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研究】
北朝語言認同探析*
陳 冬 仿
摘要:北朝時期,漢語在與鮮卑語的競爭中,得到越來越多的鮮卑人的認同和使用。在后期由于六鎮鮮卑的南下雖一度出現曲折,但漢語憑借其強大的語言和文化優勢,最終成為融合后新的民族共同體的唯一語言。其過程昭示出民族大融合背景下語言認同的大趨勢和北魏孝文帝的政治智慧及文化勇氣。部分鮮卑語的融入使漢語在局部上得到充實和發展。北朝語言認同的完成,對于促進民族融合和國家統一都具有巨大的歷史意義。
關鍵詞:北朝;語言認同;鮮卑語
中圖分類號:K239.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0751(2015)11-0119-05
收稿日期:2015-03-25
作者簡介:陳冬仿,女,河南工程學院思想政治理論教學部講師,歷史學博士(鄭州451191)。
語言作為交際和思維的符號體系,是民族文化的根基。語言認同是指個人或群體對某一語言認可或使用的過程和結果,是構建和維系文化認同和民族認同的媒介和紐帶,也是民族認同的明顯標志。北朝語言認同特指對融入了鮮卑語的漢語(當時稱華語或魏言、齊言等)的認同,是當時民族大融合的重要內容和典型表現。迄今為止,學術界多是從歷史學或歷史語言學角度對史籍中的少數鮮卑詞匯的音義進行探究,前者如繆鉞《北朝之鮮卑語》①,后者如日本學者白鳥庫吉《東胡民族考》②、聶鴻音《鮮卑語言解讀述論》③等,尚無從語言認同的視角作專題探討的成果,只有周振鶴《從方言認同、民族語言認同到共通語認同》④提及北朝語言認同,但囿于論題限制,未作深入闡發。因此,非常有必要對北朝語言認同從動態方面和靜態方面,即從其過程和結果兩方面進行系統梳理,并對鮮卑人在語言認同方面的歷史貢獻進行恰當評價,以充分認識北朝語言認同的歷史意義。
一、北朝語言認同的過程
北朝語言認同經歷了一個從各自獨立的單語認同,到大量鮮卑人和少量漢人的雙語認同,再到鮮、漢民族共同體的漢語單語認同的過程。北朝后期,鮮卑語的使用雖曾一度流行,但終究難改北朝語言認同和語言融合的發展趨勢。
1.認同的變遷:從單語認同到雙語認同
北魏初期,朝廷、軍隊及鮮卑民眾使用的語言是鮮卑語。隨著漢人與鮮卑交流合作的逐步深入,漢語的重要性日益受到統治者的重視,朝廷特置“譯令史”,負責翻譯工作?!段簳肪硪灰蝗豆偈现尽罚?天興四年)“十二月,復尚書三十六曹,曹置代人令史一人,譯令史一人,書令史二人”⑤。《南齊書》卷五七《魏虜傳》亦載:“諸曹府有倉庫,悉置比官,皆使通虜漢語,以為傳驛。”⑥由于懂鮮卑語的漢人較少,因此常常會受到重用。晁懿“以善北人語內侍左右,為黃門侍郎”⑦。鮮卑統治者對漢語的重視無疑起了導向作用,致使鮮卑下層民眾也漸“染華俗”,士兵們也熟悉漢語而對鮮卑語有所生疏,統治者為此還編寫字典,在軍隊中傳授鮮卑語,以維持軍令的前后統一。《隋書》卷三二《經籍志一》:“后魏初定中原,軍容號令,皆以夷語。后染華俗,多不能通,故錄其本言,相傳教習,謂之‘國語’?!雹唷端鍟そ浖疽弧匪洝秶Z》十五卷、《國語》十卷等⑨是用漢字拼寫的鮮卑語書籍(當是一種特殊的、原始的雙語詞典),用來幫助鮮卑人學習鮮卑語。此時鮮卑人竟然需要借助漢語學習鮮卑語,說明他們已經入鄉隨俗,漢語反而“反客為主”了?!端鍟そ浖疽弧分羞€有《雜號令》一卷⑩,這里的“雜”當是混雜之意,體現了軍令用語不再純用鮮卑語,而是摻入了漢語等語言,鮮卑語的生存危機已露端倪。
