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衷不渝（三）

第三章 故來相決絕

他從混沌的恐慌中驚醒，憑著最后一點意志力抓住了懸崖邊的一根樹枝，整個人懸在崖邊晃蕩。下面是無底深淵，馬兒已經掉落下去，山谷里回蕩著馬兒的哀鳴。

一雙布滿粗繭的手緊緊地抓著他，步雪歌的臉從懸崖邊映入他的眼中，“殿下，別怕！”

本來內心十分慌亂的顧盞辭，在觸碰到步雪歌手的那一剎，所有的恐慌都被驅散了。他用力地拽著步雪歌的手慢慢地爬了上來。

脫離險境后，兩個人癱坐在地上喘著氣，臉色發白。

步雪歌率先開口說：“真是嚇死我了！我再晚來一步，你的小命就丟了。”

顧盞辭沒有說話，目光熠熠地看著她。一月未見，他竟是如此想她，想得覺得她的出現像是不真實的夢境。

步雪歌以為他嚇惜了，便伸手把他攬到自己的懷中，“都嚇傻了吧，別怕，有我在，你不會有事的。”

顧盞辭的頭緊緊地靠在步雪歌的懷中，聞著她身上散發出的淡談幽香，確定她是真的回來了。

步雪歌的離開只是德妃的一個計謀，一方面讓步雪歌去調查要害顧盞辭的人是誰，另一方面也是讓三番四次加害顧盞辭的人放松警惕從而露出馬腳。

經過步雪歌一個月的調查，暗處加害顧盞辭的人漸漸孚出水面。

此人系當今三皇子顧盞歡。這三皇子乃已故皇后的次子，驍勇善戰，少年才俊，本是太子的不二人選，可皇上卻因長幼有序選了大皇子為太子，他心中早已不服，這幾年太子數次遭到構陷，都是他所為。步雪歌還查出，三皇子早在幾年前就在宮外秘密訓練了一個叫“影樓”的組織為之效命，還勾結了朝中幾個肱股重臣。

他狼子野心，且步步為營，在太子失勢之后，又將背景龐大的顧盞辭視為最大對手。

此次顧盞辭差點命喪黃泉，就是三皇子在暗中對顧盞辭的坐騎放箭，好在步雪歌及時出現，救了顧盞辭一命。

德妃與侯爺在鳳儀廳中，聽完步雪歌的稟報，久久沒有出聲。

燭火消融，搖曳的光影中，德妃看著步雪歌，“盞辭今后就勞煩步大人了。”

寥寥一句，步雪歌已經聽出德妃話語背后的含義。

離開鳳儀殿的時候已是深夜，初冬的宮墻，覆滿著皚皚白雪。天地皆埋在一片素白中。

她看到顧盞辭站在不遠處的雪地里。

大雪已將他周身裹上了白色，若不是那一張俊臉上璀璨如星的眼眸，步雪歌差點兒要以為那是一尊雕塑。

她走近他，為他拂去身上的雪花，手落在他冰涼的臉上，“這么冷的天，殿下為何站在此地？”

“你……要走了嗎？”許久之后，顧盞辭遲疑地問出這句話。

他怕步雪歌又要離開，因此在這等候。

“殿下等在這里就是為了問這件事？”步雪歌看著凍得臉色發紫的顧盞辭有些驚詫。

“才不是，本宮是正好路過而已……”顧盞辭不敢看步雪歌，生怕被她發現他的那點小心思，“看在你救了本宮的份上，本宮會和母后求情讓你留下來的。”

“那微臣如果不想留下來呢？”步雪歌故意逗他。

“你……”顧盞辭一聽步雪歌不留下來，心里急得要命，卻叉不知道如何開口。

“殿下是不是想說，不留就不留，反正殿下也不稀罕。”

“太……”

