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長時間以來我總在想究竟什么樣的現實才可以進入小說,以及借作家之筆進入小說之后的現實又會比現實本身多出一些什么。或者說,我真正在想的是我們身邊的日常,我們普通人每天生存其間的凡俗庸常,是否可以被有效地整合進小說,以及當它們進入小說之后會生長出怎樣的異質性,這樣的異質性會不會對讀者形成有效的觸動、沖擊乃至震撼。這些一直纏繞著我的迷思,在我閱讀《光線筆直地照射》的過程中,逐一地得到了解答,像一個疙里疙瘩盤踞在內心深處的毛線團被筆直照射的光線之手細致而耐心地慢慢解開。小說家劉寧讓我明白,生活本身,即使是過于平凡的你每天生活其間的生活本身其實也并不缺乏精彩的戲劇性,每個平凡者的人生其實都是戲劇人生。正如他在自己的大多數小說中反復寫下的那句標志性的話語:“其實,事情就是這樣的。”是的,生活其實就是這樣精彩而繁復,就是這樣霧霾籠罩,就是這樣緩緩塵埃落定,充滿了我們肉眼看不見的特異之質,只是我們大多數人,深陷于現實庸常之中無暇自拔,作為正在親身體驗的體驗者,卻并沒有體驗出這樣的“其實”,進而懷疑這樣的“其實”是否存在。更明確地說,作為一個環境之中的視察者我們可能從未真正注視過自己樓上樓下的萬般隱秘,以及家門四周每時每刻都發生著的驚心動魄的日常,我們更沒有從每天都投入的職業之間發現它既黑沉沉又熠熠閃光的每一個焦點,并用內心的顯影液將這一片陰影呈現出時間遺留下的刻痕與細節。我們的日常性疏忽形成了我們永久性的空洞與虛無,這就使劉寧這樣的從平凡現實中的發掘性寫作顯得異常必要,而他從生活表面輕輕一刀切入之后所發掘出的戲劇性又絕對有效。其有效性依然體現在,讀著他書的人會一拍腦門驚叫起來——哎喲,事情其實就是這樣的啊!
劉寧的中短篇小說集《光線筆直地照射》是北岳文藝出版社2015年11月出版的“晉軍方陣第二輯”系列圖書中的一本,其中輯錄了作者富有代表性的中短篇小說14篇。這些篇章所涉及的生活圖景皆與作者的現實人生息息相關,以至于它們形成了一條清晰而有力的既像血脈、又像纜繩的線索,好像你猛然一提,就能牽動作者劉寧所經歷的那些氣息濃烈的人生片段,它們又像一艘擱淺在時光河流中的駁船一樣,伴隨著你閱讀中思維的一拉一扯,便帶著生活底層的腥澀之氣向你緩緩地一點點地壓制過來。那些來自于兩條鐵路經行的晉北縣城里的人,那些活躍于省城底層生活里的人,那些游蕩于生活邊緣妄圖在遷徙中提升自我人生的人,尤其是那些個既妖嬈多姿又多多少少帶一些“問題性”的美麗女人,便一個一個活躍在你的眼前,而生活的戲劇又無一例外地逐一毀滅了他(她)們的夢想乃至血肉之軀,只余一縷縷淡淡的憂傷與空茫在微妙的時間里縈繞著、消散著。而“其實,事情就是這樣的”啊,這幾乎是你在讀完每一篇劉寧小說之后都回蕩在心底里的異樣聲響。它像銅鑼一樣鏜鏜敲著,但你發散出去的意識卻一時難以收兵回營。
而對于我來說,小說家劉寧又具有某種特殊的意義。這可能主要是因為他作為一個寫作者離我這個晚到的閱讀者實在是太近了,他的居所與我的居所之間的物理距離其實不超過兩公里,他在坡上寫作,我在坡下閱讀,一個叫五龍口的地方是我們口頭上共同的地標,而如果具體到腳步之下,我如果穿越五龍口鐵路橋一路朝東上坡,二十分鐘之內就能抵達他的樓下。但同時作為基本生活于同一城市范圍里的兩個人,我們之間的心理距離實在又太遠了,我幾乎是剛剛發現在自己身邊竟然還隱藏著這樣一個小說家。這讓我在讀他書的過程中始終驚訝不已,像突然發現自己隔壁其實隱藏著一個本領異常的綠林高手。他竟然還寫出了這么多就發生在我身邊的富有強烈戲劇性的故事,尤其是這樣的故事在進入他的小說之后竟然顯得離我的經驗如此遙遠而陌生,散發著我渾不熟悉的異樣氣息,這就使我對自己日常的疏忽無法容忍,又不得不對他和他的寫作產生特別的敬意。這樣的敬意,與同一個寺廟里的兩個和尚之間的微妙敬意是相似的,因為在同一口銅鐘之上,一個人撞出了另一個人可能永遠撞不出來的金聲玉振。他振振有詞,讓你不由得理屈詞窮,只能對著他高踞在坡度之上的一顆碩大的光頭頻頻致意。
