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王 華
懲 罰
⊙ 文 / 王 華
王 華:女,國家一級作家,貴州省作家協會副主席。著有長篇小說《橋溪莊》《儺賜》《家園》《花河》《花村》等多部,發表小說兩百多萬字。曾多次獲獎,有作品被改編成電影,部分作品翻譯到海外。

夏貌貌終于決定要去尋找她祭奠了三個年頭的兒子了。
做出這個決定的時間是半夜,她得從她睡的小屋摸到男人那邊,把這個決定告訴他。摸,是因為男人睡覺的時候怕光,即使是另一間屋子里的光也會影響到他睡覺。男人開了一家加工各種防盜網防護欄的店,每天都跟鋼鐵在一起十多個小時,累。好在她在兩間屋子之間摸了兩年,早已經不成問題了。嫁他后的第一年,他們是挨著睡的。第二年的一個晚上,他把她從床上踢了下來,因為他不能容忍她磨牙。夏貌貌有失眠的毛病,每個晚上都要輾轉反側大半夜,這一點他都忍了,但后來,她大半夜開始磨牙,他就不能容忍了。他的房子是小三室。第二間是他上中學的兒子睡覺的地方,第三間是他兒子做功課的地方。她被踢下床以后,他兒子就退到自己的床前做功課。她在第三間小屋里安了一張小床,供自己過夜。當然,每個夜晚的開始,她都要睡到大床上去的,她得看看男人是不是有需要,沒有需要了,她才回到自己的那張小床上去。
冷,她在推醒男人之前先鉆進被窩。男人被她帶來的冰冷刺激醒了,不滿地咕噥著又要睡去。她便推了推他。男人再一次被迫醒來,大為光火,一腳將她踢下了床。她爬起來,趕緊鉆進被窩取暖,男人又要踢,她趕忙說,我有件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說。男人說,大半夜的說屁呀說,明天再說!他說著已經抬起了腳,她趕緊抓住他的腳,說,我必須去找我兒子了。
男人徹底醒了。他感覺像大冬天輸液似的,血管里爬行著一股冰冷。你去哪里找你兒子?他問。嫁他前,她說過她有一個兒子,但已經死了。嫁他這三年來,每年的五月初八,她都要為她兒子燒紙,說那個日子是他的生日。
男人猛地打開了燈,現在他不怕光,怕黑。
我兒子其實沒死。夏貌貌說。
是我把他扔了。她又說。
我必須去把他找回來,要不然,我這心就不得安寧。她摸著胸口說。
男人最后還是把她踢下了床。他希望她站在床前跟他說話。如果她現在說的都是真的,那就證明她以前對他撒了謊,他們應該保持應有的距離。夏貌貌迅速跑回去穿好衣服又回到床前,在應有的距離內站著,依然摸著她的胸口說,我去把他找回來好嗎?男人在這個時間里已經準備了充分的冷靜和清醒,他的視線根本就不受她暗示的左右,他不看她的胸口,他不去體會她那里是不是疼痛。他問她,你當初為什么要扔了他?
夏貌貌說,他是個病孩子,得了一種叫自閉癥的病,他爸把他看成拖累,拋下我們母子走了,我一個人負擔不起他的治療費……也把他當成拖累……扔了。夏貌貌開始哭,怕影響了隔壁的中學生,她拼命壓抑著哭聲。
男人看著她,由著她哭。
男人說,現在你想去把這個拖累找回來?
夏貌貌急忙點頭,仿佛點慢了就會被看成不夠誠實。而夏貌貌的誠實不光表現在點頭及時上,還表現在點頭時閉著眼。她的淚流依然不斷。燈光下,她那張蒼白的圓臉水光充溢,只可惜那水光代表的是疼痛。
男人真不愧是做鋼鐵活兒的,一點兒都沒有被她打動。她的眼淚,她那張只要他不是太累就總能勾起他欲望的好看的臉,現在勾不起他的欲望也勾不起他的同情。一個聰明的男人永遠都是現實的,他永遠都不會犯那種感情用事的錯誤。
他攏了攏被窩讓自己更暖和一點,然后才慢吞吞問她,你想讓我來幫你養活這個拖累?
夏貌貌閉著眼一個勁地點頭。她說,當初我拋下他的時候,就想的是等我條件好了,再回去找他。她說,我當初實在是因為沒辦法了,我欠了好多債,再也借不到錢了……
男人打斷她說,你聽好了,我不阻攔你去找你兒子,但你從這里出去就回不來了。我給你兩條路,要么就忘掉他,跟我安心過日子。要么你去找,我們斷絕關系。
夏貌貌的淚流突然就斷了,源頭的閘門被她關上了。她眨巴了兩下眼睛,將最后的兩滴淚灑落到地上,抽一股冷氣進身體,迫使自己硬氣起來。
她問他,你就不能大度一點嗎?
男人說,我憑什么要大度,就連孩子親生的爹親生的娘都嫌他是個拖累,我憑什么?
夏貌貌說,可你是有條件的。
男人說,我是有條件,可我拼死拼活為的不是今后要養活一個跟我不相干的廢物。男人的聲音已經很大,一氣之下,他顯然忘記隔壁的中學生需要好好休息了。
夏貌貌也想喊,但她依然銘記著隔壁的中學生需要安靜。她壓著嗓門,把語氣加重,這樣她的話一樣有分量。她說,我還是要去找。
夏貌貌天亮就出發了,臨走時男人很鄭重地叮囑她說,要是找到了,你就別回來了。她什么也沒有說,但他能從她強做的平靜后面看出,她記住了。
夏貌貌開始了她的尋子之旅。不管前途如何,內心的那種硌痛感開始減輕。在趕往貴陽的長途客車上,她睡了三年以來第一個具備了長度的覺。她的第一個目的地是“星空閃亮兒童康復中心”。三年前,她就是在這家康復中心門口做出了放棄兒子的決定。那時候是三伏天,日頭最毒的時候??祻椭行牡耐鈮ι袭嬛{天星空,還有大片大片的綠樹紅花,夏貌貌就在這面墻跟前源源不斷地冒著冷汗。她感覺自己像一塊海綿,有一半兒永遠被泡在水里,所以不管它淌掉多少冷汗,都沒有淌完的時候。兒子就在墻里,他的老師正在教他說話。他的面前永遠有三五個塑料做的蘋果、胡蘿卜或者梨,老師要教他學會注意力集中,并且會說“胡蘿卜”“蘋果”或者“梨”,如果她在的話,老師還要她配合著教他把視線投向媽媽,最好還能叫“媽媽”。但她配合了三年,兒子依然沒有學會叫她“媽媽”。兒子只會罵人,自從他開口說話,他那張小嘴里蹦出來的就只有臟話。好在他從來不跟人對視,他罵人時都看著別的地方,沒人的地方,再不濟也是沒眼睛的地方。連狗或者豬的眼睛也不行。蚯蚓沒眼睛,所以他只跟蚯蚓說話。他愛吃泥巴,那時候總能遇到蚯蚓。他跟蚯蚓從來不說臟話,他說“好吃”,或者“好吃嗎”。他知道蚯蚓也吃泥,有時候就會主動跟它們探討。他摳泥總會把手指摳傷,他從來不跟他媽媽談起這一點,但他會對蚯蚓說,出血了。他跟蚯蚓有著特殊感情,康復中心的老師就專門為他買了塑料蚯蚓,每天都放在他的課桌上,跟“蘋果”“胡蘿卜”放在一起,希望這樣有助于他的學習。他們甚至將塑料蚯蚓綁到夏貌貌的頭上,希望他能看在蚯蚓的面子上跟他媽媽對上視線,最好還能跟她說上一兩句話。不過沒用,從一開始他就明白那是塑料做的。
兒子的康復進展得非常緩慢,緩慢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治療費用卻逼得夏貌貌氣緊。她將能借的地方都借了,信用社也貸上款了。她再無處可借了??祻椭行囊呀浐軐Φ闷鹚耍甲屗锨妨藘蓚€月的治療費了,她拖欠著費用人家也沒放松對她兒子的治療,她要是再交不起費用的話,他們就只好勸她把兒子領回去了。
人家對她說,康復中心也不容易,要想孩子們得到康復,就得有經費來運轉。
她答應回去想辦法。
她能想到的辦法只是去賣血,她賣了三百塊錢的血以后,心就發慌,頭就發暈,頭皮就不是自己的了。醫生說你以后不能再賣血了,回去吃點兒補血的補回來吧。她沒去想補血的事兒,她拿著三百塊錢來到兒子的康復中心,站在外面淌了半個小時的冷汗,做出了放棄兒子的決定。
她至今還清晰地記得當時的那份感受:如釋重負,全身輕松,她終于擺脫了一個沉重的包袱,她將輕裝前行并且有希望過上好日子,她的前途不再黯淡無光。她也的確找到了一份輕松的日子,她嫁給了一個喪了妻獨自帶著個中學生的小老板,她只需每天坐在店里看著那些白的黑的鋼管兒,晚上再回家好好弄一頓晚飯,便可保證擁有一份富足的生活。男人脾氣是差了點兒,但只要她不計較,他們便是和諧的。她沒想到自己會在這種光彩照人的日子里卻兩眼發黑,情形跟兩眼受到強光刺激之后,眼前一團黑影差不多。有一天她突然就感覺到了深深的不安,那個“包袱”,那個被她扔在了路上的“包袱”無比清晰地出現在她眼前那一團陰影里,在她的眼前,他是唯一的發光體。她若是不想看見他,閉上眼,他就在她的腦子里無限膨脹,將她覆蓋,擠壓到底下……直到她快要窒息,垂死掙扎一樣猛然睜開眼睛。她動過好多次要回去找他的念頭,這些念頭又都在剛產生的時候就被她扼殺了。她不愿意放棄剛剛爭取到的輕松生活。她忍受著不安帶給她的折磨,忍受著負罪感的壓迫,咬著牙堅守著來之不易的小富和自在。她在他生日那天為他燒紙,她希望如果他死了,收到這些紙錢,就能原諒了她。她堅持了三年,終于還是堅持不下去了。當初,她認為帶著兒子生不如死,現在,不找回兒子,一樣生不如死了。
然而,“星空閃亮兒童康復中心”不翼而飛了。現在,那里是一個廣場,一群中老年婦女正激情四射地跳著廣場舞。夏貌貌沖著邊兒上的一個老奶奶打聽,請問“星空閃亮兒童康復中心”搬哪兒去了?音響太吵,老奶奶沒聽清,熱心地支棱著一只耳朵給她。她把聲音抬高重新問了一遍,老奶奶已經轉了一圈兒,把正面轉回來了。有這么個東西?她反問夏貌貌。夏貌貌說,我清楚地記得,它就是在這里的。老奶奶又要轉圈了,轉過去的時候就替她打聽了一下,這里以前有過一個什么康復中心?夏貌貌在后邊大聲補充,叫“星空閃亮兒童康復中心”,治療自閉癥兒童的。有一個人就說,以前這里是有這么一個中心,但早就垮了,早在這里要拆遷前就垮了。夏貌貌急忙逮住她問,那人呢?中心的主任呢?那里頭的孩子呢?人家回答說,不知道哩。夏貌貌開始淌汗,她感覺頭頂有一輪毒日頭逼視著自己,事實上那會兒天空正開始有一片沒一片地飄起雪花。
一點兒都不清楚嗎?她無力地問。人家說,誰能清楚?。恐粫缘每宓袅?,人去了哪兒我們怎么能清楚呢?夏貌貌感覺到了一種搖晃,她緊緊抓住這群中老年婦女不放。她問她們,誰都不知道嗎?一個都不曉得它的情況嗎?你們這么多人……總應該有一個人曉得吧?
