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包 倬
斷歸途
⊙ 文 / 包 倬
包 倬:一九八〇年出生,四川大涼山人。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民族文學》《大家》《山花》等刊,獲第十一屆《滇池》文學獎。現居昆明。

下午五點半,她站在十八樓的落地窗前。樓下的馬路上,車輛把這個城市堵成了停車場。她穿著白色真絲睡衣,雙手交叉,托住自己豐碩的乳房。這種隔岸觀火的窺望,令她愉悅。
她的父親突然打來電話,她聽出他的聲音時,有些不知所措。那個聲音,陌生得必須借助回憶來還原。她叫了一聲“爸”,等著他說出打電話的目的。十年了,所有的期盼都已經麻木。若不是幾年前她曾經試著用短信聯系父母,并且一直沒換號的話,他們根本找不到她。
他說,你媽病了,如果方便,回來看看她,如果不便,就算了。
她問,是什么病?
電話里傳來嘟嘟聲,已經掛斷了。
樓下的汽車集體按著喇叭表示抗議,但這絲毫不能讓道路通暢起來。這樣的狀態,會一直持續到七點左右。所以,她還有一個半小時的時間來收拾、準備。
她給她的情人打了個電話。他正在一個盛產金礦的山上,構建自己的金錢帝國。她只是他生活的一種裝飾而已。各取所需。
“我想帶小新回一趟龍潭村。”她征求他的意見。在面對孩子的問題上,她總是顯得小心翼翼,像是無端動用了他的私人物品一般。
“龍潭?”他有點發蒙,但很快好像想起了這個地方,“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她在衣柜里找衣服,那些塞得滿滿的服裝,像是久違的朋友,陌生而欣喜。很多衣服,她已經完全忽略了它們的存在。她找出一套款式中庸,但質地優良的衣服,穿上以后在鏡子前仔細地打量。衣服有點緊,生完孩子后,她胖了。她沒有化妝,臉上的瑕疵本是一種不愉快的秘密,但此時,她覺得這樣的瑕疵應該多一點才好。
小新五歲,上幼兒園大班。她不知道為什么,似乎他在娘胎里的時候,除了吸收營養,也繼承了她的憂愁。這個郁郁寡歡的孩子,像是含著苦藥片出生的一樣,對所有的玩具都不感興趣,過早學會了深思。她總是心痛地問他,你在想什么?他搖搖頭,然后沉默。她帶著小新去看過醫生,但他沒有得自閉癥,只是過于安靜,需要更多的陪伴。
她從車庫里把寶馬X3開出來,出小區大門時,她搖下車窗,接受保安的敬禮。她一直在思考是否該給父母帶點禮物,但她不記得他們的衣服尺碼,也不知道他們喜歡什么吃的。她拿了兩沓錢裝在手袋里,想著錢總是比其他禮物來得更實用一些。
那些接孩子的家長,開著各種車輛,占據了幼兒園門口的馬路兩邊,只留下中間的狹窄的通道,擁擠不堪。她遠遠將車停了,走到幼兒園門口,看到小新雙手抓住草綠色大門的鋼筋,翹首以盼。孩子看到她,便默默走了出來,把小手伸給她。她向老師請假,沒有費什么周折。
“媽媽帶你去見外婆。”她說。
“誰是外婆?”小新一臉平靜。
他除了在兒歌里知道“媽媽的媽媽叫外婆”以外,對這個概念其實是模糊的。她有點難過,想了想,告訴他:“外婆生病了,我們得回去看看,她很想你。”上車以后,她突然記起應該給小新買點吃的東西。她去買了肯德基套餐,讓他多吃點。
她覺得自己心上的肉被剜了一塊,空空的,懸著,開車的時候小心翼翼,害怕顛簸會讓心更疼。我的媽媽,她想,我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小新在一旁認真地吃著漢堡,他突然問:“媽媽,你怎么哭了?”她雙手把住方向盤,沒有揩眼淚,也沒有回答。
車上了高速公路,她稍微放松了一些。小新靠在座椅上,出神地望著遠方。這十年,她一直沒有開車朝這個方向走,不是刻意回避,而是一種巧合。十年前,她在一個夜晚從反方向乘著大巴而來。記憶一團漆黑。她只記得在下午的時候從起點出發,到了第二天清晨,迎接她的是亂哄哄的車站,以及茫然失措的心情。有些東西是命中注定,她無力去深思。
高速公路漫長得讓她想睡覺,她打開收音機,音樂響起,淚流滿面。然后,她聽到了主持人介紹,這首歌叫《冬天來了》,是一個叫丁薇的女子,寫給她已故的父親。她哭著憤怒地關掉收音機,這種巧合讓她心里蒙上陰影。她打了右轉向燈,把車停下,撲在方向盤上,感覺渾身無力。“媽媽,太陽變紅了。”小新說。他正望著對面山頂。她沒有答話。小新又說:“太陽受傷了,媽媽,太陽會不會哭?”她讓他閉嘴。她看了一眼小新,他滿臉的失落。她輕撫著他的頭,他便朝她懷里拱。母子倆抱著,直到太陽落下去,高速公路上的車燈變成了游走在夜晚的長龍。
