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桌

鐘龍熙

我真的很討厭她。

她人又胖又矮，臉上還有很多星星點點丑陋無比的雀斑，牙齒又黃又不整齊，頭發又少還是油性的。瞧瞧，她的先天條件真的糟糕透頂了，更要命的是她在學習上也是萬年吊車尾，人又笨又懶，貪吃又貪玩。

這些我都可以當做視而不見，最讓我有掐死她的沖動是，整天為了省錢，中午去飯堂吃飯順便打白飯回來當做晚餐。你問我為什么沒有菜？別把咸菜不當菜呀。明明已經臉色土黃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了，還勒緊褲腰帶過日子天天吃咸菜。然后天天上課的時候跟我抱怨肚子痛，下午回來洗頭又一個勁兒地吐槽自己掉頭發快成尼姑了。剛開始我還很在意，于是各種關心，久而久之，我一句“你少吃點腌制食品不就行了”就可以打發她，令之訕訕閉嘴。

我跟她說了無數回別為了省那點錢而把身體拖垮了，都被她一句“吃完這瓶就不吃了”搪塞過去，我一次又一次地傻傻相信。等見她在星期六休息的晚上逛完街回宿舍，臃腫的購物袋里藏著橄欖菜時，我知道我又被騙了。

她絕對是我見過的最瘋狂的省錢神人，簡直是在拿生命在踐行中華民族節約的美德。刷牙只擠綠豆大小的牙膏粒，文具東缺一塊西借一樣死活不肯買，人手一臺的學習機和臺燈她一樣也舍不得花錢，會因為和別人買同樣東西但是比別人的貴兩毛錢而嘮叨個三天三夜。

她活得這般拮據嗎？我無從而知，只是偶然一次機會她跟我說，她的姐姐和妹妹都出去打工了，只有自己和一個弟弟還在讀書，如果考上了省B學費太貴就不打算再讀了。她和我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還是笑起來瞇成一條縫，我看不到任何有關悲傷的色彩。

可是上數學課的時候，她的堅強的堡壘還是變得不堪一擊，潰不成軍。淚花滴在難度系數五顆星的導數函數上，在紙張上瞬間暈開一朵嫵媚的水花。

有時候難過就是來得這么突然，讓人猝不及防。第一次看見沒心沒肺的她流露出這樣悲傷的神色，落差大得如果發電的話可以讓全世界的核電站停工了。

我沒有漂亮的語言安慰她，只是靜靜地陪著她，把老師講過的內容認真做好筆記。一下課她就往廁所沖，等她兩眼紅紅地回來時，我裝作什么也不知道地把自己的筆記遞給她。考上大學，對她而言，真的很重要吧。

后來我們復習立體幾何的時候，證明面面垂直難倒了一大片學子，同桌也不例外。她快把頭低到桌子上了，草稿本上是她煩躁的涂鴉，黑色的筆畫延伸得像是沒有盡頭。我默默地把紙巾遞給她，輕聲說句，“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加油！”

她還是個補刀帝，各種亂入的神回復。比如說，我們還在第三組最后幾排時，某個午后，我慷慨激昂地各種贊頌我們這得天獨厚的風水寶座如何宜居時，她一句“下星期我們就搬走了”，不僅很好地起到了破壞氣氛的作用，還十分巧妙地把我們組正在喝水的女同胞逗得噴水了。

最討厭她總是用一副現實主義的眼神看我，明明在努力的是我，明明懶得無藥可治的是她。她看不慣我粉二次元，我不屑于她整天追國產瑪麗蘇劇。最可恨的是，她總喜歡一臉鄙視地打破我的幻想，一次又一次地把“起靈哥是個不存在的人”這種血淋淋的現實擺在我面前。我們不能因為沒見過起靈哥就說他不存在，這么淺顯易懂的道理她怎么就不明白呢！我們沒去過日本，但我們能說它不存在嗎？不能啊！

她無才無藝運動細胞又爛，還膽小內向，真是一枚無聊的人類。可是她善良，也許她一無是處，但是善良是任何人用錢都買不來的。在她嘟囔著自己睡眠時間不足我反諷她豬一樣的屬性，她也是安之若素一笑而過毫不計較。同一道題我給她解釋了無數遍她還是一臉茫然，我不耐煩地罵她笨她也只會更認真地聽我講解。平時幫人打打水充充電等助人為樂的小舉動也沒少做，在周圍人都質疑我要成為作家這個夢想時，一向認為不切實際的她也會破天荒地站在我這邊為我加油助威。

夢想這種奢侈品，她說大概她一輩子都不會擁有。

我很想跳起來對她劈頭劈臉地罵一頓，一個沒有夢想的人只不過是會直立行走的動物。可是，她眼里流露的悲傷淹沒了大半個太平洋，所以，我原諒她庸俗地行走在這世間。然后每天早上早讀前我又多了一個任務，一本正經地用最激動人心的腔調吟唱，“我們要有最樸素的生活，懷著最遙遠的夢想，即使明天天寒地凍，路遠馬亡。”