*基金項目:河南省哲學社會科學規劃項目“漢代鄉民生活研究”(2015BLS021)。
2.認同的升華:對漢語的單語認同
太和十九年(495年)六月己亥,孝文帝正式下詔:“不得以北俗之語言于朝廷,若有違者,免所居官。”孝文帝的詔旨體現出了對漢語語言的文化認同和加速語言統一的決心,這一決策在醞釀過程中得到了一些鮮、漢重臣的支持,如咸陽王禧和李沖等。孝文帝理智地應對了鮮卑上層的反對聲音,如東陽公元丕“雅愛本風,不達新式,至于變俗遷洛,改官制服,禁絕舊言,皆所不愿。高祖知其如此,亦不逼之,但誘示大理,令其不生同異”。
改制使漢語快速取代了鮮卑語的“國語”地位?!段簳芳啊堵尻栙に{記》屢屢出現“魏言”一詞,是漢語成為北魏朝廷唯一官方用語的證明。《魏書》卷一〇三《蠕蠕傳》:“大檀部落衰弱,因發疾而死,子吳提立,號敕連可汗,魏言神圣也?!薄堵尻栙に{記》卷四《城西·融覺寺》:“流支解佛義,知名西土,諸夷號為羅漢。曉魏言及隸書。”《隋書·經籍志一》錄有《鮮卑語》五卷、《鮮卑語》十卷,可能是較《國語》十五卷等出現更晚的同類書籍,與周武帝所撰《鮮卑號令》一卷同出于北周,沒用“國語”之名,正因為其成書時鮮卑語已經失去了“國語”的地位。孝文帝改制后,鮮卑語在中原地區逐漸被遺忘,而北鎮也不再是只通行鮮卑語。高歡本人就兼通漢語?!坝跁r,鮮卑共輕中華朝士,唯憚服于昂,高祖每申令三軍,常鮮卑語,昂若在列,則為華言?!薄侗饼R書》卷四《文宣紀》:“初,高祖之歸爾朱榮,時經危亂,家徒壁立,后與親姻相對,共憂寒餒。帝時尚未能言,欻然應曰‘得活’,太后及左右大驚而不敢言。”證之以《宋高僧傳》“欻言曰‘得活’,二字分明”,透露出當時北鎮也在使用漢語的事實。
3.認同的反復:鮮卑語再度成為重要語言
隨著六鎮鮮卑的南下和掌政,朝廷用語中再度出現鮮卑語,語言認同一度發生曲折。但鮮卑語所呈現的只是曇花一現。出于現實的需要,東魏、北齊通鮮卑語的漢族士人受到拔擢重用。如祖珽被薦舉的原因之一是“解鮮卑語”。個別漢人士大夫對鮮卑語極度熱衷,顏之推曰:“齊朝有一士大夫,嘗謂吾曰:“我有一兒,年已十七,頗曉書疏,教其鮮卑語及彈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無不寵愛,亦要事也?!贝巳吮憩F出對鮮卑語的主動性和功利性認同,顏之推對其做法則不以為然,這可能代表更多漢人士大夫的態度。北齊漢人通鮮卑語者寥寥,“嘗有鮮卑聚語,崔昂戲問昕曰:‘頗解此不?’昕曰:‘樓羅,樓羅,實自難解。時唱染干,似道我輩?!苯y治者對鮮卑語并未大加提倡,更未成為北齊的國語。對于《敕勒歌》,《樂府詩集·雜歌謠辭四》引《樂府廣題》曰:“其歌本鮮卑語,易為齊言,故其句長短不齊。”《樂府廣題》以齊言代指漢語,說明漢語在北齊已獲得國語地位,北齊語言認同基本完成的反映。
北周武帝的鮮卑語水平較高,曾撰《鮮卑號令》,時而操鮮卑語與臣下交談。《續高僧傳》卷一九《釋法藏傳》:天和四年,“周武帝躬趨殿下,口號鮮卑,問訊眾僧,兀然無人對者。藏在末行,出眾獨立,作鮮卑語答。殿庭僚眾,咸喜斯酬。敕語百官:‘道人身小心大,獨超群友,報朕此言,可非健道人耶!’”。眾僧中只有法藏通曉鮮卑語,因此受到周武帝的稱賞,可見此時北周境內通曉鮮卑語者極其罕見?!端鍟肪硭亩独畹铝謧鳌罚褐芪涞邸皣L于云陽宮作鮮卑語謂群臣云:‘我常日唯聞李德林名,及見其與齊朝作詔書移檄,我正謂其是天上人。豈言今日得其驅使,復為我作文書,極為大異’”。這里明確提到周武帝君臣用鮮卑語談論,說明他們平常很少用鮮卑語,起用李德林作文書,更說明朝廷通行漢語;稱贊李德林所作“詔書移檄”,說明周武帝漢語水平不低。
