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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棺葬

2016-01-01 00:00:00張小蘇
黃河 2016年2期

村里就他哥倆姓宋。想不到孤單單一姓,卻挺有風頭。弟弟當了隊長,基本上管住了全村。哥哥是個死皮,論胡說八道,不要臉面,也是全村一號。

村人記得,宋家弟弟是先來的,窮得沒樣子,臉皮薄得討不下飯,伸手要口水喝,也得流滿臉淚,問他句話,就大哭一場,邊哭邊敘叨。外地口音,說的啥,大半不懂,哭得太兇,就昏死過去,還得掐人中,趕緊往廟院里抬。

他懷里有封介紹信,是林縣墨池公社宋莊大隊開的,除證明他姓甚名誰,還證明他是貧下中農,只因遭災,離鄉外出。有這就好辦,大隊收留了他。

他叫福彥,二十五六,識字,很上進。讓干啥就干啥,辦了幾件難事,上下都覺得公道。

一件是核報土地,村里人都不想去,因為絕對不能實話實說,壓了個公章讓他去。福彥雖然人生地不熟,就憑兩眼一麻黑,把村里的坡地、水地、山地、川地說得清清楚楚。當然比實際的少多下了。能說得有鼻子有眼,是他把他老家村里的模樣乾坤大騰挪了一點,所以具體得不容置疑,稍一懷疑他就哭。干部們就按他說的登記了。這算得上村里大功一件,能享用很久,夠得上福澤綿長。

還有幾件兄弟分家叔嫂通奸之類的事,族里人誰也不想得罪,叫他出面,他到都擺得順順當當,不順當就掏肝挖肺,自己蹲著哭。這幾下就紅了,跑公社,搞調停,他成了把式。自然就當上隊長。連公社干部都只認他,動不動給村里人帶話:叫福彥上來一下!

不幾年,他哥也來了,說著和他兄弟一樣的口音。為人做事卻是不同,基本上沒人問過他姓甚名誰,知道他是福彥家哥,就叫他老大。

有母女兩個四川人從村里路過,天已黑透,就找了隊長福彥,福彥把她們領到老大那孔還沒支口的窯里,讓老大給母女多蓋些柴草,“好好將就一宿,”結果一下就將就成一家子了。

開始,村里人取笑老大,問他是將就了一個,還是全將就了?老大死皮賴臉說,有啥不一樣?通是女人么!后來人們說,看那小的,腰已經不一樣。女孩家媽倒還是原來的樣子。又問老大,你和人家媽年歲相當,咋偏選小的?老大嘀咕了幾句,大家也聽不太懂,慢慢知道,他的意思是,兩個供一個,比兩個養一個劃算。

他這話懂了,但意思是什么,各有各的看法。六十多的青山老人說,供是奉,養是育,確實大不同。但人們還不甚懂。

自然的結果是,女孩后來給老大生了三個女娃,個個光鮮美貌,細皮嫩肉,與本地人大不同。

人們稱奇,老大那眉眼,能生下這么好看的娃,沒天理啦!而且一個賽一個!回家看自家那羅圈兒腿,矮墩墩得粗娃,膩歪得不行,就到老大家發牢騷,老大你個不要臉的,用了妖術?老大得意地蹲著不吭氣。人們就開玩笑說,想不到,老大你還挺仁義,還算沒一家伙也生三個娃的小姨!老大的丈母娘抱著女娃,因為沒名分,看也不敢看眾人,知道不是好話,閃身進窯了。

老大便說,他確實有妖術,真的。之后眨眨眼:不信?把你婆姨帶來。

這之后,村里的婆姨看老大的眼光也怪了。不知是怕,還是其他,一律躲著看,斜著看。

福彥在老大面前臉皮不薄,像訓兒一樣潑口大罵,老大像裝了半袋高粱的麻袋,團在墻角聽訓。伴著聲聲咳嗽,煙管里幾縷藍灰的曲線一串一串往上繞,像是福彥不斷上漲的威信,本地人沒有不護短到這程度的。

沒多久,村里來了四清工作隊,背過福彥發動群眾,讓大家檢舉福彥的“四不清”問題。黑夜開會,啟發、教育、動員,概不抵事。工作隊神經兮兮地威脅道:如此大是大非,再不檢舉,就是對抗革命。村人去青山老人家拉呱,問,把他虛報田畝的事檢舉了?老人說,那是以怨報德,萬萬不行。誰檢舉這事,以后交不上公糧就找誰。此事必須避重就輕。無奈之下,有人提出,老大這狗的過得不賴,不愛出工,又懶又饞,肯定背后有福彥的提調。青山老人說孝悌忠信,禮義廉恥,護住兄弟也是美德。大家說,你說的那一套正批判,是封建舊思想。就檢舉這吧。青山老人一個勁搖頭。大家散去。

福彥的“四不清”問題一下就浮出水面:

——為什么粉坊的活兒給了老大?