“好啦，知道你這個小孩兒舍不得我。”步雪歌捏了捏他的臉，笑著說道。

四下無人的時候，步雪歌對顧盞辭總是這樣沒大沒小，連稱呼都懶得喊。

顧盞辭皺著眉頭假裝抗議步雪歌的舉動，身體卻一動也不動地任由她捏著。

他驀然發現自己的心是那么渴望與她在一起，哪怕只是斗嘴，只要與她在一起，怎樣都是快樂的。

從那日之后，顧盞辭像是變了一個人。

2

再也不與步雪歌對著干了，學武、上書房也都勤勉認真，他的課業進步很大，就連他最怕的馬術，也開始克服自己內心的恐懼勤加練習。

他和步雪歌在一起，雖然還時常頂嘴爭吵，卻不再像從前那般蠻橫不講理。

所有人都說他長大懂事了，包括步雪歌，都以為他經歷了九死一生，終于明白了爭奪帝位的意義。

可是沒人知道，他那么努力地要練到最好，并不是真的領悟了帝王之家的生存方式，而是希望有一天，當他們再次面臨危難時，他可以依靠自己的力量來保護步雪歌。

每回泡完藥，步雪歌都會帶顧盞辭爬到摘星樓上觀月，這是洛羽國最高的位置，可俯瞰都城所有的樓宇。落日前的景象是最美的，晚霞似琉璃般從天邊一路晃蕩而下。燒紅的云霞染醉了半座都城。

夜色攏起，都城沉在一片暗夜的死寂中。

“若是都城入夜之后有燈有光該有多美。”

“會有那一天的。”

“他們都說本宮天生與火相克。是不祥的人。”

“以星相批命從來都是妄論，殿下怎可輕信？”

“你不相信嗎？”

“我只相信，一切事情不到最后永遠不知天命為何。”

“我……怕我做不到。”

“人生短短一世，總要一試。”

“這一世，你會一直陪著我嗎？”下摘星樓的時候，顧盞辭走在步雪歌的身后，迎著風低低地說。

“殿下說什么？”她轉過頭來，眸若深水。

“聽別人說千暮山有煙花，十年一放，待下次燃放之時，我們一同去看。”他提著燈，目光熠熠地說。

“這都是傳說，殿下別輕易相信。何況十年的時間，太長了。”步雪歌笑著回答。

漆黑的摘星樓上，看不見一點光，只有耳畔凄冽的風肆虐刮過，顧盞辭亦步亦趨地跟在步雪歌的身后。

3

端慶三十五年，顧盞辭志學之年。

短短的三年時間，他從一個脾氣暴戾不學無術的病弱少年，長成了成熟穩重，詩詞歌賦、騎馬劍術樣樣精通的皇子。連病弱的身體在三年的悉心調養下也漸漸康健。

他喜穿一件淡黃的長袍，手持一支玉簫，散著烏發走在宮闈中，一張雪白無瑕的臉孔極為英俊，宮中上下女子看到他都忍不住回眸駐足，只要他出現的宴席上，總能抓住無數目光。

可他偏偏性子古怪，從不與任何女子調笑，凌霄殿從內到外除了步雪歌外再無其他女子。

皇上的身體日益衰弱，宮中所有御醫治了幾年均不見太大的好轉。這三年里，太子三起三落，最后還是被人以謀逆罪拉下了馬，關到肖素閣去面壁。

七位皇子只剩六位，二皇子一心修道，四皇子六皇子蠢蠢欲動卻實力薄弱做不出什么大動作，五皇子無心皇位，早就封地出宮做了個閑云野鶴，三皇子野心最大，眾所周知。本來顧盞辭體弱多病不構成任何人的威脅，可他母妃背景龐大，多年來一直幫他籌謀，加上他這三年漸入佳境，多次得到皇上夸贊。

論資排輩顧盞辭年齡最小，論功績顧盞辭與幾位早就上陣殺敵奪得殊榮的兄長們比起來實在微不足道，可是他的母妃是當朝右相之女，又是孝文帝最寵愛的妃子，本來無害的顧盞辭，便成為三皇子一直想除之而后快的人。