黑下來的天,就是收緊的咒語,讓人無處可逃,只能面對自己。她讓汽車保持平穩的速度,跟著車流向前。有時候,她會看到前方的點點燈火,但無論是鄉村還是小城,她都沒有一點印象。如果沒有路標,她一定會迷失在這夜晚。她在新橋路段下了高速,駛向了水泥路面的縣道。道路彎大,那些拉礦的大貨車亮著大燈,轟隆隆開過來,會車的時候地動山搖。他們是毀壞路面的罪魁禍首,但高額的過路費讓他們理直氣壯。小新睡著了,小腦袋耷拉著,轉彎的時候搖搖晃晃。她想全心駕駛,但注意力總是不集中,好幾次有驚無險。
她的情人打了一次電話來,問孩子,她說睡著了。她聽出了他的醉意,但這不會讓她的心情更糟。跟了這個男人,她選擇的是一種生活方式,無關其他。
想要自由活在這個世上,總要有所付出,這一點,她十八歲那年就想通了。想通了,一切就會變得坦然。她坦然地把自己換成了錢,握住銀行卡的感覺像是握住了整個世界。而且這種安全感,隨著卡上數字的增大,也在與日俱增。城市和鄉村,是兩個世界。她像一條蛻皮的蛇,在城市的夜色中,如魚得水;回到故鄉,又要盡量還原最初的自己。
二〇〇三年的渡口。夏天的時候,她躺在江邊的各種床上,躺在各種男人身邊,其實都像是躺在一鍋沸水里。江水隆隆,水是一種令人恐懼的東西,帶走時光,帶走最初的廉恥和羞澀。有時候,她在內心里嘲笑那些良家婦女,覺得她們又窮又蠢。女人這一生,總得和一個男人發生性關系,只不過是名義不同而已。有人因為愛,有人因為錢,但這并不能證明,愛比錢更高尚,或者錢比愛更骯臟。甚至,如果一個女人被男人以愛之名欺騙,還不如一個女人明明白白消費了自己的青春。
總有一天,她會遠走高飛,離開渡口,華麗轉身。只要卡上的數字足夠大,這是件輕而易舉的事情。無非是編造一個謊言,像演一場戲一樣。但是,六月二十四日,發生了一件事。如果這件事是一把錘子,那么她以前構建的現實和夢想,無非是一堆雞蛋殼。
六月二十四日,下了三天的大雨停下。江面上水霧彌漫,熱風中帶來潮濕的腥味。她住在靠江邊一間酒店里。房間不大,就是一個標間而已。吃住全免。她聽從于那些不知什么時候會打進來的電話。中午或者下午,她會站在窗前,遠眺江面,江水的聲音一如既往,混沌凌亂中帶著所向披靡的力量。通常,她需要花費很長的時間,來化一個精致的妝。這一點,她不同于別人,她甚至潛心研究,從妝容到服裝的搭配,她快速成為別人學習的典范。一個擅長穿衣化妝的女人,和一個百發百中的神槍手一樣,都是在用一種東西擊倒對方,只是方式不同罷了。那些把嘴唇涂得猩紅,像吃了死老鼠一般;那些把臉涂得慘白,像粉刷墻壁一般的女子,忌妒中帶著討好。在那個鮮為人知的世界里,她在公主和奴婢之間轉換自如。現實如夢想般進展,像一條船平穩行駛,順水順風。
那時已接近零點,夜色籠罩著江面,渡口用燈火對抗夜晚,不分勝負。她從一個山莊里走出來,她感覺自己的神經像搖曳的風箏,需要努力拽住,才能讓她看上去像個正常人。她站在山莊門口,一輛漆成綠色的出租車開過來,并且在她身旁停了。她上車的時候,向司機說了謝謝。她在出租車的后座上拿出錢包,摸了摸那沓錢,心里踏實安穩。這是個不錯的夜晚,客人大方而且斯文,除了喝酒的時候,在另外幾個人的起哄下他們喝了交杯酒以外,其余的都像是一場朋友間的晚宴。后來,她趁著酒興,還陪客人跳了幾支舞,但他自始至終沒有半點輕佻的舉動。胃里感覺不舒服,但同時心里卻有幾分愜意。
她打算回到住處,洗個澡,喝點葡萄糖,壓住翻滾的胃。但這時包里的電話響了起來。那個她非常熟悉的號碼,機主是一個小發廊的老板。這樣的發廊,人們在生活中應該不會陌生,他們干的是掛羊頭賣狗肉的營生。這樣的發廊里,通常連一把電吹風也沒有。一群洗頭妹,研究的不是洗頭,而是床上那點事。如果拋開對這個行業的偏見,她完全算是一個勤奮的人,是一個模范。跟很多姐妹相比,她的收入遙遙領先,這一方面得益于她的先天條件,也跟她的態度有關。所有能賺錢的機會,她都不放過。所以,她讓出租車司機改變了路線。她想,再做完這件事,這個夜晚,無疑會更加完美。
那家發廊在一個深巷子里,她在巷口下了車。有幾處路燈壞了,她必須借助手機的屏幕燈才能勉強看到腳下坑坑洼洼的路。這一帶,屬于城中村,那些已經改進過的房子,始終改不了土氣,和高樓大廈格格不入。這和它們的主人一樣,去市中心,身份的標簽像是貼在腦門上的一般。這樣的城中村里,一樓一般是鋪面(姑且不管生意如何),二樓以上租住著各種外來者(也有的用來開旅館)。總之,這是一個毫無特色的地方,嘈雜得令人生厭。
玻璃門后面掛著簾子,燈光讓屋里變成了紫色。紫色,成了一種特殊的顏色,像是一種標志。她掀開了門簾,一眼就看到門對面的沙發上坐著兩個男人。其中一個,稍微年輕一些,正在故作油嘴滑舌的樣子,跟老板娘調笑。而年齡稍長者,正在低頭抽煙,似乎不太適應這樣的場合。
老板娘說:“大哥,你看看吧,我不騙你,這絕對是年輕漂亮的小姑娘。”
那個低頭抽煙的男人抬起頭,四目相對,她一下子覺得天旋地轉。她愣了大概三秒鐘,那個老板娘正在滿懷期待等著客人點頭,她突然轉身,朝外面跑了出去。
