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式好人”絕不是好公民

“好人”在這個時代已經(jīng)不那么像一個好詞了，“好”字背后所隱含的道德衡量標準并不必然指向一個公平、正義的社會，有時甚至南轅北轍。而在現(xiàn)代政治背景下，一個國家的民眾對個人的權(quán)利意識、對社會和國家治理的參與意識才最終可能帶來社會的公平與正義——而這正是公民意識。

在這篇文章中，學(xué)者周濂從中國的經(jīng)典好人雷鋒、雷老虎到古希臘人對“德性”的追求，最終把“中國式好人”從公民話語中徹底剝離了出來。那么到底為什么中國式好人絕不是好公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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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波早年在美國看過一部電影，片名叫作“好人先生”。主人公是個助人為樂的好人，短短兩個小時的故事里，他忙得不亦樂乎，前前后后幫了20 多個人。其中，最后一位寡婦的需求最驚悚，她把好人先生叫到家里，直截了當?shù)馗嬖V他：“我要你每月到我這里來兩次，每月第一個星期一和第三個星期一，晚上八點來，和我做愛。你要對我非常溫柔——你不能穿現(xiàn)在穿的夾克衫，要穿西服打領(lǐng)帶，還要灑香水。你在我這里洗澡，但是要自帶毛巾和浴衣？”好人先生默默聽完所有要求，吻了一下這個女士，說：“到下個星期一還有三天。”起身走人。影片的結(jié)局是這樣的：“好人從寡婦那里出來，開車到另一處做好事，半路上出了車禍，被卡車撞了，好人也就死了。”對于這樣一個四六不靠的結(jié)局，王小波的總結(jié)是：“好人總是沒好報， 這世界上一切好人電影都是這么結(jié)束的。”

我特別不能同意王小波的結(jié)論。雖然現(xiàn)實中的好人未必一生平安，但是好人終有好報卻是底層人民長期堅持的小團圓理想。在經(jīng)歷了這么多沒有道理可講的辛酸人生后，再用一個沒有任何邏輯的荒謬結(jié)局收場，真正是情何以堪！

說來也怪，每當談起“好人”，我首先想起來的既不是對待同志像春天般溫暖、對待敵人像嚴冬般無情的雷鋒，也不是首都公交戰(zhàn)線的模范售票員李素麗，而是《功夫皇帝方世玉》里的雷老虎。

好人先生雷老虎是一個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在以力服人的武俠世界里，他偏偏相信“以德糊（服）人！”于是我們常常看到他這邊廂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那邊廂打落牙齒往肚里吞，反復(fù)進行著要以德服人的自我說服工作。雷老虎有著中國好人的典型特征：他們德性無虧但能力有限，與人為善卻吃盡苦頭，不是奸人賤人但也絕非能人強人，而就是地地道道的老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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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德服人”并非中國好人的專利，古希臘式的“好人”也追求“以德服人”，只是他們的形象要比雷老虎們陽剛雋永得多。

以斯巴達人和雅典人為例。第二次希波戰(zhàn)爭期間，斯巴達國王列奧尼達率三百勇士駐守溫泉關(guān)，與數(shù)以百倍計的波斯大軍殊死抵抗，激戰(zhàn)了三天三夜之后，三百勇士幾乎全部陣亡，只有兩人僥幸逃出生天，一個是因為害了眼病，一個是因為奉命外出。當他們返回斯巴達時，遭到了所有人的鄙視，其中一位的妻子質(zhì)問他：別人都死了，你為什么不去死？最終，一個人選擇了自殺，另一個則在隨后的戰(zhàn)役中犧牲。

雅典人也有屬于他們自己的“德性”傳說。公元前450 年前后， 伯里克利率領(lǐng)艦隊在愛琴海上的一座島嶼附近拋下船錨，準備翌日清晨發(fā)起攻擊。黃昏時分，伯里克利邀請副手們一同把酒暢談，當年輕的侍從為其斟酒時，夕陽映在少年俊美的面龐上，伯里克利有感而發(fā)，引用詩人的文字形容他的臉上閃爍著“紫光”。身旁的將軍表示不同意，引用另一個詩人的表述，把年輕的臉龐形容成玫瑰般的顏色。伯里克利反對他的看法，談話就這么進行下去，每個人都援引一句適當?shù)脑拋響?yīng)答對方，仿佛戰(zhàn)爭的陰影從不存在。

初看上去，雅典人和斯巴達人追求的“德性”迥然不同：前者熱愛美與自由，抓住一切機會努力去過智性生活;后者崇尚力度和體魄，任何時候不忘恪守鐵血紀律。但是正如哲人所言，如此水火不容的兩種德性理解，在最根本的意義上卻分享著同樣的古希臘精神——對“卓越”的不懈追求。

如果用一句話解釋“卓越”就是“把事情做到極致”。斯巴達三百勇士的兩位幸存者，雅典執(zhí)政官伯里克利，雖然具體表現(xiàn)天壤之別，但在把事情做到極致這一點上有著最為根本的一致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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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老虎與伯里克利的區(qū)別，歸根結(jié)底在于對“德性”的理解不同。

