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劉榮書
殘 肢
⊙ 文 / 劉榮書
劉榮書:河北省灤南縣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天涯》《山花》《江南》等刊。有作品被選刊選載,入選多種選本。著有中短篇小說集《追趕養蜂人》《冰宮殿》。
醫生,他的腿怎么會變成這樣?我老婆問那位醫生。
這位看上去文質彬彬的醫生,頭發微卷,白皙臉上掛著一絲慵懶的倦容。他抖摟著X光片,看我一眼,問: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那時我已不能下地行走。是由我老婆和她弟弟將我抬到醫院的。年初我從建筑工地回來,已躲在床上靜臥多日,每天雖不被日光曬到,但手臉的黧黑與粗糙還是明顯暴露著我的身份。我覺得這個糟糕的醫生很有些明知故問的意思,雖然他并未流露出對一個卑賤病人的輕視與怠慢——他似乎很有職業素養。在他的解釋中,我竟然成了一個長期靜坐或站立的人,這才導致了下肢靜脈血栓的形成。想想都讓人覺得好笑。
我想笑一下,但臉上卻不會露出很好看的笑容。跳過他的提問,我問他:醫生,像我這種病,有沒有家族遺傳的可能?
沒有。
他說。說得直接而肯定。
在我思忖著想要再說些什么的時候,醫生表情冷峻地把我老婆拉到一邊,低聲交談了起來。我發現我老婆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她不時錯開醫生的目光,朝我這邊看上一眼,驚慌失措的同時,又流露出對我深深的同情以及擔憂。
是遺傳!我暗自嘀咕說。
返回來的醫生并未聽懂我的話,漠然看我一眼。
是遺傳!我挑釁般看著他。因為長期靜坐或站立,導致病因形成的這種說法簡直是扯淡。從我生下來,我就沒有長時間靜坐或站立過,我一直在干活,干活又怎么可能長期靜坐或站立呢?!
我老婆撲過來,堵住了我的嘴。她覺得我和醫生這樣爭論下去,簡直有悖常理。但我仍在對醫生闡明著我的觀點。
醫生皺了皺眉?;蛟S碰到我這樣的病人,是他所沒有想到的?!乙稽c也不為自己的病情擔憂,反倒在這樣一件區區小事上糾纏不休。
醫生輕蔑地挑了一下嘴角,走開了。
醫生離開之后,我仍在喋喋不休。很多病人像看一個怪物一樣看我。我老婆強作歡顏對我說:住院吧,醫生說必須住院!
住院?我輕蔑地“哼”一聲。我知道她對我隱瞞了什么。壓低聲音,對她抱怨道:住院要花多少錢?和在鄉衛生所一樣,打針輸液白花錢,有個屁用!
截肢……老婆吞吞吐吐說,醫生說這次要截肢,再不截肢,恐怕你的命就保不住了。說到這里我老婆身子打了個抖,她的頭發奓撒,走廊里微弱的光線照著她,使她看上去像一個蒼老的婦人。
我說,回家……
回家你會死的……
不回家也是個死。截肢要花多少錢啊?