4.認同的完成:對漢語的單語認同及鮮卑語的消亡
北朝后期語言認同雖一度曲折,但因矛盾集中暴露并終獲解決,反使語言認同得以更快完成,漢語成為新的民族共同體的唯一語言。雖然隋唐時期還有個別人善鮮卑語,如隋代虞慶則,“善鮮卑語”,但鮮卑語早已徹底退出了日??谡Z。唐代顏師古注“天山”曰:“即祁連山也。匈奴謂天為祁連。祁音巨夷反。今鮮卑語尚然?!边@是史籍對鮮卑語的最后記載。宋代,再無解鮮卑語之人。宋人郭茂倩《樂府詩集·橫吹曲辭序》:“后魏之世,有《簸邏回歌》,其曲多可汗之辭,皆燕、魏之際鮮卑歌。歌辭虜音,不可曉解,蓋大角曲也。”
綜上,可勾勒出北朝語言認同的大致過程:北魏立國之初,鮮卑和漢人具有各自獨立的語言。孝文帝改制前,一些鮮卑人表現出對雙語的認同,漢語逐漸占據優勢。孝文帝禁斷鮮卑語后,呈現出漢語單語認同的局面。北朝末期,少數漢人表現出雙語認同,鮮卑語的使用范圍再度擴大,但漢語并未失去優勢,鮮卑語消亡的趨勢未改,語言認同漸趨完成。
二、北朝語言認同的深入及其完成
從北朝人取名的漢化也可以看到北朝語言認同的深入情況。鮮卑民眾原本只有鮮卑名,漢字名是其鮮卑名的對音轉寫。進入中原之后,鮮卑人開始取漢名,魏初諸帝都曾賜臣下漢名。《魏書》卷二五《長孫嵩傳》:“長孫嵩,代人也,太祖賜名焉?!蓖瑫矶恕豆佩鰝鳌罚骸疤诩沃?,賜名曰筆,取其直而有用。”有的鮮卑人的漢名是鮮卑名的漢語義譯,如高歡鮮卑名賀六渾,“賀六渾”與“歡”同義,意為“所愛”;有的鮮卑人的漢名是從鮮卑名漢文音譯的數個字中擇取一個作為漢字名,如斛律金原名斛律敦,后因“敦”難寫而改為“金”,而“敦”則來自于其鮮卑名“阿六敦”。這正是漢語和鮮卑語并行的反映。
后來鮮卑后裔則完全按照漢族的習慣取名,即使字也直接取以漢字,名、字意義相近,這是語言認同基本完成的一個顯著標志。從孝文帝拓跋弘(字萬民)開始的北魏諸帝都是直接取漢名與字,名字上已無鮮卑痕跡。皇嫡長子的命名都有隆重的命名儀式,《魏書》卷五《文成帝紀》載:“(太安元年)夏六月壬戌,詔名皇子曰弘,曲赦京城,改年?!绷傰r卑南遷后其子孫的命名特點變化以更短的時間完成了上述歷程。如北周至宇文泰的孫輩時,所取“字”的首字都是“乾”字,明帝子乾陽、乾雅,武帝子乾依、乾信等,名字當中已經沒有鮮卑色彩了。
鮮卑統治階層使用漢語語言文字還有一個由俗到雅的過程。魏初諸帝,勇武有余,儒雅非長。史書記言大都經過了翻譯和潤飾,多非實錄。劉知幾對魏收等史家的作法予以批評:“而彥鸞(注:指崔鴻)修偽國諸史,(魏)收、(牛)弘撰《魏》、《周》二書,必諱彼夷音,變成華語,等楊由之聽雀,如介葛之聞牛,斯亦可矣。而于其間,則有妄益文采,虛加風物,援引《詩》、《書》,憲章《史》、《漢》。遂使沮渠、乞伏,儒雅比于元封;拓跋、宇文,德音同于正始。華而失實,過莫大焉?!眲⒅獛渍J為魏收等史家所據的原始史料有許多本來記載的是“夷音”即鮮卑語等,在編修《魏書》等書時才譯為漢語,這一點尚能說得過去;但潤飾虛增這些異族君主的文采風流而失去真實,就違背了修史的基本要求而大錯特錯了。劉知幾以鳥語獸言為喻,有輕視少數民族語言的意味,但早期拓跋諸帝缺乏文采當是事實,劉知幾所言自有依據。如太武帝拓跋燾致宋太祖劉義隆的兩封“與太祖書”,確實粗鄙淺近,語言色彩、思維方式與漢族士人有異,更符合游牧民族首領的口語特點。書信載于南朝史書,極有可能保持了拓跋燾親授之原貌。如其文(節錄)曰:“知彼公時舊臣,都已殺盡,彼臣若在,年幾雖老,猶有智策,今已殺盡,豈不天資我也。取彼亦不須我兵刃,此有能祝婆羅門,使鬼縛彼送來也。”