——為什么養豬這活兒給了老大?

——剩下的豬料哪兒去了?還有粉渣?

——擔水上山學大寨為什么就老大不去?

……

福彥于是又變成剛剛逃難來的模樣,見了誰都哭得淚人一般。他有口音已經變過來一些,都聽得懂他說:

“你讓我同誰說擱?”

青山老人讓大家不拘誰告一下福彥,大家不過是頂不住工作隊,對付一下,可誰也沒去。

工作隊逼上勁了,說這些損公肥私的行為還算小問題,趕緊交代更大的,交代了還能寬大,不交代就罪加幾等!而且交不交代只是態度問題,真問題其實廣大貧下中農早就檢舉出來了。

福彥就知道,肯定是瞞報地畝的事漏了餡。瞞了多少年?少交了多少公糧?他自己算了一遍,覺得是犯了殺頭的罪。“可這是為了誰?你讓我同誰說擱?”

路走絕了,福彥爬到崖畔,底下就是村子,他避開人家的院兒,往西走了二三十步,拼死命喊了聲:毛主席萬歲!就大頭朝下跳下來了。

說他熟悉地形吧,也算熟,他高呼的這一聲,全村都聽見了。不算熟之處在于,他沒算準,正好落在一塊精細耙過的海綿田里,中間還被酸棗圪針絆了一下。

村人過來時,見他正使勁拍土。棉衣棉褲和滿頭滿臉全黃黃的,人像被黃云裹瓷實了一樣。

他委屈地痛哭:你讓我同誰說擱?你讓我同誰說擱?

工作隊的來了,說他是自絕于人民,自絕于黨,問題更大了。把福彥關起來派民兵把門看住。福彥對每個來送飯的說:我真該再往西些,那邊高些。

福彥“自殺”把事情弄大了,工作隊卻很快撤走了。還說他們犯了錯誤。

可這些人走,也不說把福彥放了,福彥就待在小屋里,死活不敢出來。早沒民兵了,也沒人送飯,就叫人找老大家大閨女送。

后來老大來了,說你這是要咋?想占人家房子?回家!

福彥悲慘地說:哥,你我是一個娘生出來的……你讓我同誰說擱?旁人不信你還不信?我死前最要緊的是要毛主席他老人家萬歲!還要我咋?自己命都沒了,還想長他老人家的壽,你看看誰還有這忠義心腸?

老大說,你的命不是還好好的在這兒?回!

福彥說,沒人放話,不敢。

老大說,我放話了,趕緊走。

“你放的話抵事?公家還沒給我說下長短!”福彥認真問。

“有球的長短!”老大再不廢話,兜頭把他兄弟扛起,任憑福彥喊叫著,抹頭回到村里,到了福彥家,把福彥往當院一撂就走了。這下福彥又像麻袋一樣,一動不動躺了不知多久。

褔彥的丟人敗興沒過半年,聽說來了一伙公家人,他嚇得通身發抖,說是災禍來了到底躲不過去。

來的人戴紅袖章,兇巴巴的,比工作隊厲害。坐在大隊部,鬧鬧哄哄地喊:快把福彥找來。

福彥篩子似的進來,兩條腿都立不住,大隊部那張缺腿的桌子本就不穩,被他磕得咯噔咯噔響。來人對大家說,看!這就是罪證!

福彥的牙和桌子一樣磕得連腦袋都不穩了。

看!把個討吃要飯的貧苦人折磨成這模樣,這就是狗日的反動路線!

福彥一下就倒了,癱在桌子下邊。那伙人搶步過來就掐人中,他的人中已經有塊老繭皮,還沒掐就已經嚇醒了,可那些人還在掐,還有人往他頭上倒了一瓢水,淋淋啦啦間,福彥想下一步就是老虎凳,于是大哭開了。

不料,那些人把他扶起來,喊成一糊片:福彥你不要哭,哭……

一把鼻涕一把淚的福彥,聽得那些人說,四清工作隊執行的是資產階級反動路線!把福彥迫害成個這,是可忍,孰不可忍!福彥,你得趕緊站過來,檢舉,揭發!