要十多萬。
聽到這里,我覺得更沒必要在這鬼地方待下去了。那十多萬可以直接要了我的命,而不必等病痛將我折磨致死。
回家!我惡狠狠地對她說。
現在,我待在家里。照我老婆的話說,待在家里,只有等死的份兒。在這樣等死的日子里,時間流逝得非常緩慢。只有尖銳的疼痛能讓時間偶爾加速。疼痛常常使我暈厥過去。醒來時,我會瞬間感到生活的美好,為了能使這美好的感覺得以延續,我想我有理由回憶一下我家族中曾經發生過的那些事情。我仍舊對醫生的說法耿耿于懷。
我始終懷疑——我們家族的男人身體中潛伏著這種遺傳病因。這種懷疑并不是空穴來風。在我爺爺和我父親身上,這樣的事情已發生過。只不過由于某些特定的原因,都被人們忽略掉了。
而今在我的身上,這種遺傳病因最終有了結論,我是這種遺傳病因的受害者,身體力行的見證者,也是最后一個終結者?!覜]有兒子。我老婆不能生育。我們只有一個領養的女兒。
我爺爺十九歲那年隨解放大軍南下。那年他剛剛結婚。據說隨大軍剛剛走出縣界,他便開了小差。他并不是貪生怕死,而是舍不下剛剛娶進門的我奶奶。他還沒和她親熱夠。他跑回家,整天躲在床上。農工團的人來抓他。為了阻止別人闖入屋內,我年輕的奶奶不惜將自己脫光,和同樣脫光的我爺爺摟抱在被窩里。農工團的人才不管這些,揭開被窩,像拎一條螞蟥一樣,將我爺爺從我奶奶身上扯下來。作為逃兵,他理應受到嚴懲。但農工團的一位領導是我家的遠房親戚。將功補過,既往不咎,我爺爺再次被送回到南下的部隊。
后來我爺爺常對人講起那段他南下的經歷。當然,那段不光彩的逃兵經歷是會被他省略掉的。他說,行軍真是苦??!要不停地走。幾千上萬里路,是一腳板一腳板量出來的。我爺爺天生是個扁平足,一天行軍下來,足底和足背都會變得浮腫,睡一晚,浮腫消失。再次行軍,足底和足背再次浮腫。晚上若能停下來休息還好一些,要命的是有時要整晚行軍,腳痛得簡直要了他的命?;蛟S瞌睡會暫時讓他忘記了疼痛。走著走著,他就會合上眼睛,打起瞌睡來。行軍的隊伍是連成串的,我爺爺被裹挾其間,邊走邊瞌睡。步履稍有停頓,后面的戰士會推著他繼續前行。他在瞌睡中邁著機械的步子,保持著行軍的步調,走起來倒還十分的愜意(這是我爺爺的原話)。只當聽見零星槍聲和隆隆炮聲時,他才會睜一睜眼睛。但行軍的隊伍并未停頓,他便合上眼睛,再次睡去。
這樣連續的行軍過后,我爺爺實在撐不住了。他一瘸一拐走著,走一段,便要停下來歇息。幸好隊伍此時已來到長江北岸,大部隊在那里集結,稍作休整,準備渡過江去。
在江邊休整的日子里,我爺爺又開始想家了。他心里放不下我奶奶,雙腿的疼痛加重了他的思念。那天他獨自走上江堤,看渾濁江水在眼前奔涌。一顆不知從哪里射出的流彈,擊中他的左腿。爺爺說,他是爬著回營地的。軍醫當即對他進行了救治。
所幸子彈并未傷到骨頭,只是擊穿了小腿內側。軍醫取出那顆子彈,將傷口縫合,最后笑瞇瞇地對他說,問題不大,休養幾天,或許能趕上渡江戰斗的。
在衛生所養傷的日子里,我爺爺心情沮喪。他身邊那些還未痊愈的傷員,整天嚷著出院歸隊,投身到那場偉大的戰役中去。只有我爺爺一言不發,望著被繃帶扎起的傷腿若有所思。