“德性”的古希臘原文是aretê，經(jīng)羅馬人的轉(zhuǎn)譯成了virtue，但在學(xué)者基托看來，virtue 這個譯法由于過于強調(diào)道德的維度，從而“喪失了所有的希臘風(fēng)味”。

aretê的本意是指任何事物的天然特長、用處和功能。比方說， 刀的功能是切割，馬的功能是奔跑，船的功能是在水上行駛，鐘表的功能是準確計時。一把刀削鐵如泥，那就實現(xiàn)了刀之為刀的功能，一匹馬日行千里，那就實現(xiàn)了馬之為馬的功能，因此也就擁有了“卓越”（aretê），成為一把“好刀”和一匹“好馬”。把“aretê”運用到人的身上，則會意味深長得多。古希臘人認為，一個實現(xiàn)了aretê的人，就是將“人所能有的所有方面的優(yōu)點”，這些優(yōu)點包括道德、心智、肉體、實踐，一句話，就是充分發(fā)展的人。

由此可見，如果說雷老虎只求在道德的意義“以德服人”， 那么古希臘式的好人追求的則是在道德、心智、肉體、實踐全方位地“以德服人”。伯里克利正是這樣的古希臘好人：當他率領(lǐng)雅典軍士在前線英勇作戰(zhàn)，當他與哲學(xué)老師阿那克薩戈拉探討nous（心靈）的意義，當他在大戰(zhàn)前夕與副手探討形容詞的準確用法，當他在陣亡將士公葬典禮上發(fā)表震古爍今的演說，可以說， 伯里克利360 度無死角地實現(xiàn)了人之為人的aretê。

他不僅實現(xiàn)了“卓越”，也成就了“幸福”，因為古希臘人對“幸福”所下的古老定義正是“生命的力量在生活賦予的廣闊空間中的卓異展現(xiàn)”。說到卓越，還有一事值得一提。在古希臘，一個人是因為“卓越”而獲得“榮譽”。古希臘人熱切地渴求獲得“榮譽”，他們對此從不扭捏。這與現(xiàn)代大眾傳媒時代的“名氣”有著天壤之別。在雅典城邦的熟人共同體中，由于“卓越”而贏得的“榮譽”總是與人們的直接生活經(jīng)驗息息相關(guān)，人們目睹你在戰(zhàn)場上勇敢殺敵，耳聞你在公民大會上慷慨陳詞，熟知你的日常操守，所以“盛名之下，其實難副”的情況幾乎不會出現(xiàn)。

借用現(xiàn)代經(jīng)濟學(xué)的術(shù)語，古希臘好人提供的信息是“檢驗品”， 現(xiàn)代傳媒社會中的名人提供的是“信用品”，后者的意思是，“你‘聽說過’某人，這一事實是你認為他值得一聽的部分理由”。可問題在于，現(xiàn)代人往往是甚至永遠是停留在“聽說”過某人， 你久仰的只是他的大名而不是他的大作更不是他的思想。這或許就是古典的榮譽和現(xiàn)代的名氣的最大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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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亞里士多德的觀點，古希臘的好人同時也是好公民，但好公民不一定就是好人。

好人同時也是好公民，這是因為好人占有了“完美的卓越”（perfectexcellence），所以他超越了時空的限制;好公民不一定是好人，這是因為作為一種政治概念，好公民只與特定的政體相對應(yīng)。

不同的政體造就不同的公民，這個道理一望便知。仍以斯巴達和雅典為例。斯巴達的公民從小被教導(dǎo)，話說得越少越好，想得越少越好，他們相信戰(zhàn)爭是人類最高尚的活動形式，戰(zhàn)死疆場則是好公民此生最大的榮譽。與此相對，雅典的民主制則要求雅典公民依靠辯論和勸說來做出決定，培養(yǎng)他們思考、觀察、理解、懷疑、質(zhì)問每一件事的習(xí)慣和性格。

雅典的好公民與斯巴達的好公民看似相去甚遠，但他們都分享了亞里士多德對于公民的本質(zhì)定義：公民“是有權(quán)參加議事和審判職能的人”。這意味著他們不僅作為自由人服從法律和政治，而且作為自由人參與法律和政治。

與古希臘式的好人相比，中國式的好人不僅缺少智性和審美的魅力，更重要的是他們與“公民”二字毫無關(guān)系。無論是雷鋒、李素麗還是雷老虎，中國式的好人要么追求心靈的寧靜，要么追求道德的完善，在他們的世界里，獨獨缺少政治參與的勇氣和爭取個體權(quán)利的視角。

把潛能發(fā)揮到極致，并最終成為你自己，古希臘的好人理想在今天依舊有著難以抵抗的吸引力。在現(xiàn)代政治的背景下，要想成為好人，就必須首先成為好公民，這意味著你不僅應(yīng)該擁有自由主義的權(quán)利意識，還意味著你應(yīng)當具備共和主義的政治參與意識，因為政治自由是獲得心靈寧靜的必由之路。

有人說，壞制度使好人變壞，好制度讓壞人變好。但是問題在于，制度的改變絕非一朝一夕就能完成。悲觀主義者的潛臺詞是，因為無法一勞永逸地改變制度，所以任何行動都是沒有意義的。而樂觀主義者的想法則是，正因為我們不相信一勞永逸的改變，所以才會相信點滴累進的力量，所以才會為不知何時到來的改變做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