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這一年,新帝登基,雖儀式一切從簡,依然皇家風范十足。
明黃色的長袍上繡著滄海龍騰的圖案,九旒冕冠的珠簾下深邃的眸子輕斂。轉身揚袖,鎮定自若地落座龍椅,洪亮的嗓音吐出“平身”二字。
新皇已立,立后之事也隨之而來。
每個朝代都有一臣權傾朝野,而霍光就是這么一位能臣。他家有一女,若是娶得此女,自然能夠穩固帝位,想來這位新皇也無法拒絕。
然而,提起立后的事,新皇的眼里倏地泛起了柔波,“朕,此生只求微時故劍伴于身側。”
微時,即貧微之時;故劍,為元配之妻。
身在朝中為臣者,怎不知坐上龍椅的新皇亦不是簡單人物。無人敢在新皇登基之時反對,于是新皇結發之妻許平君為皇后。
微時故劍便成了史上最浪漫的一道詔書,一道天子對貧女的承諾。
貳 世人不知,新皇雖此時風光無二,幼時卻過得極為艱辛。他在襁褓之時便入獄,因父輩之亂流離多年,再回時也不過是個養在掖庭的落魄王孫。
少年流離時,名為劉病已。
一人東奔西走,走遍大江南北,只為生計而忙,無心賞大漠孤煙、長河落日,也無意看江南柳色新,即便聽過了白馬嘯西風,山河大川的波瀾壯闊也無一分留于心尖。
于是年紀輕輕,胸襟便廣闊如海,性子淡漠如沙。
當少年來到掖庭,囊空如洗,與同居一室的許廣漢興趣相投,許廣漢對他青眼有加。
英雄總有人慧眼相識,那日他遇上掖庭令張賀,張賀賞識病己的談泊脾性與滿腹才情,想要為他撮合一門親事,便找了許廣漢徹夜飲酒談心,想要將他的女兒許平君許給劉病已。
不止因明月之下的酩酊大醉,許廣漢是打從心底欣然答應的。
在講究門當戶對的年代,他將女兒嫁給這么個窮王孫的確讓世人不理解,直淪為一段笑話。
那時候還是春日里,庭中的桃花早已開得一樹爛漫,微風一吹便漫天紛飛。這天艷陽高照,他想著出去賞花,可不承想,這一步踏出的門檻兒,卻成了這一生的羈絆。
幾片桃花瓣劃過,軟軟落在了腳邊。他站在那里,眼中只有桃花和那執著草帚的女子。她一身素衣,不過輕點唇色,淡描娥眉,卻成了他心中最美的風景,成了塵寰興衰歷盡后的末路曙光。
與其說她是激起他心中千層浪的狂風,不如說她是駛在他心里的一艘揚起白帆的船。在水上劃過淺淺的水紋,回歸平靜后才知道是刻在最深處的痕。
她側過身來,腰間兩縷桃色的長帶卷著桃花。望向那臨風披輕襲的公子,只模糊看了個大概,不敢直視那人眼里燙人的溫柔。
后來才知,她就是許廣漢捧在手心的女兒,他就是那身世坎坷的落魄王孫。
她不顧母親的反對與他定了終生,許廣漢又找了媒婆磨爛了嘴皮子,才算說服了妻子。
他柔和的笑眼看著她,看她在白布上繡出的花兒,握住她的柔荑,“我一介罪人之后,有幸得平民衣食已然幸運,你嫁給我跟我吃苦,可怎么是好?”