“你們……是?”福彥忽然覺得不對勁。

“我們是毛主席派來的!”來頭大的把看熱鬧的都嚇了一跳。那些人又加了一句“工作隊是劉少奇派的”。

福彥更奇怪了,毛主席?劉主席?不都是國家領導?

帶頭的那個說,劉少奇是中國的赫魯曉夫,是反毛主席的,毛主席制訂了《二十三條》,否定了他們的《雙十條》。

福彥問,報紙上登了?問完,自己又說:送報的半年沒來過了。

這群人才告訴他,天翻地覆了,他們是縣直屬機關革命造反司令部的。為首的叫培生,福彥這才覺悟到,到底是毛主席偉大,老人家必須萬歲,真是明眼人!能看出劉少奇那么大干部是壞人,能發現我們這么小村子里的人受委屈。這群人走的時候,福彥已經豪情滿懷了,和被重新生出來的孩子一樣,露出一顆赤膽忠心。

他想揭發工作隊,又想不起多少事,但赤膽忠心得表現出來才行!于是他宣布成立造反隊,到縣里找了培生,也弄了些紅臂章,發動青年,給隊員們戴上。

村里人喜歡紅,幾十個年輕人戴上紅袖章,東邊走走,西邊轉轉,全村都顯得精神了。福彥讓把隊部的鑼鼓取出來,使勁敲!

一向安靜的村子,經不住太久的紅火,敲不上半個月,大家就嫌亂,紅白事也不能天天辦,就是年節的紅對子,也紅上一冬就差不多了。

造反就是敲上沒完?

福彥也覺得不行,思來想去,想出個驚天動地的行動——燒魁星樓、廟院,拆戲臺!

天還不亮,福彥就帶了十來個人,明火執仗地把魁星樓點了,等村人起來,半邊臉都烤得發燙,跑出去看,滿村是黑煙,三層高的魁星樓只剩下橫七豎八的黑炭!福彥親自把樓里供的泥胎砸成了灰,青山老人被人攙來,布置了兩件事,一是趕緊報官,二是護住廟院和戲臺。

結果縣里說,這是革命群眾自發的破四舊行動,應當支持。

不等福彥動手,廟院已經被村里的人圍住了。福彥知道廟院里供的是村人祖先,自己一個外姓人,最好不要動這地方。就站在高處對村人說,造反不能不敬祖宗!我福彥剛到咱村,就是貧下中農把我安頓在這兒,一口水一碗飯救了我,我這輩子也忘不了,我們造反

今天燒的是牛鬼蛇神,看看魁星樓里那些惡鬼,早看著不順眼。燒了它是破四舊,也是為村里人除害。

青山老人沖口就喊:胡說八道!你知道這魁星樓是哪朝哪代蓋的?你還敬祖宗,魁星樓就是我們祖宗蓋的!今天才看出,你這沒來由的,是個趁火打劫的混蛋!

村里人沒見過青山老人發火,也跟著一同沖福彥發了頓火。鬧了一白天,才和那團黑煙一樣,慢慢散去。

第二天,福彥的人馬少了一半,鑼鼓也不敲了。

幾百年的魁星樓沒了,煙味散了三四天。

福彥想,鬧革命還真是不易!

正沒個辦法,老大回來了。

自把他兄弟從“班房”擅自送回家,老大看著局勢古怪,進了幾趟城,決定帶媳婦娘倆回趟娘家。一走就是半年多。

可跑了不短時間!福彥說。

時間是小事,關鍵是見了世面!老大又補了句,見世面也事小,婆姨丟了是真的。把福彥聽得目瞪口呆。

老大帶著媳婦和岳母,剛到省城,就亂得沒規矩了,之后越走越亂,簡直沒個模樣了。“好處是,”老大抽了口煙道,“火車票不用打,車也瞎球地開。”

老大在四川媳婦娘家總共也沒住了兩天,看著兵荒馬亂,自家也沒信心把媳婦帶回來了,加上媳婦也想多住幾日,就獨自回來了。可沒想到,也不知是上錯了火車,還是火車開錯了,先到了湖北,又到了江西,胡亂又拐到南京,從浦口過了長江,幾乎繞了半個中國,好容易到了石家莊,半分錢也沒了,好歹沒法,山窮水盡,便砸了當街一家商店的玻璃,總算被逮到牢里,才有口糊糊喝。關了兩個月,牢里實在沒地方了,公家給了他兩塊錢,被釋放。這才輾轉到了家。

