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2008年起,年輕的書畫大師黃炳馀穿行大半個中國,資助了639名貧困學生。在這趟沒有終點的心靈之旅里,他穿過世俗、不羈、復雜,一點點把丟失的愛與自己撿了回來。

十四個藏區(qū)孩子在重慶度過了他們終生難忘的兒童節(jié)。
汽車載著他們走出甘孜、雅安的大山,進入另一個世界。寬闊筆直的高速路通往城市林立的高樓,讓他們第一次嘗到酸奶的味道,第一次感受到用電腦、投影儀、音響上課的新奇。陪伴他們的除了上千名同齡的城市孩子,還有將他們帶出藏區(qū)的活動組織者、書畫家黃炳馀。
青布馬褂,厚底老頭鞋,采訪時27歲的黃炳馀把一身老氣橫秋穿出了超越年齡的墨香底蘊。國學大師啟功的關(guān)門弟子,中國書協(xié)最年輕的會員,他的履歷足以讓人們恭敬地尊稱一聲“黃大師”。
他已經(jīng)走得比自己14歲那年所希望的更遠。
書法夢
14歲的黃炳馀站在北京街頭,北京那么大,讓他寫出一臉的迷茫。
他還記得自己登上火車時一顆心要跳出胸膛的興奮。北京,中國的文化中心,吸引了多少籍貫同為無錫的專家學者來此深造定居。他懷里揣著自己整理的“無錫名人通訊錄”,把未來賭注在他們的慧眼識英上,“只要能叩開一扇門就能找到希望。”
在無錫書畫界,黃炳馀是當?shù)匦∮忻麣獾摹靶〔抛印薄?歲那年,他在集市上見人寫春聯(lián),游龍走鳳,瀟灑自如,頓時被吸引,回家就找來紙筆模仿練習。
這份天賦卻險些被埋沒。小學一年級時,老師指著他的作業(yè)本:“字這么丑!”還因此讓他留了級。但他個性要強,越被否定越堅持,除了花更多時間練字,還找到無錫的一名書法家拜師學藝。
小荷才露尖尖角,父母卻無法再支持他的愛好。家里經(jīng)濟條件有限,何況書法占用了他大量時間,這與“好好讀書才能掙得出人頭地的機會”的傳統(tǒng)教育觀相悖。
委屈、壓抑,在他14歲那年終于爆發(fā)。他習慣了筆墨紙硯間的無拘無束,早已受不了學校和周圍人的束縛反對。而這一年,在外打工的父親不幸去世,正值叛逆期的黃炳馀做出一個大膽決定:去北京,靠一手草書闖出一片天。而且少一個人吃飯,也可以為家里減輕點負擔。
事情略有波折。前兩次出走都很快被母親發(fā)現(xiàn),找人或報警將他抓了回來。母親的打罵卻只激起他更大的反抗,第三次,他揣著奶奶攢下的一百多元積蓄,揣著那本代表了希望的“通訊錄”,在母親失望到近乎絕望的眼神中,踏上了火車。
一百多元,夠在北京生活幾天?希望徹底破滅需要幾天?黃炳馀孤獨地穿行在北京的胡同,把名單上的地址都走了一遍。要么人去樓空,要么無人回應(yīng),14歲的男孩很快就陷入分文不剩的窘境。
沒有錢、沒有工作能力、沒人幫助,他開始流浪街頭。困了,酒店廁所、天橋下、小區(qū)樓道里,走到哪里,睡到哪里。餓了,幾天吃一頓飯也是常事,偶爾運氣好,會有好心人給他點吃的。北京的風真冷真大,穿透薄薄的衣衫寒徹他的心扉。
貴人
只要還有力氣,黃炳馀便會堅持做兩件事:一是用木棍沾著水在地上寫字,“三天不練手生”;二是努力將自己拾掇干凈,隔幾天就去敲一遍通訊錄地址上的門。
幾周后,一扇門應(yīng)聲而開。
著名學者、北大教授金開誠沒想到敲門的是一個少年。門開的一瞬間,他看見對方驚訝繼而狂喜的表情,一張疲憊的臉瞬間精神奕奕。