她一直跑,跑到江邊,對著江水嘔吐不已。吐完,她感覺自己虛脫了,朝后一退,坐在了地上。她確定自己沒有看錯,剛才那個男人,應該是龍潭村的村支書。更確切地說,是前任村支書。他擔任了四年,跟數名婦女有不正當關系,被對手以此為把柄,擊敗了。他當時應該是五十歲左右,被人擊敗事小,但被人以作風問題擊敗,卻是件不光彩的事情。他選擇了外出打工,這事她父親有跟她提起過,可她并沒有放在心上。
電話又響起,是剛才那個老板娘。對方說:“妹兒,你今天晚上怎么了嘛!完全不像你。”她沒有解釋,問:“那兩個人呢?”對方說:“你一跑,他們也站起來走掉了,煮熟的鴨子——飛走了。”電話中,對方雖然遺憾,但沒有責怪她。她掛了電話,放聲大哭。一個女子在夜晚哭泣,這無疑是件危險的事情,但她已經全然不顧。哪怕是遇見幾個流氓,遭受調戲,先奸后殺,都比未來的日子更好受。
這是命,往后,她一直這樣安慰自己。但當時,她同樣心存僥幸。也許他沒有認出自己,她想,畢竟燈光昏暗,而且她又化了妝。退一步講,即使他認出了自己,也不一定說出去,這事有可能會是兩個人心里的秘密,心照不宣地假裝沒看見。
她給她父親打了個電話,繞山繞水,不經意地提起村支書。他說:“這老賊還在渡口鬼混嘛,聽說是承包了一點工程。”這句話像一道閃電,瞬間將她劈成八瓣,電話掉在地上,她的父親還在問:“喂,喂,聽不到嗎?”然后,他又自言自語地說:“可能是沒信號了。”而這個電話,后來成了一種佐證。
江對岸的山腰有座廟,在山下的城里看時只能看到半截屋檐的角,像一個不發光的月亮。她選擇一個沒有例假在身的日子,關了手機,洗干凈自己,天未亮就乘車抵達了廟里。香火冷清,和尚們一副剛睡醒的樣子,打著哈欠,面無表情地掃地。
她說:“師父,我想上香。”
那師父便把下巴當作指路工具,朝著大殿的方向甩了一下。她經過一個售賣香火的小窗口,選了最貴的香和蠟燭。她其實并不認識那些慈眉善目或者滿面猙獰的菩薩,但她朝他們一一下跪,她感覺每一個菩薩都是自己的父親,猙獰是現實,慈眉善目是夢想。她的頭叩在蒲團上,迅速抬起,如果慢了,可能會把眼淚倒出來。她沒有念念有詞,她感覺,菩薩會懂她。最后,她往功德箱里塞了五百塊錢。這個錢,是她頭一天特意去銀行取的,而不是客人遞給她的。
她下山時,居然又坐到了剛才送她上去的那輛出租車。司機朝她笑了笑,算是相識的招呼:“這一大早,沒人上山的。所以,也不會有車送你下山。”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卻笑不出來。下車的時候,她給了出租車司機五十塊錢,沒要找零。
她休息了三天,關了手機,躲在屋里。她的突然消失,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那些跟她熟識的姐妹來敲門,她就隔著門說,我沒事,我只是心情不好,過兩天就好了。
過了幾天,她果然又出現了,還是一樣有說有笑,像什么事也沒有發生。有人問起她為何心情不好,是不是失戀了。她笑笑,不置可否。她打開手機那天,有幾十個未接來電,它們分別屬于同行姐妹、老板娘還有客人。沒有家人的電話。這讓她稍微安心了一點,她又試探著打了電話回家,但看起來一切正常。
她的變化,只有自己知道。表面上鎮定自若,其實內心的焦慮已經成了一鍋翻滾的水。像是在爬一座山,山頂在前方,看起來觸手可及,她必須加快步伐。她想起小時候和媽媽一起上山割草,她的動作迅速,面對滿山的草,她時常產生要把漫山遍野的草全部割回家的沖動。每次她看到卡上增加的數字都是這樣的想法,盡管她知道,不可能賺盡這個世上所有的錢,而且,錢越多,計劃中的開支也就越大。她總是覺得自己還缺很多錢,很多,她也不確定到底是多少。
她的父親給她打電話來時,是個早晨。她剛從一個男人的床上起來。通常,她的早晨是輕松的,那種心情和下午五點的上班族是一樣的。她任電話響著,那個男人對她說:“接啊,我不出聲,是相好吧?”她心里很反感這種魯莽的話,但表面上沒說。她甚至走過去,親吻了他的額頭,含情脈脈地揮手離開。當她關上那個男人家的門,電話已經掛斷了,她回打了過去。
“你媽病了,很嚴重,你趕緊回來。”電話那邊的聲音,因為焦急而顫抖。
“是什么病?”她突然緊張起來,心跳加速。但她父親已經把電話掛了。
她馬上回到住處,把當初出門時穿的衣服都翻出來穿上。買了從渡口到新橋的車票,一路上都在給父親打電話,但再也沒打通。她預料到事情不妙,坐在車上偷偷抹眼淚。錢包里只有一千元的現金,卡上有足夠醫病的錢,但不能用。如果她實在病得重的話,她想,只能向朋友“借錢”。
龍潭其實是大山,只有一處水源維系著全村人的性命。她下了車,翻山越嶺,終于在天黑前回到了龍潭。那片生養她的土地上,秋意漫山遍野,莊稼已經成熟。她向沿途的人打聽母親的病情,但沒有一個人知道實情。
她到了家門口時,沒發現異常,稍微心安了一點。她推開院門,喊了一聲“媽”,但沒人答應。堂屋的門開著,沒有人回應。她走進堂屋,看到父親、母親和妹妹全都在屋里坐著,神色嚴峻。
“媽,”她朝她喊了一聲,“你哪里不舒服?”
