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雕塑的美與丑之爭

城市雕塑是文化基因的承載者之一，它在潛移默化中鍛造我們對生命的熱情。而審美共識如此重要，它使欣賞者走出主體性，融入民族與城市的情感。

2012年末，搜狐文化主辦“全國十大丑陋雕塑評選”，空間范圍設定為公共空間中的非臨時性雕塑。經過網友投票、專家點評幾個環節，最丑雕塑最終出爐，無論是評選內容還是結果，都讓輿論一片嘩然。藝術圈選差不評優，如大洋彼岸的金酸莓獎，似乎是件輕松可笑的事。而最差雕塑卻并非如此，它總要關乎城市化進程的健康程度、藝術生態、公民的文化權力和民族形象。

丑，總是作為美的對立面而存在的。希臘人認為美是和諧，包含著感性對象對善的肯定，丑則是形式與內容的相悖。羅森克蘭茲認為丑是無形式且不正確的，黑格爾更是直接斷言“丑總是包含著歪曲”，“不正確的特征刻畫就是丑的本質”，康德將丑歸結為“無目的的合目的性”。總而言之，凡是與人的肯定性藝術期待不相適應的，人的心理就不能直接接納它，而是要經過一番排斥的過程，并對其做出否定性的情感上的反感。丑總是表現出迫使人順應，即否定性情感期待的符號對象及其對象化特征，通俗地講，令人反感的東西就是丑。

由于對美的宗教式膜拜，希臘人認為“賦形丑陋”的作品極大程度污化著公民的心靈，不惜立法制約丑陋藝術品的生成。近代以來，歐洲啟蒙主義向丑張開雙臂，丑因此擁有自己的哲學向度，并逐漸伸到藝術層面，涉入審美體系，成為美的一部分。在中國，道家思想將自然之丑納入“大美”，枯石朽木雖然畸怪，卻合乎本性，因而是美的。由此可見，在東西方的美學傳統中，丑有了不同的動機和目的：一是對現實的觀照，這種丑顯然有著崇高的藝術理想，它意味著人的心靈維度拓展，因而擁有更加敏銳的美學直覺，二是對審美本身的無知或輕慢，這是無法回避的人文缺陷，也是國內大多數雕塑丑態畢現的根源。而城市雕像之丑，無異于在公共場合公然展示審美缺陷，不僅危及一個民族的人文生態，還危及感性對善的合理認知，成為一種認識社會負能量。

故作之丑，嘩眾不取寵

蘇州金雞湖畔佇立著一尊老子雕塑，閉目伸舌，作出一副“齜牙吐舌”的怪狀，面目異常丑陋。這尊雕塑在微博上被眾多網友轉發，一度引起廣泛關注。面對網友的質疑，作者給出這樣的回應：相傳孔子曾問道老子“剛柔之道”，老子沉默不語，張開雙唇，露出牙齒，吐了一下舌頭。這尊雕塑恰恰準確詮釋了老子思想的核心，“道法自然”、“無為而治”。作者搬出典故的同時，要求市民“多讀書”。而面對無數側目，這尊形容怪異的雕像巍然不動地立在金雞湖畔，以丑陋挑釁民眾的視覺容忍度，被來往行人稱之為“視覺暴力”。

就在“老子吐舌”走紅不久，中國雕塑院院長吳為山的雕塑作品“天人合一老子”獲盧浮官美展金獎。吳為山十分鐘愛老子，他在慈城清道觀為老子塑造的另一尊青銅雕像體量稍大，長髯垂胸，身體佝僂，內空外實，一手舉起手指，一手攤掌。雕像立在黑色大理石上，大處揮灑流暢、小處細雅別致，勻凈的天空下令人肅然起敬。

“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老子身體里刻著這行字。然而對于與觀者而言，這尊雕像無疑是美的，一尊不拘一格、渾然天成，古樸莊重的老子雕像，每一處都可窺見作者駕馭自然的藝術能力。面對這樣的作品我們不能不去承認，它對老子形神的融貫與創造，符合人們的審美期待。

老子的神形絕不可謂之丑，老子的作為，也不是以畸態展示自己光怪陸離的思辨。藝術創作之于文本，總是在于對后者的理解和超越。如果雕塑致力于一種形與意的統一，以形體傳遞文化思維，延續城市命脈，那么對于公共藝術來說，嚴肅化的創作首先需要對作品承載的文化內涵有著透徹的洞察與溫存的敬意。雕塑如何將意會于形、形訴諸意，則取決于作者自身的人文修養和藝術知覺。生造出望文生義、嘩眾而不取寵的東西，以故作之丑在公共空間販售片面偏狹的解讀，無異于公然扭曲藝術的文化品格。這種對人文傳統和視覺底線的戲謔，距離真正的公共藝術無疑相差甚遠。