火車不用打票了?福彥問。

串連的紅衛兵不打票,人山人海!他們能分清?我這農民模樣的,多嗚叫幾聲口號,那就是票!對住檢票的喊上幾聲萬歲,誰敢不讓上車?可上車容易下車難,車上擠得屁都沒個散處。走一會兒停好久,夜里都站著睡,凡能橫半個人的地方都橫著個整人,行李架上,椅子背,座位底下,都算好座兒。一路上進出火車就沒走過門,全是從開一條縫的窗戶往里鉆,有往出鉆的,有往外鉆的,卡得人都扁成揪片了。

這么長時間,到哪兒吃飯?又沒錢?

討吃要飯,老本行呀。反正獨自一個,幸虧把她倆撂下了。她家真是遠到天邊上了,要不是碰上天下大亂,我一輩子也去不了丈母娘家。

福彥問,那地方可好?

老大說,原以為咱這兒最苦,沒想到她們那兒更苦。連日頭都看不見,陰得像閻王爺的地府。坐錯了車,我還到甘肅地方看了看,還不賴,照直看,黃拉拉一片,連人毛都看不見。又坐錯了車,到了貴州,山大得能把人吃了,除非為躲原子彈,說啥也不是容人的地方。之后,車又上錯了,倒是江西的土好,江蘇水好,不旱,永輩子也不用擔水上山,最后到石家莊,那地方也不用上山,光板板的,根本沒山,可也干旱。

你到底上錯了多少次車?福彥聽得有些迷糊了。

全上錯了呀!老大瞪著眼吼。

那你媳婦以后咋回?

它還能老這么亂?福彥,你是沒親眼見,任你是個家,是個國,亂成個這,不幾天肯定散架,不可能老亂。

福彥想,跟老大說不明白,就不說了。

老大丟了婆姨,成了全村的話題。大姑娘才十二就在家主了政,出出進進,分瓜果、下地干活,收秋,跟婦女碾玉米。擔水擔不動,就從井上提,提不動一桶就提半桶,所以一天跑井上好幾趟。兩個妹妹干脆不出家門。老大沒皮沒臉地說,家里褲子不夠,只能出來一個。說得滿不在乎,照舊在粉坊漏他的粉,回家吃大姑娘做下的飯。

福彥的造反總部忽然被人砸了,帶頭的是青山老人的孫子小虎。

福彥喝道,你們反毛主席?敢砸我們造反派?

小虎說,砸的就是你們,你到縣里問問,看看縣造反總司令培生成了什么眉眼?我們聯合派已經干掉了你們總司派,奪了權。現在縣里省里都歸我們管,你還想再張狂?

福彥趕緊去打聽,小虎確實所言不虛。培生帶了伙人,藏在城外五里外山頭的千佛廟里。福彥去找他,培生說,現在是革命的低潮,暫時的。要保衛毛主席,捍衛造反成果,必須做好武裝斗爭的準備。

福彥和培生的談話很深入,還叫來宣傳隊一個女學生紅燕,念了許多毛主席語錄,最后女學生還教他們唱了首《抬頭望見北斗星》的歌,福彥感動得趴在香案上大哭起來,培生和紅燕都覺得意外:貧下中農的感情就是熾烈!

回到村里,福彥找回隊員一一宣講,可惜沒學會紅燕那首歌,可也夠了,剛剛泄了氣的隊員又被打足氣,當晚就把小虎占了不到十天的總部搶了回來。

第二天,福彥不等天亮就跑到隊員家,讓他們趕緊分頭通知,連夜上山!把民兵連的槍和子彈全拿上,一支不留。

福彥在那天和紅燕姑娘學歌的時候,就暗自決定上山搞武裝斗爭了。因為培生給他看了一條條語錄,什么叫造反,革命是暴動。你不打他,他就打你。紅燕給他講了秋收起義、井岡山的故事,他立刻知道了該怎樣做。

到了山里集合,點了下數,加上他自己共七個人。不免失望,但一想到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就又堅定了。

天剛亮,福彥就遇到了問題,上山前考慮來考慮去,盡考慮世界革命了,唯獨忘了上山吃什么!當初發展隊員沒發展個婆姨,真是失策。要有個婆姨,這大早就有稀飯喝了。井岡山怎么解決吃的問題?說是打土豪。這副藥現在好像不大能用,打誰呢?連土豪都沒球了,讓人怎么革命?福彥有些動搖。