她的母親別過臉去:“別叫我媽。”這話帶著哭腔。
“媽——”她又叫了一聲。她看向父親和妹妹,他們全都喪著臉,妹妹甚至在發抖。她的父親站起身來,一言不發地將門閂上。然后走到她身邊,抬手就是一耳光。
“婊子養的,”作為一個父親,他這樣罵親生女兒是天大的忌諱,但他已經被憤怒沖昏了頭腦,“說,你在渡口究竟是干什么?”他用食指指著她,不管是耳光還是拳頭,隨時都有可能暴風驟雨般地到來。母親和妹妹哭了起來,但沒人對父親的做法提出異議。
“我在餐館,幫人洗碗。”她捂住灼熱的半邊臉,頭暈目眩。她一手扶墻,以免讓自己倒下去。
“你再說一遍,”父親的吼聲雷鳴而至,“你再說一遍,婊子養的。”
“你打她可以,別罵那么難聽。”她的母親在用一種哭腔,向她父親表示抗議。但這種抗議的結果是引火燒身。
“你他媽的就是個賤貨,”他的矛盾指向了無辜的母親,“再敢護她,老子連你一塊兒打。”
“我就是在餐館里,”她仍然強辯,“不信你給我們老板打電話。”
她突然變得理直氣壯,拿出手機,翻出了“老板”的號碼。她把手機遞過去,“打吧。”她說。他沒有接她的手機,耳光又一次扇了過來。
“那個老賊回來喝醉酒,把什么都講了。”她的母親說,“如果不是你妹妹無意中聽到,就算全世界的人知道了,我們也不知道。”妹妹才十歲,這個年齡,是容易讓人當成不懂事的孩子的,但人們又往往低估了這個年齡段人對世事的理解。
她順著墻坐了下去,放棄了抵抗。她的母親冒著挨揍的危險,過來拉她,她沒有起身。“坐著說吧,打也打了,總不能把你打死,該商量一條出路了。”她說。
她的父親余怒未消,不斷地捶打著自己的胸膛:“祖宗的臉,都被你丟盡了。”他這樣說的時候,眼睛看向神龕,祖宗的牌位肅穆陰森。他拿了紙錢、蠟燭和香,點燃這些,跪了下去。他起身時,已經淚眼漣漣。
“我家世代貧窮,但人窮志不短,祖祖輩輩都是行得端坐得正,”她的父親由憤怒轉為悲涼,“我家來到龍潭一百年了,沒人敢在背后說我家人半個不字。而你,毀了這一切。你讓我們今后怎么做人?你不要臉,我們還要臉。”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沒有人敢反駁,因為他說的都是實話。這個一輩子在土地上靠天吃飯的人,不做傷天害理之事,正義而且充滿了尊嚴。在他的心里,家就是他的領地,他就是王,他的尊嚴不能冒犯,而且任何人也別想來欺負他的家人。然而現在,當他的女兒做出這樣的事來時,他必須按自己的方式來保全更多人的尊嚴。
“你走吧,”他說,“遠遠地走,永遠不要再回來。我們呢,就當沒有生你這樣一個女兒。”
他說出這句話,所有人都驚呆了。她的妹妹哭了起來,低聲哀求:“爸,不要趕走姐姐……”但她只是重復著這個請求,卻找不到理由來支撐自己的請求。
“你永遠要記住,以她為戒,不管是誰,做出這種丟臉的事,我都會將她趕出去。”
他不再高聲喧嘩,但沒有人懷疑他話里的堅定。她的母親并不甘心,小心翼翼地勸他:“她再怎樣,也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你舍得,我舍不得。”
“那你就跟她去吧,”他說,“這樣的女兒,不要也罷,免得丟了祖宗的臉。”
所有人都沉默了。火苗在火塘里歡呼雀躍,但沒過多久,柴燃盡,火勢便小了下去。沒有人去管火的事,即使變成一堆冷灰,他們也不會去添一把柴。她在這種沉默的等待中,站起來,背起了剛才放下的背包。她想一腳走出去,但想了想,又朝父母回過了頭。她跪了下去,沒有人來扶她。
“爸,媽,我走了,”她已經哭不出聲,她叩頭,像是自殘一般地把頭重重磕在地上,“你們的養育之恩,我下輩子再報。”
妹妹的聲音,像貓咪一樣:“姐……”
她起身,對妹妹說:“你跟我出來,我有話對你說。”
妹妹跟著出來,走到了屋外,她將錢包里的三張儲蓄卡給了妹妹,并且叮囑她:“明天,你再把這卡給他們,密碼是我的生日。”
夜幕降臨,但并未伸手不見五指,前方的路,像一條朦朧的白帶子。她拼命奔跑,風把淚水吹散,喉嚨干澀,她咳了幾聲。一個不顧一切的人,心里沒有畏懼,甚至期盼一場意外,比如一腳踩空,滾下懸崖之類的。但與此同時,心里的另一個聲音也在告訴她:不!要死也要死遠點,死在他鄉。
這一個黑暗的夜晚,此后多次出現在她的夢里,但令她痛苦的事情是,這并不是一個夢。十年之后,當她開車帶著小新回龍潭,這樣的夜晚,似曾相識,只是方向不同而已。
下半夜的時候,她已經把車開到了金沙江邊。江水一片安靜,像一塊平地,月亮躲在遠方的山后面。路上車輛越來越少,夜晚空曠得令人害怕。她將副駕上的座位放平,用毯子給小新蓋住,靜靜地看著江面。她感覺很累,長時間地集中精力開車,她需要休息一下。再過四個小時,她就能到龍潭了。“龍潭,龍潭……”她輕輕念了出來,感覺這個名字陌生得拗口。但從小到大,這個名字熟悉得完全可以被忽略。
起初的一些年,她經常想起這個名字,這兩個字是她心里的傷疤,每次摳開,都會鮮血淋漓。這是明傷,薄如蟬翼,鋒利如刀。但是,那些暗傷,則像是陰溝里的寄生蟲,它們的形狀如所處環境一般黑暗丑陋,無法根除,日益滋生。