顧盞辭倒是無心經營這些，這三年他按照步雪歌的安排學習生活，每天日子過得簡單枯燥，卻只要日日能與步雪歌在一起，再枯燥的日子都覺得滿足。

很多時候，他坐在凌霄殿外的花園中，看著步雪歌靠在秋榕樹下翻書，微風拂過她的臉頰，撫開她耳邊的幾縷發絲，日光溫柔地自她臉上暈散開。

他坐在園中品茶，絲絲茶香縈繞在滿園盎然的春色中。

他抬頭便能看到她在眼前，要什么爭權奪利，他根本不稀罕那些虛名。

洛無雙來看過步雪歌幾次，隨著侯爺入宮辦差，特意拐到凌霄殿來找步雪歌。

洛無雙這三年隨著侯爺四處辦案，早就成為都城的名捕快之一，且加上他俊朗的風姿、果敢的性格，更令無數達官貴胄家的小姐們趨之若鶩。

可是洛無雙一心只等步雪歌，等她完成輔佐的大業，他們便可一同歸隱。

洛無雙每次來，顧盞辭都會心情不好，哪怕他刻意地回避，可是卻無法回避自己糟糕的心情。

那日是步雪歌十九歲的生辰，顧盞辭逃過眾人偷偷溜出宮去買了她最愛吃的糯米雞，踏著星光回來時，在殿門外看到洛無雙在給步雪歌戴發簪。

夏夜寂寥的夜空下，步雪歌低頭垂眸，帶著女兒家的乖巧。

步雪歌從來不會對他露出這樣的笑容。她對他永遠都是一副大姐姐的樣子，她看著他的目光只是對待一個不聽話的孩子。

顧盞辭沒有上前，只是遠遠地看著他們。

風吹開他的烏發，照出他眸中失落的傷感。

那夜步雪歌特意拿了糕點去請顧盞辭吃，他在房中已是喝得東倒西歪，烏發徽散，衣衫凌亂，酒瓶滾得到處都是。

步雪歌不知他為何喝了這么多酒，心中便有些生氣，走過去說道：“聽桂公公說殿下今日沒有看書，沒想到卻在這里偷喝酒。”

他喝得微醺，在迷蒙中抬頭看她，想起她和洛無雙站在一起的畫面，心里愈發澀得難受，偏過頭不去看她。

步雪歌知道，顧盞辭每次一生氣，就會撇過頭去。

“何事令殿下如此不悅？”步雪歌耐著性子問。

顧盞辭只是繼續喝著手里的酒，不理她。

步雪歌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去關心道：“殿下這身體，不宜喝酒。”

顧盞辭湊近步雪歌，微醺的酒氣噴薄而出，眼中有炙熱的火焰，他把手輕輕地拂在她雪白的頸間，慢慢地，一點點地靠近她。

“阿步，你真的喜歡洛無雙嗎？”

“洛師兄自幼與我一同長大，是我至親之人。”

顧盞辭攥著杯子的手一松，幽幽道：“母妃讓本宮娶陸丞相干金。”

步雪歌恍惚一笑，心里有種莫名的失落，卻未表露出來，“陸千金秀外慧中，品貌俱佳，與殿下自是十分般配。”

顧盞辭深沉的目光鎖住她，“是嗎？你也這樣覺得？”

“婚姻大事，還是要由殿下自己做主，微臣的話不可作數。”步雪歌將手里的糕點端到他的面前，“洛師兄為微臣做的生辰糕點，都是家鄉小食，望殿下切勿嫌棄。”

“放著吧，本宮一會兒吃。”聽到她說洛無雙，顧盞辭的臉色驟然冰冷。

“糯米雞？”步雪歌看到桌上放著的已經冷掉的糯米雞，“殿下特意去買的嗎？”

“不是，是五哥帶進宮給本宮吃的，你若喜歡就拿去吧。”

“那微臣就當是殿下送我的生辰禮物了。”步雪歌歡喜地拿著食盒離開。

顧盞辭聽著殿門緩緩關閉，他側躺在冰冷的地上，白皙的臉緊貼著地面，去聽步雪歌離開的腳步聲。

這個女子，陪了他三年多悄無聲息地占據了他的心，可是她卻將他推人旁人的懷抱，一點都不在乎他的感受。

他痛恨她的冷酷無情，痛恨她的視而不見，更痛恨自己對她的眷戀不舍。

顧盞辭一口一口地咬著她給他的糕點，咀嚼著步雪歌話里的意思。

他要如何才能留住她呢？是不是只要他登上了帝王之位，這世間便沒有什么，是他不能擁有的？

包括他最愛的女人。

陸丞相的千金陸輕璇開始頻繁地進出凌霄殿，那是一個如水似月的姑娘，剛過及笄年華，嬌柔婉約地站在顧盞辭的身畔，與他就像一對璧人。

所有人都看得出陸輕璇對顧盞辭的愛慕，而顧盞辭這次也沒有拒絕，眾人都說孤傲的七皇子終于找到了自己心儀的美嬌娘。

他開始有意無意地疏遠步雪歌，無事幾乎不會召她。步雪歌也知他已經長大，不再是幼時那個需要她教導的孩童，他有自己的部署，一切都已經朝著她想要的方向發展。可是她的心里卻有著莫名的失落。

