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放白鹿青崖間

突如其來的打擾

深秋的瀑布小鎮，清晨來得尤為緩慢，陳碧云裹著披肩在陽臺上站了好久，對面山坡在影影綽綽中顯出形來，一輛發光的小火車隨山勢蜿蜒而上。

喜歡清晨這一小段時光，這些年無論身在何處，早起的習慣不變。仔細算來，陳碧云已在瑞士境內游蕩了整整一個月。開著租來的小雪佛蘭自在前行，看見喜歡的小城就暫作停留，無邊無際的寂靜，攝人心魄的湖水，童話般的木屋，都是她徘徊不去的理由。一串跑步聲這時由遠及近，她探出頭去，一個大個子歐洲男人蹲下系鞋帶，呵氣成霜的季節，還穿背心短褲，陳碧云不自覺呀了一聲。那男人應聲抬頭，沖她笑著揮手，又往前跑去。

郵件是在晚些時候發來的。陳碧云正拌開一盆昨天從 Coop超市買的蔬菜，外面的世界對她來說一切都好，除了飲食。她是個熱愛美食的人，在外只好混一頓算一頓，面包牛奶是一頓，可樂薯片也是一頓。

“碧云你好，冒昧給你寫這封郵件，不知你是否記得我，我是徐薇。上次一別，你的樣子在我心里揮之不去，想知道你過著什么樣的生活，比如你此時身在何處。如果你愿意，我想和你做個好朋友，偶爾通通信，聊聊天，好嗎？”

徐薇。楊沛的太太。陳碧云皺眉，出于禮貌，她隨手敲下兩行字作為回復。“徐薇你好，收到來信很意外，你怎么知道我的郵箱呢？我現在瑞士，一切都好，只缺煩惱，哈哈。”

改變和不變是兩條軌道

陳碧云記得徐薇的樣子。那日聚會，她站在發福起碼三十斤的楊沛身旁，素雅名牌套裙，脖子上掛著一顆鉆石墜子的鎖骨鏈，頭發綰在腦后，笑容略顯倦意。

“你不認識么？市電視臺的資深主持人。”鮑丹丹親密挽著陳碧云的胳膊，“楊沛可本事了，太太是名人，女兒在國外念中學拿最高獎學金，他自己最近高升了，是我們省里最年輕的行長！”

“是么？我還不知道呢，楊行長，恭喜恭喜。”陳碧云努力應酬著，誰叫她腦袋一熱就答應丹丹來參加這次同學聚會的。楊沛也應酬著，“都是老同學，你們別拿我打趣了。 ”

徐薇卻把手伸過來，說：“我早就聽說你了，碧云。”旁邊立即有好事的男同學幫腔，“那是當然，碧云當年是我們全班男生心中的女神。”陳碧云一笑，跟徐薇握了手：“見笑了，女神經病還差不多。陳芝麻爛谷子的事，老了。”

“哪里老？我看你就是太年輕，還跟過去一樣，還是滿世界亂跑，瞧你這亂糟糟的。”楊沛用的是對下屬的口吻，仿佛責怪她沒跟他們一起變老，細聽又有點愛憐的意思，認為她至今還不成熟，不讓人放心。碧云嘴巴一咧，眨眨眼懶得理他。

許是太久不見，這晚的陳碧云最初收獲了太多恭維，大家對她的波西米亞長裙、一點妝容也無的好皮膚、從土耳其市集里淘的戒指輪番贊嘆。然后到底按捺不住打聽，她到處旅行靠什么做經濟來源，不用照顧孩子么。

“沒結婚哪來孩子。”陳碧云耐著性子解釋，“停下來就工作，路上不需要花特別多。”

“啊 ——”一眾惋惜如期而至，有個嘴快的女同學說，“這把年齡了，還是該結婚啊。”眾人紛紛點頭，陳碧云忙岔開話題。

菜色華麗，頻繁交杯換盞，席中楊沛幾次主動提及，既說不久將有一次公務出訪歐洲，問碧云可有什么建議，又說他在國內關系通達，碧云要去哪里玩都可有人接待……陳碧云也幾次生出這樣的感覺，楊沛的表情還是那些表情，臉卻不一樣了，都是肉。

瞬息萬變的生活

那晚的表現，陳碧云自忖已做得很好，以她對人際關系一向超低的忍耐度而言。孰知這份勉強卻被徐薇看在眼里，第二封來信，她是這樣寫的：

“碧云，感覺我們一樣，不太喜歡人多的場合，說著說著話，臉就慢慢僵了，會不由自主失神。我因為平常工作都在說話，下班回家很疲累，日子異常安靜，或者可說空虛，孩子出去念書之后尤為如此。楊沛應酬不少，他不喝酒時有些教條，喝多了又過分忘形，但世俗生活大致如此。我羨慕你的瀟灑不羈，卻不知道有沒有這樣的勇氣。郵箱是我從網上搜索得來的，但愿不會太失禮。”