不曉得。
誰曉得呢?人家走的時候又沒請示過我們。說這話的人覺得自己很幽默,說完就笑起來,別人也跟著笑。
夏貌貌垮了。她抓住的東西不牢靠。
她在邊兒上找了個能坐的地方癱坐下來,一時也不知道該往何處去。當時的天氣使人緊縮,即使那一廣場激情的舞者,也不得不縮手縮腳。她們早早收了場,散了。那唯一給她提供了一點兒線索的老奶奶在她跟前駐了足。
你找那個中心干啥呢?老奶奶問。
夏貌貌說,我找我的孩子。
你的孩子在那中心里?老奶奶又問。
夏貌貌說,是的。
都垮了快三年了。老奶奶說。
夏貌貌說,是嗎?
那這三年你去哪里了,怎么現在才想起來找孩子?老奶奶顯然已經意識到她的行為跟道德有關,她手握道德大旗的旗桿,隨時準備著搖旗給她看。夏貌貌在這桿旗跟前低下了頭,她無話可說。
老奶奶就要走了。她畢竟年老了,剛才跳蕩在胸膛里的義憤因為對方一開始就投了降,便跟著打了退堂鼓。
夏貌貌急忙拉住她,說,我該怎么辦呢?老奶奶說,我怎么曉得你該怎么辦呢?你去打聽一下那主任住哪兒吧。你應該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吧?她又看見一線希望。她當然記得那位主任的名字,她還記得一對一教兒子的那位老師的名字。
世界之大,僅僅知道一個人的名字,找起來也是有難度的。這一次夏貌貌想到了警察,不是有事就找警察嗎?她到了就近的派出所,從那里得知,創辦這樣一個中心應該由民政局審批,他們讓她不妨到民政局去打聽一下。她去了民政局,又從那里得知,確實有這么一家康復中心,法人的名字也跟她記住的一樣。至于這個中心是不是垮了,法人又去了哪里?他們就不知道了,這已經不屬于他們的管轄范疇。
這不跟她掌握的信息一樣有限嗎?
夏貌貌又回到了那個廣場。不管如何,中心曾經在那里存在過,她在那里或多或少還能找到一點踏實感。她尋思那些坐在這里磨時間的老人有可能住得不遠,她向他們打聽,問他們知不知道以前這里有個“星空閃亮兒童康復中心”,說不知道或者搖頭的,她就放棄,說知道的,她就緊緊抓住,要人家告訴她,中心是不是真的垮了,垮了以后主任又干什么去了?最好還能告訴她,主任家住哪里。她在廣場逗留了整整一個下午,找了五十多個老人打聽,最終卻一無所獲。
夜幕降臨,有人開始往電線桿或者墻上張貼廣告單。這就提醒了她。她在附近找到一家打印店,請人打印了一份“尋人啟事”,啟事上說,她在尋找“星空閃亮兒童康復中心”的主任張美德,因為她的孩子在他手上。如果有人知道這位主任在哪里,請打她的電話,有重謝。她將這個啟事打印了五十份,買了一瓶膠水,在附近的墻上、電線桿上張貼。接下來,她就在廣場邊的樹蔭下坐下來等人給她打電話。
她等了一整天,電話都沒響。她不得不去看看啟事上留的電話號碼是不是錯了。發現電話號碼沒錯,她又不得不懷疑自己的手機出問題了。她請旁邊一位老人打她的手機,手機也沒問題。為她提供援助的老人生了滿臉的老年斑,滄桑感孤獨感十足,所以她覺得她應該很樂意有人跟她說說話。
我在找個人。夏貌貌沖她說。
我貼了尋人啟事,在等人給我打電話。她又說。
老人沒接她的話茬,她對她的事情不感興趣。事實上她看上去對隨身聽以外的聲音都不感興趣。剛才夏貌貌求助于她,她把隨身聽的聲音關小了,現在她把它擰大。里頭正放新京劇《沙家浜》。
到了夜里,夏貌貌開始研究她的“尋人啟事”,覺得自己犯了個錯誤,她應該將找人的原因,寫成還錢,她尋找這個中心主任是為了還給他錢,這樣別人幫她的熱情可能會高些。于是她當晚修改了啟事,又連夜將它們覆蓋到原來的那一張上。
果然,啟事還沒張貼完哩,就有人打電話來了,要她到哪里哪里去見面。她抱著剩余的啟事風一樣奔到對方指定的地點,果然就有兩個男人站在那里等著。但沒有一個像她要找的張美德。她正準備張口問點兒什么,對方先問了,是你在找我?夏貌貌匆忙點了兩下頭,但又趕忙糾正,我找的是張美德張主任。對方說,我就是張美德張主任。對方很誠實,他拿出身份證來證實了這一點,還讓同伴證明他任著社區主任。夏貌貌心里大喊“錯了”,轉身就要走,被拉住了。拉她的那位是張美德主任的同伴,他看上去比張美德年輕很多。他說,怎么就走了?夏貌貌說,你們不是我要找的人,我要找的是“星空閃亮兒童康復中心”的張美德主任。那人說,可你還沒還錢呢。夏貌貌哭笑不得,說,你們都不是我要找的人,我為啥要還錢?我沒借你們的錢。那人說,可你耽誤我們的時間了,總該給點誤工費吧?這要求聽上去一點兒都不過分,可夏貌貌身上沒錢。她晚上跟一群“背篼軍”睡一起,兩塊錢一晚。她說,我身上沒錢。對方拖過她就開始搜身。夏貌貌沒有反抗,由著他搜。大冬天的穿得厚,但那人一點兒都不嫌麻煩。他替她拉開拉鏈,往胸膛里摸,一只手抓住一個乳房狠狠捏了兩把。夏貌貌沒做什么反應,那人就更放肆了,上面摸完了,接著摸下面。手伸進褲包,又到胯間去撈了一把,而后又是屁股上的口袋,在那里摸到了五塊錢。他把那五塊錢舉到夏貌貌的眼前,得意地翹起嘴角。夏貌貌說,那是我準備晚上買飯吃的。他說,這點兒錢買得了卵個飯。他很鄙視這五塊錢,但他揣上了。他的理由仿佛是,這五塊錢根本就買不了一頓晚飯,所以就沒必要還給她了。夏貌貌努力哀求,說,五塊錢能頂什么用呢?你們拿去還背個強盜的名。人家就說,五塊錢當然不夠,但你耽誤了我們的時間,兩個人耗去三個小時最起碼得掙五十塊吧?夏貌貌決定放棄那五塊錢。她走了。人家突然在后面罵她神經病。她很生氣,很想說你們才是神經病。她把頭扭過去長提了一口氣,卻啥也沒說。人家也走出去五米遠了,看她回了頭,又沖她說,你不是神經病是啥,哪有這么找人還錢的。
第二天清早,又有人來電話要求見面。有了頭晚的教訓,她在電話這邊特別強調自己要找的是曾經的“星空閃亮兒童康復中心”主任,電話那邊很不耐煩地說,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我就是。她急急忙忙地赴約去了。以為真是呢。結果照樣不是。這一個甚至都沒能拿出身份證來證明他真叫張美德??聪拿裁沧R別出了真偽,他也不著急,只開心地笑。他當初大概是抱了份僥幸心理,要是自己正好長得極像啟事上的那個張美德呢?不像,也無所謂。反正無聊,就當開個玩笑。
事實上像他這樣的人很多,那一天,夏貌貌見了十多個自稱張美德的人,還見了兩個自稱是張美德的老婆的人,都屬于這種情況。中午見的那個女人稍有不同,在被夏貌貌識破后,她哈哈大笑,笑過了還稱贊夏貌貌“你真可愛”。她說,哪有你這樣的人呢?換別人,債主不見了不正好白撿了筆錢嗎?她說,要是這個人欠了你的錢,你這么找,我還相信。她再一次哈哈大笑。
夏貌貌決定回一趟花河。孩子進康復中心是有注冊登記的,中心垮了,孩子們自然都得回家。她失聯了,還有個家庭住址在,中心的人把他送回去也是極有可能的。這兩三年為了躲債,她沒敢跟任何一個熟人保持聯系,自然也就得不到孩子的消息。她這樣想。
回去的途中還有人打電話說他是張美德,她也懶得強調是不是曾經的“星空閃亮兒童康復中心”的張美德了,直接就問,我兒子呢,他在哪里?電話那邊說,什么兒子,你不是要還錢嗎?她說,還錢是一回事,但我必須見到我兒子。那邊就把電話掛了。
她開始越來越肯定兒子就在家里。男人拋棄他們母子后,把家里那間水泥磚房留給了他們。但治療兒子需要一大筆錢,她早把它換了錢交給康復中心了。雖然孩子回去后也住不進那間房子了,但夏貌貌相信張美德一定會找到親戚,他一定得讓孩子有個妥當的交代。不管哪位親戚,一旦接納了孩子,就會認真對待,就算再無法容忍,三年時間也還沒到極限。她一路上都在猜測應該是哪一位親戚最終收下了孩子。一開始肯定大家都不會輕易接受的,那畢竟不是一個正常的孩子,連父母都嫌棄、都拋棄的孩子,誰會輕易接受呢?但張美德會苦口婆心地勸他們,孩子交代不出去他交不了差。在他的死磨硬纏甚至有可能是苦苦哀求下,大嫂最終會是最先心軟的那一個。她的親戚中數大嫂心最軟,當初借錢給她,也是借得最多的一個。大嫂是她男人的大嫂,一個心寬體胖的女人。在牽過孩子的小手時,她那張圓滿的臉上應該充滿了悲憫。雖然還有無奈,還有對孩子父母的憤怒,但更多的卻是慈悲。她很可能會抱怨,算我倒霉,總不能把個孩子扔大路上不管吧。她還有可能無法容忍孩子吃泥,無法容忍他除了罵人不會說別的話,她會打他,抽耳光或者打屁股,打的時候還順便罵一罵他的父母。但她絕不會短了他的吃,絕不會把他扔到大路上去。這回見了她,大嫂肯定要罵她個狗血淋頭,兒子有可能罵得更兇,還會瘋狂地吃泥給她看,但這些正好能給夏貌貌帶來心安。他們罵得越重,她獲得的心安就越多……
夏貌貌在臭烘烘的長途汽車里抹起了眼淚。她完全相信了自己的猜測和期待。
她到花河的時候,已經接近傍晚了。花河暖烘烘了一天,這個時候開始降溫?;ê拥亩觳皇悄敲刺穸欤麄€冬天可以不讓你看見雪花,暖烘烘的時候倒是很常見,太陽在不算厚也不算薄的云層里轉動,云層看上去欲破不破,太陽光永遠都伸不出來,風就那樣變得很暖,你要是不掰指頭算日子,就會誤以為是春天。傍晚的時候云層會陡然變厚,氣溫會驟然下降,你得往身上添一件衣服,有時候添一件薄的即可,有時候則必須添一件厚點兒的。
夏貌貌提著她在花河街上買的一包點心出現在大嫂家門口的時候,大嫂正在往身上添衣服。衣服剛穿到一半兒,看見夏貌貌站在門口,她就把另一半兒忘了。那只被撐到中途的衣袖徒勞地待在半空,空著的半截兒耷拉著,很像一只被折斷的翅膀。于是大嫂像只斷了一只翅膀的胖蝙蝠,驚訝地瞪著夏貌貌。
你是人還是鬼呀?她問。
我是人哩大嫂。夏貌貌說。
大嫂的表情放松了一半兒,接著又放松了一半兒。她開始穿衣服。你咋又回來了呢?我們以為你再不會回來了。大嫂說。
夏貌貌被讓進了屋,在屋里東張西望,說,不是……主要是……端兒呢?
