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表，那二十塊錢

文章編號：1674-3520（2015）-11-00-01

十幾年前，我正在一所職業學校讀書，讀的是電子專業。我之所以能讀書，完全是父親努力支撐的結果。因為，在當時的那種情況下，正如父親所說，如果我是生活在別的同樣的家境中，肯定是讀不起了。這是我知道的。早幾年，父親靠搞運輸成了村里的首富。但不久，父親的車子出事了，撞了人。為了賠償受害者，父親把車子賣了，此外還借了好幾萬塊錢的債。家里也頓時由小康墮入了困境之中。其時，我剛初中畢業，妹妹讀初二。家里供不起兩人讀書了。懂事的妹妹二話沒說，就跟村里人出去打工了，那時她還不滿15歲。但是，為了減輕父親的負擔，為了貼補家用，妹妹懷著對書本的無限眷戀，依依不舍地走上了社會。說句實話，我是沒有勇氣說出“我不讀書了，我去打工掙錢”這句話，因為我太想讀書了。我不想就這么過早地踏入社會。我對幽深莫測的社會充滿了恐懼感，我渴望在校園中生活下去，直到永遠。我那時的學習成績不好，沒有考上高中。父親勸我復讀一年，我說什么也不肯。我對父親說我想上職業高中，學一門技術然后出去打工，多掙點錢。父親沉吟半晌，還是點頭答應了。

但是家里的情況也越來越糟糕了，經濟每況愈下。每天來家里逼債的人有好幾拔。彩電被人抬走了，沙發被人抬走了，一切值錢和東西都被人拿走了，往日富裕的家就顯得空曠了許多。最要命的是母親的心絞痛病又犯了。我和父親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母親疼得在床上打滾抓爛了被子而束手無策。

為了替母親治病和供我讀書，年近50歲的父親做出了一個令我悔恨終生的決定：下煤礦。為了一天能掙到25塊錢，父親在毫無安全保障的小煤礦干了不到兩個月就出事了：瓦斯爆炸。我趕到父親身邊的時候，父親已經奄奄一息了。我沒有哭，只是靜靜地看著父親的臉，等待著他說最后的話，對于此時的我來說，這才是最重要的。父親從貼身的衣袋里掏出一塊亮晶晶的手表，那是我朝思暮想的東西。但我從來不向父親提起，因為我明白父親的難處。現在，父親滿足了我的要求。他把手表放在我的手里，用微弱的聲音對我說：“你要繼續讀書，不管碰到什么困難都要讀下去……另外，照顧好媽媽和妹妹。”

料理了父親的后事，我用父親拿命換來的錢把欠的債還清了。我知道，在今后漫長的人生道路中，我只有靠自己了。就在這時，遠在另一座城市的姑媽給我打來了電話，因為我知道父親和姑媽的關系很不好，至于為什么不好，我卻不知道。父親在我面前從來不提起姑媽。如果不是她打來電話，我還真忘記了自己還有一個姑媽，一個生活在另一座城市里的姑媽。我很清楚地記得，在父親的葬禮上，姑媽的身影沒有出現。現在，姑媽打電話來了，讓我到她那里去。我知道姑媽是想資助我一些錢。但我卻很為難，因為長這么大，我還從來沒有到過姑媽家，偌大的城市，叫我怎么找呢？況且十多年沒見面，我怕認不出她來了。但我還是決定去。因為我需要錢，而且是太需要了。畢竟，我才17歲;再說，我不想讓上一代的恩怨影響到我。姑媽和父親不和，但她畢竟是我的姑媽，這一點是無論如何也改變不了的。

我剛下汽車，一位中年婦女手中舉著的牌子讓眼睛一亮：接從株洲來的夏克勤。姑媽來接我了。但我和姑媽并沒有很多話說，她只問了我一些學習和生活上的事情，我也只回答了這些問題，此外就不肯多說其他的話。正如我的所料，我臨走時，姑媽塞給我200塊錢。此后，每個學期都會這樣。我也每個學期到姑媽那里去一次，不多也不少。卻不是為別的，就是為了那200塊錢。這幾乎成了我和姑媽之間心照不宣的約定。

有一個學期去姑媽家，令我想不到的是，姑媽不在家。她和姑父到香港旅游去了。我只得怏怏不快的往回走。此時的我著實慌了，因為我口袋里沒有一分錢了，拿什么買票回學校呢？

這時我已餓得頭昏眼花了，看著旁邊的餛飩攤直咽口水。我的舉動引起了一位擺餛飩攤的老大爺的注意。他向我走過來，和氣地對我說：“小伙子，遇到什么困難了？”我當然希望此時有誰能幫我一把，于是我把自己的境況告訴了他。老大爺嘆息一聲，轉身給我端來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餛飩。我惶恐地接過來。長這么大，我還從來沒有吃過餛飩。在學校，我挑最便宜的菜吃，有時只吃飯，不吃菜。我毫不客氣地吃了個精光，連湯也喝了。雖然我還沒吃飽，但還是底氣不足地說：“我吃飽了。”老大爺笑笑：“你就別騙我了。快吃吧，快吃吧。”吃完第二碗餛飩，我徹底吃飽了，精神也好了很多。正當我打算向老大爺說聲謝謝的時候，他卻塞給我20塊錢：“小伙子，收下吧。誰都有困難的時候。我是做小本生意的，賺錢不多，你別嫌少，也算我的一點心意吧。”我收下老大爺的一片心意。我沒有向他說“謝謝”兩個字，只是對他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就走了。

這時，一個大膽，在有些人看來近乎荒唐的想法跳入我的腦海：走路回去！用兩條腿從這座城市走到另一座城市去！雖然兩地相距近100公里。我手里的20塊錢，是老大爺的一片心意，我不能把它當作貨幣換成車票。我要珍藏它，直到永遠。

我就這樣開始了生命中的第一次“長征”。不知道出城的路，我就跟著開往株洲方向的班車走，邊走邊問路。就這樣，經過將近12個小時的跋涉，我走回了株洲，走到了學校。

十幾年過去了。在這十幾年間，我做過與專業毫不相干的搬運工、保潔員、公司保安、企業文員，甚至還在一家殯儀館做過一段時間的運尸工。我應該感謝這些工作，感謝生活的苦難和磨練給了我一次又一次的鍛煉機會，讓我在一次次的跌倒之后又一次次地站了起來。后來，我被一家外資企業聘為部門經理，又到國外進修了半年。再后來，我辭去了這份讓無數人羨慕不已的工作，自己開了家公司干了起來。剛開始的時候，一切都是我一個人，接業務，收發貨，跑客戶，搞市場調查。我又回到了原來的起跑線。現在，我的公司已經有200多名員工了，利潤也是芝麻開花——節節高。

但我也有遺憾。我多么想再一次見到那一位素不相識但卻影響著我人生歷程的老大爺，對他說一聲：你是好人。后來，我托姑姑找過他，有時我出差路過那里，也會特地去車站門口看看，希望看到那個讓我感動終生的老人。但每次我都無功而返。或許他已經忘記了他在十幾年前曾經幫助過一個落魄的青年，或許我到達那座城市時，偶然遇到過他，不過他已經不認識我了，我也不認識他了。但他給我的那20塊錢，我一直珍藏至今，沒有花掉。十幾年來，每當我看著這20塊錢時，就會想起那位老人;現在，我只能對著那座遙遠的城市，默默地說：“老大爺，我會像你一樣去幫助那些生活困頓的學子們。我知道，這是對您最好的報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