孝文帝及其以后的北朝諸帝,漢語運用已很純熟,多有文筆佳者。孝文帝“才藻富贍,好為文章,詩賦銘頌,任興而作。有大文筆,馬上口授,及其成也,不改一字。自太和十年以后詔冊,皆帝之文也。自余文章,百有余篇”。雖然六鎮余部的兩位領袖宇文泰、高歡文化有限,但他們的子孫漢語水平極高。周明帝詩文頗見功力,其《過舊宮》云:“玉燭調秋氣,金輿歷舊宮。還如過白水,更似入新豐。霜潭漬晚菊,寒井落疏桐。舉杯延故老,令聞歌《大風》?!庇玫渥匀?,意境悠遠。又如北齊后主“及長,頗學綴文,置文林館,引諸文士焉”。皇室后裔如北魏安豐王元延明“所著詩賦贊頌銘誄三百余篇”,北周趙王宇文招和滕王宇文逌等皆有文集或文章行世。
一些鮮卑貴族后裔在漢語語言學和漢文學等領域成就非凡。隋代著名語言學家陸法言所著漢字韻書《切韻》,影響深遠,他的鮮卑后裔身份更是民族身份認同和語言認同的極好例證。唐代蘇鶚《蘇氏演義》卷上載:“陸法言著《切韻》,時俗不曉其韻之清濁,皆以法言為吳人而為吳音也。”“蓋陸氏者,本江南之大姓,時人皆以法言為士龍、士衡之族,此大誤也。法言本代北人,世為部落大人,號步陸孤氏。后魏孝文帝改為陸氏?!?/p>
不論是北魏,還是東魏、北齊、西魏、北周,鮮卑人都沒有固守鮮卑語,而是積極學習漢語,推動了語言認同的深入和漢語語言文化的發展。
三、北朝語言認同完成的原因及歷史意義
1.語言認同完成及鮮卑語消亡的原因
北魏初期,鮮卑語是朝廷和軍隊的通用語。隨著漢語使用范圍的擴大,在北魏推進國家認同和民族認同的大背景下,語言的融合和統一是大勢所趨。朝廷面臨著規劃和確立通用語言文字的重要任務。由于漢語在與鮮卑語的競爭中所表現出的巨大優勢,以漢語為唯一通用語成為朝廷的必然選擇。
太和十九年魏孝文帝下詔在朝廷禁斷北語,揆諸情理,多數鮮卑官員此時不可能還不通漢語。何德章認為:“可以說遷都洛陽前夕,80%的鮮卑族上層人物多能說漢語,這是孝文帝遷都洛陽后廢棄本民族語言并命30歲以下的鮮卑族官員立即改說漢語的先決條件。”所以孝文帝禁斷北語的果斷決策和成功實施,是建立在鮮卑語已經失去大部分的“市場份額”和統治者急于提高統治階層文化素質的基礎之上。北朝語言認同表面上看有強制性認同的成分,實質上主要還是有著廣泛民意基礎的自覺性認同。漢語認同是最終實現語言統一的直接動因。同時,民族身份認同的深化,也為語言認同掃除了障礙。
鮮卑語的消亡,跟外部環境的劇烈變化和作為競爭者的漢語的巨大優勢有關。文化認同有時是可以兼容并蓄的,但有時又是排他的、唯一的。語言競爭的結果,可能是一種語言在對另一種語言有所吸收的基礎上被原使用的兩方同時接受,而另一種語言因為失去使用者而無奈地走向消亡。隨著使用鮮卑語比較單純的部族社會環境的消解與草原地理環境的遠離,鮮卑人被漢文化包圍和吸引,漢語的承載力之大及漢文學之美對鮮卑貴族充滿吸引力。當其時也,許多鮮卑人會講兩種語言,但他們的鮮卑語認同逐漸弱化,直至完全放棄鮮卑語。與漢語的使用人群逐漸擴大相反,鮮卑語的使用人群不斷萎縮。隨著語言環境的變化,鮮卑后裔一代比一代對鮮卑語知曉更少,鮮卑語漸趨式微。