大嫂說,你先別跟我提端兒,你借了一大攤子債就玩失蹤,不地道,親戚們都罵你哩。信用社來催貸款,找不著你,就找我,這三年的利息還是我替你還的,你既然回來了,就得一并還我。
夏貌貌說,借的錢我總有一天要還的,先讓我見見端兒。
大嫂喊起來,啥?
夏貌貌的臉開始變黃,暴雨將至前的情景。她說,我曉得你們痛恨我,恨不能把我大卸八塊才痛快呢。
大嫂說,我們卸你做啥?你還沒還我們的錢哩。
夏貌貌說,我倒巴不得你們卸我罵我,這樣我心里也好受些。你現在就罵就打吧,出完了氣,就讓我見端兒。
大嫂愣愣的。她說,先別說打你罵你的事兒,先說說端兒,你跟我要什么端兒?
夏貌貌也愣愣的,那他在誰家?她能想到的就只有大嫂會收留端兒了,難不成還有另一個比大嫂更心慈的親戚,只是她以前沒發現?只是她有眼不識泰山?
大嫂說,你這話就問得怪了,端兒不是跟你在一起嗎?你不是在給他治病嗎?屋子里已經很暗了,她啪地打開了電燈,頓時看見夏貌貌一張死人樣的臉。大嫂你別嚇我,端兒真的沒有回來嗎?她問。大嫂說,我嚇你做啥?我吃脹了沒事干嗎?夏貌貌問,沒有人送端兒回來找過你們嗎?大嫂說,從來沒有。夏貌貌不相信大嫂,她在大嫂的家里滿屋子尋找她的兒子,床底下,衣柜里,箱子里,凳子底下,一邊找,一邊急切切地呼喚著“端兒”,希望他聽到喊聲后,回應一句“日你媽”或者別的什么罵娘的話。端兒從來都是這樣的,一聽人叫他,他就罵人。
她的樣子看上去瘋瘋癲癲的了,這回輪到大嫂白了臉。夏貌貌翻遍所有能藏人或者不能藏人的地方都沒找到她的兒子,才呆頭呆腦站住了。
這時候,大嫂才小心翼翼地問她,端兒怎么了?
夏貌貌沒回答端兒怎么了,她現在六神無主,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好。大嫂為她倒了一杯熱水,她一口喝下,眼淚就奔涌出來??瓷先?,那杯水是從嘴里進去,從眼里出來了。
到底怎么回事?大嫂催著問。
我在找端兒。夏貌貌說。
大嫂說,我知道,但端兒真的不在我家,端兒沒回來過。
我以為他肯定被送回家來了。她說。
沒人送他回來。大嫂說。
那他們會把他交代到哪里去呢?夏貌貌像在問大嫂,又像在問自己。
大嫂沒有回答她,她無法回答。那她就得自己尋思,她的腦子現在生了銹,轉起來非常遲鈍。她又跟大嫂要了杯水。
在夏貌貌跟大嫂懺悔的時間,大嫂上著中學的大兒子放晚自習回來了,到別家玩累了的二姑娘也回來了。剛熱鬧上,二嫂又過來了。二嫂是個瘦人,聲音也尖細。她是聽說夏貌貌回來了,才趕過來的。她也是夏貌貌的債主,此來的目的就不言自明了。她一來,屋子里就全是她尖細的聲音,感覺上,像一根根削尖了的竹棍插滿了屋子。她以為夏貌貌這次回來是為還她們錢的,所以不愿意多跟她在一起磨時間,開場白之后,緊跟著就要夏貌貌還了她的錢她好回家。夏貌貌說這次還不了,還得等等,等她找到了端兒,再想辦法去掙錢來還。大嫂也在旁邊替她解釋,二嫂才明白自己撲了一場空。
孩子丟了,二嫂對此表達了足夠的同情,但她還不知道是夏貌貌扔丟的,不知道已經丟了三年了。夏貌貌還沒跟她講到那一步,大嫂也還沒來得及深說。她草率地表示了一番可以容忍夏貌貌先找孩子,就打算回了。她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坐下來。臨走時她問夏貌貌,今晚不走了吧?大嫂說,這黑燈瞎火的,她走哪里呢?夏貌貌也說過了“不走”,她便回了。
大嫂和夏貌貌都把她臨走前的打聽看成是善意的關懷了,可她實際上是為敲定夏貌貌逗留在花河的時間。夏貌貌是在找孩子,就不可能在花河久留。夏貌貌畢竟失聯三年了,誰還敢相信她那“找到孩子就掙錢來還”的話呢?誰又知道她找孩子要找到啥時候,掙錢又要掙到啥時候呢?二嫂回去之后就想辦法通知了其他借過錢給夏貌貌的親戚們,要他們在天亮以前趕到大嫂家。二嫂還是希望通過大家的力量,爭取一個最好的結果:截住夏貌貌逼她把錢還上。從外表看上去,夏貌貌并不顯得窮,這是她抱這個希望的堅實基礎。
當晚還發生了另一件事情,夏貌貌睡下后,大嫂悄悄打電話把她的情況和盤抖摟給了她的小叔子,也就是夏貌貌當初的男人,就連孩子被夏貌貌拋棄了的事也說了。大嫂沒有惡意。大嫂只是很可憐端兒,覺得應該讓端兒的父親知曉他的不幸遭遇。
因此第二天上午趕來的,就不僅僅是那些討債的親戚,還有端兒的親生父親。這位父親這些年來只在過年期間回來上上祖墳走走親戚,夏貌貌生了個自閉癥兒子讓他傷了心,離開夏貌貌和兒子以后他就到市里賣水果去了。前些年是推著板車賣,這些年是開著小貨車賣。但據他說,就是開著小貨車賣,也是很累的。就這么怕累的一個人,聽說兒子被夏貌貌丟了,也連夜開著小貨車趕回來了。他趕回來卻不是為了幫著夏貌貌找兒子,只為來責罵夏貌貌。責罵一個拋棄了兒子的母親是不該受到反對的,即使這個人比夏貌貌更早拋棄了兒子。他當初拋棄兒子并不代表他就沒把他當自己的兒子,也不代表他允許夏貌貌拋棄兒子。他從來就沒把自己看成是一個不負責任的父親,只不過是因為這個令他無比失望的兒子是從夏貌貌身上掉下來的,他就認為應該由夏貌貌來承擔全部責任。他可以一直不管不問,夏貌貌治得好治不好他,養得活養不活他,他都可以不管,但他決不允許夏貌貌把他拋棄。比如你將一件自己覺得完全派不上用場的衣服扔給了別人,最令你滿意的結果當然是別人拿它當寶貝,不當寶貝也行,只要人家堅持在穿你也高興,但要是人家接過去轉身就扔了,你肯定就發誓不再拿他當朋友了。兒子當然不能拿衣服比喻,所以他的態度也不能僅僅是發誓不再拿夏貌貌當朋友那么簡單。他將夏貌貌暴打了一頓。
夏貌貌是可以逃的,他打她的時候,雖然沒人站在她那一邊去阻止她挨打,但也沒有人明顯地站在他那一邊去做幫手。但夏貌貌沒有逃。她甚至都沒有反抗。原因是她也認為自己該打,她拋棄了他的兒子,對不起他,挨打也是一種還債方式。她只是實在受不了痛的時候喊叫一聲,只是在覺得自己可能要給打死過去的時候才開始求饒:別打了,再打我就要死了,我還要活著去找兒子哩,為兒子欠下的債我還沒開始還哩。
男人為她留了口氣,他覺得她說得有道理,她還得活著去尋他們的兒子哩。完成了教訓一個狠心母親的使命,他便開著他的小貨車回去了。他不能耽誤了生意。
夏貌貌的情況完全應該進醫院治療,但夏貌貌沒去。她試了試腿還是好的,就覺得沒那個必要了。大嫂為她找出了跌打損傷膏、碘酒,為她把有口子的地方做了消毒處理,瘀青的地方貼上膏藥,她便試著爬了起來。出了這種狀況,親戚們也都不好再逼她還錢了,只是因為她挨打之前,還錢的事正說到一半兒,現在他們還得把話接著說完。早先說到夏貌貌找到了孩子就掙錢來還,當時他們本來是想質問她那個時候到底是哪個時候的,現在都覺得那樣太不人道,就改成了“那你還是盡量早一點想辦法吧,我們也缺錢”。夏貌貌用滿是傷痕的臉沖他們一個個鄭重地點完頭,睜開眼睛,他們已經全走了。
只有大嫂還在替她涂著碘酒。
夏貌貌突然想哭。挨打的時候她都沒想哭,現在真想哭。
大嫂看出了她的單薄。大嫂說,你不是說你嫁的那男人還是個小老板,對你也不錯嗎?可你看上去過得并不滋潤啊。夏貌貌說,我得了失眠癥,從來沒睡過一個晚上的完整覺。大嫂白她一眼,沒吭聲。
第二天中午,夏貌貌在兒童福利院門口把門衛嚇了一大跳,她的臉腫得變了形,比她實際的臉大出了一倍,花花綠綠的,看上去像戴了個臉殼。門衛擔心她嚇著了孩子們,但那樣的事情沒有發生。孩子們或許認為那就是她本來的臉,他們盯著她看不是因為她的臉特別,而是因為她是個陌生人。她本來不被允許來看孩子的,因為她已經被告之,這里沒有她要找的孩子,沒有一個叫端兒的,除了會說臟話,別的什么話都不會說的自閉癥兒童。院長干脆告訴她,這里根本就沒有自閉癥兒童。可她一定要親自到孩子們中間去看看,不眼見為實,她不罷休。
她在幾十個孩子中間找端兒的時候,中間有一個十多歲的男孩突然沖出來對她說,我就是你要找的兒子。那孩子立刻受到了院長的呵斥,也遭到了智商健全的那部分同學的嘲笑。他沖到夏貌貌跟前來了,根本不管院長的態度。夏貌貌看清楚了,他是個兔唇。所以夏貌貌說,你不是我的兒子。男孩問她,你兒子叫什么?她回答說,叫端兒。男孩說,我就叫端兒。這話又引起了那部分智商健全的同學的嘲笑,有些喜歡夸張的孩子,甚至哈哈大笑。院長在一邊吼:周康康!你跟我回到座位上去!夏貌貌也給他逗笑了,但她笑起來臉很痛,便笑得很草率。況且她的心思是找她的兒子,她還得一遍一遍地過目所有孩子的臉。兒子是個自閉癥兒,不跟人交流,要不是中心的人把他送到這里有過認真的交接,就不會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夏貌貌希望院長能將那些從街頭撿來的孩子介紹給她。如果兒子屬于這一類,就沒有人會知道他叫端兒。院長說,我都跟你說過了,這里沒有你說的那種癥狀的孩子。但她還是按夏貌貌的意思,把那些個孩子劃拉到了一邊。夏貌貌就在那一堆孩子里仔細找,怕看不清,她湊得很近,就有害羞的孩子往后躲或者用雙手捂了臉,又有那種膽大的沖她嘻嘻笑。確實沒有她的兒子,但她似乎信不過自己的眼睛,她看完一遍還要看第二遍,甚至第三遍。捂了手的,她拉開手看,就把那孩子惹哭起來了。院長說,算了吧。夏貌貌卻停不下來,她突然有點懷疑她的兒子已經變樣了,或者他已經被治療好了,不再自閉了?三年了,什么事情都是可能發生的。她越想越著急,把每一個孩子的臉端起來認真看,甚至不放過女孩。她終于把好幾個孩子嚇哭了。或許這時候他們才發現她那張臉比較可怕。
她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傻看著老師們費力地哄著那幾個被她惹哭了的孩子。
院長過來說,如果有,我們肯定會把他交給你的,能有親生母親回來找孩子,對于孩子來說,是多難得的機會呀。
夏貌貌無力地問院長,那我家端兒去了哪里呢?