“我是黃炳馀,來自江蘇無錫。”少年清了清嗓子,有些局促地遞上自己的作品。原來是老鄉(xiāng),金開誠樂了,又看了看這個毛遂自薦的黃毛小子,接過那幾幅書法。幾秒鐘后,他忍不住驚呼一聲:如此老練的筆法,在同齡人中實屬少見。
金開誠絲毫不掩飾自己對黃炳馀的欣賞,后者也因此在京中有了一個去處。在得知這個勇氣可嘉的少年竟然是為學習書法輟學離家流浪北京后,金教授送給對方兩幅字。
“我賣了四萬元。”這是黃炳馀獲得的人生第一桶金,也讓他看到藝術(shù)能帶來的豐厚回報。這四萬元讓他在北京落了腳,也讓他有了混跡書畫市場、成為一名書畫商人的資本。
但真正令金開誠改變黃炳馀命運的,是他為這個小老鄉(xiāng)寫的一封介紹信。這封信真正為他在書畫藝術(shù)上開啟了一扇門,門里面住著的是當代著名書畫家、國學大師啟功。
兩個家
彼時,啟功已經(jīng)九十高齡,很久沒收過弟子。見到黃炳馀時老人流露出幾分歡喜。他是老小孩,最喜歡的也是孩子。面前這個圓臉的好奇少年身上沒有對自己的絲毫畏懼,相反,透著一股初生牛犢的沖勁。他相信好友金開誠的眼光,在見到對方的書法作品后,更是喜笑顏開生出愛才之心:“原來你同我一樣不按套路出牌!”
臭味相投的一老一少成了師徒,黃炳馀開心得不知所措:“這個老頭,真好玩!”
師徒倆很快成了樓上樓下的鄰居,黃炳馀在啟功家樓上租了房子,老人覺少,起得早,這個關(guān)門弟子便每天清晨六點起床,下樓學習。“老師眼睛有黃斑,又時常會客,自己有大把時間練字。”黃炳馀說。他學書法,“授課”方式迥異于傳統(tǒng):一老一小一人一張桌子,各寫各的字,寫完后啟功到他桌上點評他的字,他到啟功桌上欣賞老師的字。
啟功教他的,卻遠非書畫一道。書畫一道,浸淫著中國幾千年文化藝術(shù)審美精髓,一筆一捺點墨暈染間都有淵源,從老人口中和汗牛充棟的書房里,第一次系統(tǒng)學習到古代文學與美學,并被老人領(lǐng)著進入了京城的文化圈,認識了沈鵬、吳冠中、劉炳森等各色藝術(shù)牛人,成為被他們認可的“小兄弟”。
他眷戀著老師家的溫暖和輕松氣氛。擱下筆,兩人天真如稚童。老人有一個書柜,裝滿了搜集自各地親友贈送的玩具,守著這一柜玩具,他們有聊不完的話題。但這樣的滿足只持續(xù)了不到三年時間。
2005年,啟功去世。這一年黃炳馀在中國書畫圈打響了名氣。他加入中國書法協(xié)會,是最年輕的會員,被人稱為“神童”。才學、名氣和金錢,少年得志中的大多數(shù)條件,他都滿足了。

大愛
老師去世前一年,黃炳馀曾衣錦還鄉(xiāng)。少年喪父,和母親關(guān)系一度到了破裂邊緣,在故鄉(xiāng),他還是叛逆、不知天高地厚的代名詞。歸途中他想了好些炫耀的話,暗暗藏著讓否定、瞧不起自己的人后悔的得意。設(shè)計好的一切卻在看到母親蒼老的臉時消失如云煙。
只是離家三年,兩人再見卻恍如隔世。他突然意識到,離家前自己的沖動任性就是一把刀,割傷了母親,也讓自己內(nèi)疚。
從此不管走到哪里,只要母親愿意黃炳馀都會帶上她。但找回了母愛,撥開了童年的陰影,他的內(nèi)心仍有一塊無法填補的空缺。
“啟功大師是個率性的人,有人打著旗號來求字,他一概不理;生病了不想見客,直接在門口貼上‘大熊貓病了,謝絕參觀’的字條。”黃炳馀說,老師不僅教授他技藝、文化,更以人格魅力在少年心中烙下印記。這樣率性的老人,卻為資助貧困學生一直堅持寫字賣字籌款。
黃炳馀渴望能像老師那樣做些什么。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這是中國文人不變的情懷。