比如他的中篇小說《光線筆直地照射》就取材于幾年前省城大東關偶然發生的一起惡性兇殺案。一個修自行車的男人用大號鐵扳手和十字頭長柄改錐極其殘忍地殺死了他修車攤近旁一個開文印店的女人和她年僅八歲的兒子。這起兇殺案當時被省城各路媒體密切關注、深入報道,一時間鬧得沸沸揚揚,但作為它發生地近旁的一個市民,我卻并沒有過于熱心地去關注過它的細枝末節。我根本沒有進入過這一事件本身,而只像大多數普通人那樣從它旁邊十米以外輕輕擦過,將其作為一個惡性的市井爭執事件匆匆扔進了時間的垃圾箱。這也可能是我對大多數發生在家門口的日常現實的通常處理方法,我的眼光似乎永久性地投注在離我十分遙遠的別處。但我完全沒有想到這一近在咫尺的事件卻被劉寧生發成一篇具有鮮明懸疑特色的罪案小說。其實我并不是懷疑這一事件進入小說的可能性,它的突然性與刺激程度絕對不比世界范圍內的任何一起兇殺案低多少。但我絕對沒有想到的是我身邊的一個人會迅速地從相似的生活背景之中突入這一事件,調兵遣將、攻城略地迅速完成一樁閃閃發光的事業。同樣作為一個兇殺案發生地近旁的人,劉寧對這一事件顯現出與我完全不同程度的關注力。我甚至覺得這起兇殺案極大程度地刺激了他,讓他生出了過分強烈的好奇與興奮,以致立即奮盡全力投入了對此案的追蹤與調查。在這篇小說中,他像亨弗萊鮑佳經常飾演的私家偵探那樣,心里揣著獵犬與高倍數的放大鏡歪戴著一頂黑禮帽摸黑出發了。他既順藤摸瓜捋清楚了整個案件的來龍去脈,同時又深入幾個主要人物的深層心理,將其激烈而異樣的身體行為的心理動因解析得一覽無遺。尤其是對殺人兇手王衛東,作家不但寫出了其瞬間沖動殺人的必然性,又對這種底層人物在時代的撕扯錯位中不由自主地披掛在身上的濃郁的屈辱感抱有深深的同情。這無疑是一個優秀的寫作者對龐大而冷漠的日常生活該有的悲憫態度,它緩緩地從生活的高坡度上釋放并降落下來,沉落在坡底生活的小人物頭上,像早晨五龍口奇異的光束一般,在那些罪惡而懵懂的頭顱四周形成慈悲的光輪。
也就是說,作為一個小說家,高踞在一個坡度之上的劉寧在呈現他生活近旁血淋淋的暴力、罪惡與苦難的同時,對這塊“其實就是這個樣子”的坡下生活,以及這生活里悲慘、壓抑、屈辱、無奈、最終不得不以奮起殺害其他無辜者為代價來維持自身尊嚴的生命,他始終有一種深濃的身在其中的悲憤感。這一悲憤,在小說中是逐步建立起來的,但在最終的揭破時分則顯得相當明顯而堅固,隱隱然如一聲對時代龐然之惡的斷喝。他借助報道這一案件的電視臺主持人楊建濤的心理與行為間接地表達了這一價值判斷。作為一個法制節目的當紅主持人,楊建濤當然對發生在本土的兇殺案敏感而興奮,他最初甚至將這種案件作為自己進一步走紅的階梯來對待,以至于在報道中雖然慷慨激昂、義正辭嚴,但始終卻透著那么一股身在事外、言不由衷的市儈氣息。但隨著案情因由的一步步明朗,尤其是在最后對案犯王衛東的獄中直播環節里,站于攝像機鏡頭之后充當著正義審判者的楊建濤愕然發現,帶著鐐銬坐在鏡頭前的被審判者王衛東竟然是一位故人、一位當年的鐵路宿舍小區里的鄰居、一個與自己的家庭相交甚密的父輩人物。小說的“良心”在此刻突然顯現,一束奇異的神光迅速介入了血色淋漓的事件。它不但使小說里的人物楊建濤在大吃一驚之后迅速反省自己對這一案件、這一案犯的態度,進而使小說迅速由相對簡單的事件批判進入社會反思的復雜程度,也使我們這些讀者的神經為之一顫,迅速生出從作者此前挖出的敘述之坑里爬上來重作觀照的欲望。在這一刻,所有的閱讀者都是小說中意欲一探究竟的楊建濤,都是在社會的正義已經宣判之后仍想用個體的良心重做一次審判的審判者。當夜幕之中那只在文印店鋁合金邊框的玻璃門上抬腿撒尿的金毛突然出現的時候,所有的良心都顫抖了起來,且一連顫抖了三次。