熬到第三天,一點辦法都沒有,只能派兩人到隊里搿玉米。這可不能算是偷,他告訴隊員,這是為革命保留火種,是神圣使命!你們要小心了。這兩個人死心眼兒還真取回來不少的“火種”。大家節約伙食,點火“烤棒子”到也還挺樂觀。

再派人下山,這回村里加了防范,小虎領導的聯合派隊員,加上老百姓,發現情況就敲鑼打鼓,居然把福彥的人全抓住了。抓住的就不回來了。

福彥這輩子也沒這么長久地看北斗星。起先,他指望北斗星給他力量,給他指引,紅燕的嗓子真美,特別是唱“黑夜里想你心里明”讓他著迷。他看的眼睛酸得都脹起來了,也想不下辦法。北斗星不如月亮明,他又盯住月亮看,看看眼睛就紅了,淚也下來了。只因為突然想起了月月!一想起月月,他一下連口音都改了,改了原來的家鄉話。當然也是自己和自己說。

根本不知道逃荒那年,月月跟上她爹媽到哪里去了?

三年顆粒無收,一點點存糧還被搶走了。現在的餓可抵不上小時候的餓。月月家媽進城,從狗嘴里搶下半塊點心,被副食店的人追住打,打得她連褲子都扒了,她娘把點心含住,其他都不管。回來時,裹著點棉褲絲絲。點心藏在貼心窩的棉襖里。她的腿細得和麻稈一樣,也許別人也是,但她的腿讓許多人看見了,福彥也看見了。簡直不像是人的腿跑,倒像兩條白森森的骨頭在跑。

他覺得奇怪,那么細?別說跑,能支住月月娘寬大的棉襖也不易!但月月娘跑得很快,從平路跑上半山,拐過一彎又一彎,鉆進半山上她家的窯。

第二天,在河灘上,月月和他一起撈蝌蚪,都沒勁說話。月月說,福彥,過來。他移到月月跟前,月月伸手從懷里掏出半塊點心,說,吃吧。

武裝斗爭的福彥用兒時的當地話自己對自己說,那時候還認不得那是個甚吃食。

福彥客氣了一下:分開。

月月說,我吃過一口了,你吃吧!

福彥接過來吃了。有多大?回想起來,連月月半只小手的一半都不到。他連咬都沒來得及咬,就咽了。那個好吃呀!他愣怔著回味了一陣,接著就是后悔,不是后悔,是悔恨,怎么能那么快就咽了?如果慢些,現在它不還在嘴里?還能知道它到底好吃到什么程度?他的口腔從沒有過這樣的經驗,一種食品能如此輕易下咽,那么輕柔、細膩、香軟,他急而瘋狂,不像人了,撲過去扒開月月的小祅,用鼻子聞,找到月月胸脯上殘留的點心味兒,伸出舌頭,橫著腦袋,在上面舔。確實,那兒還留著絲絲甜香,他發瘋地把那股香甜舔干凈,直到只剩下月月瘦骨嶙峋的皮膚味。

月月此時在石頭上坐得端端的,像看孩子一樣低頭看懷里的福彥,福彥抬起頭來,看見月月彎彎的眼睛正看著他。那眼睛里除了他,還盛著清亮的河水。

福彥再沒見過月月那樣的眼神,如同他再沒吃過那么美味的點心。那樣的被月月看著,和那一小塊點心,真是美到骨頭縫里了。

福彥和月月的爹都參加過抗美援朝,兩家因此自豪,有些瞧不起村里人。他和月月上小學那天,回家時,就聽見門里月月的爹說,我家月月就許配給你家老二了。這就定下!

也許是兩個父親喝多了,也許是鄭重其事,反正他和月月都聽見了,都挺高興。后來,他幫月月寫作業,月月雖然年幼,也幫他洗洗涮涮。

全村逃荒,他找不見月月了。也不知是誰家先走的。福彥的爹因為浮腫病,半路上就死了。福彥覺得,既然兩家父親都當過兵,是有隊伍的人,不定哪天,還能聯系上。福彥到了二十多,還在這兒當上了隊長,從來不談婚事,就因為他骨頭縫里開著這朵小花。

所以,他容忍不了老大對待那兩個逃荒的女人。

……

福彥沒辦法,再三動員,大家荷槍實彈殺了回去,福彥搶先到了青山老人家,雙膝一跪,把槍口一豎,對躺在炕上的老人說,大伯,實在沒辦法呀!兩句話出口,眼圈紅了,眨巴了兩下,淚就落下來了。

