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五月的《中國夢想秀》上,馬麗終于實現了自己十多年來的夢想——為衛生站添置了兩臺最普通的設備:B超機和胎心監測儀。
她是“感動四川”年度人物之一,也是一名大山深處的普通婦產科醫生。走出大山就可以享受舒適的馬麗,將痛苦埋在心底,堅守了14年。這14年,她改變了大山,也被這座大山改變。
所有人都在為她的堅守唱贊歌的背后,她卻淡淡地搖了搖頭。
“我不是堅守,是一直在堅持。”
嬌嬌女準備隨時撤退
2001年9月,19歲的馬麗剛從四川省衛生學校畢業,就在父親的陪伴下來到了四川省涼山州冕寧縣健美鄉洛居村。“因為曉波告訴我那里缺醫生,我就去了。”健美鄉人楊曉波是她的男友,愛情中的小女人就這樣奔赴了“戰場”。
沒想到,剛進村,她就被嚇到了:“比我想象中更苦。”洛居村地處雅礱江河谷地帶,貧困閉塞,全村不通電,交通極為不便,大部分人一輩子沒出過山。而所謂的衛生站,其實是坐落在雅礱江畔的小診所,馬麗來時,這個木板搭的房子里空無一人,唯一的家具是一張床板、一個木桌。
父親臨走時忍不住說:“麗麗,要是堅持不了,就回來吧。”而周圍的村民聽說衛生站來了個漂亮的女醫生,都高興地奔過來,土雞蛋、大米、紅薯堆滿了小小的木桌,大家七嘴八舌:“妹兒,我們這里沒啥好東西,這些土貨你莫嫌棄。”看著村民一雙雙淳樸熱情的眼睛,馬麗感受到一絲溫暖。
既然來了,就試試看吧,她對自己說:“準備隨時撤退。”
可沒等扎穩腳跟,第一次出診就讓她記憶尤深。
這日,村民費志寶滿臉焦急地來到診所。“馬醫生,怎么辦!我媳婦在家生不出孩子!”聽到這句,馬麗知道,一定是難產。她立馬挎上藥箱跟著費志寶出發,山路崎嶇,她就用樹枝做拐杖,在泥濘的山路趕路。誰知到了家,才發現幾近昏厥的孕婦身旁卻沒人。情急之下她吼道:“你不會喊鄰居幫忙?!”
經過八小時的竭力搶救,馬麗終于把孕婦從鬼門關拉了回來,費志寶抹著眼淚感謝她,她卻有些無語。
有了第一次出診,就有第二次、第三次……后來馬麗才發現,自己錯怪了費志寶。洛居村每家住得極為分散,山區沒有電話,要喊到人,至少得靠腿跑半個小時。她意識到這里對自己的需要。貧困的大山里已經多年沒有過一位婦產醫生,村民沒受過教育,對生理知識一片空白,以為懷孕就是肚子里長包,生孩子從來是自生自滅。“生畸形兒、一尸兩命是家常便飯。”
醫生的使命感和每次救下病人的喜悅,讓馬麗漸漸邁不開離去的腳步。
永遠失去做母親的資格
轉眼3年。當初的黃毛丫頭已經成為幾千村民的守護神。她為懷孕的婦女免費開課,教她們“B超要兩周一次”,在路上看到抽煙的懷孕女人會立即搶下煙,兇巴巴地教訓道:“看你還抽!”
說起為村民治病,她眉飛色舞,而提到丈夫,她發亮的眼睛突然黯淡下去。
3年時間,馬麗與楊曉波感情甚篤,可工作的繁忙和交通的不便總讓早已提上日程的結婚一拖再拖,萬萬沒想到,這一拖,就拖出了問題。
2004年9月,這片土地狠狠地插了馬麗一刀。那晚,已懷孕三個月的馬麗在外出完診已是天色漆黑,回家路上山路濕滑,視線不清,她一個踉蹌跌到數米深的山崖下。
“孩子,我對不起你……”病床上,馬麗失聲痛哭,一旁看望的村民也跟著傷心流淚,他們自責不已:“馬麗醫生是村里的福星,可這里卻是她的禍地。”那年,馬麗22歲,孩子流產,且子宮破裂,她將永遠無法生育。不僅如此,不斷滋生的子宮肌瘤,使她時常昏厥、人事不省。
傷痛未過,她又陷入了準婆婆的冷眼中,這噩夢般的一跤,令她雪上加霜。
“什么?她不能生孩子了!”楊曉波的母親聽聞,如同五雷轟頂,雖然平日和馬麗感情甚好,老人仍無法接受,她拉著兒子的手苦求:“兒啊,這婚不能結,你要咱家絕后嗎?”
母親沒能動搖楊曉波,他放出“狠話”:“孩子大不了領養!”最終,母親退步了:生不了孩子,至少要回縣城。
老人的要求并不過分,沒有媽媽希望兒子兒媳兩地分居。馬麗帶著慚愧決定離開:“我只有走,才能報答他們。”回到衛生站,她依依不舍地收拾行李,突然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醒來時馬麗已躺在床上,恍惚間見到一只勺子向自己喂水。她清醒了,“是楊軍!我接生的第一個孩子!” 原來,3歲的楊軍跟著媽媽經過衛生站時,發現了倒在地上的馬麗。
“那一刻,是這些年我最高興的時候。”接生的孩子給了她兒子般的感動,“我殘缺了,可因為我的事業,又完整了。”
她忽然覺得,這么多年,值了。
那晚在電話里,她幾次欲言又止,不斷掙扎:走,村里的病人怎么辦?不走,怎么對得起曉波?