特別是當她獨自走進院中，坐在樹下向遠處望去時，卻再也看不到那個靜靜讀書的白衣身影。

有了丞相的舉薦，顧盞辭被準許同蘇越老將軍一同攻打西番。

洛羽國與西番的戰爭幾年來一直僵持不下，西番本是洛羽國的邊境小國，這幾年卻狼子野心伙同周圍幾大部落想要吞并洛羽國，兩國的戰事一直膠著，到如今也未分出勝負。

在眾皇子中，只有顧盞辭沒有出征過，皇上看他體弱多病，從未動過讓他出征的念頭，可是既要登帝位，單有龐大的背景是不夠的，為帝王者，必定要有令人折服的建樹。

出征打仗，是無法逃脫的責任。

顧盞辭出征前，步雪歌去給他送禮物，是自己跟宮里的老嬤嬤學做的香囊，因為是第一次縫制，十根手指都扎破了才勉強縫好了一只。

她在殿外候了許久，門才緩緩打開。

是陸輕璇開的門，她臉上的笑容在看到步雪歌的時候驟然消失，她從上到下打量了步雪歌一番，目光最后落在步雪歌紅腫的手上，“是步大人啊，你有何事和我說即可。”

“殿下明日便要出征，微臣想來……看看殿下……”

“盞辭在看兵書，怕是無暇與步大人寒喧，不過步大人的心意我會帶到的。”

她喊他盞辭，皇子的名諱很少有人可以直呼，可見他們的親昵。

“那勞煩陸小姐照顧好殿下，微臣告退了。”

步雪歌緩步走回凌霄殿的院中，以前他們常坐在這里，一待就是一整天，而現在的他們已經許久沒有一同在這里看鳥賞花了。

院中的花卉依然葳蕤繁茂地生長，她將那枚要送他的香囊掛在楸樹上，難看的香囊在風中飄搖著，掠過她曾經力顧盞辭的身高做過記號的位置。

從前的顧盞辭和她一般高，她一伸手就可以抱住他。

可是如今他已長成大樹，枝繁葉茂得令人無法攀附。

這是屬于他的路，是她一步一步帶他走上的路。

他開始在這條路上穩健地行走，他會離她越來越遠，最終如同這棵大樹一樣，令她追趕不及。

而那時，便是她功成身退之時。

顧盞辭出征之后，步雪歌閑了下來，她記得顧盞辭愛吃薄荷糖，就跟著御膳房的廚子學起來，有板有眼地學了足足一個月。這一個月里，所有人都在為顧盞辭擔憂，但是步雪歌只管躲在御膳房里做糖。

顧盞辭是在一個艷陽高照的夏日回來的。首戰告捷，全城的子民都跪在地上迎接，他騎在馬上直奔皇城，陸輕璇早已經等在城門迎接他的凱旋。

步雪歌站在城門上，她看到顧盞辭一身鎧甲，英挺炫目，耀眼得如同星辰，他勒馬停在城門，像是要在人群中尋找什么，陸輕璇撲在他的懷中，真是鶼鰈情深的一對愛侶。

步雪歌默默地靠在城門上。烈日下，她想起她初入宮時，還只是一個剛及笄的少女，一晃已經過去了五年，她陪著他從孩童到成年，韶華已逝。

他不再是從前那個倔強不懂事的小孩，他終于要邁向那條屬于他的帝王之路了。

那些初人宮時迫不及待要實現的目標，似乎已經擺在眼前，她卻感到有些恍惚。

顧盞辭出征歸來之后，頗得孝文帝的賞識，加上丞相從旁美言，孝文帝似乎有意將儲君的位置交由顧盞辭。

顧盞辭變得深沉穩重，喜怒哀樂都不行于色，在殿前談論治國之道也頗有見地，眾人對其刮目相看。

三皇子看局勢大變，深感威脅，早已按捺不住，開始大肆招兵買馬準備禪位那日有所舉動。

侯爺連夜人宮與德妃商量，為了大局考慮，決定要先下手為強。

三皇子的命脈就在影樓，若是能將影樓連根拔起，就如同斷了三皇子的臂膀。侯爺提議趁其不備，帶人殺他們個片甲不留。

眾所周知，影樓高手云集，非凡人能人，神機府此次人影樓，是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以命相搏。他們都做好了犧牲的準備，就算是同歸于盡，也要為顧盞辭除掉心頭大患。

步雪歌成了此次行動的領頭人，身負重任。

洛無雙是第一個跳出來阻止她的，但是步雪歌還是義無反顧地要去。

是夜，步雪歌帶著神機府的半數人馬沖進影樓，影樓不愧是三皇子培養的秘密組織，戒備森嚴且高手如林，若不是侯爺早已打通守衛，他們斷是不可能那么輕易進入。

與影樓的這一戰打斗得十分兇險，步雪歌率領一眾高手也被打得節節敗退，影樓四大高手幾乎個個身懷絕技，步雪歌眼看著周圍的人一個一個地倒下，最后當她被一劍刺穿肩胛骨的時候，她感到這一局是要輸了。