眼前不由浮現楊沛喝多了的樣子，對，就是忘形。那日酒過三巡，他將椅子往她那邊挪，拼命解釋她根本聽不懂的項目，酒氣直烘她一臉。當時碧云是佩服徐薇的，她一直在旁與人吃喝說話，不知是素性恬淡，還是對丈夫的官場作風見慣不驚。

人的改變太可怕了，但改變或許才是正常的。

陳碧云和楊沛戀愛時，是遙遠的 20世紀 90年代，正是女生熱愛詩歌，男生著迷吉他的年代，他們當然也不例外。陳碧云興致來時會拉著楊沛整夜壓馬路，冷淡起來卻好幾天不和他說話，吵架的時候要死要活頭破血流，和好了，又一起跑到后山放歌大笑。

順手打開一個搜索網站，試著鍵入名字，某個旅行雜志的網頁里，果然存有自己曾經寫的專欄，介紹里有她的照片和郵箱。陳碧云有些慚愧，本以為對方是俗套的窺伺打探，畢竟人屆中年，丈夫的初戀女友這個角色，很難不讓人落入曖昧的想象。

這一次，她對陳薇的回信有了誠意。

“不是總那么瀟灑，路上會有很多意外的問題發生，而這時往往只有自己一個人。我有次在墨西哥大街上大白天遭遇搶劫，嚇死了，不過幸好人沒事。其實，我也常常煩惱自己為什么沒有長進，永遠那么‘作’，可有時又感到，在瞬息萬變的生活里，有維持一點不變之物的必要性。”

難得的是遇到理解

郵件發完的當天，半夜陳碧云發起高燒，大概是在山上徒步時受了涼。她在瀑布鎮落腳的旅店是個天津人開的，可即便是同胞，也不好深夜攪擾，她貼了退燒帖，卻是無用，好容易挨到天明，已經燒得頭疼欲裂。

直到早餐時間，陳碧云歪斜地扶墻下去，拉開凳子哐啷坐下，動靜之大，將老板娘嚇了一跳。

被照顧著吃了藥，重新躺下，睡了冗長的一覺，在夢里，她忘了身在何處，今夕何夕。

大學畢業后，楊沛繼續念研究生，陳碧云迫不及待地逃離了學校這所“監獄”。按照戶口歸屬，被安排到她老家附近的一個縣城銀行上班。小地方工作最重要是人際，可惜這正好是她的短板。辦公室的勾心斗角難看，小頭目的跋扈囂張也難看，陳碧云想做一股清流，誰知接連吃了幾次上司的訓斥和同事的白眼，最后變成“她以為自己名牌大學畢業就了不起”。

楊沛說她不懂變通，不夠策略。陳碧云說那我難道跟他們一樣混混日子求自保，要不然干脆買兩斤毛線去辦公室織毛衣。楊沛笑起來， 說你不要那么暴躁 ……陳碧云一聽他笑，猛地掛上電話，覺得他從來沒有懂得過她，甚至不愿意耐心聽她說一說。他不知道那種孤立無援。

工作做滿一年半，陳碧云病了，抑郁癥。這種事情擱在別人身上，就是現實與理想磨合的自然過程，可對她來說就是過不去的坎。此生第一次，她為自己的脆弱和笨拙感到羞恥。她行尸走肉地上班下班，慢慢不再向人說起她的不得勁，包括楊沛。直到后來，她發現自己好長時間完全不想說話，偷偷去看心理醫生，才知是病了。

最可怕的不是抑郁癥，是你抑郁了，別人還不停告訴你，這沒什么大不了。

最可怕的不是痛苦，而是這種痛苦被所有人輕視。

她悄悄辭職，跑到百貨公司應聘了一個售貨職位，不知怎么被熟人發現傳到她父母那里。他們當然第一反應是她一貫任性，爭吵過多次才發現不對勁，大驚小怪架著她去看精神科，盡管醫生耐心解釋，精神和心理是兩個范疇，但她腦袋有問題的名聲不脛而走……這也是她這些年來不愛回老家的原因。

半夢半醒間，門輕聲被叩響，老板娘端著一盤剛出鍋的餃子進來，陳碧云呀地坐起。一歡喜，人已好了大半，異國雖常有打著中國菜招牌的餐館，卻很少有這樣地道的。她感激得要命，一股腦吃下二十個。