噩夢是什么時候襲來的?她已經忘記了具體時間。只是從某一時刻開始,她感覺到自己的骯臟。她像個潔癖患者,日洗三遍,她讓水沖洗自己的每一寸肌膚,或者把自己在浴缸里泡得像具就要腫脹的尸首,都無濟于事。閉上眼睛,她便自動進入渡口的生活情景,如果白天是一扇門,那夜晚就是一扇窗。她沒法控制自己不在夢中呈現那些個生活場景。她奇怪自己竟然都記得,那些人,那些床,那些嘴唇里的味道,那些手的力度……大腦為她暗中備下了存儲設備,夜晚便自動打開。
為了對抗黑夜,她像一個溺水者,努力向岸游。她在一家商場做了導購,美麗讓她的銷售更具說服力。然后,她遇到了現在的情人,一個粗魯但善良的有錢人。“我沒啥文化,”他說,“我喜歡你,我有老婆,想要你做我的情人,給我生個兒子,我不會虧待你。”
她已經沒有了開始一段美妙愛情的勇氣,而又一直夢想有個孩子。這算是一拍即合。這一次,在和命運的對賭中,她抽到了好牌,她生了個兒子,他兌現了承諾。衣食無憂,唯一的憂愁是如何打發時間。但是,她夜晚的夢里并沒有因此而陽光明媚,過去像個冤魂,每天站在醒和夢的交叉口等著她。
她甚至還沒有愛過(男女之愛),唯一愛過的一個男人就是小新。有時候,她看到沉睡的他,想象著他是一件心愛之物,親吻他的時候,突然會產生一個想法——吃了他。
她在江邊,當關上車窗,世界就只剩下小新的呼吸,那種呼吸如絲,純凈得令她自卑。她輕撫了一下小新的臉蛋,他把身子翻了過去。她始終微笑著面對熟睡的他,自己都不知。
這是河谷地帶,人們相對富足,而她的家,在江對岸的山后面。這一帶房子上的檁子和椽子,至少有一半來自于她的故鄉。她甚至記起小時候有一個干爹在江邊,經常背著紅糖去龍潭換木材。那是一個長著滿臉絡腮胡的男人,親她的時候,胡子像刺猬身上的刺。
有一輛大貨車開了過來,似乎車上所有的燈都打開了。強光刺得她睜不開眼,她不得不拍著喇叭表示抗議。小新在喇叭聲中醒了過來。“媽媽,這是在哪里?”他問,聽那口氣,快哭了。“我們在去看外婆的路上,外婆生病了,”她說,“你繼續睡覺,等你再睡醒,我們就到了。”小新“嗯”了一聲,又躺在了座位上,但她不確定孩子是否睡著了。
她重新上路,一直留意著路邊,記憶中,某個路口應該有條路去渡輪處,她需要把車開到船上,渡到對岸,再重新上路。然而,她沒有找到那個路口。她攔下了一輛路過的車輛,對方用一種“不知魏晉”的眼神看了她一眼,然后告訴她,渡輪早停了,五年前就已經在江上建起了大橋,往前開三公里就是了。
過了大橋,再往前,她又發現自己迷路了。眼前的路,已經不再是當初顛簸的土路,而是剛建成不久的柏油路,她打開窗,可以聞到瀝青的味道。她不喜歡那種淡淡的臭味,但也說不上討厭。她把車開得猶豫不決,像個膽小的人無法選擇。幸好,天色在漸漸變亮,路上的車輛越來越多。當朝陽照著遠方的山頂,她驚奇地發現自己身處的世界,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路的兩旁種滿了風景樹,讓她有種開車穿越森林的感覺;路旁的廣告牌上,肥料、太陽能、手機卡套餐、農用車……這些被吹得天花亂墜的產品,牢牢鎖定了農民這個目標群體。
小新醒了,喊餓。她有點內疚,昨晚忘記給他準備更多吃的了。她安慰他很快到了,要他再忍一下。他也沒有更多反對,這孩子的性格,溫順得令人著急。其實,離家越近,她越緊張,雖然路面不錯,但開起車來總有些束手束腳。她不知道怎么面對接下來的一切,像一頭迷失的鹿不知道將會掉進怎樣的網里,但總會掉進去。車在朝著山上爬,她朝前開了一段,海拔更高了一些,她給小新加了衣服,并且看到了路邊有賣副食品的小商店。她去買了餅干和礦泉水,開張生意令店主眉開眼笑。她順便問了“龍潭怎么走”,那人告訴她,再往前開十二三公里,左轉,就能到龍潭。“不過,路不好走,土路,沒人維護,不像這條是縣道,”那人指著路面,又看了看她的車,臉上的自豪感便沒了,換了一副討好的表情,“你去龍潭哪家?”她笑了笑,說:“謝謝你。”
世界在變化,總有一天,我們都會忘記回鄉的路。那些路,不是已經變寬,就已經是被荒草掩蓋,在歲月中,一片荒地變成路或者一條路變成荒地,最多只能引起人們短暫的不適。只有那些離家多年的人,才會面對這種變化熱淚盈眶,心懷負罪感。
當她把車開上去往龍潭的鄉道,果然感受到了別人所說的坑坑洼洼,但她知道,這里以前只是一條小路。她第一次去鎮里的集市,就是走的這里。那一年她八歲或者九歲,她要一件花布衣裳,媽媽告訴她,需要認真幫家里干一個月的活兒來換。暑假的時候,她每天背著背籮上山找柴或者打豬草,還要幫下地干活兒的父母做飯。到了快開學的時候,她的小手黑得像烏鴉爪子,怎么也洗不白。她的媽媽兌現了承諾,背了一只母雞去集市上賣,給她買了一件紅底白碎花的衣服,還有一個扎頭發的花。她穿著去上學,奔跑在路上,像一只花蝴蝶。
那是一個四面環山的村莊,像一口鍋,龍潭在鍋底。而現在,她已經把車開到了鍋沿,一覽無余。她停了車,透過車窗看這個生養她的地方。她想拼湊那些碎片,總是力不從心。她的目光從山上望下去,以某一道山梁為坐標來恢復記憶中的故鄉。當她看向自己的家時,遙遙地看到門前飄蕩著一個白色的東西,像一面旗子。她沒有在這個不明物上花費更多的心思,眼前,只沿著這高低不平的路,開上十來分鐘,就可以到達家里。
