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船”作為《圍城》中反復出現的意象,在文中具有特殊的象征意義,象征著漂泊離愁,也代表了獲救與希望,是相對于陸地獨立的孤島,但最終更是一座特殊的圍城。以方鴻漸為代表的知識分子在船上船下的心理行為等各方面都表現出明顯變化,而這種變化恰恰反映出他們正處于一種無法擺脫的“圍城”狀態,陷于難以自拔的精神危機。《圍城》傳遞的是全面的否定精神和沒有希冀的絕望。
關鍵詞:船;知識分子;精神危機;圍城
什么是精神危機呢?精神危機是一種精神的困頓狀態,是由于內心的追求或者說欲望的滿足與現實的不協調造成的無力感。在《圍城》中以方鴻漸為代表的知識分子就陷于這樣一種無力的狀態,或者說“圍城”狀態。方鴻漸等知識分子的人生處處皆圍城,而這種“圍城”狀態通過“船”這個意象表現得非常鮮明。
《圍城》一開篇“船”就出場了,是載著方鴻漸、蘇文紈回國的“白拉日隆子爵號”。這艘船亂糟糟的,船上的人也形形色色。方鴻漸是職業無著落的留學生——思國,有志服務于內憂外患的祖國;思鄉,近鄉情切,鄉愁無處寄托。但他在船上多表現出放縱的一面,喝酒、打牌,和鮑小姐調情甚至是做愛,被拋棄后又和蘇文紈假戀愛,一副游戲人間的姿態。但是下船之后,方鴻漸游戲人間的姿態立馬改變,他需要考慮的是現實的種種問題,工作、戀愛、父母、兄弟等復雜的關系等著他去理清。按照原文所說:“下船不過六七個鐘點,可是船上的一切己如隔世。上岸時的興奮,都蒸發了,覺得懦弱,渺小,職業也不好找,戀愛不容易成就。理想中的留學歸國,好像地面的水,化氣升上天空,又變雨回到地面,一世人都望著,說著。”蘇文紈是婚戀無著落的獵取者——她一上船便物色好方鴻漸,鮑小姐離開后趁虛而入,一派又甜又冷的冰淇淋作風,但殷勤多于冷淡,也會頑皮、嬌嗔,很多時候像是賢淑的小媳婦。下船后,她不再是被冷落的女乘客,而是大家閨秀,留洋女博士,追求者眾多,說話漂亮,圓滑地操縱著身邊的男人。
第二次出現的“船”便是方鴻漸、趙辛楣等人去三閭大學坐的意大利船和汽油船。這時候的方鴻漸和趙辛楣雖都是情場的失意者,但是二人結伴而行,暫時逃離了帶給他們傷痛的上海。在船上他們還設想未來,希望能擺脫愛情上的困境,狀態都是不錯的。可一下船就是路途顛簸,多坎坷磨難。方鴻漸到了三閭大學后,甚至連原本允諾的教授職位都變成副教授,事業失意。趙辛楣來到三閭大學本是為了開發民智,忘記蘇文紈,但是在這個烏煙瘴氣的學校卻忙于和各種勢力周旋,在啟發民智的“偉業”還未成功之時便魔怔似的愛上了蘇文紈的影子汪太太,最終不得不落荒而逃。孫柔嘉在船上時看起來乖巧懂事,不諳世事,全然就是個剛畢業的女大學生樣子,可下船后心機慢慢顯露,將方鴻漸一步步地誘入她的婚姻圍城。李梅亭、顧爾謙這一類老一輩的知識分子為了省錢坐三等艙,差點被飛機轟炸,提著大箱子,衣著寒酸,丑態百出,在船上吃了不少苦頭。可下船后,他們諳熟的處事原則派上了用場,自私虛偽的利己主義讓他們如魚得水,在三閭大學的時候混得比那些年輕人好得多。