一只夜晚被無良主人肆意放縱登門撒尿的狗引發了一對母子對一個修車人的當面質問與侮辱,而修車人因自身家庭的屈辱已經臨近爆發的邊緣,一聲貌似平常的侮辱之辭成為點燃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在秋日陽光筆直地照射下,他順手揮舞起了兇器。而那些奪走了無辜者人命的大號鐵扳手和十字頭長柄改錐,在多年之前這個人的手里,曾經作為帶有階級意味的工具,送給他一個無比驕傲的身份與一份響徹心底的榮耀。而此刻,同樣的鐵質工具在時代的變異之中卻成為擊在人腦與反復插進人胸腹的利器。工具的變異就這樣富有了深刻而復雜的寓意,折射出一個特殊時代里城市人群的失落與無奈,而小說家注視著并放大了這一切,并以顫動之心賦予它一束筆直的陽光,使它既生動鮮活,又持久地刺激著,像福爾馬林溶液中浸泡的某樣器官,記錄著時代對個體的某一次切割與毀滅。這是我如此喜歡《陽光筆直地照射》的理由之一,也是我忽然對劉寧此人生出由衷敬意與強烈好奇心的驅動,我甚至想在日后經常性地約出這個近鄰,在我們共同的地標周遭,認真地一米一米行走,聽他講講從這里撿拾過的隱秘細節。
但劉寧又不僅僅是個隱藏在我家坡上傘兒樹村里的一個城市近鄰,他也根本不是這個城市里單純的土著,他的來路要比一個城市土著復雜得多,甚至連他的血統來源都比我們這座城里的大多數人要曲折悠遠。關于這一點,你只要看看他那張異相叢生的臉孔就可以知道。這是一個生存經歷異常豐富的人,他展現在此刻的城市形象只是一個片段,像一段閃閃發光綿延過來伸展在你眼前的鐵軌,其實只是漫長鐵路之中的一段,而他則是鐵路本身。哦,請原諒我有意無意地引入了鐵路意象,因為鐵路以及與鐵路有關的一切之于小說家劉寧來說意義重大。這不僅是因為劉寧的出生地首先與鐵路密切相關,甚至可以說是兩條經行此處的著名鐵路賦予了那個晉北城鎮以巨大的身份意義。鐵路穿過了出生地,并用黑色的翅膀帶跑了它。這一點,對于生長在此間的少數人來說擁有絕對重要的意義。因為他一出生,肋骨兩側就先天性地插上了飛出去的無形之翅,他只需要使自己的靈魂呼扇起來,就可以飛得很遠很遠。而劉寧,就是這群從鐵路沿線的小城鎮飛出來的少數人之一。但他的人生飛行亦是曲折的,有些時間里竟然呈現出某種候鳥的茫然姿態。在飛行中他首先成為了一個出生地的基層鐵路職工,又順著蜿蜒伸展的鐵路成為省城鐵路系統里的駐勤機關報記者。這是一段頗不平凡的飛行之旅,它幾乎耗盡了小說家劉寧的青年時代。在那些年里的往返飛行中,他用鐵路系統內部的通票乘坐一輛綠皮通勤小票車一次一次往返于出生地與省城之間,在那輛車上他注視過多少人,在景色單調的鐵路線上想過多少事,都已經無法確考,但是一篇《天堂一直下雨》卻部分地將我們帶回到那個彌留著青春尾季的憂傷現場,目睹了一段生命里的奇遇、聚合與別離。
在我讀來,這顯然是一篇多少帶有作家本人生命印記的小說,因為那里面有一種不停散射出來的來自生命本身的疼痛感。而疼痛感與欣喜不同,那是無法偽裝的一種深沉情感。此刻它彌漫在小說的每個角落,借助一個讀《圣經》的美麗女乘務員和一個鐵路報駐勤記者的相遇一縷一縷浮上紙面。一開始,記者欣喜于這一段“有女同車”的單調旅途,懷揣著某種并不高尚的“將翱將翔”的勾引意識,他借助自己的豐富學識逐步地接近了美麗而憂郁的女乘務員。在時間之中,他與她逐步地熟悉起來,慢慢地又有了某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惺惺相惜,但二者之間對彼此的人生路徑并不熟悉,而是刻意保持著若即若離的神秘距離。而當火車穿越某一次旅途之上那唯一的黑暗隧道,抵擋突變發生的某一個停靠小站時,男記者的生命突然與女乘務員的生命匆促疊加在一起。