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政到底怎樣打寶玉？

摘要：《寶玉挨打》是一段非常精彩的情節，很好地刻畫了人物形象，從賈政打寶玉的過程以及心理描寫上可以看出，賈政只是再狠狠地教訓兒子，并非只是階級矛盾沖突到一定階段階段的政治斗爭，其實是一個具有正統觀念的封建官員與嚴父相結合的復雜形象。

關鍵詞：寶玉挨打；封建官員；父親

《寶玉挨打》是古典名著《紅樓夢》中非常著名的一段情節，也是藝術上非常精彩的一段情節，更是非常重要的一段情節，那就是它對于人物形象刻畫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由于過去有著一些定勢的論斷，一般把賈政看成一個忠臣、孝子、嚴父的形象，甚至用其諧音，說他是個“假正經”。因此，這里筆者僅就賈政在此段情節中的表現，談談對這一人物形象的認識。

寶玉挨打的原因，從前文敘述來看，直接原因是丫鬟金釧兒的自殺，寶玉為此正懊惱不已的時候，賈政闖進來了。寶玉慌得一時失了必要的禮數，惹得賈政異常惱怒，恰恰又有個賈環搬弄是非，污蔑是寶玉逼死了金釧兒。本來賈政對寶玉不愛讀書，整日里和丫鬟們廝混非常不滿，更和自己的想法大相徑庭，因此這無異于火上澆油，而在此之前，寶玉在于賈雨村相見時滿腹心事，無精打采，賈政也早已經不滿了，碰到這事，不用說寶玉被整已經不能避免了。也就在這個時候，忠順親王府里來人查找藝人蔣玉菡的下落，這樣又引出了寶玉在外結交藝人，并私贈禮物，這在賈政看來基本上是個無可救藥的角色，作為一個承擔著光宗耀祖的人來說，簡直是不該做的都做了，因此寶玉挨打已經是板上釘釘，不可改變的事實了。但問題是，寶玉挨打到底意味著什么呢？這里面的關鍵人物賈政一直被批判，認為賈政幾乎要把寶玉打死，反映出正統思想對叛逆意識的極端仇恨。持這種看法的人很多，包括一些專家學者，或者說一些專家學者的看法影響著讀者這樣去認識，比如著名學者蔣和森的《《析“寶玉挨打”》（《名家解讀（紅樓夢）奧秘解讀》吉林文史出版社，2004年5月第一版）一文中說這“是賈政所代表的封建統治勢力與賈寶玉的反封建傾向之間所存在的深刻矛盾，發展到一定階段的必然結果”。果真這樣只有這樣的政治矛盾和階級對立嗎？筆者恰恰不同意這個說法。

首先要看看寶玉挨打的過程中，賈政是如何毒打寶玉的。開始的時候，賈政“只喝令‘堵起嘴來，著實打死！’小廝們不敢違拗，只得將寶玉按在凳上，舉起大板打了十來下。賈政猶嫌打輕了，一腳踢開掌板的，自己奪過來，咬著牙狠命蓋了三四十下。”接著“王夫人一進房來，賈政更如火上澆油一般，那板子越發下去的又狠又快。按寶玉的兩個小廝忙松了手走開，寶玉早已動彈不得了。賈政還欲打時，早被王夫人抱住板子。”后來，王夫人進來了，拿賈母說事，賈政“便要繩索來勒死”，但被王夫人緊緊抱住，又聽她提到了死去的賈珠，便罷了手。這就是寶玉挨打的描寫過程。這里有個問題就是賈政打的是怪狠，“寶玉早已動彈不得了”，但是小說并沒有寫明賈政那幾十板子到底打在寶玉的什么位置，我們只能在后面寶玉被打之后做些分析。王夫人看寶玉“由臀至脛，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無一點好處”。等到眾人走后，襲人來照顧寶玉，“寶玉嘆氣說道：‘不過為那些事，問他做什么！只是下半截疼的很，你瞧瞧打壞了那里。’襲人聽說，便輕輕的伸手進去，將中衣褪下。寶玉略動一動，便咬著牙叫‘噯喲’，襲人連忙停住手，如此三四次才褪了下來。襲人看時，只見腿上半段青紫，都有四指寬的僵痕高了起來。”從中，我們大致可以看出，寶玉被打的位置主要是下半截，是屁股以及大腿部分。要是按照賈政的說法“我養了這不肖的孽障，己不孝；教訓他一番，又有眾人護持；不如趁今日一發勒死了，以絕將來之患！”又是用板子，又是拿繩子，寶玉被打死并不是難事，但那么猛烈的架式，那么激烈的沖突，那么兇狠的毒打，怎么寶玉只是下半截的部位被打了呢？那只能說明一點，他再氣得厲害，下手再重，手下還是有數的，因此賈政并不是真的想打死這個“孽障”，還只是局限在氣急了的父親猛烈地教訓自己的兒子這個程度上。

