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安放于上海外灘的“和平女神像”是和平與正義、博愛與包容的象征。在上海租界后期歷史中,女神像作為僑民情感共同體的公共紀念雕塑,承擔著集體認知與弱化矛盾的功能;而在軍國主義死灰復燃的和平年代,女神像又有了幾分特別的現實意義。
2015年2月26日,聯合國第六十九屆大會一致通過于2015年5月份召開紀念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70周年特別會議的決議,認可會員國對反法西斯戰爭有各自的勝利紀念日。“紀念”一詞在今年就有了特別的意義,之于上海,似乎更是如此——1941年12月,跨過蘇州河占領公共租界與法租界的日本侵略軍拆除了矗立外灘近18年的“和平女神像”(亦稱“歐戰和平紀念雕塑”),隨著和平女神像的倒下,長達一個世紀的上海租界行將退出歷史舞臺。由西方殖民者在他國土地上建造的“和平紀念”雕塑,卻被新的侵略者拆除,日本法西斯軍國主義分子也沒能實現“大東亞共榮圈”的瘋狂野心,最終向正義的人民舉手投降。這難道就是歷史對殖民主義和法西斯的嘲諷?從極端民族或國家主義的角度看,的確如此,因為這是排外主義與擴張主義狂熱分子在相互“掐架”,其結果就是勝利者拆毀失敗者的精神象征物;但從正義者的角度看,這是法西斯對人類和平與正義、博愛與包容的肆意踐踏,破壞,他們的野蠻行為正是法西斯狹隘主義的體現。
作為僑民情感共同體的公共紀念雕塑
在上海租界歷史上,曾出現過許多公共紀念雕塑。從1865年的卜羅德塑像、1890年的巴夏禮塑像到1913年的赫德塑像,再到1924年2月16日為紀念歐戰期間回國參戰陣亡的上海僑民而建成的和平女神像,似乎都是為逝者或某個事件而建,但實際上這些雕塑帶有某種明顯的精神象征的功能。比如在赫德塑像代表的英殖民者絕對權力之外,低頭沉思狀表現出來的那種平易近人,顯示出這位海關總稅務司與中國的緊密關系;而和平女神像祈求長久和平的寓意為中外人士廣泛認同。從西方殖民者的角度來看,這些公共紀念雕塑已是他們精神世界的支持點,是各殖民者群體之間維系西方文化的紐帶,在情感溝通及社群整合方面起著重要作用,正如愛彌兒·涂爾干所說,“任何社會都會感到,它有必要按時定期地強化和確認集體情感和集體意識,只有這種情感和意識才能使社會獲得統一性和人格性。”在紀念特定的人和事件過程中,上海租界公共紀念雕塑所處的空間構建出文化、精神和情感的力量,而雕塑本身則成為西方人在社會行為和集體活動方面的“宣言書”。這無聲的宣言書被置于租界公共空間之中,以“集體記憶”之紀念雕塑的方式發揮著凝聚每一個僑民的作用,同時也似乎在提醒他們要努力維護自身的利益和文化。
正是公共雕塑具有的這種“集體記憶”功能,才使得它們的存在價值得以上升到人的精神層面。通常來說,殖民時代的公共紀念雕塑與民族(種族)文化,藝術傳承、宗教傳統關系密切,也就是說,不論其創作題材和創作動機如何,公共紀念雕塑或多或少都會承擔文化記憶,歷史再現的功能,并以此作為僑民之間情感聯絡的紐帶,便于形成本族群或僑民集體文化、公共價值觀與情感認同的向心力。對漂洋過海來到上海的僑民而言,雖然在社會身份、政治地位和生活水平等方面優于華人,但每當路過這些熟悉的街景時,“此物最相思”,在心理上總會泛起一絲安慰和親切感,暫時克服了文化差異所帶來的情感認同危機。不過,因為在人數上明顯少于華人,屬于少數群體,當遭遇反殖民主義運動的暴力威脅時,容易在心理上產生一種不安全感。特別是在租界后期,“五方雜處”帶來了經濟與貿易的繁榮,卻無法為僑民們帶來更多優越感,相反,由此還造成了文化心理層面上的泛化趨勢,無形中加重了僑民的身份迷失感,讓每個身處其中的人都覺得自己似乎被遺棄在人世孤島上。所以通過何種途徑構建族群應有的精神世界,如何增強僑民之間的情感紐帶,就成為擺在租界職能部門面前的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公共紀念雕塑因此成為一種選擇,它在強化僑民文化與情感認同方面有著無可比擬的功能,與西方文化習慣以寫實性雕塑,繪畫來紀念人或事件的傳統一樣,上海租界也樂于用這種方式來聯絡僑民的群體關系,借建造紀念雕塑這樣的方式將僑民聚合在一起,試圖形成一個強有力的共同體。上海的地理空間恰好也便于建構出他們所熟悉的生活方式和文化形態,特別是上海租界作為相對獨立的西方文化單位,很容易在公共價值觀念上營造出僑民社會所需的情感共同體。