黑衣男子緩緩朝她走來，舉起手里的劍，“三皇子早就料到你們有此一招，還派了細作潛入我們影樓，這次，我們要讓你們有命來無命回。”

步雪歌閉上眼準備受致命的一劍，可是疼痛卻沒有如期而至，黑衣男子手里的劍被人打翻在地上，伴隨而來的是塵土飛揚的馬蹄聲。步雪歌循聲望去，她看到一小支騎兵往影樓的方向過來，帶頭的不是別人，正是顧盞辭。

黑衣男子低喊了一聲：“不好，快退。”

顧盞辭揮了揮手，身后的精銳騎兵瞬間便將影樓團團圍住，他飛身到步雪歌的身邊，她身上的血早已染紅了半身白衣，虛弱癱軟在地上，顧盞辭一把將她從地上抱起，她清瘦的身體貼著他的胸膛，像斷翅的蝴蝶。

“阿步，你還好嗎？”顧盞辭擰眉擔心地問道。

“我沒事。”步雪歌佯裝沒事，可是她微弱的聲音已經出賣了她。

“阿步，我一定要讓這些人血債血償。”顧盞辭心疼地抱緊步雪歌，揮了揮手中的劍，“放火箭。”

數以萬計的火箭從遠處齊發而至，影樓在頃刻間便埋沒在了熊熊大火中，寂靜漆黑的皇城十幾年來都不曾有過這么大的火，那火光燒紅了半座城，染紅了漆黑的夜。

步雪歌驚詫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看著顧盞辭不顧一切燒紅的雙眼。

“影樓多年來，研制炮彈流火，就是為了有朝一日可以對付我，三哥認準沒有人敢在夜里縱火，可我偏要放給他看。”

“可是殿下放了火，回去要如何與皇上交代？”

“本宮自有本宮的法子，你無須擔心。”

顧盞辭溫柔地將步雪歌放到馬背上，再上馬從她的身后圈住她。蕭蕭風聲中，步雪歌偏過頭去看顧盞辭，他的眸子沉在夜色中，散發著狠戾而深沉的光。

那是步雪歌第一次深深地感覺到顧盞辭長大了，他開始有了她捉摸不透的心思，開始有了自己的羽翼，開始像個男人一樣擁有了寬厚的肩膀。

她有一些欣慰。

步雪歌把頭埋在顧盞辭的懷中，那里非常溫暖，小時候她這樣抱著他，可是現在他卻可以保護她了。

她的臉貼著他的胸膛，聽著他的心跳，她驀然想起方才的那一幕，在生死關頭，她的眼中浮現的并不是從小青梅竹馬一同長大的洛無雙，而是扭捏如同孩子一般的顧盞辭，他的臉印在她的腦中，怎樣也盤旋不開。

風吹在她的傷口上，可是她卻沒有任何感覺，她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隨著一起一伏的馬兒一路顫抖地跳動，好像只要能跟隨著他，天涯海角，都無所畏懼。

6

步雪歌因失血過多昏迷了好幾日，腦子昏昏沉沉半夢半醒。她做了一個漫長的夢，夢里戰火紛飛，硝煙彌漫，喧鬧的城墻里她不停地奔跑，有人站在黑暗的盡頭向她伸出雙手，她撲進他的懷中，那人身上有她熟悉的氣味，她以為是洛無雙，可是她抬起頭，看到的卻是顧盞辭。

他一身白衣，烏發束冠，溫柔地將她摟在自己的懷中，修長的手指拂過她的臉龐，“阿步，以后讓我來保護你，我們在一起，一輩子都不分開，好不好？”

“不……我不能……”步雪歌大喊著從夢中醒來。

洛無雙坐在她的床邊，心疼地說：“雪歌，你做噩夢了？”

步雪歌看看自己房間，除了洛無雙并無他人。

“師兄，你怎么來了？”

“我知道你出事了，第一時間就趕來了。”洛無雙輕柔地為她擦去額上的汗。

“師兄，七殿下呢？他有沒有事？”步雪歌想起那場可怕的大火。

“你放心吧，陸丞相已經幫七殿下把所有的事情都壓下來了，三皇子結黨營私，私自在宮外成立組織，這些皇上全都知道了，現在已將他關在絕情殿，終生不得出來。”洛無雙看著步雪歌。“七殿下乃皇位不二人選，冊封大典就在這幾日，你大可放心。”