院長無法回答這個問題,那個叫周康康的孩子替她回答了。他說,我知道。大人們當然不會理會他的吵鬧,院長在同情夏貌貌,夏貌貌在冒汗。
院長擔心地看著夏貌貌來由不明的汗水,問,你沒事兒吧?
夏貌貌說,沒事兒,我一著急就出汗。
周康康還一直黏在身邊沒走開,這會兒他說,把我領回去吧。
院長又呵斥了他,而且這一次態度更嚴厲,大有他再不聽話就要實施體罰的趨勢。周康康卻聽而不聞視而不見,他似乎豁出去了。他緊緊地盯著夏貌貌,隨時提防著她會離開他的視線。院長終于發了火,上前推他,說周康康你聽見了嗎?我叫你回到座位上去!周康康不得不分心看一眼院長,這一眼讓他意識到院長的意見可能也很重要。院長不是推他嗎,不是差一點兒把他推倒了嗎?他順勢抓住院長的手就搖起來。他說,讓她領養我吧。院長沒理他。院長跟夏貌貌解釋,這孩子是最淘的一個,一心想被領走,但又沒人領他。
這話提醒了夏貌貌,端兒是不是被人領走了呢?可院長告訴她說,他們這里根本就沒有收到過自閉癥兒,也沒人領養過自閉癥兒。還說,要真是自閉癥兒,也沒人會領養,那些被領養的,都是健康的孩子。但夏貌貌還是要求去看看這三年里被領走的孩子,她說,萬一我家端兒來你們這里之前已經好了呢,已經不是自閉癥兒了呢?她說,我家端兒要不是自閉癥的話,就是一個人見人愛的孩子。她說,他以前在一個專門治療自閉癥的康復中心治療,有可能給治好了。
院長安排了一位老師幫她查這三年來被領養的孩子,一共五個,有三個是女孩,兩個男孩。那老師問夏貌貌,女孩就不用去看了吧?夏貌貌說,暫時不看女孩。那老師說,什么暫時呢,再變,你家男孩也不可能變成女孩吧?夏貌貌說,那倒是。那位老師替她打電話聯系,兩戶人家都不樂意接受夏貌貌的造訪,好在這位老師還能體諒夏貌貌的心情,說了好多可憐話,那邊才同意約在一個廣場,還不能近距離接觸孩子,只能遠遠地看。
當天下午,這位老師陪著夏貌貌在廣場見到了那兩個男孩,他們被養父母牽著手從廣場上走過,夏貌貌只能保持十米以外的距離觀看。人家認為十米的距離足夠了,夏貌貌認為遠遠不夠,縮短了五米。人家覺得夏貌貌不講誠信,就急急地拉著孩子走了。夏貌貌一急,就干脆追到前面攔著孩子看。
結果,她挨了罵,孩子也不是她的孩子。
天黑以前,她一直坐在這個廣場。她的樣子吸引了很多人。廣場舞開始的時候,周康康突然出現在她面前。
你還真在這里啊!他的驚喜令他看上去更像一只兔子。
我冒了個險,沒想到你真的還在這里!他哈哈大笑。
你跟誰來的?夏貌貌四處看,以為能看到福利院的某位老師。
周康康說,別看,就我一個人,我是專門來找你的。
找我干啥?夏貌貌問。
我幫你找端兒啦。周康康說。
夏貌貌覺得有些不對勁,問他,你不會是跑出來的吧?
周康康說,我就是跑出來的,我要跟你一起走。
夏貌貌說,不行。
周康康問,為啥?
夏貌貌說,我養不活你,我還要找端兒。
周康康說,我不需要你養活,我自己能養活自己。
夏貌貌當然不相信。
周康康就從口袋里拿出了一只錢包給她看。你數數這里有多少錢?他炫耀道。
夏貌貌吸一口冷氣問,你從哪里得來的?她當然沒有接他的錢包。
周康康說,偷的。他說,我會偷。他說,就剛才來找你的路上偷的。他得意得不得了。
夏貌貌又吸了一口冷氣,問,你跟誰學的?你不知道偷東西是丟人的嗎?
周康康說,偷也用得著學嗎?你拿別人的東西像拿自己的東西一樣不就行了?
夏貌貌說,你最好還回去。
周康康說,你傻呀,還回去還不被打死???
這回夏貌貌把一口冷氣吸進去就沒吐出來。

⊙ 鬼 金·灰色調1
本期插圖作者
/ 鬼 金:一九七四年出生,遼寧本溪人。小說散見于《花城》《上海文學》《山花》《青年文學》《天涯》《大家》等刊。曾獲《上海文學》獎、遼寧省文學獎等。現職業為吊車司機,業余愛好攝影。夏貌貌要把周康康送回去。周康康用力扔掉她的手,說,你這人心真毒。夏貌貌說,我這是為你好。周康康說,為我好個屁,你送我回去,他們得把我打個半死。夏貌貌就怕了,說,不會吧?周康康說,怎么不會,我是逃犯,就去年還逃走過一個。夏貌貌心里涼了一下,“那個逃走的孩子是不是就是端兒呢”。周康康看出了她的心思,立即安慰她,你放心,那不是你的端兒。夏貌貌說,你怎么敢肯定不是?周康康支吾一下說,那是個女孩。就他支吾那會兒,夏貌貌看出了周康康在撒謊,她又要扭他回去。周康康不甘心回去,只好撒潑,亂踢亂打,他的豁口“吃吃”噴著白氣,臉龐紅得像炭火。他說,你憑什么要送我回去,你不就是怕我跟著你嗎?我不跟著你,你就管不著!他掙脫夏貌貌的手就朝前走,走得毅然決然。夏貌貌追上去抓他,他頭也不回地掄著胳膊,沖著他的正前方喊,別管我!別管我!他喊出三個“別管我”,然后就哭了,哇哇大哭。夏貌貌再上前拉他,他也不掄胳膊了,反身撲進她懷里捂著臉哭。
后來夏貌貌買了兩份怪嚕炒飯,一份給他,一份給自己。周康康要用他的錢,夏貌貌瞪了他一眼,他沒堅持。兩人拿了飯找了個人少的路邊吃。夏貌貌說,我還是要把你送回去才行。周康康發噎地說,我都投奔你了。夏貌貌說,我說過我養不活你。周康康說,我說過我不需要你養活。我還能幫你找兒子,你不是想找到你兒子嗎?夏貌貌問,你怎么找?周康康說,我有我的辦法。夏貌貌說,把你的辦法說來聽聽。周康康說,我傻呀,我說完了你就把我送回去了。夏貌貌也給噎住了。周康康說,你真不能把我送回去,你把我送回去,你就犯了第二個錯誤。夏貌貌用疑惑的眼神看著他。他說,你把兒子弄丟了是第一個錯誤,你再把我送回去讓人毒打,是第二個錯誤。我看出來了,你弄丟了兒子,你心里不安哩。要不,你怎么會來找他?你不找到他,你就睡不好覺吃不好飯,你一輩子都過不安寧。
夏貌貌被他說濕了眼眶,他閉了嘴。
夏貌貌只好帶著他去了那家兩元店旅社。過道上堆了一大堆背篼,“背篼軍”們已經收了工。老板娘是個十分富態的女人,眼睛給肥肉擠得只剩下一條縫。她用這條縫看著周康康,周康康便自我介紹說,我是她兒子。店老板就驚喜起來,問夏貌貌,找著了?夏貌貌說,沒呢。想了想,又說,這是另一個。
住這種旅店不用洗漱,旅店也不主張,你要洗漱的話,兩塊錢還不夠交水費呢。反正,破鋪蓋卷兒已經臟得不能再臟了。他們進去的時候,里邊已經呼嚕聲一片。他們是第二十一個和第二十二個鋪位,可留給他們的是兩條并不挨在一起的縫。夏貌貌上前拍拍擠擠,縫變寬了。她準備躺下,周康康說,我要跟你一起睡。夏貌貌說,將就一晚吧,挨誰都一樣。周康康說,我晚上會摸人的。夏貌貌愣了愣,只好去跟兩條縫隙中間的五個人抱歉,讓她們往一邊兒挪一起,把原本分開的兩條縫變成一條寬一點的縫。因為空間很勉強,他們都只能側著睡。周康康在她身邊躺下,就把身子蜷了,拱在她的胸口睡。夏貌貌推推他,說好好睡。周康康像吸血螞蟥一樣粘在她胸口,悶聲說,這樣就很好。夏貌貌只好由著他。
夏貌貌睡不著。為了不影響周康康睡覺,她盡量讓自己少翻身。平時是每五分鐘翻一次,今晚她盡量堅持到十分鐘才翻一次。她翻過身去,周康康就巴著她的背,翻回來,周康康又拱進她的懷。翻到半夜,周康康突然說,你這么翻來翻去不睡覺,不是白白浪費錢嗎?你要是不睡的話,何必來這兒受罪呢,在外面空氣還好些。
早上起來,周康康說,后半夜你磨牙了,很嚇人。夏貌貌說,怕嚇今天就回去。周康康把眼睛瞪圓,說,你真小氣,指出你一點缺點就報復。但夏貌貌還是覺得應該先把周康康送回兒童福利院去。周康康堅決不干,并表示她當務之急是趕緊找兒子,而不是送他回兒童福利院。夏貌貌發了火,說你跟著我,我怎么找兒子?周康康說我跟著你是為了幫你找兒子,我說過我會有辦法。夏貌貌不聽他的,要強扭他回去,他在掙扎過程中突然就得了一塊水泥疙瘩,他把那塊水泥疙瘩高舉過頭頂,暴躁地喊道:你再逼我,我就死在你面前!