再度出發的那個清晨，又來了封郵件，很短。徐薇問她：“到底怎么樣，才能下定決心放棄一種被大家視作理所當然的生活呢？我是說，當年。只是好奇，如果無意越界了，抱歉。”

碧云笑了，也沒有什么好禁忌的。

盡管孤獨使人感傷

楊沛快畢業的那個月，陳碧云獨自去找他，獨自坐火車穿過半個中國，去那座他們念書的北方城市。這是她畢業后第一次回校，在經過了很長時間的壓抑，她異常喜悅。那是夏天里慣有的晴朗日子，他們去了過去常去的后山小河邊野餐，水面波光粼粼，魚兒歡快游動，楊沛說了很多暢想未來的話，工作、婚姻、房子、孩子。陳碧云溫柔笑著看他，他終于停下來，問她，這樣好嗎？

老楊啊。她說，聲音那樣平靜，我是來和你分手的。

從那時起，便開始了長長短短的旅行。

在下一封給徐薇的郵件里，陳碧云這樣寫道：“理查德耶茨曾經在一本書里說，不是人們喜歡什么樣的生活，而是更能夠忍受些什么。瑞士已經很冷，據說這兩天就有今冬第一場雪，但仍有少許行者，于闐寂山間自得其樂。現在我也要出發了，下一站去伯爾尼。世界很美好，孤獨也很美好，盡管它常常令人感傷，你說是嗎？”

郵件發送完畢，陳碧云突然有些恍惚。

前些年大理房價沒漲的時候，她用兩萬塊錢在那里買了個小院子，停下時就在大理待著，給旅行節目寫策劃，給雜志寫文章。家人早對她死心了，幸好有個弟弟，傳宗接代的責任輪不到她頭上。

她還曾有過幾段戀情。那些短促明亮的緣分，如暗夜花火，在她生命中綻放過漂亮的光。這其中有個全世界騎車旅行的法國男人，有個很有才華的建筑設計師，她和設計師愛到近乎婚嫁，和他的關系維持了三年。只是每一次，要不就是陳碧云越不過最后那道坎，就要不就是世俗眼光殘酷的度量使她敗下陣來。如此反復，她慢慢將單身視作一種宿命，三十五歲后，不再做此嘗試，倏忽之間，五年過去了。

用喜歡的方式活著

不知不覺，這么多年。陳碧云邊走邊想，在伯爾尼長長的拱廊下穿行，走進每個心儀的店，與老板點頭微笑簡單交談，又走出來，繼續往前。她突然感到自己的人生就像這次穿行，偶爾被櫥窗里的風景吸引，卻始終更中意前面的風光。

她坐在鐘樓下吃漢堡，百無聊賴地打量從旁走過的裹緊衣襟的各色人種。這樣冷的天氣，依然有人在教堂門口拍婚紗照，原來全世界都一樣，有向往自由的人，就有向往婚姻的人。

過了數日，碧云正駕車穿越德國邊境，準備到荷蘭看風車。她停在一個加油站買咖啡，休息片刻的間隙，徐薇才又發了新的郵件來。好些天過去了。

“碧云，其實你大概能看出來，我狀態不太好，生活在他人艷羨的目光里，看似優雅卻惶惶終日。不知是不是中年危機，也可能工作上新人輩出，漸漸沒有太多存在感。

“給你寫第一封郵件時，我很矛盾，一方面我想知道是誰在楊沛的情感世界里占據了那么重要的份額，我甚至一度懷疑你們私下還有往來，另一方面我還有個瘋狂的想法，我想效仿你，給自己一段徹底放空的時間。

“這些日子，我想明白了，你和楊沛還相互關心，但這種關心已超越了男女之愛，又不關乎粘稠的親情，就像一個人偶爾也會注目一條河流。

“前些天，我獨自去了三亞，以為會玩得很輕松，可面對無盡天海，竟然像小孩子那樣難過到想回家。我想，也許旅途的意義就是讓我們更好地認識自己吧，我依然還在探尋，也希望能一直和你寫信。不管如何，謝謝你。”

正思忖如何回復，一個老太太牽著孫子從旁經過，老太太頭發雪白，在可見度極高的空氣中發著顫巍巍的亮光，而那個小男孩，神情嚴肅眉頭緊鎖，就像時刻做好準備要面對未知的世界。老太太說，早安啊孩子，天氣真好。

陳碧云會心一笑，真的很好。享受當下就很好，她想。無論選擇什么樣的生活，我們都必須為之付上相應的代價，當然，也會有相應的收獲。That is lif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