步雪歌聽完洛無雙的話，這才松了一口氣。

她靠在床榻上，望著房中的燭火，那閃著燭光的火苗微微顫顫地燃燒著，一切似乎非常平靜，一切似乎都已經過去。

“五年了，雪歌，你身上的擔子終于可以放下來了。”

“是啊，五年了。”窗外的風將窗戶吹開，入冬后的第一場雪紛紛而落，步雪歌起身走到窗邊，伸手接了一把夜空中墜落的細雪，雪在她的掌心中很快變成了水漬，她看到自己掌中的生命線已經布滿了黑色。

洛無雙走到步雪歌的身后，手輕輕地搭在她的肩上，“雪歌，等七殿下登基之后，你可愿隨我離開？”

“去哪兒？”

“天涯海角，只要你想去的地方，我都可以帶你去。”

“師兄，留在都城有大好的仕途，你又何必離開？”

“雪歌，師兄已經厭倦了爾虞我詐、險中求富貴的生活。你重傷的這幾日，師兄一直在想，如果那日你沒能活著回來，我所擁有的一切又有什么用，沒有你在我身邊的日子，榮華富貴，都失去了意義。”

如果是以前的步雪歌聽到洛無雙說這些話，她一定會同意的，閑云野鶴的日子是她一直向往的。那時候的她心里沒有任何人，她覺得與誰在一起都沒有關系，可是現在她發現她心里已經裝了一個人，她再也無法同另一個人攜手歸隱了。

“對不起師兄，我不能答應你。”

“雪歌，為什么？我們不是說好了嗎？”

“師兄，我不想欺騙你，我心里已經有了別人，雖然我和他沒有可能，可是我也不會違背自己的本心去欺騙你，這對你來說不公平。”

“你心里的那個人是誰？”

“你別問了師兄，等殿下根基穩固，我自會離開，你無須跟隨我，殿下還需要你這樣有勇有謀的臣子來輔佐。”

“雪歌……”

“師兄，我累了，想休息了。”步雪歌不等洛無雙說完，便打斷了他的話，下了逐客令。

洛無雙還想說什么，可是他看了看步雪歌，最終什么都沒有再說，緩緩地關上了門。

步雪歌休養的一個月，顧盞辭沒有來看望她一次，孝文帝大病不起，不過半個月就歿了。宮中一片哀號。

辦完孝文帝的喪事，很陜就迎來了新帝登基。

那是端慶三十八年，她和顧盞辭認識的第六年，她眼看著他從一個孩童長成了面如冠玉的少年，她輔佐他從毫無野心的孩子長成了成熟的君王。

顧盞辭的大婚與登基大典定在同一日。陸輕旋被冊封力貴妃。

步雪歌拖著還未痊愈的身體走到大殿外，透過窗欞，她看到肅穆的大殿中顧盞辭牽起陸輕璇的手，他們郎情妾意，好一對璧人。

步雪歌轉過身，心驟然疼了起來，明明是想來為他祝賀的，卻不知怎也開心不起來。

她走回凌霄殿的后院，院中的花草早已經被大雪覆蓋，她縫的那只香囊孤零零地掛在樹上，她把香囊取下來攥在手里，坐在冰冷的雪地上。

樹葉在耳邊沙沙地響，人生寂寞如雪。

她心上的那個人娶了別人，可是她連說一句不要娶的資格都沒有。

她將自己蜷縮在樹下，縮成小小的一團，她想讓這風雪將自己長埋地下，她已經助他登上了帝位，如今的她對顧盞辭而言，也沒有什么用了。

她動了離開的念頭，離開皇宮，離開顧盞辭，離開這六年的往昔。

她不知道自己在雪地里坐了多久，她只知道在她凍得失去知覺的時候卻被一個溫暖的身體抱起。

她抬眼看到了顧盞辭。

他拿唇觸碰她的臉頰，望著她的眸子幽幽地說：“阿步，你在傷心嗎？”

她冰冷的臉頰看不出任何表情。

“我知道你在傷心，我知道你舍不下我。”他抱著她朝殿中走去，身體緊緊地貼著她，“就讓我來溫暖你吧。我的阿步。”

顧盞辭的言語中帶著微醺的酒氣，像是說給步雪歌聽，又像是說給自己的囈語。

步雪歌想掙扎，卻發現此刻的自己只能像只溫順的小貓，無法動彈絲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