七天之后,槍炮聲大作。醫生來為我爺爺解開繃帶,查看傷口復原的情況。他們奇怪地發現,被子彈射穿的傷口并未痊愈。它像一枚有毒的花朵,泛著紫紅的顏色,黃色膿血從傷口處流溢出來,散發著一種奇怪的味道。

⊙ 龍仁青·青海湖畔2
身邊很多病友都出院歸隊了,或許已投入了那場戰斗之中。我爺爺說,當時他也有一種馬上投入戰斗的沖動,要知道,自參軍以來,他還未放過一槍一彈。在那些病友的感召下,他忽然明白了很多道理。明白了忠誠、勇氣,以及信念這些個他從未領教過的字眼。他還知道了一個淺顯的道理:那就是沒有一個嶄新的國家,何來自己的老婆!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我爺爺每天都面對他那條浮腫的傷腿發愁。他發現那處小小的傷口已徹底糜爛,更令他感到恐懼的是,腿上開始出現紫色斑點,像老家樹上成熟的桑葚,顏色濃郁,而后在南方溽熱的天氣里慢慢腐爛,在大腿肌膚上印染出大面積青紫的顏色。而后那些青紫又變成黑色,他感覺腿上的肌肉已失去原有的鮮活與韌性,像一堆變質的豆皮。
果然,在某一天從昏睡中醒來時,我爺爺發現他腿上的皮膚開始徹底潰爛了。潰爛從傷口處開始,黃色膿血仿佛蓄積了力量,很快遍及整個腿部。傷員從前線陸續下來,麇集在簡陋的衛生所里。被炸斷胳膊腿以及擊穿肚腹的傷員隨處可見,他們整夜整夜發出痛苦的哀號,我爺爺的哀號聲也加入了這支隊伍。從某種意義上說,我爺爺也經歷了那場激烈的戰斗,他雖未經歷槍林彈雨的洗禮,卻參與了那些傷兵歷經生死的全部過程。——實際上這是最慘烈的戰爭,凝聚了所有戰爭的猙獰與恐怖,雖體驗不到射殺敵軍的快感,但對生的渴望與對死的恐懼,讓我爺爺對那場戰爭有了更切身的體會。
手忙腳亂的軍醫忘了我爺爺受傷的緣由,他們或許把他當作了一名剛剛從戰場上抬下來的傷員。那天鋸斷一個被炸斷雙腿的傷員之后,我爺爺的左腿,也稀里糊涂被他們一并鋸掉了。
全國解放的喜訊傳來,我爺爺被敲鑼打鼓地送回了家中。他胸前別著鮮艷的軍功章。人變胖了,膚色白皙,全然看不到戰爭對他的摧殘。在這場戰爭中,他只是賠上了一條左腿。但那條被鋸斷的左腿并未被丟棄在遙遠的南方之地,而是被他輾轉帶回了家中。在我們老家,流傳著這樣一種說法:人死之后,肢體不能有任何殘缺,哪怕一顆小小的牙齒,也要完好保存起來,等人死后,一并下葬。
那條左腿被一塊油布包裹著,埋在我家院子里。那年我父親出生。隨著我父親的出生,更為奇怪的一件事在我們家中發生了——在埋下我爺爺殘腿的地方,竟長出了一棵奇怪的樹。不是楊樹、柳樹、榆樹、蘋果樹這類屬于北方的樹種,而是一棵橘子樹。三年之后,它在人們的驚異中結出了橙黃的果實,只是吃上去味道有些酸澀。這棵橘子樹成了我爺爺經歷那場戰爭的見證,被當地人稱為“英雄樹”。你要知道,橘子樹是在南方生長的一種植物,在北方根本看不到。但這棵橘子樹怎么會在我家的院子里開花結果?很多熱衷于研究植物的人為此專程跑來,研討這一奇怪的現象。據我爺爺說,他在后方醫院養傷期間,正是南方柑橘成熟的季節。他和戰友們吃了很多橘子,橘子核吐在床底下,當時那條殘腿也被他藏在床下,或許無意中,橘子核是隨那條殘腿被一同帶回來的吧。奇怪的事總是令人費解,人們最終只能對這棵樹做出如下結論——它大概是因為浸染了英雄的鮮血,才得以在北方扎根生長。
