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麗宏
夏日鄉下,常見一棵老樹,一架竹竿,一堵泥石斷墻,或一根軟軟繩索,將碧綠絲瓜蔓子橫豎一拉,就撐起了一方青綠自然。瓜蔓與相扶諸君,一靜一動,有張有弛,成為最入畫兒的一景。俏生生絲瓜蔓兒,行走時是多么機敏!先時張愛玲老前輩,就是她的粉絲,張先生曾有個夙愿:在老去的時候,要一個人靜看絲瓜爬蔓。
也不知,她在那鋼筋水泥的異鄉洛杉磯,被心靈中的“虱子”追著跑完晚年,還有沒有記起過早年這個清新的愿望?
想來,看絲瓜爬蔓,在她,跟吃鹽水花生,享受微風中的藤椅,看七月巧云,欣賞雨夜霓虹,還有,從雙層公共汽車上伸出手,摘樹上的綠葉,都一樣,是生命的歡悅。
這歡悅中,絲瓜多了點禪意。這瓜中的小仙家,有著奇異的本領。它的柔軟黃花,嬌弱小瓜蒂,將大夏天太陽的烈或暖,毫不挑剔地接納來,一一雪藏在肚子里,慢慢化為自家的一味深邃,其平和心氣,本就是禪的意境。
所以,畫絲瓜該用一顆禪心。潑去點點墨,幾筆大寫意下來,算作絲瓜枝葉,橫貫一筆,就是蔓子妖嬈,爬藤的架也順勢渲染出來了。灰黑間,點三兩黃花怒放,垂一二絲瓜滴翠。好了。這是多么適合獨坐懷想令人思幽的清雅小畫啊。不過,數清雅,還是將它放在山野之間最好,“寂寥籬戶入泉聲,不見山容亦自清。數日雨晴青草長,絲瓜沿上瓦墻生。”有一種現世安穩的情懷在里面。
齊白石大師那幅《絲瓜蜜蜂圖》,多了一層毛茸茸、甜簌簌的俗世溫暖;畫上題書:“瓜蔬中此予最喜得,香而甜結瓜易大。”讀罷,是會讓人清咽涎水一小口的。的確香哦,采摘過的人都領教過絲瓜的奇香吧,不知它哪兒散出的一股子芬芳,會把人迅疾引入“明月千里花月夜”的幻覺里面去。
絲瓜入畫,也入煙火。它的汁液號稱美人水,有保護皮膚、消除色斑、抗皺嫩膚的功效。佛祖釋迦牟尼就曾用它制成“天羅水”,為眾生治病,至今還為佛門沿用。“天羅水”也是絲瓜藤的汁液。霜降后,選粗絲瓜藤,近根處剪斷,插入瓶中,使其不斷瀝出水液,此清稠之水便是“天羅水”了。《本草綱目拾遺》和《中國藥植圖鑒》則記載了絲瓜水對“肺癰(即現代醫學的肺膿瘍)水”和神經痛等許多病癥的特殊療效。
聽人說,南方寺廟素食里,有一道絲瓜湯肴,名曰“紫竹蓮池”。這湯名一聽,便有禪意氤氳,意思無非說那絲瓜是勢利場中一服清涼劑。那湯色雅凈素淡,滋味清鮮醇美,自是油炸煙熏所不能及。一碗佛家絲瓜湯,緩緩飲下,會淡忘膏粱厚味;更為重要的是,塵世里百般忙亂焦躁的心思,會漸漸平和下來,見山是山,看水是水。
草根家飲食,多半不太講究。我就做不來禪理深奧的絲瓜湯,卻也能領略絲瓜的甘味。煸幾顆花椒,拍一大把肥白蒜瓣,和三兩根細細刮好的絲瓜,一起下鍋脆嫩爆炒。三兩分鐘,上桌一嘗,自然原味飄逸清俊,有探觸清水如鏡、綠柳拂月的寧靜境界。
絲瓜味道清澈,做湯也好。不過配料有些講究,選跟它氣味相投,同樣淡泊的就對了。絲瓜蛋花湯,絲瓜枸杞湯,絲瓜海鮮湯,都是天生絕配。做法上也沒什么難弄的技巧,只消操練過幾載廚刀,一看,就弄得來。湯做好,盛在瓷質瑩潤的廣口碗里,細細啜飲,只覺清甜滋味如紅塵歲月里一曲婉轉慢板,漁舟唱晚之類的,清逸得不行。
暑意漸濃,絲瓜陸續出場,一片冰心在瓜瓤。它柔潤空靈的意蘊,讓一方味覺世界,清雅得動人心魄,欣喜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