那是一塊建筑垃圾,上頭支棱著半截生銹的鋼筋,如果將它砸到周康康的頭上,結果可想而知,所以夏貌貌沒敢再逼他。周康康就把那塊水泥疙瘩扔了,扔得遠遠的。周康康說,接下來我們應該去找那些要飯的孩子,說不定你的端兒現在正在要飯呢。夏貌貌給他嚇得不輕,火氣沖天地叫他閉嘴。周康康說,我在替你拿主意。夏貌貌說,我不需要你拿主意。不過,她確實也想到了那些要飯的孩子。要是端兒不在兒童福利院,就有可能流落街頭了。
市區里到處都是要飯的孩子,他們拿著個白鐵碗,或站在天橋頭,或走在人行道,見人就伸手,還拉行人的衣服。他們的碗里永遠有五毛錢或者一塊錢,那是專門用來叩問你良心的磚頭:別人都給了,你不給嗎?那你是不是不具備起碼的同情心?
夏貌貌和周康康一個上午走訪了十一位丐幫兒童,收效仍然是零。兩人最后在天橋的臺階上坐下來歇氣,周康康伸出手攔人乞討,被夏貌貌把手給打回來了。
你剛才送出去了十一塊。周康康說。他說的是夏貌貌跟那些要飯的孩子打聽她兒子的時候,給出去的錢。
夏貌貌說,我并沒有要你幫我討回來。
周康康問,要是你不用跟他們打聽你兒子,你會給嗎?
夏貌貌被他問住了。
周康康說,我曉得,你給他們錢的時候心里想的是你兒子,你想到端兒也在要飯,心才會那么軟。
夏貌貌憎惡地看著周康康,這孩子說話怎么這么討厭呢?
周康康說,老師帶我們來看過他們,要我們為自己能進兒童福利院感到幸福,要我們懂得感恩。他們是我們的反面教材。
周康康的話很多,夏貌貌卻在尋思,她的端兒會不會在要飯,他是一個自閉癥兒,他都不跟人交流,他會跟人伸手乞討嗎?要不會乞討,他流落街頭該怎么生活?
周康康離開了一會兒,回來的時候手上拎著一包饅頭,嘴上還叼著一個。夏貌貌猶豫了一下,拿了一個。一人有三個,吃了能管到晚上。周康康說。吃完我們接著找,我就不信找不著。說不定,他就在哪個地方等著我們呢。這會兒,夏貌貌又覺得這孩子特別貼心。
他們在市區里轉了五天,走遍了每一個能找到乞兒的角落,有的孩子他們見了兩三回,都熟了,碰上后人家先問他們,找著了嗎?夏貌貌還要給錢,人家卻不要,說你留著找兒子花吧,我也不差你那一塊錢。
第六天,夏貌貌還要找,天卻下起了綿雨,不大也不小,不打傘,會打濕,打著傘,又覺得沒必要??申P鍵是這種雨讓貴州的冬天變得很猙獰,你感覺到的“凍”,不在皮膚上,而是在骨頭里,你一旦“凍”上,就像中了劇毒,抖成一團兒,皮膚發紫。周康康說,我們不用再這樣找了。他這樣說的時候,嘴唇已經紫了,上下牙直打架。夏貌貌知道自己跟他也差不多,只是她忍著,沒讓牙齒磕出聲響來。他們進了一家粉館兒,一人來了一碗滾燙的粉,連粉帶湯灌下去,兩人才緩過來了。碗一空,打掃的人就來了,收了碗,抹桌子,你就該挪了。這種天氣,投奔粉館的人很多,你吃著的時候,別人已經站在旁邊候著位置了。如果你想在這里避冷,是要挨攆的,除非你繼續吃粉。
后來他們去了超市,超市里有空調,舒服。他們什么也不買,只為了取暖。手推車被周康康拿來當滑車玩,夏貌貌心不在焉地跟在他身后。就這樣瞎逛了很久,久得讓他們忘掉了外面的冷。周康康說,我們走吧?夏貌貌說,那就走吧。一樣東西沒買,就不用排隊過收銀臺了。他們從進口出了超市,在最后那道關口出了事。周康康再聰明,見識也是有限的。老師沒帶他來過超市,他不知道超市的出口都設有電子門衛,他出門的時候,警報尖叫,就有人把他攔住了。他偷了一個玩具車,兩支筆。人家沒罵他,只是搜身的時候粗暴了一點,拿回東西后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人家把唾沫都吐到了夏貌貌身上。她被當成了小偷的母親和唆使犯。夏貌貌想做些解釋,但后來又覺得解釋沒用,只好把臉皮丟在那里,尷尬地逃離。
出了超市,她真想抽周康康一耳光。結果也沒抽。他畢竟不是自己的孩子。她兇巴巴沖他吼,你給我滾回福利院去!
周康康沒頂嘴,他皺著眉頭,把嘴咂得叭叭響。事情成了這樣并非他所愿,他很慚愧。他說,我以后再也不偷超市的東西了不行嗎?夏貌貌說,你以后偷不偷不關我的事,現在你給我滾回去,別跟著我。周康康可憐巴巴地說,我錯了還不行嗎?
到了公交車站,夏貌貌還是一副氣鼓鼓不能原諒他的樣子,周康康便嘆口氣說,我不跟你了,你自己去找你的兒子吧。
夏貌貌問,你要去哪里?
周康康說,我去哪里你會管嗎?你想管嗎?
夏貌貌賭氣地說,不想管。
正好過來一輛她要坐的21路車,她便上去了。周康康沒上。車門關上后,夏貌貌回頭看周康康還站在下面,就急忙叫司機開門,說還有人要上。可司機打開門,周康康并不上去。他朝車上的夏貌貌揮手,意思是你走你的吧。揮完手,他竟然朝另一邊走了。他的背影在雨中縮成一團兒,看得出他在用衣袖抹淚。司機再一次關上了門,車已經啟動了,夏貌貌急得跺了兩腳,又要求司機停車。司機煩了,不想理她,她便瘋了一樣拍門,說她丟了孩子。司機只好剎車,開門。她沖下車追上周康康,終于還是給了他一耳光。
他們又回到車站,等下一輛21路。這一回,夏貌貌一直抓著周康康的手。兩人一直沉默著等來下一輛車,又沉默著上了車。車上有一個空位,周康康讓給夏貌貌坐,夏貌貌坐了,他站在跟前。他一眼一眼地看夏貌貌的臉。夏貌貌被看煩了,問他看什么看。他說,你的臉小了很多了。夏貌貌白他一眼,然后就被自己的手機嚇了一跳。自從她張貼了尋人啟事,每一次電話響起都會給她帶來一次驚嚇,因為每一個電話都有可能跟她兒子連在一起。這一次,是她兒子的爸爸打來的。問她找到兒子沒有。她說,還在找。電話那邊一聽“還在找”就大光其火,質問她,怎么找到現在還沒找到,你是怎么個找法的?夏貌貌說,我在想辦法。那邊問她在哪里,他要來找她。夏貌貌跟他約了地點,下了車,就到那附近等他。
他們約定的地方正好是曾經有過“星空閃亮兒童康復中心”的那個廣場,角上有一堆背篼軍用只鐵桶燒了一堆火,他們朝那里靠近一些,就不會給凍得受不了。
我們在等哪個?周康康問。
端兒的爸爸。夏貌貌說。
他也在找嗎?周康康問。
沒有。夏貌貌說。
他為什么不找?周康康問。
因為端兒是我弄丟的。夏貌貌說。
你是怎么把端兒弄丟的?周康康問。
夏貌貌不想回答,就沒回答。她反問他,你是怎么進到福利院去的?周康康倒沒想做什么隱瞞,他說,我父母把我扔在大街上,他們就把我撿去了。他說,那時候我還是個嬰兒,我父母把我扔大街上以后,也有人想撿我的,結果一看我這嘴,就都沒撿。后來,警察把我抱到了兒童福利院。夏貌貌說,你當時要是個嬰兒的話,怎么記得這些。周康康說,我就是記得,我還能記得當時那兩個想抱走我的人的表情,那種像看見一只癩皮狗的表情。聽了這些,夏貌貌感覺有條繩子勒著她的脖子,情不自禁地收緊肌肉,將身體往上提。她問周康康,你父母后來來看過你嗎?周康康說,他們怎么會來看我?他們來看我,不是有被我重新黏上的危險嗎?我猜他們早就有第二個第三個孩子了,早把我忘干凈了。夏貌貌問,你想過去找他們嗎?周康康說,不想找,找也沒用。夏貌貌思緒恍惚著說,你怎么知道沒用?周康康看她一眼,盯著她問,你是故意把端兒弄丟的嗎?夏貌貌滿臉愕然。周康康說,你說過端兒是個自閉癥兒,有病的孩子父母都會嫌棄。其實那又不是我們的錯。生下我們的是你們這些做父母的,我們生成了什么樣,那是你們的責任。
夏貌貌感覺她剛抽到周康康臉上的那一耳光,現在被周康康抽回來了。周康康用他那雙填滿恨意的眼睛盯著她說,我生成這樣是我的錯嗎?我想生成這樣嗎?他們憑什么要把我扔掉?!夏貌貌被他質問得膽戰心驚!她突然發現,即使是一雙孩子的眼睛,當它填滿仇恨的時候,也一樣可怕。
有人在喊“背篼軍”,火邊的“背篼軍”們一哄而起,擁向那邊。是一輛貨車,去一個什么地方拉什么東西,需要幾個臨時的搬運工。雇主喊,只要三個,三個就夠了。但爬上車的是七個,剛才一起烤火的七個全都爬上了車。雇主從車頭里跳下來趕,說只要三個,多余的人下來??蓻]有人認為自己多余,沒有人愿意下來。雇主說,就那么點活兒,反正包給你們,你們去多了也不劃算。但還是沒人下來,他只好爬上車,叫司機開路。
他們剩下了一堆火。
立即就有人湊上去了。
夏貌貌和周康康也湊了上去。“背篼軍”有背篼墊屁股,他們沒有,便蹲著。
火是用廢棄的壓膜板燒的,冒的是黑煙,大股膠味,但溫暖。夏貌貌就在這堆火邊等響了電話,等來了她孩子的父親。孩子父親是從市里趕來的,所以才讓她等了這么久。為趕這一趟,他耽誤了一天的生意,所以當他看見夏貌貌在一堆火跟前浪費時間的時候便憤怒不已,你竟然有心思在這里烤火!他的意思很明白,她不是在找孩子嗎,怎么能蹲在這里烤火呢?
