懂。”
媽媽在廚房里喊:“你快過來嘗嘗這鴨子湯燉得怎么樣!”爸爸站起來就往廚房走,臉上卻還是傲嬌:“我就說了吧,少了我你連鴨子湯都不知道怎么燉。”
我看著這兩個人的背影,爸爸這些年不知怎么就胖起來了,媽媽的眼角也爬上了細密的皺紋,愛情也許不只是天際瞬息萬變的云彩吧,因為我覺得此刻兩個人鑲嵌在家居小小廚房的背影,分明也有細水長流的美好。
那天晚上媽媽坐在客廳里織毛衣,爸爸沏了壺普洱坐在沙發里看萬年不變的新聞聯播。小小的三室一廳安安靜靜,柔和的昏黃燈光照著打著木蠟的地板,倒映著一個家該有的模樣。
我在房間里看書,伸手用鉛筆把一句話細細地畫起來:
“當時我不懂事,以為必須驚天動地才不枉愛一場,可是后來長大了,才知道傳奇遠而粥飯近,一茶一飯,其實皆是愛意。”
原來和紫霞仙子一樣啊,關于愛情這件事,我們猜中了開頭,卻沒猜中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