我爺爺殘廢軍人的身份,當年給家里帶來過無限風光。他常年穿一身發白的軍裝,頭戴一頂同樣洗得發白的軍帽,坐在木質輪椅里。一根拐杖隨身攜帶,看誰不順眼便操起拐杖,直戳戳搗過去。他每月有不菲的撫恤金。這些撫恤金能保證他每天喝酒吃肉,在鄉村里過著神仙般的日子。他是我們米鎮當年唯一一個下過館子的人。當年的“四部飯店”門前砌著高高的臺階,我爺爺雖不能登堂入室,卻能堂而皇之地在臺階下坐擁一張桌子。那張桌子是我爺爺的專屬,只要他去,別人必定要讓給他的。他要二兩白酒,一盤炒“饹馇”,再來兩塊肉餅。那肉餅舌頭形狀,用草紙裹著,皮薄餡厚,咬一口,滾燙的湯汁會燙了他老人家的嘴巴。他吃一塊,帶回家里一塊。我對世間美味的品嘗就始于那些肉餅。只是沒有太多口福,我八歲時,爺爺便死了。
臨死前他同樣穿了洗得發白的軍裝。軍裝肥大,像一床綠色被子,將他枯瘦的身子潦草裹住。殘缺的身體雖成就了他畢生的榮耀,但在臨死之際,看上去還是顯得丑陋不堪。我父親當時正在橘子樹下挖爺爺那條殘腿,但掘地三尺,也找不到。甚至連一片骨殖都未曾找到。我父親正在沮喪,被家人喊到屋子里,我爺爺臨終前有話要對他說。
爺爺躺在床上死了一回又一回。每次說咽氣了咽氣了,每次卻都含著一口氣慢慢活過來。此時他嘴唇猩紅,顴骨上浮蕩著一絲紅暈,看上去像一個羞澀的人,正在為自己一次又一次佯裝的死去而感到羞愧。他喉嚨里“咕咕”作響,眼皮撬開,瞳孔像深不見底的洞。別找了……我爺爺說,那條斷腿找不到啦。它肯定變成,變成那棵橘子樹了。
我活得有愧呀!國家對我多好,讓我風風光光一輩子??晌摇瓍s是個逃兵,死了注定不會留下囫圇尸首的。我要死了,不能把秘密帶走?!业哪菞l腿,是我自己開槍打的,當時我想家,也受不了行軍的苦,就自己朝腿肚子上開了一槍。誰想得到,卻丟了一條腿。我覺得,這是一種病,即使不開那一槍,腿也會生病,也會爛掉的……
爺爺說完這些話,合上了他的眼睛。
埋葬他時,由于沒了那條鋸下來的左腿,便只能將他用了一生的拐杖,放在他身體的左側。有人提議去做一根新的拐杖。那根舊拐杖底箍破損,榆木材料變得黝黑發亮,支撐肩胛的部位,纏了一層又一層白布,臟兮兮的難辨顏色??瓷先ヅc我爺爺的身份很不相配。但我父親聽了爺爺斷腿的秘密之后,神情黯然,心生愧意,也就對一根拐杖無心顧及了。他搖了搖頭。將我爺爺的葬禮辦得潦草而簡單。
我家院子里的那棵橘子樹是在第二年春天死掉的,它沒有像往常那樣發芽抽葉。說不定冬天便已死掉了。不知情的人說英雄命殞,樹也會跟著消亡。就像美人自刎于王者腳下,就像烈馬隨了壯士投江。但我父親心里清楚,對于一個逃兵來說,那些贊譽之詞顯得太過了?!撬谠鹤永锿诰驙敔斈菞l斷腿時,傷了樹的根系。本來就很嬌貴的一棵樹,怎么不在北方嚴寒的冬天里死掉呢!
接下來我想說一說我的父親。
我父親的腿傷說來也很是蹊蹺。
他在我爺爺的光環籠罩下,過了半輩子嬌生慣養的生活。按當時我爺爺的能力,我父親不該在農村待一輩子,怎么也該混一個合同制工人當當。但實際情況卻是,我爺爺仰仗了他殘廢軍人的身份,除了在鄉里飛揚跋扈,貪圖于他的喝酒吃肉之外,并未給兒孫留下任何蔭庇。他好像不屑于去和那些干部說情。但之后想來,爺爺一輩子都活得很愧疚,他怎么還有臉再去為他的兒孫討一些福利呢!