夏貌貌說,我不是在等你嗎?他蠻橫不講理地吼喊,等我有卵用,扔掉孩子的是你,找得到找不到都是你的責任!
他舍棄一天的生意跑來,不過是想看看夏貌貌是怎么個找法。
你都是怎么找的?就這樣蹲在一堆火跟前等,等兒子從這里路過,被你看見?還是等人把兒子給你送來?
他的架勢很像個審判官,而且比審判官多一腔怒火。
一切都是因為那堆火,夏貌貌實在不應該還有心情烤火。他將那只被當成火爐的鐵皮桶踢飛起來,火焰也給踢飛起來,尖叫聲也給踢飛起來。有人在罵他是“瘋子”,沒罵的也在拿眼瞪他,因為他把好多人都嚇著了。他遭到了責罵就把責任推到夏貌貌頭上,他又想打夏貌貌了。他就撲向了夏貌貌,抓住了她的頭發,抽她的耳光。但是,他也挨了周康康一柴火頭子。那塊柴火頭子是他踢飛到一邊的,周康康順手就撿了起來,順手就打在了他的背上。他回過頭,就看到了一個鎮定得讓他害怕的孩子,緊閉著兔唇,目光如炬。那孩子的手上已經有了第二塊柴火頭子,火熄了,黑色的頭子上冒著黑煙。他放開了夏貌貌,轉身面對著那孩子,但一時不知道該拿他怎么辦。
獲得解放的夏貌貌立即意識到周康康受到了威脅,過來擋架,她曾經的男人才覺得自己首先應該弄清楚面前這個孩子是誰,他從哪里來?想干什么?他把夏貌貌掀了一把,讓周康康完整地展現在他的視線里。他問夏貌貌,你的娃兒?你這些年嫁人生的?長這么快?你怎么生了這么個怪胎?他通過損人獲得了快感,又從這份快感中找到了報復這個孩子的最佳辦法,他開始大肆嘲笑周康康的兔唇,指著他的兔唇哈哈大笑:你們看你們看,快看看這孩子長成啥樣了……周康康將手上拿著的柴火頭子打向了他,他躲開了。他想還擊,但突然看到旁邊有人一臉憤怒,便打住了。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應該“大人不計小人過”,就叫周康康滾開!滾到一邊兒去,小心我揍死你!夏貌貌怕周康康挨揍,也叫他走開。周康康走開了。但他沒走向他指的方向,而是去了另一邊。
夏貌貌這才對她兒子的父親說,剛才這孩子是從兒童福利院跑出來的。
她兒子的爸卻不關心周康康是從哪里來的了,他關心的是夏貌貌都用了哪些辦法在找兒子。夏貌貌說到了兒童福利院,說到了大街上乞討的那些孩子,說接下來她準備到市里去貼尋人啟事。她兒子的爸說,你有沒有想到過孩子已經給那中心主任賣了?如果賣到外地去了,你在這里貼啟事有卵用?夏貌貌就給問住了。但這位看上去似乎心急如焚的父親卻并沒有提供更好的主意,他把問題留給夏貌貌就走了。事實上他來貴陽還有別的事,可以說他是來辦事的同時關心一下兒子的結果,也可以說他是來關心兒子的結果同時順便辦一件別的事。反正他來這里打完罵完就該走了,臨走時指著夏貌貌的鼻子鄭重交代,不管你想什么辦法,你最好給我把兒子找到,找不到的話,你也等著去死吧!
他來這里只是為了表明這個態度。
他走遠了,夏貌貌才試著向周康康靠近。
端兒不是被你弄丟了,是被你扔掉的?周康康在他們還差一米的距離的時候突然問她。夏貌貌沒作聲,但她停在那個距離里了。她不再向他靠近,或許已經是一種很誠實的回答方式了。周康康起身走了,至于去哪里,他也沒個明確目的。夏貌貌跟上去,問他要去哪里。他說,不用你管。夏貌貌說,我哪能不管?周康康說,你憑什么要管。夏貌貌說,憑你剛才幫過我。周康康站下了。夏貌貌上前拉他的手,他由著她拉,但不看她。夏貌貌說,我再不能讓你丟了。周康康突然看向她,眼眶里淚光閃閃。
那天下午,夏貌貌重新打印了兩百份尋兒子的啟事,并附上了兒子三年前的一張照片。當天晚上她和周康康就在他們所在的那個片區張貼了五十份。貼完啟事回來已經是深夜,兩人在一堆女人中間刨開一條縫隙,才把身子安頓下來。
第二天,他們抱著剩下的一百五十份到了市區。他們到那些公交車站,或者地下通道口,或者小區門口到處張貼,結果被城管追了三次,還有一次周康康看見他們剛剛貼上去的啟事在他們轉身之后已經被清潔工撕掉了。所以,沒貼到一半兒,周康康就說,不行!夏貌貌說,看來我們得晚上貼。
離晚上還有些遠,他們沒事,便回頭去看那些他們貼過的啟事,看它們是不是還在。查看的結果令人喪氣,大多數被撕掉了,只有極少數還在。他們在一張保持完好的啟事跟前歇下來。周康康說,即使我們晚上貼了,白天也會被人撕掉的。夏貌貌說,那也得貼。周康康說,你貼上去人家就給撕了,也是白貼。夏貌貌說,他們只管撕,我只管貼,我天天晚上來貼。周康康點點頭,說,那我們得在這里租個房子住下來,白天可以干活掙錢,晚上就貼啟事。夏貌貌說,還不能只在一個城市貼,我想好了,我在這一個城市停留一個月,貼一個月啟事,再往下一個城市去貼,我就不信找不到端兒。周康康目光投得很遠,思想也飛得很遠,他說,這么貼下去,說不定哪一天端兒就自己看見啟事了。夏貌貌神情溫暖地看向他,他卻沒轉過臉來回應。
那天晚上,他們把剩下的尋人啟事全貼在了貴州這座最大的城市里。
然后,夏貌貌很認真地跟周康康商量:你得回兒童福利院去。她的確用的是商量的口吻,一種合謀的口吻。因此,周康康表現得也很平和,他問,為什么?夏貌貌說,我得回一趟湖南,我沒錢了,我想回去拿點兒錢。周康康說,我可以跟你一起回去。夏貌貌說,當然可以,不過那得多一筆車費。周康康埋頭想,想半天,抬起頭來問,你真的還會回來?夏貌貌說,我當然要回來,我說好要在這里貼一個月尋人啟事的。周康康說,你會不會回去以后就在湖南那邊貼?這樣你就可以擺脫我了。夏貌貌說,我沒有要擺脫你,我是真沒錢了。周康康又把頭埋下去想了很久,夏貌貌眼巴巴看著他,一直等他想好了抬起頭來。他說,行,你回吧,我在這里等你就是。夏貌貌問,你在哪里等我?周康康說,我就在我們住的那家旅店等你。夏貌貌說,不行,你得回福利院去。周康康還是火了,他說,說來說去,你還是想把我攆回去。夏貌貌說,福利院才是你的家。周康康說,我沒有家。
商量的結果是沒有結果。
第二天,夏貌貌沒有跟周康康商量就想把他交給警察。她帶他去吃羊肉粉,還給他加了個雞蛋,周康康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疑慮重重地看著那碗粉,問她,你想搞哪樣?夏貌貌說,這一陣我們都吃得不好,我們也該補補了。夏貌貌也加了雞蛋。周康康說,你不是心里有鬼吧,想吃散伙飯?夏貌貌說,你不想回去我就不攆你回去,你放心吃吧。周康康說,你謊都不會扯,要是不用攆我,你用得著這么浪費嗎?你不是沒錢了嗎?夏貌貌說,快吃吧,不是你想的那樣。
就吃。
吃完了,夏貌貌就抹著嘴帶著他朝附近的派出所走去。周康康很懷疑地問,這是要去哪里?夏貌貌說,我去辦點兒小事,你跟著就行。周康康只能跟著。離派出所還有二十米遠的時候,夏貌貌想去牽他的手,他假裝擤鼻涕,騰不出手。這就躲過去了十來米,他一眼就看見前面的派出所了。他站下,讓夏貌貌感覺他突然在那里生了根。夏貌貌倒回去牽他的手,他轉身就逃出去十米遠。夏貌貌問,搞哪樣?周康康說,我還想問你想搞哪樣呢?夏貌貌說,我們去前邊辦點兒事啊。周康康說,你去辦吧,我在這里等你。夏貌貌說,這件事兒也是你的事兒,你不去辦不成啊。周康康說,你想把我交給警察。夏貌貌沒想到他已經猜到了,只好承認這個事實。她說,你不是要在這里等我嗎,我得把你交給信得過的人,得有人照看著你,不然你丟了怎么辦?周康康說,你不是怕我丟了,你是想把我扔掉。夏貌貌說,不是你想的那樣。周康康說,那我們就別去見警察。周康康說著就開始往后退,退一米站一下,退一米又站一下,他想把夏貌貌拉過來,拉到他這一邊,而不是跟她分開。夏貌貌就真被他拉過來了,她一下子就走了兩三米,她想抓住他。他不讓她抓住,他始終保持著一段安全距離。他說,讓我和你一起回湖南吧,不就是缺個路費嗎?我自己解決路費的問題好不?我求你了??上拿裁惨廊话兹兆鰤舭阆氚阉に偷骄炷抢锶ィ牪贿M他的哀求,她開始追他,想憑自己的速度把他抓住。周康康突然覺得這種躲貓貓似的游戲沒意思,他需要來一個更刺激、最好能一下子就把夏貌貌鎮住的游戲。馬路上的車開得“噌兒噌兒”的,路邊上攔著鐵柵欄。但他念頭一生便飛身翻過鐵柵欄,視死如歸地沖進了馬路,他也“噌兒噌兒”穿行其中。他聽到夏貌貌在他身后發出了短促而銳利的尖叫,她在喊他的名字,她被他嚇著了。
馬路上剎車聲也很刺耳,駕車的人也給嚇著了,罵他“不要命了”“哪里來的瘋子”。實際上他自己也給嚇著了,但他發現自己最終還是安全地上了岸,他完好無損。他灰著臉望向馬路對面,就在那里看到了一張同樣的死灰色的臉。兩張臉隔岸對望,在“噌兒噌兒”的車流聲中傻愣著。五分鐘或者十分鐘過去后,夏貌貌才沖他打了個手勢,那個手勢的意思是叫他站那里不要動。她要過馬路對面去,到他那邊去,但她不能像他那樣翻柵欄橫穿馬路,二十米遠的地方有斑馬線,她得從那里過去。她一邊朝著斑馬線走,一邊盯著周康康的方向,怕他逃掉了似的。周康康沒有動,他現在兩腿酥軟,根本就走不動。他能堅持讓自己站立著,完全是因為面子,因為自尊心。他的視線也沒離開過夏貌貌,他的手摸著胸口,他摸到了自己的怕,怕夏貌貌就那樣走了。
夏貌貌從斑馬線過來了,她是跑著過來的。過了馬路,她就離他近了。二十米的距離而已。她跑幾步就可以抓住他。但她反而又不跑了。她走得小心翼翼,怕再一次把他驚到馬路上去似的。等完全到了跟前,她才猛一把把他緊緊抓住,鐐銬一般把他鎖在了自己身上。我看你再逃。她說。她的聲音在發抖。你是個瘋子。她說。你是個亡命徒!她說。周康康說,你要是把我交給警察,就不如讓我去撞車。夏貌貌瞪他一眼,拉起他就走。周康康警惕地問,去哪里?夏貌貌沒好氣地說,去火車站!