其次，我們再來看看，賈政毒打寶玉的過程中的具體表現：賈政氣急敗壞之時，剛一見到寶玉，“眼都紅紫了，也不暇問他在外流蕩優伶，表贈私物，在家荒疏學業，淫辱母婢等語，只喝令‘堵起嘴來，著實打死！’”賈政還未打寶玉，自己眼睛先紅了，這里可以看出他內心的情緒有多糟，對這樣的孩子有多失望，這是一個非常痛苦的父親在流露自己的情感。等到“王夫人一進房來，賈政更如火上澆油一般，那板子越發下去的又狠又快。”從這些文字我們可以感受到的是賈政對王夫人平時管教孩子寶玉不嚴的不滿，其實王夫人的后面還有一個重要角色，那就是賈政的母親賈母，但是賈政不能對賈母說什么，也不能對這個有著堅固靠山背景的夫人說什么，那就只能借寶玉來發泄自己的不滿，從中可以看出賈政其實是一個很無奈的父親，他連平時管教自己的兒子都不能正常順地進行。等到王夫人“爬在寶玉身上大哭起來”，又聽她說到了死去的珠兒，“賈政聽了此話，不覺長嘆一聲，向椅上坐了，淚如雨下。”他又是嘆氣又是淚如雨下，應該說毒打寶玉的是賈政，但其實最痛苦的就是賈政本人，難道這還是一個毫無人情味的封建家長的代表嗎？等到賈母進來責備他時，賈政又陪笑道：“母親也不必傷感，皆是作兒的一時性起，從此以后再不打他了。”剛剛傷感完的賈政，看到了自己的母親，馬上就得賠笑解釋，并保證不再打寶玉了。這里的無奈與尷尬可見一斑，為什么不從中來同情下這個打兒子的父親賈政呢？到后來，“彼時賈政見賈母氣未全消，不敢自便，也跟了進去。看看寶玉，果然打重了。再看看王夫人，‘兒’一聲，‘肉’一聲，‘你替珠兒早死了，留著珠兒，免你父親生氣，我也不白操這半世的心了。這會子你倘或有個好歹，丟下我，叫我靠那一個！’數落一場，又哭‘不爭氣的兒’。賈政聽了，也就灰心，自悔不該下毒手打到如此地步。”這里是一個氣急敗壞之后已經有些冷靜下來的賈政，他很大程度上還原了一個父親、丈夫、兒子的角色，因此，這時他后后悔又灰心，尤其是“灰心”一詞，更可以看出賈政的為難之處與無奈之處。

筆者并不否認寶玉挨打的背后有兩種價值觀念在沖突，就是賈寶玉不愿意走仕途經濟的老路，與賈政望子成龍、重整家業的期望之間的沖突，其實還不如說是喜歡自由、追求平等、具有叛逆性格的寶玉與希望兒子能夠循規蹈矩、老實聽話、走主流正途的賈政之間的矛盾。我們知道，任何一個人很難逃脫時代給他的限制，也很難擺脫正統價值觀對自己的影響與束縛。賈政也是如此，他處于那樣一個地位，維護正統價值觀念是很正常的事情，對于兒子抱有那樣的期望也是人之常情。今天的眾多家長對待自己的孩子又何嘗不是如此！

從以上兩點可以看出，賈政在這場矛盾沖突之中，扮演了兩個不同的角色：一個是具有正統觀念的封建官員和嚴苛的家長，另一個是父親。但可悲的是這兩者在一個人身上必須同時存在，而在那樣一個時代里，尤其是前一個形象必須強化，而后一個形象在很多時候是要隱藏起來的。所以我們不能只看到賈政兇狠毒打寶玉的一面，還要看到賈政毒打寶玉背后的無奈與失望，傷心與灰心。這是一個、具有人之常情的、嚴加管教自己兒子的封建大家庭的父親，是一個不能逃脫時代觀念束縛與限制的矛盾的封建官員，這才是一個真實的活生生的賈政，他絕對不是一個維護封建社會思想的工具，更不是沒有感情的冷冰冰的動物。我們不能對作家細致生動的描寫視而不見！

德國文藝批評家瑙曼指出，文學作品只是創造了一種接受前提，它還必須經過閱讀、理解、反思才能產生作用和效果，所以在我看來，《紅樓夢》這一段精彩的情節中，賈政狠狠教訓兒子不假，但賈政非但不想打死寶玉，而且沒打死之后他就已經后悔下手重了，所以絕不是要打死兒子。不但不能說明賈政是個只知道仇恨兒子叛逆的封建社會的官員，而且更能說明這是一個真實的生動的封建社會大家庭中具有矛盾思想的父親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