她大方一笑,“跟著你,如何都好。”
叁 貧賤不相離,富貴亦相知。元鳳六年,病己與平君成婚,同年登基為帝,更名劉詢,封?為許婕妤。次年她誕下一子,取名劉夷。
也是這年他以故劍喻她,立她為后,即便得罪霍光也在所不惜,從此“故劍情深”一詞變成了身居高堂卻不棄糟糠的贊詞。
敢問從一段笑話到一段佳話要多久?如若相知,一年足矣。
多少女子名義上是皇上的女人,但三千佳麗,又有幾個能被皇帝記住?而她卻生生憑借著皇帝的愛,以平民之女的身份,母儀天下。
縱然他擁有了弱水三千,百花齊放,她也依舊是他的唯一一瓢,一枝獨秀。
他念她喜靜,便為她尋了最清凈的地方;念她喜歡刺繡,又恐她傷了眼睛,使日夜叫她陪著,讓她抽不出空。
而她卻有著當時男尊女卑根深蒂固的思想,認為男子三妻四妾不過尋常,何況他還是九五之尊,約莫只要他心里有她便足夠療。
她生性善良寬厚,善待宮娥;又因出身貧寒,十分奉行節儉;且恪守婦道,每五日去朝見太皇太后,親自侍候膳食。
轉眼,她又懷了他的骨肉。
他喜歡從背后擁住她,用低沉的嗓音輕笑著與她耳鬢廝磨,她也喜歡看著他眼中快要溢出來的喜悅和溫柔。
如此便是歲月靜好,時光安然,余生無求了。
肆 相濡以沫的第三個年頭,她又為他產下一女。
有光的地方定然會有陰影,霍顯為了女兒霍成君能當上皇后,便買通女醫淳于衍加害于她。
等到她分娩后,淳于衍取附子并和大醫大丸送許平君飲服。他微笑地看著她服下藥,盼著她的身體快快康復。
卻不想,服完藥的她,呼吸竟開始急促,頭昏腦漲,她隱約覺得自己中了毒,卻不想毒發得竟然如此之快。
他因她嘴角滲出的血絲慌亂揪心,毫無形象地吼著宣召太醫,顫抖著扶起她的身子。這么多年歷盡興衰,他都沒有有害怕過,而如今終是嘗到了害怕的滋味。她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還在溫柔地笑,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抹去他奪眶而出的眼淚。
“咳,你看看你,這像什么樣子?”
命懸一線之際,何為無處話凄涼,何力欲語淚先流,都身臨其境了一回。他只覺驚恐,萬不敢相信昨日里還枕邊對語的愛妻此刻正在面臨死亡。
這一刻,他不是皇帝,不是劉詢,只是那臨風披輕裘唇角有佳弧的落魄王孫。一襲白衣,站在門前細細捕捉她的一舉一動,而這一次她終于敢面對他眼中燙人的溫柔。
這一眼,竟成了永訣。
總以為古時候流傳下來的愛情故事太過夸張,而等他真正嘗到了失去她的滋味,才明白詩詞里那些所謂的一夜白頭半點都不夸張,半點都不。
許是天降大任必先苦其心志,磨礪與流離使他深知百姓疾苦,可即便心懷天下,他也從未對王權富貴有過任何憧憬。
懷里的女子慢慢闔上眼簾,柔荑無力地垂下。他顫抖著手為她輕輕抹去嘴角的血絲,緊緊地擁著她余溫尚存的身體。帝王將相,謀反與否與他何干?天下之人,順從忤逆又干他何事?才發現,原來徹頭徹尾,他都是一個人。
她下葬那日,正是春日三月,桃花紛飛。
幾年前,也是這樣一個桃花漫天的時候,她與他初初相遇,從此命運生死糾纏。若能夠停留在那時,她會好好地活著,而他也不會在兩人的寢宮內醉酒悲泣?
一夜酒醒,他扶著門框,沒了那能在他心底泛起柔波的女子,眼中剩下的不過是一望無際的淡泊。
伍 本始四年,立大司馬霍光之女霍成君為后。不久霍光病逝,劉詢力壓霍氏的叛亂,收大權歸己有。終于坐穩這金光璀璨的龍椅,立皇子劉夷為皇太子。
可是眼望那大好山河,卻無良人執手共看。
又一年,他以謀害太子之罪,廢黜皇后霍成君。
到底是怎樣的忍辱負重,拿萬金聘禮迎娶霍成君。那時他眼里又閃著的是怎樣的悲哀與狠戾,抄斬霍家滿門時,這位長情的帝王心中所想,又究竟是感慨定了天下,還是欣慰復了深仇?
元康二年,他為他們的孩子挑選了沒有子嗣、又知根底的王氏為后,終是愛與思念打敗了理智,即便后來對太子萬分失望,也依舊將天下交給了他。
往事越千年,年年春草綠,年年秋葉黃,再大的功業也不如青松黃鶴常伴,不如清澗溪流常聞。談笑間,榮華灰飛煙滅。你看,那滿眼的燈火,一世的歡歌,都不過是枕旁一聲低低的嘆息。
病逝前,他臥在榻上平靜地微笑著,模糊見那素衣女子站在桃花雨中笑著對他招手,他笑意柔得能夠開出花來,這黃泉路上你走過的每一寸路,我都要再順著你的足跡一一蹈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