學術美還是大眾美

“這個作品是2000年從上百個方案中選出來的，是現代主義作品，非常漂亮。”《世界藝術》雜志主編徐亮評價道。

湖北漢口《生命》位列“全國十大丑陋雕塑”的榜首，令許多專業人士瞠目結舌。而這樣一件“漂亮”的現代主義作品，在不少人看來卻莫名其妙：“一堆鐵棍子，上面架著幾顆不銹鋼‘鳥蛋’”。隨著“鳥蛋”陸續被一些不法分子偷走販賣，雕塑因此也變得殘缺不全。

藝術家亮出學術審美，民眾毫不買賬。雖然也有不少網友為《生命》喊冤，認為與排名后面的《扶老》《小豬捶背》相比不是最丑，多數網友仍認為《生命》造型凌亂，與美無涉。

作為國內著名藝術家傅中望的作品，《生命》挑起了藝術家與民眾的審美激辯。有媒體用“藝術民主”揶揄這次評獎，專業人士將活動比作一場反智游戲，大呼：“我們不得不為中國藝術教育的缺失感到悲哀！”

也許是大眾無法適應現代主義審美，也許鳥巢，鳥蛋并非表達“生命”的最佳形式。然而高度現代性并不意味著丑，其審美形態不是傳統的“再現美”，而是依據藝術家內在的審美感覺邏輯創造，一種具有獨立自足的形式有機體的美——也就是說，現代主義極大程度退回到個人創作，它是傾向于一種主體經驗美學。

《生命》真的很丑嗎？作品粗糙的形式感，如果以適當的體量，放置在一個簡潔的空間里，綠地、湖邊或是創作者的工作室，繁復的造型或許會顯得更加生動有趣。然而這一次，它無端夸張了體量，選錯了位置。一個本來凌亂嘈雜的街道環境，民眾的心理顯然無法承受這樣一個造型張揚的現代主義作品。對雕塑來說，即便一件再成功的作品，也會被錯位的陳設位置毀掉。而維護的疏漏，讓作品本身的藝術價值乏善可陳。

以專業口味質疑民眾的所謂專家，似乎也忘記了公共空間的公共屬性，因為將其堂而皇之想象為藝術家的私人空間。一旦遭到群議否決，便以“教育缺失”自我辯解。藝術家在公共空間中創作，本應以積極的心態承擔民眾責任。“你不懂”的叫囂如此浮躁傲慢，只能加劇民眾和所謂藝術精英之間的隔閡，使城市雕塑喪失其公共性，離“公共藝術”這一概念更是遙不可及。

審美是一種道德檢驗

幾年前，新疆烏魯木齊巴哈爾路路口的雕塑《飛天》因為其形容丑陋成為各大媒體的焦點。雖然管理部門據理力爭，認為“雕塑水準高、工藝扎實、無土栽培”，最終因網友紛紛指責其“太過丑陋”“影響市容”被拆除。技術上的成功無法為造型失敗辯護。在網絡媒體的巨大壓力下，一個耗資幾十萬，18米高，40噸重的雕塑，連同“開放和對美好生活的向往”的寓意，只有11天就不復存在。

社會資源的巨大浪費是如何造成的？

“丑”、“怪異”顯然不是有意為之，自然也并非為了偉大的藝術目的。它起因于辨識力的缺位、求政績的浮躁，責任心的空白。城市規劃向來需要極強的專業性，城市雕塑從規劃、設計到落成，一方面需要策劃方具有一定的藝術高度，另一方面強調協作式參與過程，這兩者構成公共藝術的基本維度。

在美國，公共藝術的設計評審主要是由公共藝術委員負責，代表來自政府管理部門、規劃部門，社區機構，藝術專家以及工程建設負責人也扮演相當重要的角色。中國多是管理部門自說自話，受眾往往只能被動接受。體制缺陷造成監管不力已經與“公共藝術”的屬性脫節，而始作俑者審美能力付之闕如甚至普遍低于民眾，則顯得更加悖謬。丑的虛假、丑的錯位，丑帶來的強迫順應，已經不僅是一種美學現象，更多成為文化生態逐漸惡化的現象。每一種丑陋的背后，都隱藏著人文素養缺失造成的審美和信仰雙重危機，滋生出專橫的視覺污染。

美丑本是直覺，是心靈體驗，無關私德。而城市雕塑的美與丑，卻是屬于審美的道德范疇。它要求創作者、管理者向自己的心靈負責，要求對公眾需求、城市的未來負責。城市雕塑是文化基因的承載者之一，它在潛移默化中凝聚著我們對生命的熱情。而審美共識如此重要，它使欣賞者走出主體性，融入民族與城市的情感。在此我們必須重復戴維·索羅的這句話：“審美是一種道德檢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