他們到達夏貌貌在湖南的那個家的家門口時是早上,空氣清新得帶著薄荷味。夏貌貌事先沒有跟她的第二個男人打電話,她想反正都到家了,何必多此一舉呢?那時候又太早,她連敲門都怕打擾了他。她手上的鑰匙打不開門,心想門里頭肯定反鎖了。周康康說,敲吧。她說,等等吧。兩人就蹲在門口等。剛蹲下,門開了,男人伸出頭來看外邊是什么動靜,就看見了他們。男人看上去還沒睡醒,但一認出是夏貌貌之后就醒了。尤其當他發現夏貌貌身邊還站著個孩子以后。他回頭朝屋里看了一眼,像是為了保什么密似的,走出門來,把他們擋在門外。這就是你的兒子?他問夏貌貌。夏貌貌說,這是我侄子。他本來被周康康的樣子弄得很緊張,現在他松了一口氣,而且沒心沒肺地松得很夸張。他還說,把我嚇一跳,我還以為這就是你兒子。夏貌貌回頭看一眼周康康,明白了他的意思。周康康當然也很明白,他隨后就對這個男人充滿了敵視。夏貌貌想叫他讓一讓,讓他們進去。男人支吾了一下,門里就出現了另一個女人??瓷先偛潘窃谑帐白约海^來時還忙里偷閑地掛耳環。她的耳環金光閃閃,和脖子上同樣金光閃閃的項鏈互相輝映。她看上去比夏貌貌要結實兩倍,臉盤給繃得渾圓,精神也因此而積極向上許多。
男人意識到自己遇上了一件麻煩事兒,他一副焦頭爛額的樣子。
你不找你兒子了?他問夏貌貌。
夏貌貌說,當然要找。但夏貌貌的眼睛盯著門里那個女人的眼睛,因為對面的那雙眼睛也正緊盯著她。
男人說,你要找那你回來干啥?我以為你不會回來了。
夏貌貌說,這里是我家,我當然要回來。
男人哈哈干笑,然后他搖了幾下頭,看上去他覺得夏貌貌十分可笑,又感覺到自己面前的這件事情很滑稽。他說,你哪里當這里是家了?你說要走就走,根本不管我同不同意。我的生意這么忙,你只顧去找你的兒子,你說你真把這里當你家了?
門里的女人大概不相信男人能解決問題,上前助陣。她說,你去找你的兒子吧,這里沒你什么事兒了。店由我看,飯由我做,我睡覺也很安穩,不會影響到他。她這么說的時候,還把手放到男人的臂膀上,一邊說話一邊撫摸。
夏貌貌看清了敵我陣營的懸殊,她不想消磨時間,而是試圖來個魚死網破的突圍。她想沖進門里去,只有進了門,才意味著她向勝利靠近了一步??墒菦]人讓她進門。男人看上去并不反對但也并不支持,門里的女人卻態度明確。她那比夏貌貌結實兩倍的身體往她面前一堵,就像一個橋墩那般牢不可破。
夏貌貌說,奇了怪了,正主子搞成偏蹺蹺了。
女人平靜地說,原來你確實是正主子,但現在你連偏蹺蹺都算不上了,你被他開除了。
夏貌貌看一眼男人,他很明確地表示,女人說得很對。但她還是想進門,她說她還有好多東西在這里,衣服,鞋襪,還有……女人沒等她說完就告訴她說,那些東西已經不存在了,她留在這個屋子里的所有東西都已經給她清理干凈了。她還說,你是不是發現這門鎖你也打不開了?是我換的,你的鑰匙已經沒用了。女人說著話,突然出門來,反手就把門關上了。那之后,他們便對身后杵著的夏貌貌和周康康視而不見。等來了電梯,他們就進了電梯,若無其事地走了。
夏貌貌和周康康在原地發了很久的呆,直到清潔工從電梯里出來,準備拖地了,他們才覺得應該離開了。
夏貌貌去了那男人開的店。
男人已經開始干活了,在店門口弓著身體搞焊接,臉被面罩遮著,面前電光閃閃。夏貌貌走到他身后咳嗽了一聲。一開始他也沒反應,過了很久,他才意識到那聲咳嗽可能跟自己有關?;剡^頭來看到果然是夏貌貌,他才放下手上的活兒過來了。他把夏貌貌往后推推,推到一個在他看上去比較安全的位置才站了下來。
你還來干什么?都成這樣了,你來也沒用了。他說。
你也看到了,她比你強,你占不過她。他說。
這都是你自找的,跟我過得好好的,你偏要去找你的兒子,弄成現在這種局面,可怪不了我。他說。
夏貌貌說,你能不能借我點兒錢,我手上沒錢了。
男人做了一個閉眼仰天拍額頭的痛苦動作,而后對她說,你跟我借錢,老虎借豬吧?
夏貌貌說,我一定會還你的。
男人恨著她,長長地嘆了口氣,從包里掏出一只皮夾子,又從里頭一張一張數了五百塊錢遞到夏貌貌面前,非常不耐煩地說,趕緊拿著走吧,不要你還了。夏貌貌當真趕緊拿上,但她沒有如他所愿馬上離開,她盯著他的錢夾說,再借一點吧,多借一點,這點兒能干什么呀?男人瞪著眼吸氣,好像空氣突然變稀薄了,要窒息了一樣。他再一次打開皮夾,匆匆從里頭拿出一沓錢來塞到她手上,下了最后通牒。這錢不要你還,但你再不走的話,到時候這點錢你也得不到!
夏貌貌趕緊拿了錢就走,她真怕耽擱那么一會兒那錢就得而復失了。
他們直接就去了火車站。
他們買的是無座票,既是為了趕時間,也是為了節約錢。兩人在車廂連接處席地而坐,很冷,兩人擠得很緊,尤其周康康,完全用的是恨不能把自己擠進夏貌貌身體里的勁。
夏貌貌蜷曲著身體,把頭埋在雙膝上悄悄哭。周康康從她抽動的后背看出她在哭,便伸出自己那雙小手環了她一下。他的手臂還不夠長,摟不了她,最后他只好讓手停在她的背上,他感覺她的背很涼。
你很可惜丟了他嗎?他問。
夏貌貌將臉在手臂上蹭蹭,稍抬起一點,說,你不懂的。
周康康想了想說,你應該數數他給了多少錢。
夏貌貌照他說的,掏出錢包來數。算上買火車票的錢,應該有一千三。
周康康問,這點錢我們能頂多久?
夏貌貌說,頂不了啥。
周康康把雙手環抱在胸前,縮了縮身子,看著正前方那塊鐵皮深沉下來。
他們在兩元店住的那間屋子里,只有一只十瓦的燈泡。反正他們一進去就是睡覺,不需要燈光有多亮。夏貌貌很想在這樣的燈光下看清每一個人的臉,因為她想跟她們說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她希望能清楚地辨別她們的表情。
讓我加入你們好嗎?她吃力地掃視著屋里的每一張臉。
你想干我們這行?人家問。
夏貌貌點頭說,嗯。
周康康說,還有我,我也要加入。
夏貌貌制止他說,別搗蛋,你這小身子還沒一只背篼高。
人家說,干我們這行可是又苦又累哦。
夏貌貌說,你們看我像個怕苦怕累的人嗎?
人家問,你兒子還沒找著啊?
夏貌貌說,沒有,得繼續找。
然后就一屋子人都沉默著。
夏貌貌等了一會兒,接著說,我只干一個月,一個月以后還沒兒子的消息,我就要到下一個城市去找。這樣人家又開口說話了。人家說,我們這個下力活兒哩,你愛干就干嘛,要啥加入不加入呢,錢有誰能掙完的呢?