天氣晴朗,只有藍天一如既往的純凈。山上的很多樹林被砍伐了,山林變成了山地,那些新增的房子,她不知道屬于誰家。她甚至看到了幾座磚房,兩層樓的,顯得鶴立雞群。村里的便道上,人們騎著摩托車飛來飛去。改裝過的摩托車,后備廂里裝了音響,為了對抗道路的顛簸,音量開到了最大,摩托車駛過去時,像是帶走了一個小型劇場。她試圖從那些騎摩托車的人臉上找到一個熟悉的面孔,但未能如愿。
她把車停在家門口的時候,幾個孩子圍了過來。但是,此時她已靈魂出竅,雙腿發軟。人們忙碌著,洗菜、煮肉、燒水、打撲克、聊天……總之,她一眼就看出了人們在辦一場喪事。小新怯生生地躲到她后面,她拉著他穿過人們好奇的目光,那感覺像是穿過雷區。
她的母親死了。當她意識到這一點,頭皮發麻,腦海里飛舞著成千上萬只蟲子。她想哭,但張不開嘴,事實上,是她不想吸引更多人的注意。
院門已經不是離家時的那扇破木門,在她記憶中,家里的院門從來沒變過。但是現在,換成了深紅色的大鐵門。她推開鐵門,院里的數十人的目光像蒼蠅見血般地落在她身上。她低著頭,加快了步伐。她母親的尸首停放在堂屋中央,黑色的棺材下面,燃著油燈。她認出的第一個人是紙火師(人死后負責幫人燒紙的人),那是一個智商低下的男子,似乎他這一生就是為龍潭的死人服務的。她朝棺材跪下去,紙火師遞了紙過來,她點燃紙錢,放在盆里,讓呆立在身邊的小新也跪了下去。她帶著小新磕了三個頭,紙火師過來將她拉起來。他的動作粗暴,碰到了她的乳房。
棺材兩邊是她的親人們,披麻戴孝,神情悲戚。她望向他們的時候,一一在腦海里辨認,但總的來說,這不是一件難事。不知是誰帶的頭,哭了起來,于是,守在棺材兩邊的人,便哭成了一窩蜂。他們叫著對死者的稱謂,哭訴著她在人間遭遇的不公以及對她的不舍。她輕輕走到了棺材右邊,在一個空位上坐下來,把小新抱過來坐在腿上,木然地聽著耳旁的哭聲,眼前這具令人心生恐懼的棺材里,裝著她的媽媽。
媽媽,她在心里叫了一聲。
待哭聲停止,她聽到身邊有人叫“姐”。她轉過臉去,看到了孝帕下的一張掛著淚水的臉。“姐,我是二妹啊,姐。”算起來,二妹今年有二十歲了,但她的樣子完全超出了這個年齡。過了一會兒,一個戴孝的小孩跑到二妹面前來叫媽媽,她才知道,二妹也已經是當媽的人了。哭過后的人們,安靜了下來,都在側耳傾聽她們姐妹的談話,但她又突然不知道該說什么了。她呆坐著,直到她的父親走了進來。
“爸——”她看著他,但他只用目光掃了一眼,便將臉別向了一旁。
“叫外公,”她把小新拉過來,“快叫外公。”
小新叫了聲“外公”,得到一聲鼻孔里發出的“嗯”。
大家都在看著,不管是屋里還是屋外的人,像一個舞臺,她被推到了聚光燈下。她的父親轉身去跟一個親戚商量葬禮的事情,她又靜靜地坐了下來。妹妹在她身邊哭泣,除此以外,她似乎找不到別的表達情感的方式。
她回來了。這個消息已經不脛而走。人們假裝經過,都到門口來,伸頭進來看一眼,又急忙離去。她像個被關在動物園里的猴子,最后不得不低下了頭,免得看見別人好奇的目光。這個時候,小新卻哭了起來,他說:“媽媽,我要回家,我害怕,我要去幼兒園。”她輕聲告訴他,外婆走了,現在不能回家,小新高聲說:“我不管,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她決定躲到臥室里去。她把小新哄進臥室,屋里光線暗淡,散發著一股霉味,小窗邊有張床,似乎還是她離開時的樣子。小時候,她和妹妹睡在這張床上,冬天很冷,姐妹倆抱在一起。窗前的寫字臺,是她父親特意請木匠為她們做的,但是,姐妹倆都成績不好,辜負了當初的一番苦心。
“不要哭,寶貝,”她對小新說,“媽媽心里難受,你不要再給我添亂。”
她把小新抱在懷里,用臉貼著他的頭,又說了一遍:“媽媽心里難受,你不要哭。”小新安靜了一些,她也覺得躲在屋里感覺好一點。有人推門進來,是她父親。他隨手將門關上,面無表情地看看她,又看看小新。
“爸。”她說。
“她死前的最后一個愿望,就是希望你能回來看她一眼。”他說。
“爸,這是我的兒子,他叫小新。”她說。
“她是生病死的,一直以為是胃病,后來才知道是胃癌。”他說,“沒錢醫,一直拖著。”
有些話,她沒敢問出口。
外面響起鞭炮聲,又有親戚來吊唁了。按照規矩,她應該到外面去跪著迎接,可是他說:“你就在這里吧。”說完就走了出去。她帶著孩子坐在屋里,聽到前來吊唁的人哭得撕心裂肺,但她聽不出具體是誰。
媽媽怎么會沒錢醫治呢?她想,但想不出結果。過了一會兒,二妹進來,她的手上端著飯菜:“你們連夜趕回來,肯定餓了,先吃吧。”對于這個細節,她敏銳地感覺到了什么,但沒有說。她讓二妹把飯菜放在寫字臺上,讓小新先吃。
“這是我們當時寫字的地方,”她說,“我們成績都不好,最怕做家庭作業。”
二妹不知道她為何要說起這些。她擦了一把眼淚,說:“姐,媽得的是癌癥,但實際上是死于爸的犟脾氣。”二妹在她驚異的目光中,把頭湊得更近了一些,“你那年走時留下的錢,他們根本沒動,所以,姐,你千萬不要跟他提那錢的事情。”
“那你呢?”她突然變得有些生氣,“你為什么不拿錢讓媽去看病?即使他不開口求你,難道你不會主動拿出錢來?”
