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夫
許多年來,我游蕩在江城密集的人群中,試圖尋找一張記憶中的美麗面孔。
應該是1972年前后的冬日,那時的利川特別寒冷。
我躺在面對著火的長條椅上,面頰被烤紅而心背透涼,瑟瑟蜷縮成一個典型的乞兒模樣。人將散盡,工人們粗魯的玩笑聲漸漸在踏雪的足音里消逝。少年的我輾轉難眠,像一個烙餅正翻來覆去地接受焙烤。
我聽見有人進屋,打開龍頭放熱水,然后是一聲驚問,溫柔而親切:“啊,你怎么能睡在這里,掉進火里怎么辦?”
我聽出來是她——華姐,前兩年招工時進礦的武漢知青,現在是礦山唯一的廣播員。她從我冷漠的眼神里已經讀懂了原因,笑著拉起我的手說:“你爸臨走時托我管你的,走,到我那兒去吧!”
那年,我十歲。
華姐就住在廣播室那個狹小的單間里,一張床,一個播音臺,還有一張放著打字機的桌子。我怯生生地打量著這間整潔并且散發著雪花膏和香皂氣味的房子,手足無措,像一個在學校被罰站的兒童。
她放下腳盆,調試好水溫讓我洗澡。十歲的男孩,早有男女大防之恥感。我猶猶豫豫在盆邊磨蹭,竟有如臨深淵般的畏懼,因羞怯而不肯褪去最后的遮掩。她似乎看出了我那點小心思,含著笑背轉身去伏案打字。我踏著她那噼里啪啦的敲打老式鉛字打字機的節奏,迅疾地投身水中,洗凈滿身的塵灰。隨后,趁她不備,我趕緊起身擦拭,手忙腳亂地穿上短褲。她轉過身來笑看我的慌張,又拿起毛巾為我擦干背后的水珠,然后她像母親一樣,指著那張唯一的床說:“快上去,你先睡,我還要工作。”在她暖融融的床上,我像一只歸巢的倦鳥一般,很快恬然入夢。
她那時十八九歲,初中畢業便從遙遠的省城,被下放到這偏僻的山區。幾年山里的礦區生活,已磨盡了一個少女應有的稚氣。也許是因為她漂亮、靈敏,且會說普通話,礦上的領導沒叫她下井鍛煉,而是將她調到機關當廣播員兼打字員了。
每天早、中、晚,她甜美的聲音便回蕩在這片山溝里。工人們都很喜歡她,即便是最粗野的男人,也盡量不在她在場的時候,亂開下流惡俗的玩笑。
我很喜歡看她播音或打字時的樣子。一臺老式打字機,在她靈巧的手下像一架鋼琴,流出歡快的節奏。她讓我幫她在字盤上查找一些生僻字,還時常要我去修改一下工人們投來的潦草的廣播稿。她看我編輯后的稿子,時常點評哪里改得好,哪里還需要怎樣修改。似乎我對文學和編輯的興趣,正來自那個荒寒年代她的最初指點。
每天三餐,她從食堂里打來寡淡的飯菜,都要在那只煤油爐上加工一下,摻一點油水和豆豉之類,飯菜就變得美味可口。晴朗的黃昏,她則牽起我的手到屋后的山上去漫步。她漫不經心地講一些城市的故事,有時哼一些知青歌曲或蘇聯歌曲。對山里孩子來說,這也許是最早的文藝啟蒙。完全遙不可及的都市,竟能勾起我對遠方最初的憧憬。
簡單貧乏的礦區生活,一旦摻入一個聰明女人的苦心經營,便轉化為一種相依為命的樂趣了。
某個午后,我與幾個礦工孩子打斗——他們故意侮辱我父親的名字。她聞聲趕來,輕輕地訓斥了那群孩子一句:“你們也有父母!”