夏貌貌和周康康相視一笑,這事兒就算定下來了。
第二天一大早夏貌貌就和大家一起坐到了馬路邊,別人都有背篼,她沒有。那東西要到農貿市場才能買到,還要花一筆錢,大家都認為,如果她只干一個月的話,就沒那個必要。她們中間有人喜歡用布帶代替背篼,布帶是那種廢棄的標語,一般都是紅布。有一個人有兩條,就送了她一條。那姐妹告訴她怎么用,說把要背的東西摞起來,用帶子繞繞,再往肩上一套,就可以背了。夏貌貌很感激她,買了一碗油炸洋芋請她吃。洋芋是讓周康康去買的,周康康也有一碗,這樣那姐妹就沒客氣。
周康康也想有一個工具,但她們都不贊同。因為她們很清楚,誰也不會請他背東西,他背不了。后來周康康把吃完洋芋后的那只紙碗留下了,在夏貌貌等顧客來叫背東西的時間,他一個人拿著紙碗在周邊的各種小店鋪去討錢。后來,被“背篼軍”中的一人看見了,回來向夏貌貌做了舉報,夏貌貌就找到他,把他的碗撕了,又把他拉了回來。
你學點正經的!夏貌貌說。周康康已經有所收獲,他要到了五塊錢。而夏貌貌卻還一單活兒都沒接著?!氨丑姟眰儸F在也講互惠互利,一個人接了活兒,就打電話通知她們的“集團成員”來背。夏貌貌雖然跟大家坐到了一起,但她并沒能真正加入進去。除非她遇上那么一個正好看上了她,指名要她去干一趟活兒的時候,她向大家發出邀請一起去掙那個錢,便能為自己建立起一個“集團”來,或者說便能真正加入進去。
但現在還沒有發生這樣的事情。
夏貌貌動了點兒腦筋,就不想再跟她們坐一起干等了。她拿著她的布帶去了超市門口,她沖每一個從超市里拎著大包小包出來的人說,要不要我幫你背?就真遇上那么一個嫌自己拿著吃力的年輕女人,讓夏貌貌的“背篼軍”事業從此開了張。
晚上,他們繼續貼尋人啟事?;疖囌竞涂蛙囌颈凰麄兗{入重點,他們一致認為那樣一種人流量大的地方,有那么多人走來走去,萬一就有那么一個人見過端兒,又正好看見了他們貼的啟事呢?況且,這樣的地方,沒人天天去鏟去撕啟事。他們總是要貼到夜深才回到那家旅店。第二天,夏貌貌又去超市門口攬那種零活兒,掙些小錢。周康康有時候會跟著她,有時候自由散漫,到別的地方去了。
那天晚上夏貌貌正在往墻上刷糨糊,旁邊的周康康突然壓著嗓門“哇”了一聲。夏貌貌聞聲發現他正看著她的腳前,她的腳前臥著一只錢包。周康康驚嘆的是這個。夏貌貌心跳地把錢包撿起來,感覺鼓鼓的,驚喜得都要哭了。是哪個粗心的家伙把錢包掉這里了???她往左右張望,心情很復雜。周康康說,趕緊揣上吧,撿的當買的,三百塊取不轉的。夏貌貌就揣上。周康康又說,別在這兒貼了,趕緊離開吧,要不別人找來了。夏貌貌就跟著他趕緊離開了。走過幾米遠她又站了下來。她回頭張望,想看看有沒有人回來找錢包,卻搞不清自己是希望有人來找還是擔心有人來找。周康康說,快走吧,沒人會來找的,我們貼啟事去吧。她又惴惴不安地跟著他走。又到了一面墻前,周康康站下來等她刷糨糊,他等著遞啟事給她往上貼。夏貌貌有點兒魂不守舍,刷得很不專心。周康康便提議,我們看看是多少錢?夏貌貌拿出錢包來數錢,錢有著可喜的厚度,夏貌貌數得心潮澎湃。有三千吧?周康康說。夏貌貌問,你怎么知道?因為她還沒數完。周康康說,我猜的。夏貌貌已經數完了,果然有三千。夏貌貌為他猜得那么準而驚喜,并表揚了他。周康康很開心。他說,這回又可以頂一陣了。夏貌貌要把錢揣回錢夾,周康康提議說,把錢包扔掉,只要錢。他說,這樣就是別人找回來,也抓不著你,錢上又沒寫名字。夏貌貌嗔怪說,你一肚子鬼心眼兒。但她聽了他的,把皮夾扔到了黑暗里。
他們繼續往前貼,夏貌貌老是情不自禁往后看,心虛,也不安,還有一份慶幸。
第二天晚上,夏貌貌又在明晃晃的公交車站撿到了一只錢包,那時候夜已經較深,公交車在跑它們的最后一趟了。車站已經沒人等車,那只錢包明晃晃地躺在她的面前,她一眼就看見了。這一回,周康康是在她撿起錢包后才發現的。他很為她高興。哇!你又撿錢了,我們運氣真好!他說。這一回,夏貌貌沒等周康康提建議,就將皮夾里的錢拿出來,把皮夾扔進了黑暗里。她一點兒都沒有懷疑過她為什么運氣那么好,直到第三天中午,周康康在超市里出了事,她才恍然意識到她的運氣的來歷。
周康康要去超市里買水。每天夏貌貌在超市門口攬活兒,他都會進超市去買瓶水,因為他們需要一瓶水解決口渴的問題。別人都沖人少的收銀臺去,周康康偏偏喜歡沖人多的去,那種排得越長的隊越好。他有時候會插隊,別人有意見,他就跟人道歉,說他只有一瓶水,付錢會很快。人家一般也就原諒了他。這天他一樣插隊,因為他看準了前面正付賬的那個男人的錢包,那只錢包很飽滿,他一眼就能看出它的充實。他插到他的后面,不等后面的人提意見就先回頭跟人獻笑說抱歉。男人付完錢把錢包往屁股后面一插,就準備走了。這個時候他感覺到了屁股后面的動靜,一回頭就把周康康捉住了。周康康還沒來得及把錢包揣自己懷里。這個男人比以往他遇到的那些人都要敏感。
他的錢包是在周康康的手上被抓住的,但男人卻一定要搜他的身,因為他相信他還偷了別人的錢包。一搜,果然,周康康的懷里還有另外兩個不明身份的錢包。周康康被當場證實了小偷身份。小偷又是“老鼠過街人人喊打”的那種,于是不管有沒有被偷了錢包,都一窩蜂來揍周康康。夏貌貌忙著在樓下攬活兒,一點都不知道,是一個不知道怎么會認識她,還以為周康康是她孩子的女人,對她說,你就別背了,你家孩子偷人錢包在上面挨打哩,去看看吧。夏貌貌趕上去,就看見一堆人擠成一團踢著腳,她上前撥開兩個人,就看清了挨踢的是周康康。
為救周康康,夏貌貌也挨了一頓拳腳。好在打人的興致也是有限的,人們終于放過了他們。接下來,獲得了打人快感的人們各自散去,夏貌貌背周康康進了就近的一家小診所。周康康受了比較嚴重的皮肉傷,所幸骨頭一點兒問題都沒有。處理完手上腿上背上臉上的傷口,醫生問他還有沒有其他地方受傷,他說沒有。上了藥,夏貌貌就把他背回了旅店。老板娘問他怎么了,夏貌貌說跟一群孩子打架了。
周康康躺下,夏貌貌坐在他旁邊。
夏貌貌問他,你老實說,我撿的那兩只錢包是不是你偷的?
周康康閉口不答。
夏貌貌想了想,說,你睡會兒吧。
周康康閉上眼睡。
夏貌貌到外面端了一碗腸旺面回來,正聽到他在睡夢里呻吟??瓷先ニ袀€地方很痛,即使睡著了,也還是很痛。夏貌貌小心地揭開被子,發現他的手護在襠前,那里隱隱能看到黑色的血跡。她輕輕褪下他的褲子想幫他治傷,眼前的景象讓她一下子就傻了。他的襠里有女性的生殖器,還有男性的生殖器。只是男性的生殖器是畸形的,更像是一個擺設。周康康一下子就驚醒了,而且敏捷地提上了褲子。但一切都晚了,畸形的器官已經牢牢地印在了夏貌貌的腦海里。
整整十多分鐘,兩雙眼睛就那么傻傻地對視在一起。后來,夏貌貌突然意識到更要緊的是他腿間的傷,她又去褪他的褲子。他緊緊護著。夏貌貌說,你這里有傷。周康康說,不用你管。夏貌貌便起身出門了。她到附近的藥店買了瓶碘酒回來。進門時正遇上周康康在試圖往門外走。夏貌貌攔住他問,你去哪里?周康康說,你不用管。夏貌貌不容分說地把他抓回床上,把碘酒和棉簽給他,說,你自己擦吧。隨后,她出了門,并把門帶上了。她在門外站了沒多久,周康康又一瘸一拐出來了,也不看她,徑直往門外走。
夏貌貌問他,你要去哪里?
周康康頭也不抬地說,你管不著。
夏貌貌說,除非你想回兒童福利院,要不你就哪兒也不能去。
周康康站下了。
夏貌貌站到他跟前,站得不比一般的近,那種沒有距離的近。后來她把他摟進了自己的懷里。這是她第一次這么主動摟他,周康康在她懷里哭了起來。
那一天,人們已經感覺風開始變暖了,似乎春天就要來了。夏貌貌就那樣攙扶著周康康走出小診所,站到了正在變暖的風中。
你會瞧不起我了。周康康說。
不會。夏貌貌說。
我是小偷。周康康說。
今后就不是了。夏貌貌說。
我是個怪物。周康康說。
不是。夏貌貌說。
我父母就因為我是個怪物才扔了我的。周康康說。兒童福利院的人全都知道我是個怪物,他們也說沒有瞧不起我,但我很清楚他們嘴上一套,心里一套。但是我不怪他們,我也不怪你,我父母把我生成這樣還瞧不起我呢,別人瞧不起我有什么奇怪的?
他說著說著,眼淚就流下來了。他說,他們把我生成了怪物,就把我扔了。
他說,我是個男的,但我得蹲著撒尿。我的小雞兒是假的,不管用。
我到底是男還是女?……他泣不成聲了。
夏貌貌不知說什么好,就盡量把他摟緊,再摟緊。
后來她找到了一句話。她說,我不是別人。
第二天,夏貌貌得了一只背篼。背篼的主人要回家耽誤幾天,背篼正好閑下來了,她便主動借給了夏貌貌。夏貌貌要到另一家超市門口去攬活兒,周康康被命令躺在旅店里休息。中午的時候,夏貌貌為他買回一碗羊肉粉,還有兩支漂亮的筆和一個玩具小汽車。周康康看著那兩支筆和那個小玩具,眼眶又擠滿淚珠。夏貌貌說,男子漢別總是哭哭啼啼的,養好傷,還要陪我一起找兒子哩。周康康便大口地吃粉,表現給她看。
隔天,天氣突然一改往日的陰沉,晴空萬里了。風也就實實在在地暖起來,周康康的傷也好得差不多了。他陪著夏貌貌來到超市門口,夏貌貌盯著攬活兒,他沒事兒就到那些廣告牌下面讀著那些廣告詞玩。超市門口會站著些發廣告單的人,他會主動上去要,要來就認真看。夏貌貌攬到活兒以后,他會力所能及地幫她拎上一包,跟著她一起去送。晚上,他們接著貼尋人啟事。
他們就這樣把冬天過完了,迎來了真正的春天。
端兒還是沒有消息。那些尋人啟事一點兒也沒產生過回應。
這天,夏貌貌問周康康,你說下一步我們去哪個城市呢?
周康康說,廣州。
夏貌貌若有所思地說,好,就去廣州。
但是,尋人啟事得改改了,因為開了年,端兒就十一歲了。
當晚,夏貌貌用周康康的筆把尋人啟事做了一番修改。第二天,他們就坐上了開往廣州的火車。
那之后的許許多多個夜晚,他們又奔走在廣州市的大街上,還是周康康抱著一摞尋人啟事,夏貌貌提著糨糊。夏貌貌往電線桿或者墻上刷好糨糊,再接過周康康遞來的啟事,再貼上去。有時候,他們會遭到警察或者城管的追趕,有時候他們跑得很順利,有時候會摔了糨糊桶。
有一天,夏貌貌接到了大嫂的電話。大嫂問她找到端兒沒有?她說還沒有。大嫂在那邊焦急地說,怎么還沒找到呢?夏貌貌說,你們的錢得等等,等我找到了端兒……大嫂打斷了她的話,說,趕緊找端兒去吧。夏貌貌在這邊閉著眼點頭,似乎電話那邊的大嫂是能看見她點頭的。
又有一天,她接到了端兒父親的電話,問她現在在哪里。這時候她和周康康已經在深圳了,所以她說,我在深圳。端兒父親說,我來廣州了,你等著我,我馬上過來。當天下午,他們當真就把端兒父親等來了。夏貌貌準備著挨打,但端兒父親卻表明,他此來的目的是幫他們一起尋找端兒。夏貌貌聽得淚珠子在眼眶里直打轉,眼看就要決堤了,他卻勸她不要高興得太早,他明確地告訴她:他之所以要加入尋找端兒的隊伍中來,那么著急地要尋到端兒,完全是因為他不能讓夏貌貌這樣的人長時間處于這樣的自由狀態。在他心里,夏貌貌就是一個越獄犯,找不到端兒,就意味著夏貌貌一直逍遙法外,只有找到了端兒,找回這把枷鎖,才能讓夏貌貌重新承受懲罰。
夏貌貌還是將眼淚淌下來了,她說,你錯了,找不到端兒,才是對我最大的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