和平女神像就是僑民“共同體”構建的好例子。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后,英國商會向公共租界工部局建議,在外灘公共租界和法租界交界處修建一座紀念雕塑,以此來紀念戰爭期間赴歐參戰陣亡的上海各國僑民。經磋商,租界各方達成共同建造協議。1924年2月16日,由馬海洋行的J.E.March設計的“和平女神像”舉行落成揭幕典禮,活動儀式盛況空前。從資料及遺存的照片得知,出席落成儀式的中外人士有:各國駐滬領事、陸海軍軍隊代表、租界萬國商團成員、巡捕,救火隊員;淞滬護軍使、警察廳廳長,外交交涉員、海關監督和上海縣縣知事等。雕塑基座兩側分別是萬國商團和法國軍隊的軍樂隊。在揭幕典禮儀式上,當意大利領事揭開紀念雕塑的幕布時,外灘鼓樂齊鳴,牧師的禱告與黃浦江上外國軍艦的禮炮,讓成千上萬的人情緒高昂,歡聲雷動,各國政要相繼向“和平女神”敬獻花圈,工部局與公董局代表也分別發表演講。在高高的基座上塑有三尊銅像:生有雙翅的和平女神像立于中間,憐愛的目光中透出堅毅,女神右側蹲著一位喪子的母親,左側站著一名兒童。那時那刻,在場的僑民們,腦中是否已回響起《浮士德》的歌聲:“生命的脈搏活潑地跳動,向太空的曙光溫柔致意……看周遭,身已在天國里。”
顯然,人們祈盼和平,希望時間能夠撫慰心靈的創傷,并帶來永久的和平。而這希望,唯有每個人將“和平”深植于心,才有可能實現。暫不論第一代殖民者以何種目的來到異國他鄉建立自己的“第二故鄉”,在第二代甚至第三代僑民心里,他們大概是以“新上海人”自居的吧。雖然租界當局賦予了僑民們比華人更高的政治地位,但在上海這一東方大都會里,僑民群體中逐漸成型的情感共同體,卻仍然懷有和平,自由與平等的美好愿望。良知之人皆有此愿。斯人已逝,陣亡者自當緬懷,然身邊的那些因地緣關系而被稱為“新上海人”的人,不分國籍、種族、性別,都應該被納入到“共同體”中。當我們看到“和平女神像”落成揭幕儀式上那么多中國官員和中國人的身影時,上述說法大概也可以成立。要知道,在此之前,中國人一直是被排除在這種場合之外的群體。作為同一陣營中的上海英、法,美等國僑民,一改往日在觀念、信仰上的紛爭與沖突局面,第一次在公共活動中達成統一認識,相互理解的同時有了更高的精神價值訴求目標,劃地為營造成的經濟與文化等諸多矛盾與隔閡也在本次活動中獲得象征性的緩解。
作為“正義與包容”而存在的和平女神像
第二次世界大戰后,重返上海的國民政府準備重建被毀的“和平女神像”。上海市工務局委派該局職員、雕塑技工劉開渠對殘存的女神像進行調查,以便擬定建設計劃。在英國領事館的庫房里,劉開渠看到,女神像已經斷裂為六段,塑像前右肩部下陷,頭部右歪,其頭頂處有凹陷,左翼末端損缺約長五英尺、寬二英尺,塑像站板前左角損缺一塊,約長四英尺半,寬二英尺,高一英尺,而塔下原有三面浮刻全部不見蹤影。工務局負責人在寫給上級部門的公函中說:“整個破壞情形雖甚嚴重,幸修復尚屬可能……原有三像固系象征和平,博愛,不受時間性限制,可加修補,仍保持原狀……今既重修,應就此次大戰著想,表示我國在此次大戰中所處特殊重要地位,方不失倡導重建之意義。”該負責人表達了兩層意思:一是和平、博愛不因時間流逝而改變其內涵,二是重建的意義在于體現中國在整個大戰中起到的重要作用。后一層意思當然不言而喻,在我看來,前一層意思道出了女神像的象征意義所在,即:(一)作為人類“道德正義”主導世界的存在物,以及(二)作為人類“文化包容”引領社會進步的象征物。
首先,和平女神像是“道德正義”的化身,是藝術家對“正義”的情感表達。正義所涉的范疇很廣泛,柏拉圖的《理想國》除繼續探討蘇格拉底關于社會、生活、倫理、國家等正義學說外,他將正義也納入技藝或藝術的范疇進行討論,“技藝除了尋求對象的利益以外,不應該去尋求對其他任何事物的利益。……沒有一門科學或技藝是只顧到尋求強者的利益而不顧及它所支配的弱者的利益的。”和平女神像這一類紀念雕塑雖然是租界行政當局委托制作的政治性藝術品,有著政治訴求或權力象征的意味,但它顯然是為紀念在戰爭中奉獻生命的普通人而建,他們為國家利益而犧牲,從人類共同追求的“和平”來說,他們是為“正義”的戰爭而死。藝術家以寫實手法完成的這組青銅雕塑,除向世人傳達社會公共政治生活中的“正義”外,還以和平紀念的名義,表達出溫克爾曼所說的那種“高貴的單純,靜穆的偉大”的古典美之意蘊。這是一種理想的藝術表達,與那些寫實意味更為濃厚的公共紀念雕塑相比,如卜羅德像、巴夏禮像、赫德像,和平女神像在很大程度上可被視為“自由”的藝術。