鮮卑語的消亡,可能也與其自身尚不完善有關。鮮卑語沒有對應的鮮卑文字,以漢語拼寫來記錄鮮卑語的方式無法勝任政令傳布、歷史記錄和文學創作等現實需要。鮮卑語的局限性,使其難以承載當時隨著文化認同的深化而處于加速融合之中的愈來愈厚重的新的民族共同體文化,繼續使用鮮卑語勢必造成行政效率的損耗,并成為推進民族認同的障礙。比較而言,漢語能夠更好地承載豐碩的民族共同體文化。鮮卑語沒有文字的缺陷,也減小了漢語認同的阻力。
孝文帝禁斷北語加速了鮮卑語的消亡,但孝文帝等鮮卑統治者并非沒有民族意識。正是為了謀求國家的統一和民族的福祉,他們把漢語作為了民族共同體的母語,創建了統一的文化體系。這一舉措,表現出了空前的文化勇氣和政治智慧。也有人認為鮮卑語并未完全消亡。中國古代的鮮卑語,就是今天的土族母語,雖可備一說,但其流傳無疑與鮮卑無關。
2.鮮卑語對漢語的影響及北朝語言認同的歷史意義
北朝語言認同的推進,使得鮮卑語對漢語有所融入,漢語的語匯和義項,以及語音、語法等都獲得了發展。兩種語言的競爭和交匯后發生的語言認同的變遷,最終使鮮卑語結束了歷史使命。但也有鮮卑語詞匯進入了漢語,在融合后的漢語中得以以漢字音譯形式存留下來,潛移默化地沉潛于漢語之中,使漢語的某些局部得到充實和發展,并成為鮮漢民族共同體的共同語言財富。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個過程中既有漢化,也有鮮卑化,其共同的指向是語言認同和語言融合。鮮卑語已經滲入詩詞如《木蘭辭》《敕勒川》中,并在漢語特別是漢語口語中沉淀下來。如“哥”即由鮮卑語詞“阿干”轉音而來,獲得了超過古漢語“兄”的使用頻率。漢語“姐”一詞與“哥”的出現和發展過程非常相似。說明漢語曾受“胡族”語言、習俗的影響并非虛妄之談。由于漢語書面語的穩定性,沉淀在漢語底層的鮮卑語匯并不多。
鮮卑語的融入還表現在漢語詞匯義項的擴展上。如在南北朝之前,漢字“川”本來只有“水道、河流”的意思,但《魏書》中牛川、寧川等地名中的“川”字都是鮮卑語“荒野、荒灘草原”的意思。鮮卑語“QOL”的讀音與漢字“川”的讀音相近,鮮卑人就用“川”字來書寫“QOL”一詞。川字的新義項被沿用至今。
語音、語法等無疑也在變化著,但究竟怎樣變化,對古音的影響幾何,需要從漢語文體語言的緩慢變化以及從方言的比較中去尋找蛛絲馬跡,剝絲抽繭,一點點還原。顏之推曾說當時的南北方語音“南染吳越,北雜夷虜”,并舉“北人以庶為戍,以如為儒,以紫為姊,以洽為狎”作為其“北雜夷虜”觀點的例證。王啟濤認為顏之推所舉例證是“北方漢人因受鮮卑語影響而出現的‘用韻過寬’現象”。其實“北雜夷虜”是顏之推所下的歷史總結,“夷虜”指西晉以后“亂華”的慕容鮮卑、氐、羌等?;谕瑯拥牡览?,漢語音韻也必然受拓跋鮮卑的影響。王華權認為“鮮卑語中的語音音素a,可能是影響北方口語親屬稱謂詞詞綴‘阿’產生的一個較早的源頭,鮮卑族是影響前綴‘阿’在北方口語中產生的較直接的一個民族”。
語言認同有其自身的發展規律,鮮卑走的也是一條從雙語并行到形成單一認同(即漢語認同)的路子,其統治者以行政命令的手段加速了由雙語認同到單一認同、由語言競爭到語言統一的進程。這一進程亦反映出鮮卑生產生活方式的劇變。鮮卑統治者積極地接受和學習漢語,是文化認同和民族認同的理念在發揮作用。北朝語言認同的完成是中華文明和中華文化繼續向前發展的新起點,為北朝民族認同奠定了文化基礎,是朝著南北統一和國家認同邁出的重要一步,對中華民族的興盛和發展具有重要歷史文化意義。
