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被送走了
我對你的最早記憶是從你嬰兒時期開始的。那時,你有著粉嘟嘟的圓臉、櫻桃一樣的小嘴,每天總是睜著黑葡萄般的圓眼晴好奇地打量這個世界。
那年我6歲。我常常拿著一只破舊的布娃娃趴在床頭看你,跟你說話。家里又增加了一個小小玩伴,我好開心。
可是,隨著你的到來,爸爸對媽媽的態度更惡劣了。他沒有抱過你,也很少看你。有時聽見你的哭聲,他恨恨地嘆氣:“這個臭妮子!”
家里已有兩個女兒,爸媽做夢都想要兒子,你又讓他們失望了。媽媽從鄉下帶著我和妹妹投奔爸爸,她沒有工作,性格懦弱,大多數時候,她和爸爸爭吵過后,只會哭泣。
我特別懼怕爸爸。只要他下班回家,我就遠遠躲開,生怕有一點過失,招來暴怒。有時我在外邊玩,天快黑了也不想回家。我常坐在大樹下,抱著破布娃娃,看那搖搖欲墜的溫暖夕陽,還有歸家的鳥兒,內心充滿了寂寞。但不管怎樣,看見你,我就會樂起來。
轉眼3個多月過去了,你越發乖巧可愛。有一天,家里來了兩個陌生人,媽媽哭得死去活來。我這才知道爸媽把你送了人,他們沒有孩子,家庭富裕,你是享福去了。
你走后,媽媽神思恍惚,每天以淚洗面。再后來,聽媽媽說,你在新家里,鬧了3個晚上,直到第4天,才安靜下來。
熱情漸漸變淡
再次見到你是在19年以后了。
那時家里經濟狀況略有好轉。我已大學畢業,有了一份穩定工作。聽爸媽說,你那邊狀況不好,疼愛你的養母因病去世,養父也下了崗,身體有病。為了能讓你多些關愛,你的養父終于同意讓我們認親了。
你的家在一排高樓后面的平房里,又黑又狹小的屋子,家徒四壁。你穿件黑毛衣,坐在養父身邊,遠遠地望向我們,淡淡地笑了一下,黑眼睛里彌漫著憂郁和迷茫。
雖然你看上去是那么陌生,但我心里是那么欣喜。
為了彌補這些年對你的虧欠,爸媽想送輟學的你去讀衛校。你養父高興地說“好啊,好啊”,大概說得有些急,他劇烈地咳個不停。你忙端水過去,輕輕地拍打著他的后背,神情焦灼。
定好了去學校報名的日子,你卻失約了。打電話問你原因,你支支吾吾地說:“我不想去上學了,想找個工作。”我勸了你好久,你還是堅持不去。
我有些生氣。
那年冬天很冷,11月剛過,就下了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有天,我上班路過你家路口,依稀看見你在路邊擺攤賣東西。我驚訝萬分,到了下一站趕快跳下公交車,過來看個究竟。
可不就是你嗎!大雪天里,你立在一柄大紅傘下,正低頭攤著煎餅。看見我來了,你很高興,甜甜地叫了聲:“姐!”我生氣地責備你:“我說過要幫你找工作嘛,你干啥這樣心急,這哪是小女孩干的活!”你笑,得意地從棉衣兜里掏出一大把花花綠綠的鈔票讓我看,“姐,苦是苦了點,可也不少掙,你看,從大清早到現在有這么多!”
我看你凍得紅腫的雙手,又看見你帽檐上、發梢上的雪花,心中酸澀。
“姐,我給你做份煎餅。”你舀勺面糊嘩地一下攤在鍪子上,又麻利地甩個雞蛋,“姐,你天天上班是坐21路吧,我只要閑下來,就會盯著公交車看,想看你在不在呢。”
第二天,我給你打電話:“別去擺攤了,銀座珠寶店在招營業員,每月工資2000元,你快去試試。”我原以為你會去應聘,可是第二天、第三天,你依然立在冷風里。再從那個路口經過,我再也不追尋你的身影。對你那種充沛的熱情漸漸淡下去,一種看不見的隔膜悄然而生。
我們已無話可說
兩年后,你的養父去世了。你也有了男友。你有男友的消息,我還是聽同事說的。她和你男友家是鄰居,她說你常去他家,好像已交往一段時間了。
我埋怨你怎么不把這件事告訴家人,你說:“姐,我怕家里不同意,小方沒有工作,家里開了個廢品收購站。但他對我很好,有時我們去爬山,我累了他還背呢。”
我知道你是缺愛的女孩,一點點體貼就能把你感動得稀里嘩啦。我叮囑你,婚姻大事一定要慎重。可僅僅只過了半年時間,你就哭著來找我,你和小方因瑣事吵架,他動手打了你。我氣憤地去找他,沒想到這小子不知悔改,梗著脖子一副不服氣的樣子,好像打女人天經地義。
我看他有暴力傾向,勸你跟他分手。我說,朋友的弟弟與你年齡相仿,大學畢業在煤礦當技術員,人挺老實敦厚。你擦擦淚,想了想說:“姐,我還是覺著小方合適。”
我罵你腦袋短路,氣呼呼地說,再也不管你的事!
