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紅樓夢》是一部現實主義巨著,但其寫作卻有很多象征與曲筆。抄檢大觀園,是非常重要的一回,小說氣氛、內容至此一大轉折。大觀園抄檢引起很大震動,但作為主人公的林黛玉,卻消聲隱形,這其中的象征意義值得關注。
關鍵詞:《紅樓夢》;林黛玉;大觀園
《紅樓夢》自問世以來,關于林黛玉與薛寶釵的爭論從未停息,讀者分成了“擁林派”與“擁薛派”兩大派別。87版電視劇之后,周汝昌先生對林黛玉的批評得到很多人的認可,林黛玉在很多觀眾心目中成了“藥罐子,淚包子,小心眼兒,尖酸刻薄……”,而襲人與寶釵,則成了理想妻子的標準。這是忽略了《紅樓夢》的象征意味,把這部書寫靈魂與靈性的巨著,簡單地看成了一部生存哲學與道德評判書。
《紅樓夢》善用曲筆和象征,其中第七十四回抄檢大觀園尤其蘊含豐富。黛玉在大觀園抄檢之后的沉默,晴雯之死,寶玉祭奠晴雯的《芙蓉女兒誄》,都有深遠的象征意義。抄檢大觀園,幾乎每個人都反應強烈。寶玉痛苦而無力,迎春垂淚,探春憤怒,惜春決絕,寶釵搬走。第二天,探春尤氏等聚在李紈處,發心中激憤;王夫人、周瑞家的、熙鳳,謀劃下一步行動,逐司棋,死晴雯……可謂霹靂雷霆,合家震動。大觀園抄檢,目標是黛玉,其他人是陪送。但一片霹靂雷霆之中,唯有黛玉無聲。(還有一個最該發出聲音而消聲了的人,是老太太。)
無黛玉無嘉會,無黛玉無詩社,無黛玉無靈性的一部書,在極關口緊要處,黛玉卻消聲隱形了。——黛玉死矣。《紅樓夢》第七十四回:
說著,一徑出來,因向王善保家的道:“我有一句話,不知是不是.要抄檢只抄檢咱們家的人,薛大姑娘屋里,斷乎檢抄不得的。”王善保家的笑道:“這個自然,豈有抄起親戚家來。”鳳姐點頭道:“我也這樣說呢。”
……那個王善保家的帶了眾人到丫鬟房中,也一一開箱倒籠抄檢了一番.因從紫鵑房中抄出兩副寶玉常換下來的寄名符兒,一副束帶上的披帶,兩個荷包并扇套,套內有扇子.打開看時皆是寶玉往年往日手內曾拿過的.王善保家的自為得了意,遂忙請風姐過來驗視,又說:“這些東西從那里來的?”鳳姐笑道:“寶玉和他們從小兒在一處混了幾年,這自然是寶玉的舊東西.這也不算什么罕事,撂下再往別處去是正經。”紫鵑笑道:“直到如今,我們兩下里的東西也算不清.要問這一個,連我也忘了是那年月日有的了。”王善保家的聽鳳姐如此說,也只得罷了。
“只得罷了”,“只得”二字恐怖,幸虧有鳳姐在,不讓黛玉此時死,也是作者為王夫人遮丑。大觀園抄檢之后,除了76回獨自倚欄垂淚外,直到第80回,再沒有寫到黛玉流淚,也再沒有寫到黛玉在賈府公開場合露面。75回賞中秋,黛玉獨自倚欄,76回聯詩,以“冷月葬花魂”收住。《紅樓夢》到80回,雪芹的寫作結束了,若仍在雪芹筆下,黛玉之死或許等不到第97回。王夫人對黛玉之厭惡,書中沒有直的,但隱隱含含,太多線索。其中,金釧I死后,她準備用黛玉過生日的新衣為金釧I裝裹,是很重要的一筆。寶釵提出用自己的舊衣服,她問寶釵是否忌諱。可是,用黛玉過生日的衣服,黛玉是否忌諱呢?幸虧沒用,否則黛玉又多一個小心眼的證據。寶釵之寬宏,也令人敬服一個人勇于舍棄,能處處把“我”后置,不容易。
寫晴雯死,已是在寫黛玉死,寶玉祭晴雯,祭禮畢,黛玉突然出現,滿臉是笑,卻滿紙鬼氣。《紅樓夢》第七十八回:
“讀畢,遂焚帛奠茗,猶依依不舍。小鬟催至再四,方才回身。忽聽山石之后有一人笑道:“且請留步。”二人聽了,不免一驚。那小鬟回頭一看,卻是個人影從芙蓉花中走出來,他便大叫:“不好,有鬼。晴雯真來顯魂了!”唬得寶玉也忙看時,究竟不知是人是鬼,且聽下回分解。”
《紅樓夢》第七十九回:“話說寶玉祭完了晴雯,只聽花影中有人聲,倒唬了一跳。走出來細看,不是別人,卻是林黛玉,滿面含笑……”
這時的黛玉,是個人影子,寶玉讀完祭文之后,從芙蓉花中走出來的一個人影子,是晚上,天已黑。讀來冷氣森森。面對晴雯的死亡,面對生命被戕,黛玉如此冷漠嗎?作者也如此冷漠嗎?黛玉對紫鵑,對香菱,對秋雨之夜來送燕窩的老婆婆,是何等柔軟。何以對寶玉最鐘愛的丫鬟會冷漠至此呢?年輕時讀,讀不出黛玉的柔軟,也讀不懂此時黛玉的笑容。
到最后寶玉說“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垅中,卿何薄命”,黛玉陡然色變,滿心疑惑,卻“連忙含笑稱妙”。以往的黛玉在寶玉面前是怎樣的呢?沒疑惑也要找個事與他耍耍小性子。正是沒疑惑,才會耍性子。不再耍性子而禮貌起來,是有了大疑惑。在死亡的陰影里,黛玉只有笑。
黛玉的眼淚是用來洗滌的。黛玉的命運里只有悲,沒有反抗。——其實是無力。她的妙語連珠,妙筆生花,使性,深情,眼淚,奚落,共鳴,無不生動,都是面對知音。當丑惡出現時,黛玉是消聲的,因為無力。李劫《紅樓十五章》說寶釵的人生是獲取的人生,黛玉是拒絕的人生。誠然,黛玉拒絕謀取,也拒絕了面對。把眼淚解讀成“小心眼兒”,是沒有讀懂《紅樓夢》的象征意義。男人是泥做的,歷史是男人的歷史,世界是男人的世界,而用來洗滌的眼淚,獨黛玉有。當黛玉不再有眼淚,而只有笑的時候,黛玉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