這里所說的自由,當然不僅僅指藝術家隨性發揮的自由,還包括羅爾斯在《政治自由主義》中所說的那種“形式正義”,即著眼于社會道德之“正義”形式與手段的實踐性表達,因為女神像“本身表現為一種正義觀念,該正義觀念可以作為一種理性、明智而又代表公民意愿的政治一致的基礎而為公民所共享”,更為關鍵的是,這樣一種正義觀念已經“超脫公民們所認肯的各種相互對立和沖突的哲學學說與宗教學說”。換句話說,它已經超越了國家、種族甚至性別所帶來的各種矛盾與問題而臻于思想與觀念的自由。這種自由是人具有的一種道德本性,盡管并非完美,但卻足以支持由理想,理智構成的社會實踐與創造活動。當然,這里需要澄清的是,我的本意不是要借和平女神像的“正義”來美化歐美殖民者的形象及其侵略史,而是想厘清強權國家為什么能借建造公共紀念雕塑從而博得廣泛認同,以便讓自身的殖民活動合法化,并掩蓋租界內存在的各類社會矛盾與沖突。
其次,和平女神像是“文化包容”的載體,是藝術家對“包容”的審美認知。所謂包容,應該是一種“萬物皆備于我”的博大胸懷,是在自身存在與發展過程中能夠海納百川般汲取,借鑒并融會貫通他者的“我”,唯有這樣的“我”擁有這樣的胸襟,才可擔當促進社會進步的責任。當然,與文化本身一樣,這里的“包容”也必須依托各種載體才能存在,在藝術創作領域,包容所依托的載體是藝術家審美認知轉換為實踐后的真實存在。所以在馬克思主義研究者那里,一切領域的精神產品都能夠“作為衡量人的本質力量的尺度表現在各種生活形式上”,反過來說,藝術形式是衡量人的本質力量的一種尺度。從這層意義上講,作為第一次世界大戰紀念物而存在的女神像,我們并不能簡單將其視為殖民政治與文化的產物,而應該將其當作“新上海人”積極參與新秩序中公共文化和公共精神建設工作的一項重要的成果。上海租界當局積極籌建和平女神像的意義也就在這里體現出來了。他們不僅僅借女神像來傳達他們所主張的價值觀念或意識形態,以“包容”的心態看,他們也是為了給上海這座國際都市帶來一些藝術品位。以上海開埠后租界所建公共紀念雕塑的情形來看,如果我們不帶某種民族意識形態偏見的話,那就不會對女神像的“殖民者身份”產生反感。這或許就是“包容”的意義,它承認多樣與差異,寬容差異,也容忍多樣。
反觀日本軍國主義者侵占上海租界后的所作所為,極端法西斯分子的狹隘世界觀及險惡用心昭然若揭。彼時,除法西斯陣線中德國人所建公共紀念雕塑之外,日本侵略軍拆毀了租界內包括和平女神像在內的絕大多數公共雕塑。造成如此暴虐形象的原因,其實與日本法西斯缺乏“文化包容”心態不無關聯:從文化源流上看,日本島國文化醞釀出的自大狂傾向、“神國”意識,天皇中心論、大日本主義、日本青年文化的盲目與狂熱以及外來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和國家主義,等等,使得日本法西斯在政治和文化統治上呈現出一種反道德,反自由,反人權和反功利的“不兼容”狀態。占領上海租界的日本法西斯急迫需要做的事情,就是盡快將“地產”接收并重組,以便“把上海變成一個取之不竭、用之不盡的金錢和物質的寶庫……源源不斷地為日軍提供金錢和物質”,讓上海在“大東亞共榮圈”乃至“世界政策”中發揮重要的戰略作用。因此,日本法西斯為一己之私拆毀和平女神像的同時,也破壞了整個東亞乃至世界的政治與經濟秩序,它統治世界的野心也將隨之倒塌。
結束語
可惜的是,雖然劉開渠為和平女神像的重建做了大量工作,也擬定了詳細的計劃和所需材料清單,但當時的市政府要求“所需經費,另請外籍人士設法籌募”,而承擔此項任務的英國聯合服務會也因時局變化,未能籌集到相應的建設經費,加上此時的國民政府醉心于內戰,重建工程終究未能實現。但象征著和平與希望,正義與包容的女神像不應該被湮沒于歷史的塵埃中。君不見,以日本首相安倍晉三為主導的內閣已于2014年7月1日正式通過關于“解禁集體自衛權”的修改案,這就意味著軍國主義有死灰復燃的跡象,不能不引起世人的關注與警惕。今年恰逢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70周年,我在這里重提曾經代表上海形象的和平女神像,一方面希望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人們要時刻牢記那段慘痛的歷史,讓正義與包容的價值觀念長存于我們的社會政治與經濟生活中;另一方面,也想應和同濟大學常青教授多年前提出的楊浦“東外灘”概念設計方案,在方案中,他試圖將“和平女神像”易地復原。但愿常青教授的美好愿望早日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