除了眼前的茍且，我們還有詩和遠方。同桌你聽到了沒！

雖然她懶得吃得睡得不懂得，我有時候又會暗暗佩服她的驚人毅力，每天早上堅持跑步，每天堅持抄英語課文，每天堅持留一節自修做她最不擅長的數學，還有每天堅持問問題。盡管她知道自己笨，別人講到不耐煩冷眼看她輕聲呵責她怎么這么笨時，她還是會賠著笑臉說：“你再講一遍好不好？”都道伸手不打笑臉人，又有誰想和這傻大妞斤斤計較呢？

聽說每一顆珍珠在打磨前都是一粒貌不驚人的沙子，我猜，她就是那粒不起眼的沙。生活在黑暗的角落里，自卑內向，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會成為萬眾矚目的珍珠，可是她還是會像蝸牛一樣一步一步慢慢往上爬。終有一天她會煥發出屬于自己的光芒的。

和她這么久相處以來，讓我感到溫暖的是，她會很細心地告訴我辦熱水卡要注意的一些事項，會在我不舒服的時候握緊我冰冷的手，知道我不習慣住宿會在每次我回來或者她回來的時候大聲喊一句“同桌”。明明整天貶我喜歡動漫這件事最狠的是她，可一有人說我的不是她就會本能地反駁。

“喂喂，說，你是不是我五百年前在河邊澆水的那棵草，這一世來報恩了？”我壞笑地看著她跟杜海濤一個款式的眼睛，她一記白眼甩過來，“你這句話說得比你說你是全班最帥的還沒有說服力。”

地理老師是個臨近退休的照片小老頭，標志性的是戴著老花眼鏡彎起嘴角笑得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講課口頭禪亂入讓我們一年都不用怕沒有槽點可聊。可是他的心卻是越活越年輕，一把年紀了卻喜歡旅游這種年輕人的活動。更令人羨慕嫉妒恨的是，他的足跡涉及了大半個中國，云南麗江古城，呼倫貝爾大草原，四川九寨溝，哈爾濱圣菲索亞大教堂，松花江，廣西桂林……最重要的是連我家起靈哥的守護青銅門的長白山也留下了他的足跡。

地理老師果真是寶刀未老，我同桌也不是吃素的，她指著屏幕上出現的藍天白云還有草原就拍著胸脯信心十足地說：“我將來要去那里工作。”

免不了的嘲弄聲四起，那又怎樣，我們都不是陳歐，一樣可以為自己代言。在夢想這條不平坦的道路上，最不缺白眼和質疑，我們能做的除了咬牙堅持就是低頭向前沖。只有站上山頂，才有俯瞰眾人的資格。

最讓我感動的是，那時我處于低谷期，雜志方面我很多稿子被刷下來了，剛剛過去的月考成績也是不盡如人意，本來就是去書店看書舒緩一下緊繃的神經的。結果一出書店門口，雨就下起來了，陰沉了好幾日的天，早不下晚不下偏偏我倒霉撞槍口上了。看著大雨席卷了這座小城，我真是結了丁香般哀怨的掃把星啊。

我站在一個屋檐下躲雨，可是雨越下越大，飄進來水汽已經無情地打濕了我的衣裳。有時大風瘋狂地攪動雨簾，不僅會打濕我還激起我一層層雞皮疙瘩。我翻著通訊錄，猜想著現在會有些什么人還待在宿舍的，不抱太多希望的我發了條短信給她，沒想到幾分鐘后她就出現在馬路對面的學校后門了。雨下這么大，沒想到她還會出來接我，不枉我們同桌一場啊。

她小心翼翼地躲過車流，看到我一副落湯雞的落魄樣兒就唾沫飛星地使勁教訓我，什么以后出門要帶雨傘啊，什么回去要馬上洗熱水澡啊，我點頭如搗蒜不停說是以表示懺悔之意。

罵著罵著，她抬頭看著我的眼睛，忽而忍不住就笑了。在青春這場雨幕里，沒傘的孩子都要學會努力奔跑。

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曾遇到過這樣一個同桌，毛病缺點一籮筐，琴棋書畫樣樣不精通。明明很討厭她，卻會被她的一個小舉動溫暖，然后繳械投降。她可以很滑頭也可以很善良。她總是一副現實主義悲觀厭世的姿態，卻又在心底藏著遙遠的地方。或許她在你的人生中扮演的只是一個不足掛齒的過路人的角色，但是那些同桌的時光卻怎么也抹不去。

翻滾吧！同桌。

未來，我們要一起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