但是,二妹用同樣生氣的語氣告訴她:“你說起這事,我更鬼火呢,自從你走后,他的脾氣一天比一天暴躁,打媽媽,打我,我上到小學畢業就沒讀書了,他不讓我去外面打工,天天罵,我十八歲就結婚了,我實在受不了了。”
她沉默下來,目光呆滯地盯著斑駁的老墻,那些早年粉刷上去的石灰層已經脫落,像一個白癜風患者的臉。窗外,人聲嘈雜,她躲在臥室里,覺得自己像一個被打入冷宮的妃子。小新吃了飯,要睡覺,她打開被子,霉味再次撲鼻而至,這床被子,還是她走時的那床,天藍色的被套,上面繡著幾個孩子熟睡的樣子,還有星星和月亮。這些東西,像遺物一樣地存在。她甚至猜測,可能自從她走了,妹妹出嫁了,這張床上就再也沒有人睡過。
她把小新哄睡在床上,然后自己也躺了下去。開了一夜的車,她其實已經疲憊不堪,頭一挨到枕頭,就睡過去了。她夢到了小時候,她和媽媽還有妹妹一起去外婆家,背著豬肉和縫給外婆的衣服。即使是在夢里,她也知道這樣的夢難能可貴,她是笑醒的,但醒時腮邊全是淚。
已經到了下午時分,小新再次抗議,要出去玩。她也知道不可能一直帶著孩子這樣躲著。她想,我都已經回來了,躲是躲不過去的。她帶著小新出了臥室門,那些守孝的人,仿佛都沒有動過,還是先前的姿勢。二妹問她:“姐,你要去哪兒?”她說:“我帶孩子出去走走。”她知道二妹有話要說,但在她沒說之前趕緊走了出去。那些人的目光又圍了過來,她裝看不見,出了院門,她帶著孩子去了外面一處沒人的開闊地,旁觀著這場喪事。
家后面的幾棵樹上,一群烏鴉飛來,落在樹上,叫得她毛骨悚然。這種不吉利的鳥,專挑有晦氣的地方,她相信烏鴉身上具有某種魔力。小新問:“媽媽,那是什么?我害怕。”她把孩子抱在懷里,告訴他,那只是一種鳥而已。但是,她還是帶著他走開了。
她朝著山上走,帶著無以名狀的悲傷。風吹來,群山回響,她坐在山上,遠眺著家門口那些忙碌的人。一草一木,都是她曾經的朋友,只不過現在,它們長大了而已,當然,有的已經被人砍下,成片地消失,變成了土地,在這個季節,地里光禿禿的,像個傷疤。
其實,最令她難過的事情,還不是他們把她藏起來,而是沒有給她和小新一人發一塊孝帕。這樣的遭遇,換作是別人,一定拂袖而去,但她只是把此事放在心里。次日,她的母親就會被送到山上,入土安葬,然后,她會和這個地方做一個更為徹底的告別。
山林里空氣清新,鳥雀在樹枝上追逐跳躍。小新的目光一直追隨著那些鳥雀。只有到了山間,她才會感覺自己是舒展的,她決定帶著小新再走得遠一點。路上長滿了荒草。當人們的交通工具不再是馬,而是摩托車的時候,這樣的路,便遭到了遺棄。任何東西都有被遺棄的可能,只是時間未到罷了。曾經,她找柴的時候經過這里,放牛的時候經過這里,上學的時候經過這里,而現在,這里成了鳥的天堂。
她沿著山里的小路一直走,經過一片山林,或者一片已經收割了莊稼的土地,她的記憶被一次次激活,只剩下感嘆。路邊有一座高大的墓碑,與眾不同于山間那些低矮的墳堆。人啊,活著的時候,比誰的房子漂亮,死了,也要以墓碑的形式展示自己生前的地位。她想到了自己的母親,她可能只會變成一個黃土堆。
她讓孩子站在路上等她,自己朝那座墓碑走了過去。她看到墓碑上寫的是村支書的名字。她快速退了回來,抱著孩子,往回走。
他死了,她想。她之前一直害怕面對他,沒想到他已經死了。她沒有幸災樂禍,只是后悔不該發現這件事,以免讓自己產生更多的聯想。
她回到家時,那些前來參加葬禮的人,正在院子里吃飯。她低著頭牽著孩子,在眾目睽睽之下回到臥室里。她無所事事地坐著,透過窗子看那些狼吞虎咽的人。這時候,小新的爸爸打電話來,要聽小新的聲音。她說,我母親過世了,你能趕來嗎?對方在電話里解釋了一通,她也沒有過于強求,便把電話掛了,又告訴小新:“爸爸想你了,再過兩天,我們回去就能見到爸爸了。”小新對這個話題沒多大興趣,他要了她的手機玩游戲。
過了一陣,二妹送飯進來,她終于忍不住了。
“我想走了,”她說,“我在這里,給你們丟臉。天黑以后,我就走。”
二妹沒料到她會這樣說,她想了想,然后說:“姐,你怎么會這樣想?媽媽走了,大家都難過,這個時候,你就不要再沒事找事了。”
“我的孝帕呢?”她問,“難道我不是媽的女兒?”
二妹說:“給誰發孝帕,是爸爸在管,我管不了這事。姐,你打算送多少錢?”
她徹底忘記了這件事,作為女兒回娘家奔喪,是要有所表示的。而且,按照村里的慣例,子女們往往會商量好,送一樣的禮,以示公平。但那些貌合神離的子女,在這些事件上往往是鉚足了勁地攀比。
“那你打算送多少呢?”她反問二妹,“我不知道現在村里是什么規矩了,你送多少我就送多少吧。”
“你帶了多少錢呢?”二妹又問,“你送多少,我們也送多少。你是姐,我們以你為標準。”
她有點不悅,心想,跟我比?我只是想讓著你,給你留點面子。她將兩萬塊錢掏出來,放在桌上,又說:“我帶的現金只有這么多,如果還不夠,我開車去取。”
她的妹妹漲紅著臉,說:“夠了,夠了,送這些已經能夠嚇倒一片人了。”
她不想再去說送禮的事,覺得十年的時間,她和妹妹拉開的其實是心里的距離。但二妹又說起了另外一件事情。
“媽媽走了,只剩下爸了,只有我們姐妹倆,他的養老問題你考慮過嗎?”二妹說。
“他肯定不會跟我去住,讓他跟你吧,我每月付生活費。”她對這些問題顯得不耐煩了。
“付多少?”
“兩千夠了嗎?”