記者隔窗看到一群人順著月臺蜂擁而至,在抵達女乘務員身后時他們突然大打出手,那一刻記者夢幻般地跳窗而出,英雄救美,代女受過,在被打斷了肋骨、打掉了下巴的同時,他也悲慘地丟掉了自己在省城駐勤工作的資格,被迫返回出生地重新做了一名鐵路基層職工。理所當然,他在墮落至此的同時獲得了女乘務員發誓以身答報的愛情,他與她迅速地融合在一起,但這份愛情對他而言卻并不是生命重新起飛的助翼,而像一只戴絲絨手套的黑手再次將他推至人生的另一重谷底。女乘務員過于奇特而悲慘的前史造成了一種來自世俗與倫理的雙重壓力,而女乘務員過分的美麗又使這種壓力過于引人注目。當他與她在城鎮的集市上突然被身后來歷不明的石子飛打,扭回頭卻只有人群灰色而惡毒的沉默時,他真正地恐懼起來,最終連他的父親都開始以拒絕同桌吃飯來堅決抵制他。此刻,一本《圣經》拯救不了這深陷困境中的男女,遠在天堂的耶穌也沒有向著他們伸出標志性的懷抱。天堂一直下雨,她在一個秋雨淋漓的清晨登上一列南下的火車決絕地逃離,而他手里捏著同一趟列車的硬臥車票選擇了對愛情的拋棄。而“事情其實就是這樣的”,讓本屬于天堂的愛情歸于天堂,讓本屬于大地的雨水重新回到大地,永久地淋濕你青春際遇中的某次怯懦與猶疑,而鐵路依然延伸著,朝向你永遠無法抵達的幸福與天堂。
《天堂一直下雨》就這樣成為我最喜歡的劉寧小說,也是截止目前以來我閱讀范圍內最值得懷念的愛情小說之一。它是高級的文學產品,它的高級絕不是因為它引入了《圣經》段落,并對那些著名段落予以有效闡釋,而是因為它給出了《圣經》中的人生奧義以中國特定時代、特定現實中的悲傷形象。如果說《圣經》是黑暗悲傷人世里光明與希望的奧義書,那么《天堂一直下雨》則意味著我們所面對的濕淋淋的人世,其實有著奧義書所無法闡釋更無力解救的個體命運。女乘務員陸曉玲乘坐著火車逃向了她臆想中的陌生天涯,但那里也無非是另一個重新開始的生死場,她作為一個被侮辱與被損害的逃離者向著光明一面的翻身可能并沒有想象中那樣輕松與容易。
劉寧作為小說家,是一個顯然的塑造女性形象的高手。他這本集子中十四篇小說里幾乎每一篇都有一個令人過目難忘且久久回想的女人。這些女人無一例外地美麗、精明、堅韌、強大、不滿于現實,有著不住向外張望與突破的意識與現實行動,但同時也無一例外地被她們所生存的世界與日常生活逐一地損害與毀滅。無論是開篇中《啊,小寇》里的小寇的女人、《光線筆直地照射》里的文印店女老板郝翠花,還是《古山》里的佟玉潔、《下水道有魚》里的王暉、《戴鴨舌帽的瘦削女人》里的唐嫣華、《瑞士軍刀》里的楊二妮,以及《美女》中令人驚艷的“藍色妖姬”和《流水與巖石》中那個出場即逝的南方女人都是如此。損害與毀滅她們的并不是多么奇異、詭秘與邪惡的黑暗勢力,而恰是她們所夢想的那種光明與幸福的日常生活本身。而“事情其實就是這樣的啊”,生活本身的深灰色質地像隱伏在暗處磨著利牙的怪獸,一口一口地吞掉了她們美如香玉的肉體與靈魂。而作為觀照者的劉寧顯然是一個憐香惜玉者。憐香惜玉,在有些人純屬一時性起且目的曖昧,而之于另一些人,如劉寧這樣的小說家,憐惜卻是天生長在骨頭縫里的悲憫情懷。他們好像先天性地具備在人群中準確嗅到那種被侮辱、欺凌與損害的氣息,并總能一步上前緊緊將那氣息的發射者——那些美麗而帶有問題的女性擁到眼前。而那些被擁抱者最終構成了他殘破內心里最無法被庸常生活所軟化的硬核,和著他的辛酸與悲憫在小說里開成了一朵一朵帶淚的美艷之花。
我始終認為,小說家的想象力絕不是沒有來頭的,絕不是憑空臆造信手偶得,這里雖然有才華的因素,但主要還是因了生命的全力投入和靈魂的深度下潛。所以當我在小說中讀到劉寧摹寫女性形象時那些飽漲著想象力且堪稱神奇的段落時,我清晰地意識到他的內心深處一定有著一片暴雨澆淋之后的花園。他珍愛著她們,并時時刻刻地檢視著她們,并在小說里伸出筆尖一樣顫抖的手指,輕輕地為她們拭去了面頰上隨同雨水而至的兩行清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