我父親是一個羞怯之人。他姐弟四個,排行最小,是家中唯一的男孩。你可以想象,在父母以及姐姐們的寵愛下,他會有著怎樣懦弱的性格。爺爺死時,我父親三十多歲,姑姑們都已出嫁。成家立業的父親,等于被動地走上了生活的舞臺。
他做不好任何農事,在生產隊里老是受到排擠。和婦女們領著同樣的工分,簡直是一種恥辱。那年,他隨了挖河隊伍,去了百里之外的十里堡。
挖河工的背景是這樣的:當年為了興修水利,每個村子都要組織一支挖河隊伍,利用農閑時節,在短短幾個月內,于河流下游筑起一座巨大的水庫。河泥一鍬一鍬挖出來,裝入竹筐或板車上,運到指定地點,筑起高高的堤壩。正是寒冷冬季,勞作的艱辛可想而知。
我父親后來常說他們那一代人,就像被役使的牲口。做挖河工又苦又累,肩上挑著河泥,爬陡峻的河壩,簡直比死了都難受。挑了一趟又一趟,一天又一天,沒有個盡頭。我父親說當時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他們那些挖河工,好像在一鍬一鍬挖掘著一個巨大的墳墓,也不知要把誰埋葬在那里。運土方的路有一公里長,后來坡度越來越陡,所有帶去的竹筐全部用爛,只能幾個人一組,用板車往堤壩上拖河泥。分組時,沒有人愿意和我父親入伙,都說我父親干活偷懶……我父親每每說起這些都會羞紅了臉,他說,我哪里是偷懶啊,是我的腿腳不行,我的腿疼得厲害,老抽筋,可能是睡地窩子,著涼了。我父親后來被分到了一個弱組,他們那個組全都是老弱殘兵,隊長為了照顧他們,將一匹從村里帶過去的黑馬分配給了他們。
一匹黑馬或可抵得上五名壯勞力,但那匹黑馬卻是一匹剛剛被閹過的兒馬,性情暴烈,還未被漫長的苦役所馴服。有時拉著一板車河泥,會在陡峻的堤壩上奔跑起來,有時卻原地駐足,認你怎么驅使也不會前進半步。
那匹黑馬很少有人能驅使得了它,父親說,我就睡在馬廄里,每天負責它的草料。它聽我的話。我牽著馬韁繩,每天亦步亦趨跟在馬的左右。其實當時我很愿意做這份兒活路,至少不用再去挖河泥了。冬天來了,挖河泥真讓人受不了。裸著雙腿站在冰冷的水里干活,頭上冒著熱汗,腿腳卻針扎刺骨。地窩子里潮濕得很,當年的挖河工,很多人都落下了風濕的毛病。
但牽馬也有牽馬的不易。馬的步子快,走起來虎虎生風,人只能小跑著才能跟上。一天下來,我的腿斷掉似的難受。后來我完全是被那匹馬拖著走了。那匹馬待我真是不錯,從來沒難為過我一次……但我又不能叫一聲“苦”,當時那份活路很多人盯著呢!這樣的活路做不了,我還能做什么呢!
——事情就是這么蹊蹺,我父親的右腳后來被那匹黑馬踩了。馬踩在他的右腳上,將大腳趾幾乎踩爛,腳指甲脫落下來。
雖是被踩了腳,我父親卻感到了慶幸。他再也不用每天起早貪黑去出工了,每天都可以躺在馬廄里,享受傷殘給他帶來的安逸。
但他說他很難安逸地躺在那里。其中的原因,一是那匹黑馬后來又闖下了大禍,二是他受傷的右腳發生了可怕的病變。
病變是從腳趾開始的。受傷后右腿的浮腫并未讓他感到害怕。但過了幾天之后,右腳腳面開始發青,腳趾變得發黑。窩棚里臟亂的環境讓他忽視了右腿上出現的紫色斑點,他把那些斑點錯當成了泥跡。直到回家之后,母親用清水怎么洗也洗不掉,這才知道那是壞死的細胞在腿上留下的印記……但疼痛是不可能被忽略掉的,到了這個時候,愧疚的情緒仍然控制著我的父親,他不敢在工友身邊發出痛苦的呻吟。他像個從戰場上潰敗下來的逃兵,唯恐受到別人的指責。只當所有人都去出工時,他才敢把痛苦的呻吟聲放大,也好緩解一下那令他難以承受的疼痛。但他疼痛的呼喊都被從外面傳來的勞動號子聲淹沒了。其間我父親找過隊長,想讓隊長派人把他送回家里。隊長也并非冷漠無情,他說,水庫就該竣工了,現在是攻關階段,就連公社領導也住到工地上來了?,F在把你送回去,抽不出人手啊,你再堅持幾天,咱們一塊回去算了。