注釋
①繆鉞:《北朝之鮮卑語》,《讀史存稿》,三聯書店,1963年,第53—77頁。②白鳥庫吉著,方壯猷譯:《東胡民族考》,商務印書館,1934年。③聶鴻音:《鮮卑語言解讀述論》,《民族研究》2001年第1期。④周振鶴:《從方言認同、民族語言認同到共通語認同》,《文匯報》2008年5月5日。⑤⑦魏收:《魏書》,中華書局,1974年,第2973、1944、536、360、2293、643、689、114、187、530頁。⑥蕭子顯:《南齊書》,中華書局,1972年,第985頁。⑧⑨⑩魏征、令狐德棻等:《隋書》,中華書局,1973年,第947、945、945、945、1198、1174頁。范祥雍:《洛陽伽藍記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231頁。李百藥:《北齊書》,中華書局,1972年,第295、43、515、112頁。贊寧撰,范祥雍點校:《宋高僧傳》,中華書局,1987年,第444頁。王利器:《顏氏家訓集》,中華書局,1993年,第21頁。李延壽:《北史》,中華書局,1974年,第884、1965頁。郭茂倩:《樂府詩集》,中華書局,1979年,第1212、309頁?;垧ǎ骸陡呱畟骱霞罚虾9偶霭嫔纾?011年,第260頁。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第203頁。令狐德棻等:《周書》,中華書局,1971年,第201—208、56、203、206頁。劉知幾著,趙呂甫校注:《史通新校注》,重慶出版社,1990年,第362—363頁。對《魏書》本紀前后的記事詳略程度作一比較,會發現拓跋鮮卑從道武帝時代開始,應該就有了對皇帝言論的一些原始記錄,在統治者只講或多講鮮卑語的情況下,當時的史料留存可能通過兩種方式,即用漢字拼寫鮮卑口語和直接用漢語翻譯鮮卑口語。按照劉知幾的說法,似乎當時主要依賴的是前一種方式。沈約:《宋書》,中華書局,1974年,第2347頁。蘇鶚:《蘇氏演義》,中華書局,2012年,第23-24頁。何德章:《北朝鮮卑族人名的漢化——讀北朝碑志札記之一》,《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十四輯),武漢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41頁。桑吉仁謙:《鮮卑人名族名揭秘——土族古文化探源》,《中國土族》2005年第1期。陳宗振:《試釋李唐皇室以“哥”稱父的原因及“哥”、“姐”等詞與阿爾泰諸語言的關系》,《語言研究》2001年第2期。阿爾丁夫:《談〈敕勒歌〉的族屬問題》,《西北民族研究》1990年第1期。王利器:《顏氏家訓集》,中華書局,1993年,第530頁。王啟濤:《論“南染吳越,北雜夷虜”》,《語文研究》1997年第2期。王華權:《漢語親屬稱謂前綴“阿”成因再探——兼說鮮卑等北方少數民族語對中古漢語的影響》,《長江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4期。
責任編輯:何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