“你的決定我都支持。”男友似乎是最懂馬麗的人,他早料到這個結果。
這句支持不是妄語,在鹽源縣電力公司當業務主管的他,不論多忙,都雷打不動地定期看望馬麗,“他每次休假八天,在家里的天數和在路上的一樣多。”一年二十多天的艱難相聚,讓馬麗相信:“他是真的對我好。”
5年后,二人領了結婚證。“我們沒辦婚禮,怕病人多耽誤事。”
好“媽媽” “壞”媽媽
楊軍留住了馬麗,而他只是馬麗的三百分之一。
5歲的毛小劍,只要遠遠看到馬麗,就會開心地喊:“馬麗媽媽!”兩歲半的楊丹東每次來到馬麗的診所,都會撲上去,奶聲奶氣地說:“馬嬢嬢,抱。”這些年,在馬麗親手接生的三百多個孩子眼里,她就是第二個媽媽。
這些溫暖讓馬麗會心一笑,可永遠無法彌補她不能做母親的缺憾。
終于,她在2010年勉強完成了自己做母親的心愿:和丈夫領養了八個月大的男孩楊俊毅。而對于自己的孩子,她是個不折不扣的“壞”媽媽。
馬麗在冕寧縣城為孩子租了一間單人間,沒有廁所,沒有廚房。兒子想媽媽,可說好一個月一次的見面,常因村民的病情被馬麗拖延。漸漸的,孩子習慣了媽媽的缺席,“我一回家他就說,媽媽,你哪天走?”她明白,兒子其實想說,媽媽,能不能多陪陪我?可這樣普通的心愿,馬麗也無法滿足。
她沒扮演好任何一個關乎家庭的角色。結婚到現在,馬麗只去過丈夫的工地兩次,春節中秋,每到團圓時刻,二人總是天各一方,對于公公婆婆,她更是無暇照顧。在村里,家境優越的馬麗生活得比村民更簡樸,平日她的午餐總是一碗清湯掛面,靠看會兒電視打發時間。
“鄰居們都愛打牌。”“你怎么不打?”“我怕輸錢。”
她是個窮人,除開病人的藥錢,唯一的收入是衛生局的八百元補貼。“我要存錢給兒子,他快上小學了。”
《中國夢想秀》上,馬麗的夢想是為衛生站添置一臺B超機和胎心監測儀,她說:“有了B超機,村里的孕婦就不用坐十小時的大巴去縣醫院檢查了。”記者問她,有為自己的夢想嗎?她顯得有點不好意思:“其實有,但我覺得太自私,不現實。”
“說說吧。”
“我想讓兒子住好一點的房子。”
這個在常人看來一點不自私的夢想,讓馬麗羞于啟齒。
最后悔的一次
即便不是好妻子、好母親、好兒媳,對活著的人來說,她還有彌補的機會;但對逝者來說,“壞女兒”這份懊悔,一輩子都沒法彌補了。
“最后悔的一次,是我爸的去世。”
“家里沒人支持我。”馬麗說,自己當山村醫生幾乎是孤立無援,十四年,她從不讓家人來衛生站。
2008年,馬麗剛回到縣城家中,卻得知了噩耗:父親得了肺癌,晚期。一瞬間晴天霹靂,她難以置信,曾經像山一樣的爸爸居然垮了。這次回家,弟弟妹妹強烈要求:“姐你不能走,多陪爸爸幾天!”
可事實上,一接到鄉親們的求診電話,馬麗又忍痛把父親交給弟弟。她再三向家人道歉:“爸爸,對不起,可山里有人等著我救命。”
一個月后,她接到弟弟電話:“醫生下病危通知書了。”
診所里她忍住悲痛,準備立刻回縣城。可正當出門時,村民湯開富家派人來請她為妻子看急診。在焦急中馬麗恨不得馬上見到父親,可湯家人也急等她救命,懷著極其矛盾的心情,她還是與來人一道奔向湯家,途中她給家人打去了電話:“爸就交給你們了。”

當她大汗淋漓把病人送進手術室時,電話響了:“姐,爸走了。”
電話這頭一片沉默,醫院走廊里聽到兩聲清脆的耳光。掛掉電話,她流著酸楚的淚水一路趕回老家為父親送行。
如果失去孩子算場意外,與父親最后一面的錯過卻是她自己的選擇。她喃喃地重復著同樣一句:如果我能早點回家……可是,一切沒有如果。
父親去世后,她是真的想走了。
她甚至都背著行李走到了村口的木橋。可看到橋頭來送別她的好幾十位村民,她又走不動了。善良的村民們心里早已挽留了幾百次,可嘴上卻說:“馬醫生,你走吧,在這里你太苦了。”他們知道,人不能太自私。
淚眼婆娑的馬麗心里想著病逝的父親,可一閉眼,出現的都是村民,羅洪大爺誰去給他換藥,汪明琴快要生了吧,村里的孩子們又盼誰來給他們打預防針……
終于,她又一次留下來。
十四年,馬麗嘗過酸甜苦辣,可她說還是甜多。我們明白甜是什么,是接生了470多名新生兒的幸福感,撫平村民病痛的成就感。她自認是拯救洛居村的使者:“這些年,他們變化太大,有些女人從不知道懷孕是什么到現在一有婦科問題就會來找我。”
她早已和村民們親如一家,村民鄭祥芬說:“如果需要的話,我愿意拿命給馬醫生。”說得出這話的,洛居村不止鄭祥芬一人。
可這樣的甜,仍無法彌補關于家庭的苦。
衛生站里,馬麗在等一個像她一樣的醫生到來,這樣她就可以了無牽掛地回家。
這樣的等待是無限漫長的,可讓她走,她說:“至少現在,我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