我父親的腿說不定就是因為那幾天的耽擱而廢掉的。他并沒有堅持到水庫竣工那一天。后來在醫院里,醫生對我母親說,再晚來幾天,命就保不住了——是那匹黑馬救了我父親一命。它闖下了大禍。我父親腳被踩傷之后,那匹黑馬由一個毛頭小伙子駕馭。那小伙子剛剛十八歲。役使起那匹黑馬來沒輕沒重,亂發淫威。他常常因黑馬的怠慢或輕浮毆打它,這苦役中的一人一馬,其實是在用殘暴的方式相互發泄著苦悶。后來黑馬開始報復他。那天它撒開四蹄,在陡峭的坡道上開始狂奔。小伙子來不及解開拴在手腕上的韁繩,活活被那匹馬給拖死了。人們圍追那匹黑馬,最后將它活活打死在水庫的壩底,馬肉被人們快樂地分食。
當時我父親待在馬廄里,聽到了人們的喊叫以及黑馬痛苦的嘶鳴,他在疼痛中暈厥了過去。
由于小伙子的死,我父親才得以被送回家中。他和小伙子的遺體被放置在同一輛馬車上,走了一天一夜,天明時才走到家里。那一天一夜的路程令我父親倍感煎熬。他忍受著腿傷的疼痛,還要經歷與死亡并駕齊驅的恐懼。他說他起初坐在車轅外側,盡量避開那具尸體。但后來便堅持不住了,昏睡了過去。醒來時發現死者的臉正對著他,他的手搭上了死者的肩膀,讓人看上去他像另一具死尸,或是死尸的難兄難弟。
接下來我父親的遭遇其實比死掉也好不到哪里去。腿傷的疼痛開始加劇,右腿開始出現大面積潰爛??珊薜某嗄_醫生再次耽誤了病情,直到被送進醫院,醫生很快做出了截肢的決定。
現在我待在家里,正因雙腿的潰爛而等待死亡的來臨。我回憶了爺爺與父親一生中的遭遇,再次認定我們祖孫三代的病因,其實是遺傳而并非醫生所說的某種特殊的原因。但令我感到沮喪的是,距我爺爺的遭遇過去了將近一個世紀的時間,我的遭遇卻要比他們任何一個人都要悲慘。——我爺爺丟掉了一條左腿,卻因此過上了衣食無憂的生活。我父親的命運雖凄惶一些,但想來也還算不錯。他在醫院住院期間,因是工傷,治療的整個費用都是生產隊給支付的。據說那還算是一個不錯的年代,沒錢也能住院治療。失去右腿的父親不能參加生產隊的勞動,起初村里是給他記工分的,每年都能不勞而獲分到糧食。生產隊解散之后,他的日子才日漸艱難起來,但那時我已長大,有了分擔的能力。并且他能從村里領到一份低保,所以我家的日子那時也算過得去。
我沒有什么可抱怨的。我并不想憑空得到些什么。但我爺爺和父親其實都是騙子。爺爺自殘,自己朝腿上開了一槍,他因禍得福。我父親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告訴我那匹馬之所以踩了他的腳,其實是他故意將自己的腳伸到馬蹄下去的,他想用這樣的方式逃避艱苦的勞動。但讓他感到內疚的是,因為他的過錯,那個小伙子被黑馬活活拖死,那匹無辜的黑馬也被人打死了。一人一馬的死抵消了他失去右腿的遺憾,他總覺得自己像一個罪人,因此后半生都活在愧疚的陰影中。而沒有對自己失去右腿的原因做出更多的探究……
這些事,是父親臨死時告訴我的。和爺爺一樣,謊言往往在死亡到來時才得以戳穿,又像是我們家族一代代相傳的混世秘籍。但我在臨死之前,是沒有任何謊言去戳穿的。在我發現自己患病之初,我也曾想過制造一個能得以保全自己的謊言,比如說從腳手架上跳下去,造成一個墜落的假象,在醫院得到救治的同時,還能從老板那里得到一筆賠償金。我雖這樣想過,卻沒有實施的條件。當時我雖待在工地,但我所處的工地,其實是一個爛尾樓工地。老板在兩個月之前便跑路了。我和其他工友之所以堅守在那里,是相信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這樣一句蠢話,我們只是為了得到那點可憐的工錢。如果當時從腳手架上跳下去,想得到老板的賠償,簡直是個笑話。你死了老板才懶得管你呢!等我再想其他招數時,雙腿已疼得難以走動,想起我爺爺和父親半生的愧責,我也就善罷甘休了,覺得這是命運讓我必然承受的結果。只能打一個電話,讓家人將我領了回去。
現在,我在忍受病痛的同時,在對那個糟糕醫生所下的結論耿耿于懷的同時,我還在思考另外一個問題。那就是我爺爺失去了左腿,我父親失去了右腿,現在我這種情況,我左右腿全都發生了可怕的病變,難道,我是在承受由他們的謊言所帶來的惡果嗎?或是這種可怕的疾病,要在我身上有一個完美的終結?