老人干脆翻身躺平了,看著窯頂,一句話不說。

福彥狠下心說,叔呀,求你給小虎帶個話,讓他給我兩袋面,高粱、玉茭的就行。

青山老人半天沒話,之后側身叫來小虎家媽,吩咐道,按福彥隊長的話辦。

福彥千恩萬謝扛回兩袋白面,底下人還有抓了雞剜了菜的。

福彥在山上聽說,小虎在村里把老百姓糊弄得挺好,分了瓜果,還耍了電影,放的是《地雷戰》。老百姓說,可得把各家的鐵鍋和其他鐵家伙看好,小心福彥下山搶去做了地雷。

熬到7月,他們上山后四十來天頭上,培生派人找到福彥,說上邊發了文件,強令停止武斗。

其實,沒這么個臺階,福彥也堅持不下來了。更覺得毛主席偉大,英明,知道造反的人困難了。

一起回村的只剩三個人,其他人早擅自回去了,星星之火這就么熄滅了。

福彥是要臉面的,回村也不是認輸,而是為放棄派性,共同對敵,而且還有抓革命,促生產,學大寨!

不幾天,女學生紅燕就來了。小虎的聯合派攔住她,紅燕說,已經大聯合了,毛主席說要團結,不要斗爭。聯合派就把她放了。她直接跑到福彥家。

聯合派的人把這情況告訴小虎,問,要不要抓流氓?

小虎說,算了!這號事別管。

后來有人看到,小虎迷上了老大家大閨女。大閨女沒名,她娘叫她小妹,外邊人就喚她作妹子。妹子太漂亮了,從頭到腳都和一般人不一樣。看她穿得破,小虎把姐姐穿罷的綠毛衣給了她,一下發起光來,妹子天生走路好看,腰身直,胸脯挺著,肩膀便架衣服,小虎就更想給妹子打扮,一天到晚翻騰他姐姐的柜子,把姐姐出嫁前的衣物都給妹子穿了一遍。妹子穿得也很享受,有飄飄然的感覺。

在小虎面前,她也不太怕羞,只讓小虎轉過身,就敢脫了衣服,換過來換過去。小虎心頭熱得發燙,忍不住偷看,覺得妹子像個模模糊糊的大白鵝,興奮得哪兒還顧上革命?

老大對妹子的變化不加干涉。妹子變的速度就快起來了,先是綠毛衣,老大上下看看說,挺合適,啊?

沒幾天妹子就好看到鞋了,是雙新的襻兒鞋,邊兒還是漿白的。

里外三新了?老大問。

妹子不理,出出進進地干活兒。有時沒做飯,從小虎家拿來白面烙餅,老大吃得噴香,也不問緣故。

小虎十八,比妹子大三歲,喜歡妹子喜歡得控制不了自己,可青山老人是他爺爺,老人一句話也不說,小虎也不敢做出格的事。妹子也是怪了,說她明白吧,她什么也不懂,好幾回小虎鼓足勇氣,想摸一下她的臉,手都伸出來了,她卻轉臉躲開,或干脆跑掉。說她不明白吧,她天天自己就來了,像進自己家,還給青山老人烙餅熬粥搟面條,出出進進和嫁給小虎一樣。

村里的兩派都懶得造反了,反正也無冤無仇的。

小虎迷上妹子的同時,福彥家也熱鬧起來,紅燕成了這個家來的頭一個女人。

福彥打心眼兒里害怕紅燕,可紅燕是把福彥當成貧下中農來對待的,拿出了全部的階級感情。

紅燕嗓門大得讓外邊的人都聽見了:

——你怕什么?扭捏什么?有什么見不得人?革命方知北京近,造反才覺主席親。

——不怕不怕,不能不能,別動別動,起吧起吧,臟……

外邊的人偷笑。其實,紅燕是給福彥收拾窯,蹲在角落里往出掏兩個甕之間的炭塊。

天黑了,福彥給紅燕熬了稀飯,還把自家腌的菜夾在鍋蓋上,放在炕頭。

紅燕吃得臉紅撲撲的,眼睛亮得刺人,福彥說什么也不敢看,心里只想讓她走,自己也好隨便些。

紅燕說,比學校的伙食好,就是不太夠,學校晚飯還有一個紅面窩窩。

福彥說,自家做飯準不住,以后再來多做。

紅燕笑笑說,以后不來了。

福彥竟驚了一下,不是剛才還想讓她快走嗎?于是,紅燕臨出門時,福彥鼓起勁說,能不能再唱一遍《抬頭望見北斗星》?