我偽裝的堅強頓時如決堤的江河,淚水潸潸地漏進了她濕軟的指縫。夜里,她為我縫補被撕爛的衣衫,細語叮嚀:“你是一個有教養的孩子,不要去惹那些潑皮。要學會蔑視所有的侮辱!”
幾乎每夜我都自覺地先睡,她常常看書或織毛衣到深夜。在她眼中,我只是一個孩子,她似乎在品味和實踐著她天生的母性,因而沒有什么避諱。
記得某夜有月光,山谷的積雪折射出凜冽的清輝。遠遠地傳來礦車卸煤的翻斗聲,咣當咣當如夜半的鐘鼓。她關上電燈,借月光而褪衣洗漱。我被嘩嘩的水聲攪得神情迷亂,盡力閉緊我的眼睛。
在此之前,我對異性的曖昧戀情僅僅來自鄰家女孩。在那一刻,我突然被這種水聲所誘惑,每一滴水珠濺起的回響,在那靜夜都有如海潮倒灌般轟鳴。我聽得見自己撲騰的心跳,并為此緊張和汗顏。
越是想逃避這種襲擊,越感到魂不守舍和無能為力。終于,我絕望地聽命于眼睛,讓它自行開啟一道縫,仿佛只是被微風掀起的書頁。不敢轉頭,在余光中我似乎瞥見了從海底緩緩升起的維納斯,驚異惶恐地看見水珠,在如夢如詩的月色中皎潔閃亮……我害怕某則寓言成真,自己會因此變成一只癩蛤蟆,只好再次鎖緊了雙目。一種深深的內疚感卻從此驅之不散。華姐,這個圣潔的女人,使我有了人生的第一次失眠。
華姐那時其實已經談了男朋友,是掘進隊的金哥。金哥也是下鄉知青,樸實憨厚,長得端正規矩,是礦工中的才子。金哥常來,愛屋及烏,總給我帶一些井下掘出的化石當玩物。每當他來時,我便懂事地借故外出玩耍,他們就會心一笑,叮囑幾句。
金哥是老高中生,會講故事,也愛唱歌,華姐便總是纏著他,讓他唱一些老歌以及新編知青歌曲。那個時代,礦上沒有什么可供娛樂的。所謂戀愛,大抵便是這般簡單的約會,從來沒人敢挽臂漫步。
我對金哥很有好感,這是一種奇怪的感情。他來我走時,我有一點淡淡的不自在,卻并無絲毫的嫉妒。相反,我希望他們永遠好下去,盡管我也曾在輕狂而癡傻的少年春夢中,夢見過我娶了華姐做新娘。
未幾,父親回到礦山,感激地從華姐這里領回我。華姐面對早已被“打倒”的我的父親,依舊尊稱為礦長,并夸贊我懂事。
那個春節前,似乎是一封急電把華姐催回江城。
過了半個月,她回來了,滿面憔悴,眼圈青紫,神色中流露出某種深沉的哀傷。她變得沉默起來,常常獨自望著連綿的山以及飄逝的云,寂然落下淚來。
暑假到了,我又來到華姐這里。這時大學招收工農兵學員的工作又開始了,礦山的知青都蠢蠢欲動,但很快打聽到只有體院一個名額。
那時的招生,也沒什么正經考試,主要是靠推薦,再就是靠各自的家庭關系來活動比拼。大家偃旗息鼓,不久,通知書到來,鐘哥開始打點行裝了。鐘哥也是武漢知青,和華姐同時被下放到利川。一天,鐘哥來了,說是向華姐辭行。在那之后許久,再也不見金哥來了。我聽見一些工人中的流言蜚語,才意識到華姐已移情鐘哥了。我被這一事實驚得目瞪口呆。
她和鐘哥定情的消息,很快就傳遍全礦。那些感情樸素的工人,如同我一樣難以接受。頓時,流言四起,所有惡毒的攻擊都集中在她身上。我在道義上站在金哥一面,同時在隱秘的情感世界里,我更覺得她這是對我的背叛。
她沒有向任何人解釋什么,沉浸在自己的孤獨里。金哥倒很明智,在醉了一回之后也保持了緘默。父親的義憤和工人們如出一轍,他冷冷地批評她:“不該為了回城而不顧道德,再說這礦山對你不錯,何必如此呢?”我似乎站在正義的一邊,掉頭而去,連一聲謝謝都難以啟齒,盡管心里憋著一種無法言喻的酸澀。
她像一個被眾人遺棄的孩子,在礦上熬過了最伶仃的一年。我們在一條石徑上邂逅。我又長大了,但對她的怨恨和鄙薄似乎并未消失。
她依然清瘦如竹,遠遠地對我親熱如故地打招呼,她沒想到一個孩子的懷恨竟如此深刻。她臉上籠罩著一層少有的喜悅,她說:“我正辦調令,馬上回城了,等你長大了,來玩啊!”