最后一次出現船是方鴻漸和孫柔嘉結婚后從香港回上海的路上,這時候方鴻漸已經和孫柔嘉共同走進了婚姻的圍城,“圍城”感愈重。但總體來說,船上夫妻二人的關系還是比較和諧的,矛盾暫時擱置,他們還能回憶起一年前的初次見面,拉著手在甲板上散步吹風。可一旦下船后,各種矛盾開始暴露。在孫柔嘉的眼里方鴻漸越來越懦弱無能;在方鴻漸的眼里,孫柔嘉越來越任性不柔順。夫妻二人都融入不了對方大家庭,也融入不了自己組建的小家庭,方鴻漸抱怨孫柔嘉的買辦姑媽和家里的李媽,孫柔嘉抱怨方鴻漸的無知弟媳和對趙辛楣的依賴,二人的婚姻在落伍計時機的聲音中走向破裂。
為什么以方鴻漸為代表的知識分子會在船上表現出這樣的狀態呢?為什么他們這些人在船上船下會有明顯的差異呢?因為“船”在這里不僅僅是一個實體,更重要的是“船”的象征意義以及象征意義所衍生出的知識分子的精神危機狀態。船作為一種交通工具,載著這群知識分子在時間和空間上漂泊,但一次次的漂泊并沒有使得他們原有的精神危機得到根除或者退一步三說緩解,時間和空間的轉換于他們而言無義,反而使他們再次陷入新的精神危機之中。
首先,船一直處于行進的狀態,漂泊不定,無所依傍,沒有歸屬感和安全感,這和方鴻漸等人的情緒狀態是相通的。漂泊的“船”衍生出的是他們生存生活的危機。在生存上,20世界三四十年代的中國,戰爭四起,當時的人們連最基本的生命安全都無法保障,更何況方鴻漸他們這些文弱的書生。這里的精神危機是對戰爭的厭惡,對生命的迷茫,對死亡的恐懼等各種復雜感知的雜糅。在生活上,這些知識分子無法選擇自己的生活,需要依附別人生活下去。方鴻漸必須依靠周家的資助完成學業;回國之后需要周家的幫忙在點金銀行工作;去三閭大學的工作也是趙辛楣介紹的,甚至是結婚之后,孫柔嘉的工資都比他高,是孫柔嘉在養家。而趙辛楣呢?難道他在生活上就不需要依附了嗎?他看起來高大精明,主宰自己的命運,還是方鴻漸的引路人。但他的順利和他家庭雄厚的經濟實力還有人脈關系密不可分,他自身的能力并沒有多少值得夸耀的地方,他所謂的外交辭令在旁人看來也多是饒舌。就拿他們被困在去三閭大學的路上的情景來說,最終還是靠孫柔嘉才能拿到擔保貸款。
其次,在西方的《圣經.創世紀》中記載,諾亞方舟是人類生存繁衍下去的希望;在東方的佛教義理中,舟船是解脫的工具。“船”象征著獲救與希望。方鴻漸一類的人,每一次乘船都將抵達一個不同的地方,他們的心中曾有希望,想要改變自身處境,尋找解脫與拯救。這種解救包括自救和他救兩種,但是最終都是失敗的。首先是自救,他們乘船外出留學,可是方鴻漸卻只混得了個假文憑,蘇文紈和趙辛楣也并未學到真正的知識,反倒在傳統和現代,西方和東方文化之間徘徊掙扎,又陷入文化沖突的危機;他們坐船回國,想要報效內憂外患的國家,卻自顧不暇;他們坐船去三閭大學任教,方鴻漸想要開始一段不一樣的生活,最后卻連工作都丟了,還誤入孫柔嘉的婚姻圍城;趙辛楣想要做教育,啟發明智,卻和蘇文紈的影子,也就是汪太太弄得不明不白,倉皇而逃,完全忘記教育的初衷,和一個輟學的女學生結婚了。其次是他救,在那個年代,戰火紛亂,生命安全都無法保障,人人自危,自救尚且做不到,又談何他救呢?比如說趙辛楣幫助方鴻漸,可最終卻成為他和孫柔嘉矛盾的導火索等。錢鐘書故意設計一座象征著希望獲救的船,但是卻依舊無法普渡這群知識分子,自救和他救都無法解決他們所面臨的狀態。這是錢鐘書的嘲諷,對知識分子尷尬處境的嘲諷。方鴻漸等人有知識分子的清高,不愿像普通人一樣麻木的生活,想要改變,卻無能為力。更可笑的是,他們比普通人更軟弱無力,正所謂“百無一用是書生”。這種尷尬的處境使得這群知識分子陷于自我認同的精神危機之中,他們找不到自己的定位,挖掘不出自我的價值和人生的意義。