紅燕就輕輕唱開了,福彥聽著又感動得不行,比上回還感動,上回聽還沒上山。這回歌聲一起,就直接撥拉住心里那根難受的弦。

紅燕看見福彥聽著歌流淚,自己也鼻子酸了,聲音顫了,哆哆嗦嗦,兩人就產生了諧震,福彥腦袋一抽一抽,紅燕胳膊一戰一戰。唱到最后一句“心里明”時,倆人都已經糊涂得啥也不知道了。

紅燕一下摟住了福彥,福彥彎下身子,趴在紅燕腿上,像小孩一樣,哭了個半痛快。

正想繼續哭會兒,忽然感覺紅燕的手在慢慢胡嚕他的頭,便趕緊坐直了,完全沒有過渡地說,就這吧!

紅燕像被電打了一樣,手一縮,身體也退到炕邊,褲子上還沾著福彥濕乎乎的淚。

我送你回。

回哪兒?

城里。

城里?早沒地方了。

你家哪村的?

我是孤兒院長大的。你知道我全名么?

當然知道了,不是紅燕嗎?

不對,少了個恩字!

你爹姓恩?

我們孤兒院的這一輩都姓恩。

那送你回哪兒?

你說吧!

那一夜,紅燕沒走。福彥家沒鋪蓋,倆人就坐著,紅燕唱《唱支山歌給黨聽》,福彥還想聽《抬頭望見北斗星》。

北斗星還在,福彥就出門了。天寒地凍,他在村里繞了幾圈,想讓全村人看到他多么清白。可天太早,沒遇上幾個人。走到魁星樓前時,黑乎乎一片,樓燒沒了,灰還在,沒人收拾。

他抬起歪斜的梁柱,燒糊的味道,仔細聞還不絕,一股煙熏味兒。他想抽出一根來,忽然聽一聲吼,你敢動?

抬頭一看,晨霧里,青山老人一雙怒目正盯著他。

福彥嚇得不輕,撂下手上的柴就跑,他覺得青山老人緊追著他,于是越跑越快,像偷了東西的賊。他喘著粗氣,自言自語,我沒拿,甚也沒拿!

跑上了坡,跑過了河,早起到井上挑水的妹子,看見了逃命一樣的福彥。

福彥轉悠了一圈,快到家時,又看見妹子大模大樣,穿一身新衣服,跳跳蹦蹦出門,往青山老人家走去。

輕手輕腳推開家門,紅燕蓋著他的爛棉被睡了,身上還搭著他那條還沒縫的破棉褲,灰不溜溜翻著棉絮,真叫個寒磣。

福彥順著門,一出溜到底:老天爺,我可咋辦呀!

老大過年前,來到青山老人家。見了禮,說青山叔,求你老人家給我家孩兒們取個名吧。

青山老人起先連說不敢不敢!

老大往起一站,鞠下躬來,再三求告:能得你老人家給個名號,孩兒們也算能見人了,別說取名,就是收了孩兒們,改姓你老人家的姓,也是沾光。

青山老人知道老大是個死皮,但求到這份上,又覺得確實不好推辭,便說容我想一想。老大這才坐下,喝著青山家的小葉茶:

可憐!三個娃娃這么大,也沒個名,妹子家妹叫二妹子,下邊的叫個幺妹子。這算個啥?四川侉子們才這么叫。咱這里聽了,到像是妖精家妹子!

老大一臉的嘲諷之色,像是瞧不起外地人家。

青山老人想了想,老大也沒什么企圖,就是起個名嘛,再賴皮也賴不上什么。兩天后,讓小虎叫了老大上門。

青山老人用毛筆寫了三幅一尺長的字條,讓老大看。

老大橫豎看了,歪過頭道,老伯這字好的和印下的一樣!我手臟,不敢摸,碰也不敢碰。

青山老人指著字說,這是宋桂蘭、宋桂榮、宋桂英,承蒙你看得起,我給這三個閨女起了三個俗名。桂蘭,青山老人指著立在一旁的妹子說,就是她了!