我只是冷冷地望了她一眼,仿佛在聽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事一樣漠然。我缺乏足夠的勇氣,只是咕噥道:“我就在這里,哪里也不去!”之后轉身走了。我發現她臉上的笑容突然凝固,一種深刻的痛苦表情印在我心深處。
在以后的成長中,我逐漸淡忘了這個女人。大學畢業之后,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回到了那個礦山。那些曾經看著我長大的工人,熱情地接待了我。
在酒席上,我問一個已經扎根在這里的知青:“為什么不想辦法調回省城?”她曾經是華姐的好友,她淡淡一笑:“哪有那么容易!”之后她忽然話鋒一轉,說,“你華姐那時為了調回去,忍受了那么多痛苦,其實有誰理解她的苦衷呢?”
當這個漸被時間煙塵埋葬的話題重新被提起時,我立刻預感到此中必然埋藏著隱衷。我才知道那年華姐突然被電召回去,是因華姐家里出了一些事故。像華姐這樣的城市平民孩子,根本不可能調回去。但那個家,又非她回去支撐才行。她別無選擇,只好以婚姻為橋,達到回城的目的。
我如雷轟頂,被若干年前這一真相所擊中,沉積多年的感恩和愛,仿佛突然被喚醒,而羞愧和負罪感則如石在胸。那夜,我喝得酩酊大醉,悔恨的淚洇濕了枕巾。
若干年后,在武昌監獄的寒夜里,我在一個犯罪人員學習本上,潦草地寫下了上面這些文字。那時,我已經與華姐分別將近二十年。
某日,隊長忽然傳我到辦公室,指著其中坐著的兩男一女問我:“你認識他們嗎?”
我發現那個女人的笑顏里,有我熟悉的波光。我驚呼:“華姐,難道是你嗎?”她的淚水再也忍不住,從那依舊美麗的臉頰上安靜地滑落。
我直面著她的無聲垂淚,像當年那個委屈的孩子般,再次失聲痛哭。
她在一次知青聚會上,聽到了老礦長的兒子在武漢坐牢的傳言。多數人都感嘆,只有她開始動員她的所有社會關系打聽尋找。她在一所大學工作,很多學生在公檢法系統工作。她終于找到了我這個曾經與她短暫患難與共的弟弟。她根本不知道,我對她早有如此深重的愧疚。
后來,我在北京混成了一個書商。華姐的女兒大學畢業,學的是平面設計,華姐委托我幫忙照顧這個北漂的孩子。她的孩子第一次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正是我認識華姐時她的年齡。
后來,我離開了北京。在大理南門新村的一個農舍里,我在網上聯系上華姐。我憋了若干年的話,終于在一次夜半酒醉之后說出:“華姐,感謝你,你是第一個讓我愛上的女人,盡管那時我只是一個小男孩,甚至不懂愛,不懂世間有這么多差池,這么多無奈。但是,你讓我懂得——慈悲,是一切愛的基礎……”
(林冬冬摘自《作品》2015年第10期,本刊有刪節,李 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