最后,船既是獨立于陸地的孤島,更是陸地的延伸,是一座特殊的圍城。首先,我們談的是船是一座孤島。船漂泊于海上,獨立于陸地之外,在船上他們可以脫下面具,忘卻現實的種種身份束縛;船也給了他們獨立的時間和空間反思人生。這就是方鴻漸、蘇文紈等在船上和船下的狀態并不一樣的原因。就方鴻漸而言,在船上他既可以和鮑小姐游戲人間,放縱自我;也可以反思人生,生出圍城之感。就孫柔嘉而言,在船上她可以暫時不考慮所謂的“馭夫之術”,享受婚姻戀愛的短暫甜蜜。趙辛楣可以在船上對他人品頭論足,也無需擔心會得罪誰;蘇文紈也可以做洗襪子洗衣服的生活瑣事。可是一下船,他們又得回歸到各自的身份中,繼續艱難的過活。但是船上有形形色色的人,不是桃花源更不是無人的荒地,儼然就是陸地的延伸。船是社會的一個縮影,充斥著骯臟、丑惡、混亂,充滿了欲望的燥熱和勾心斗角。歸國船上,阿劉抓住把柄借機討錢;去三閭大學的船上,李梅亭,顧爾謙故意買了三等艙的票。船既有別于陸地,但又和陸地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船是一個封閉的空間,是相對于婚姻、事業、人生等無形圍城而言的具體的有形的圍城,上了船,方鴻漸他們還是走不出圍城。
船是漂泊的,但終歸會靠岸,可船上的人,以方鴻漸,趙辛楣,蘇文紈,孫柔嘉為代表的一群知識分子他們的思想狀態,精神狀態會靠岸,會著陸嗎?不會,船靠岸之后,他們面對的是更為復雜繁瑣現實的人生,他們只是從有形的圍城走進了更多的無形的圍城之中罷了,婚姻、事業、人生的圍城,反抗還是妥協的掙扎,理想與現實的沖突,壓得他們喘不過氣來,陷入無休止的精神危機之中。
“船”帶給過這群知識分子以希望,為他們創造了一個新的環境,但“船”更是社會的縮影,一座有形的圍城,是以方鴻漸為代表的知識分子的精神危機的一個折射面。通過這座有形的圍城,我們可以窺見禁錮他們的無數座無形的圍城。生活生存圍城是最外面的一座大圍城,里面還有像戀愛婚姻、自我認同、事業交際、文化沖突等的小圍城。圍城就像一個個同心圓,可以互相包容;也像是一個個相交的圓,有重合的地方,而方鴻漸一類的知識分子所做的便是從一座圍城出來,又走進另一座圍城,或者同時處于多座圍城。
解志熙說,“一種全面否定而一無保留的否定精神,一種普遍懷疑而無所希冀的悲涼心態,一種整體批評而不給出路的憎惡情緒……因此任何人若企圖在《圍城》中找尋什么可以稱之為肯定價值,積極的因素,以及值得追求的理想信仰的蛛絲馬跡都是徒勞的。”的確,人生處處皆圍城,方鴻漸這群知識分子走不出圍城,也擺脫不了精神危機。他們依借“船”這個工具來尋求新的棲息之所,但結果證明象征著獲救與希望的“船”并不能普渡他們,帶領他們找到希望的凈土,反倒徒增漂泊離愁之感。這群知識分子帶著絕望和痛苦在圍城中,一點點的破滅理想,歸于平庸。《圍城》傳遞的是全面的否定精神和沒有希冀的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