我疼得死去活來。常常在恍惚中發出凄慘的號叫。我的號叫聲打碎村莊固有的寧靜,讓衰敗的村莊更顯衰敗,讓凄惶的人們感到更加的凄惶。
我只能倚坐,而不能平躺。我不知道以前那種睡臥的方式何以會讓我倍感煎熬。我真恨那個醫生。我本來就是勞苦的命,從生下來便開始為生活奔波。直到現在,我才明白,以前仰躺在床上睡覺,那只是死亡的另一種方式。睡上一覺,又活過來,又去開始那為牛為馬的勞作?,F在我要死了,不需去勞碌奔波了,命運卻不能讓我整天平躺,而只能坐著。

⊙ 龍仁青·青海湖畔3
我無法描述我雙腿潰爛的情景,那簡直是一個噩夢。我生命的汁液全部發生了變異,變成一條你們所知道的被污染的河流。黃色液體源源不斷地從皮膚的潰爛處滲透出來,往往一覺醒來,那些液體浸濕了床褥,順著床腿滴淌到地下,形成一攤可疑的水跡。它們是黏稠的,發出刺鼻的臭味。蒼蠅在那攤汁液上蠶食,我老婆將它們清掃到院子里,那群蒼蠅便“嗡”一聲追到院子里。
所有人都在離棄我,就連我老婆在內。我不抱怨她。我身體發出的味道實在令人難以忍受。只有蒼蠅以及不知名的蚊蟲才會青睞于我的身體,它們是死亡到來時我最親密的伙伴,或是死亡派來的信使。有一天我還發現傷口的鮮嫩之處,有一只肉乎乎的蟲子爬了出來,它白生生的,體態豐腴,鼓涌著身體在腿上爬動——是一條蛆。我拿起放在身邊的鑷子,打開一只空藥瓶,將蛆放了進去。又爬出來一條,我一共抓到了五條蛆。那些蛆讓我感覺到身體發癢。它們爬出來的潰爛處像一個巨大洞穴,我拿了水果刀,從那里劃開一道口子。刀刃不算鋒利,但我腿上的肌肉已經變質,像松散的豆皮,它們相互包容。我用刀尖小心翼翼挑開表面的一層遮蔽,里面的內容著實嚇了我一跳?!苊苈槁榈那x蠕動著,仿佛在為我揭開它們的秘密而深感不安。
我無法形容腿上那些正在爛掉的肉,它們像開在我家院子里的玫瑰,大朵大朵,紅得驚心,白得殘忍。它們于絢爛的姿態慢慢從我的身體上剝離,在夏季沒有結束之前,便迅速衰敗。裸露的腿骨像初冬的樹的枝丫,沒有了皮肉的包裹,注定會成為身體的累贅。它形狀丑陋,讓我想起若干年前我家那條被車輪軋斷腿的狗,我以為那條狗會死掉,但它在角落里蜷縮多日,每天用舌頭舔舐傷口,最后又自己咬斷相連的筋脈,竟奇跡般活了下來。
那真是一條勇敢的狗。
我忽然做出將自己的腿鋸掉的決定。
我真恨那個醫生。如果我待在醫院里,會不會要接受他各種名目繁多的檢查,他嬌滴滴的像個娘們,會對我發生病變的雙腿束手無策,會說出更多不靠譜的病因……那把水果刀就在我的身邊。我還需準備一把鋸子,就是那種鐵質把手的“鋸弓子”,鋸條是鋼的,泛著淬火后幽幽的藍色,鋸口看上去細密而遲鈍,用來鋸斷我脆弱的腿骨想來不成問題。我還需準備一件硬物咬在嘴里,以免疼痛會損壞了我的牙齒。
我備好了這些,將自己的想法告訴了老婆,以便得到她的幫助。我老婆當即便哭起來,她說你這是瘋了嗎?醫生才能做的事,你竟然也要做!