你和小方婚后偶爾還會動手。有次,你安慰我說:“他脾氣比以前收斂多了,現在就是打架他也占不了什么便宜。”說到這兒,你夸張地舉起雙臂,做了一個健美運動員的造型,“看咱這塊頭,他哪是對手。”
那時的你,確實比以前胖了好多。你在廢品收購站干活,自己也變得邋遢起來,不在意衣著,說話嗓門大,活脫脫一個俗氣的婦人。
有了孩子后,你的生活更加忙亂。收購站的生意不太好,你們辭退了工人,多出來的活計大多壓在你身上。每次見你,你總是亂蓬蓬的頭發,指甲和手上依稀有沒洗凈的黑泥,一件肥大的衣服胡亂套在身上,遠遠望去,整個人滄桑了好多。
繁重的體力勞動讓你的性格越來越豪放,酒桌上,你大碗喝酒,和男人開著粗野的玩笑,大聲斥罵著孩子。轉過頭來,我們交談,你總是會問:“姐,你們單位有獎金嗎?一般發多少?”
我很想心疼你,很想愛你,可是我發覺和你的話越來越少。大多時候,我寧愿在你身邊發呆,也不說一句話。
不再錯過
時光就這樣緩緩地流著,波瀾不驚,哪知道厄運像一張鬼的披風突然有一天緊緊罩住了我。我在上班途中遭遇了車禍,當場頭破血流,昏迷不醒。
后來聽救援人員說,他們用我的手機,聯系上了你。你失魂落魄地趕到醫院,我正在搶救,你哭著對醫生說:“大夫,求求你救活我姐吧,需要輸血就抽我的,我倆都是B型。”醫生嫌你啰嗦,打斷你的話:“用不著你獻血!”你聽了,以為是沒救的意思,嚇得嚎啕大哭。有護士過來讓你保持安靜,你收住悲聲,眼神呆滯。
我被搶救過來,送到了重癥監護室,每天下午有半個小時的親人探護時間。我昏昏沉沉地躺著,全身鈍痛,心里什么都明白,但就是無法開口說話,眼睛好像有千斤重擔壓著,怎么也睜不開。
你每天都來看我,坐在我身邊輕輕地叫:“姐,你醒醒啊,睜開眼說說話。”護士說:“家屬多跟她說說話,也許能把她喚醒。”你連連答應,好像又抹起了眼淚:“姐,這些年,我一直沒有聽你的話,你肯定很傷心吧。姐,我擔心你埋怨我,沒有對你說過實情。那年我沒去上學是因為俺爸(養父)身體不好,家里離不開人,我在外邊擺個攤掙錢,時間靈活方便照顧他。還有你給我介紹的男朋友,人挺好,可我覺著配不上他,我不想連累你,那是你朋友的弟弟啊。”
我覺著眼淚在我面前橫飛。有冰涼的水珠滑過我的面頰,不知那淚水是你的還是我的?

你這個傻丫頭,你來到人世間,世界給了你太多的冷漠和殘酷,可你就那樣傻傻地坦然接受,從不抱怨一句。
出院的時候,我緊緊地拉著你的手,唯恐一不小心,我們就失散在人群中。
當時正是春天,醫院門口的蘋果樹開了滿樹淺粉的花。你知道嗎,我好想對你說,就讓我們做兩朵相親相愛的花吧,在歲月的漫漫黃沙里,一起生長,相依相偎,再也不錯過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