2008年5月14日,汶川地震后第三天,他到達北川。
當看到成片的廢墟,黃炳馀震驚了。他輕輕撫摸著一個小孩灰青的臉,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當初流浪在街頭時,他也感受過類似的一雙手,比誰都清楚手心里的溫度。輸出大愛,溫暖人心,他第一次找到了自己可以在書畫之外努力的方向。
玉樹地震期間,他與朋友不顧余震,駕駛救援車行駛在左手深淵右手高山的盤山路上。突然一陣狂顛,山坡上一塊巨石砸下來。司機及時剎車,車廢了,人沒事。生死一線的短短幾十秒里,黃炳馀在大難不死中大徹大悟:“以前一切痛苦的回憶都沒了。”他哇哇大哭著給總政歌舞團的朋友白雪打電話說:“姐,我們捐輛車吧。”
之后幾年,他的足跡遍布大半個中國,尤其出現(xiàn)在那些最苦難貧窮的偏遠地區(qū),西藏、江西、安徽、云南……哪里有貧困的學生,他就把錢捐在哪里。從2008年至今,他陸續(xù)資助了包括少年犯在內(nèi)的639名貧困學生。
“還孩子一個溫暖的童年,是我感受到的最極致的快樂。”
2015年,他拍了最令自己驕傲的一張照片:黃昏,校園的國旗下,一名學生給他系紅領(lǐng)巾。他有一個固執(zhí)的觀念:能系紅領(lǐng)巾的是少先隊員,是好學生,不系紅領(lǐng)巾的就是差學生。當年讀書時,他用了四年時間才被批準加入少先隊。而現(xiàn)在,他用七年時間讓自己再無遺憾。

依舊狂放不羈
字如其人,黃炳馀的性格也如他的狂草狂放不羈。他站在人生的某一個山頂,回首來時路:
14歲,他為夢想孤注一擲去流浪。
15歲,他險些迷失方向。當書畫商,認識更多有錢朋友,入股煤礦。幸而不久后就因不忍心賺血汗錢,分錢沒賺退了出來。
17歲,他成為“神童”,可以在別人求取成功經(jīng)驗時驕傲地說:“光著屁股騎老虎——膽大不要臉。”
20歲,有事業(yè),和母親重歸于好,生活里只差愛情。
狂妄如他,在博客上公開征婚,以“愿者上鉤”四字霸氣開頭。他不怕女孩嫌棄自己沒錢沒車。沒錢,他可以寫字畫畫賣錢,沒車,“汽車者,吾一大款兄,于我婚時定送奔馳一輛。”
22歲,他在全國巡回書畫展合肥站上遇到第一個讓自己心動的女孩。苦追無果,像少年維特,失戀如世界崩潰,傷心至極出家為僧。半年后傷心平復,他再次大徹大悟:感情和書法不同,不是條件好就能“愿者上鉤”。
27歲,他似乎回到15歲那年想要很多很多錢的狀態(tài),越發(fā)關(guān)心銀行卡里的余額,但這次不是為自己,“有錢才能幫助更多的孩子。”
愛,改變了黃炳馀。他不再熱衷觥籌交錯的酒宴,喜歡上茶道;他不再因虛榮而對求字畫的所謂“朋友”有求必應(yīng),“可以一眼斷定對方是否值得結(jié)交”;他留下的朋友,都是可以讓他“霸道”的人,是能抓起桌上震動的電話大聲說“你給我捐5萬,打到我卡里來”的志同道合者。
采訪后的午餐上,一位企業(yè)家朋友向他敬酒,黃炳馀不舉杯,再敬,仍不舉:“這杯酒有說法,你捐點什么?”“你說捐什么?”“一臺電腦,現(xiàn)在就去買。”
對方笑笑,掏出手機給助理打電話吩咐此事。黃炳馀把左鄰右舍酒杯里的白酒倒進量酒器,站起來示意對方:“我干了!”
經(jīng)歷的某些事、說過的一些話,都是成就下一個自己的階梯,回頭望,起點可能低到塵埃,但終點始終高不可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