“夠了,”二妹猶豫了一下,“如果不生病的話,夠了。”
“只怕他嫌我的錢臟呢。”她說。
天已經黑了下來,家在附近的村民都回去了,只有較好的親戚和朋友還在守靈。小新正沉迷于游戲,她又去母親的棺材前坐了一會兒,但沒有人跟她講話。她看到盆里的錢紙熄滅了,便起身去燒紙。那是給母親的“錢”,多燒一些,路上也好讓小鬼們行個方便。所有人都沉默著,連紙火師都懶得動了,她就一直跪著燒紙,燒得屋里煙霧繚繞,熏得大家淚流滿面。
她再次站起身的時候,發現她的父親也坐在棺材的左邊,但他的臉轉向了別處。她當著眾人的面說:“爸。”待他較過頭來,她又說:“你進來,我有話跟你說。”他極不情愿地起身,跟著她進了屋,站在她面前,等她開口。
“能不能讓媽多在家里幾天?我想讓她熱熱鬧鬧地走,”她說,“念七天的經,請戲班來,我還想給她買一座碑,要最好的那種。”
“沒這個必要,”他說,“早點讓她入土才是正事,你那些都是面子上的活兒。她活著的時候,沒過幾天好日子,死了,再風光也沒用。”
他說完這句話,轉身想走。但她卻越發堅定起來。
“她是我媽,我想最后為她做點事。”她說,“所有的錢,我來出。”
“你愿意出這個錢,二妹未必愿意,這是掃了她的面子呢。”
他走出去沒多會兒,二妹也進來了,她主動說起風光下葬的事情,她的想法跟父親一樣,沒必要。“在村里,我們沒錢沒勢,沒必要去攀比。”她說。
她當然不會說自己比龍潭的任何一個人都有錢,她開的那輛車就足夠他們掙一輩子。她看得懂父親和妹妹的意思,最終放棄了自己的想法。我只是回來看一眼的,她告訴自己,等把母親送上山,她就走,一刻也不停留。
她對母親的回憶,只存在于腦海。那晚下半夜的時候,妹妹進屋來,翻出了手機里母親唯一的遺像,她看著那張不算清晰的照片,像是在看某個陌生的人。但是,她還是把這張照片轉發到了自己的手機上。當她再次握住自己的手機,便覺得那是一個盛滿了記憶的寶盒。接下來,她靜靜地看著那張照片,靠記憶去修復它。
那天晚上,是亡人停留在家的最后一夜。村里的老人們都來了,用孝歌送亡靈。伴隨著鼓點,孝歌從盤古開天地唱到今,從天黑唱到天明。她一直躺在隔壁的臥室里,聽著那些孝歌,越聽越悲傷。過了很久,響起三聲炮,她知道,天快亮了,最后的法事即將登場,號角響起,鑼鼓響起,鞭炮齊鳴。熱鬧過后,將會是最后的送別。
她從床上爬了起來,也不管別人的眼神,再次坐到了棺材旁邊。她和身邊人的區別就是頭上少了一塊孝帕。她已經顧不得這些了,只想等棺材打開之時,最后看一眼母親。這其實是她回來的最大意義。
家里的人越聚越多,他們都趕來吃飯,然后送亡人上山。法事的最后,是將棺材打開,給至親的人最后看一眼。她第一個擠到了最前面,看到棺材里的母親,面容安詳,閉著眼睛,像是在熟睡中一樣。她叫了一聲“媽”,想伸手去摸一下那冰冷的臉龐,被人給擋開了。棺材蓋上,八個壯年男子走過來,抬著棺材出了門。送葬的隊伍很長,她走在孝子的行列里,行著孝禮,別人一眼就能看出她的與眾不同。小新像根小尾巴一樣地跟著她,不明所以地跟她學著行禮。她朝前看,一片白色的孝帕飛揚,往后,只看到黑壓壓的人群。她被卷入了這個悲傷的海洋。越往前走,越覺得腳步沉重,她已經好久沒有這么快速地在山路上行走了。而小新,走了沒多遠就哭了起來,坐在地上,不走了。她抱著孩子,氣喘吁吁地跟在親戚們后面,有一陣子,她差點暈倒在地。
母親被葬在高崗上,正好能夠俯視她生前過了一輩子的地方。她遠遠地看著這個生養了自己的人被黃土一抔一抔蓋上,壘成堆,鑲上石頭,成了一座新墳。此時,她終于明白了陰陽之隔的真實含義。勞累的人們在山上喝完酒,抽了香煙,然后陸續離開。只剩下孝子們還在守著那可憐的墳堆。走吧,有人提議,帶頭回家,后面的人也沉默地跟了上去。她帶著小新走在人群的最后,腳步輕得像是害怕別人回頭。
經過這一次,她看清了生和死的界線。人們都要去經歷生離死別,只是第一次會更痛而已。她覺得一些包袱已經卸下,已經跟隨那一抔抔黃土埋葬了。她只有一個想法:趕快逃離,并且永遠不再回來。她很快將這個想法講了出來,二妹也沒有過多地挽留。其實她知道,在送禮的問題上,她得罪了二妹。
她想了想,還是決定跟她父親說一聲。其時他在廚房里,廚師正在向他移交那些用剩下的東西。
她說:“爸,我要走了。”
沒等他說話,她便轉身走了。小新已經在車里。她發動了汽車,倒車的時候,看見父親追了過來。他站在車窗外,面對墨黑色的玻璃,努力看車里的她和孩子。車窗緩緩落下,她伸出頭,“爸,我要走了。”她說。還有很多的話,可能這一輩子也說不出口了。
“這個給你,”她的父親遞了兩沓錢過來,“我不要你的錢,你回來看看她就好了。”
她沒有接錢,但他已經把錢從窗外丟到了座位上。
“爸——”她說。
“還有這個,”他的手里拿著一個發黃的信封,他抽出里面的儲蓄卡來,讓她看了一眼,“這個錢,我一直沒動,哪怕是你媽得了癌癥,我也沒動。二妹一直想打這錢的主意,我拒絕了,所以,她對我有意見。”
她用一張淚臉面對著他,沒有說話,就像小時候做了錯事,以哭的方式求得原諒一樣。
“你拿著,”他說,“這是你的錢,除了你,任何人沒資格花它。”
她聽出了這句話的重點是“你的”,或者還省略了幾個詞。她伸出手,接過了那個信封。她坐著,他站著,她仰視著他日漸蒼老的面容。
“爸——”她說。她知道,這樣叫的機會不會多了。
“你走吧,”他沒有挽留她,“我不會原諒自己,也不會原諒你。”他說。
她再次開車上路,越野車在山路上顛簸得像搖籃。小新說:“媽媽,你聽,烏鴉又叫了。”她確實聽到了烏鴉的叫聲,她說:“我們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