她又提到了醫生。她又提到了那個引我憎恨的醫生。我罵了她幾句。她哭著跑開了。她或許想不到我會下得去狠手。她躲在院子里哭泣。我沖她喊:你在外面待著,別進屋,不然會嚇到你的。
外面靜了下來。整個世界都靜了下來。我將一把“癢癢撓”纏了碎布,咬在嘴里。用刀子一點點將腿骨周圍的腐肉剔掉。那些腐肉像我身上的皮屑,無疼無癢地紛紛剝落。我將鋸子架在腿骨上,慢慢開始鋸起來。沒想到它如此堅硬,仿佛世界上最有韌性的一種物體。鋸齒咬噬著骨殖,發出“咔咔”的響聲,骨殖的經脈連通了我身體內部的所有神經,每扯動一下鋸子,無數根神經都會發出痛苦的嘶喊。汗珠從額頭噼噼啪啪掉落下來,我聽到牙齒發出“吱吱”的咬噬聲。我的腿骨像一棵即將被伐倒的樹,最后相連的部分死死咬住了鋸齒。我想將鋸齒拔出來,換個角度重新再鋸,但腿骨卻死咬著鋸齒不放,我手上用力,鋸齒“咯嘣”一聲,從中間折斷了。
我粗重的呼吸全部被咬在嘴里的東西堵住了,唾液和血沫從嘴角噴濺出來,我強忍疼痛,用手搬起自己的腿根,看見腿的下半部分似乎已不再屬于我的身體,它丑陋地耷拉著,只有很少一部分相連。我將一把小刀架在腿骨的縫隙處,操起一把榔頭,狠狠砸了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醒來。醒來時感覺下肢一陣輕松。親屬們圍在我的床前。我鋸斷的殘肢被他們用一塊塑料布包裹著,我想看看它。我還看見身邊的桌子上,擺放著一把斷掉的鋸齒,和四顆鮮血淋漓的牙齒。
我并沒有死掉。反而活了下來。斷腿處慢慢結了新鮮的肉痂。鋸掉的腿起初被我老婆收在一只甕里。我離奇的遭遇讓很多人不敢相信,紛紛跑來家里看熱鬧。我又有了吹噓的資本,和他們探討我家族奇怪的遺傳病因之外,仍舊不忘咒罵那可惡的醫生幾句。我用我的實際行動給了他極大的嘲諷。
暑假時我女兒從大學回來,把我的事拍成照片,寫成文字,發在了網上。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要這樣做。將自己家里的丑事公之于眾,好像很光彩似的。后來這件事很快便引起了轟動。有記者到我家里來采訪,把我的事登在報紙上。我真不知道這是件好事還是壞事。壞事還沒有出現,好事卻接踵而至。首先村里和鄉里的干部來到我家,給我來送溫暖。還給我和老婆辦了低保。有人開始為我捐款,捐款的數字我不便在這里透露??傊械暮锰幎汲龊趿宋业囊饬希鼈儊淼悯柢E而突然。如果我爺爺和父親活著,他們或許想也不會想到——我沒有制造任何謊言,命運卻陰差陽錯讓我得到了更多的實惠。
最讓我感到開心的是,起初那家我去看病的醫院,竟派人主動找上門來,說要把我接到醫院,免費為我治療。那個妄下結論的醫生也在其中。
他并沒有認出我來。他從網上看到了那條新聞,感到新奇。職業的敏感讓他有些不敢相信,病人在那種狀態下會自斷雙腿并奇跡般活下來?他是抱著這樣一種考證的態度來到我家的。
我斷然拒絕了他們。
我不知道還需要治療什么!我自己便是最好的醫生。我把那個跟我打過交道的醫生叫到身邊,問他:醫生,像我這種病,有家族遺傳的可能嗎?
他疑惑地看著我。最后還是開口說:沒有。
那這種病的病因是什么?
是因為長期靜坐或站立,導致了下肢靜脈血栓的形成……他倒背如流地說。
我撇了撇嘴,告訴他,我爺爺和我父親都得過這種病。我從生下來就沒有長期靜坐或站立過,他們也沒有。我從生下來就開始勞作,他們也一樣。
后來我還是原諒了那位自以為是的醫生。
后來我將鋸掉的雙腿放在一只細高的玻璃器皿里,用福爾馬林浸泡,放進倉房。等我壽終正寢的那天,好復原我殘缺的肢體。福爾馬林是那個醫生提供給我的。
我還將繼續活下去。并且會在這世上活上很長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