老大眼睛鼓凸出許多,他是真震動了,好像認不出自家的孩兒。盯住妹子看了一會兒,叫道,桂蘭,趕緊謝你爺爺!這賤娃如今也有名字了,比我還強些。

老大看著自家閨女,咋看也不像個桂蘭了。

青山老人到挺愉快,言道,蘭兒,把這幾張紙拿回去,那就是你兩個妹妹的名兒了。

老大聽得這一聲喚,覺得親切了,慌忙站起來說,叔,我……我還得向你開個口……

青山老人眉頭一皺,心想果然事兒來了:說吧。

借給我兩塊半錢,叫這,這桂蘭幫我買瓶酒,我要請你老人家喝酒。

青山老人松了口氣,掏出些錢交給桂蘭:蘭兒,到供銷社買個肉罐頭,把家里那瓶白酒取來,再給炒兩個菜,我和你爹喝酒。

老大連連擺手,算我的算我的!

青山老人只說,不要客氣。

那蘭兒跑跳著就去辦,小虎在一旁看著倒也高興。

老大沒喝過酒,更沒吃過肉罐頭,沒兩下就暈乎了:桂蘭炒的雞蛋真香!俺家妹子根本沒這水平,趕不上!

青山老人小口嘬著,跟老大說,老大呀,管好你家兄弟。

叔,我哪里能管住他?倒是得你老人家管,怎么管我都認。

幾下就瞇瞇瞪瞪,老大嘴上把不住了,一個勁說,今天可算熬成了有根之人,在村里住了十五年,今天才真成了村里人。叔呀,要不嫌棄的話,就收了我,我給你老人家當干兒子。

這話把小虎聽得緊張起來,在一邊不停地打岔,叔長叔短地叫著。

青山老人不糊涂,但也挺興奮,就著勢告誡小虎,以后好好待你這個叔,缺個啥要幫襯幫襯。毫無認干兒之意。

最后,老大看見青山老人端著酒杯,嚴厲地說,你兄弟得管教!

福彥出溜在門上低嘆時,紅燕是醒著的。她冷,縮在那破被子里還冷。昨天要不是福彥哭成淚人,她早就把來意說了。

紅燕是孤兒,感謝國恩,上學上到了初二,自思總得有個去處,眼看腳底下出現一條路,她好歹得趕上這班車。必須響應號召,當上知識青年,找個地方插隊,她就是奔這而來的。

成了插隊知識青年,我這孤兒也就和城里學生一樣了!和北京上海的學生身份也差不多了!紅燕說完,雙眼放光。

弄清這一層,福彥的心就徹底放下了,恨不得搧自家個大耳光!

把事情想歪到哪里去了!

確實沒人到生產隊奪權,隊里的公章就在他家的包袱里,幸虧沒隨身帶到山里。

紅燕掏出“血書”,福彥呵口氣,使勁蓋上紅章。真是“河深海深不如階級友愛深”,紅燕說罷又唱了一遍,讓福彥覺得事情很圓滿。

拿著這張蓋了章的紙,紅燕就奔了縣知青辦,知青辦看到村里的接收函,也給蓋上章,還發給紅燕一張“光榮證”。

不到三天,紅燕就自己弄了個大紅花,戴在胸前,拿著“光榮證”和“批件”,來到福彥家,她把胸脯挺得高高的,給福彥敬了個軍禮。福彥嚇了一跳,這就算辦過手續了?

紅燕說,當然啦,從現在起,我就是光榮的插隊知識青年,要在你村里落戶了。這可是縣知青辦批了的。

福彥心想,可不那么簡單,這事和村里誰也沒說,論起來,他算是私蓋了公章。摸著后腦勺一想,他這個隊長也沒被免過呀,他有權蓋這個“坨坨”,只是得開個會,跟大家說一聲。他把紅燕讓進窯里說,要不你緩幾天?明天,明天不行。保險點兒,后天再來,我得跟村里人說一下。

紅燕不干了,有什么說的?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是毛主席的號召,莫非誰敢反對不成?

福彥說,不是反對,是得安排一下。你來了,得吃吧,得住吧……

紅燕戧了一句,我回哪兒去?今天晚上我就沒住處!說完把胸前的大紅花一把扔在福彥家炕上,福彥趕緊撿起來,我現在就去安排,你把這花戴著,等我回來。

福彥去找五保戶劉志興,老劉就住在廟院,過去隊里開會,他管敲鑼。

福彥對老劉說,鑼還在吧?

老劉說,在。

——你拿上,繞著村敲上一圈,通知各家戶現在到廟院開會。

——劉志興找見鑼,問,文化大革命完了?

——還搞著。要開會。

——那我是奉誰的命通知開會?

劉志興這一問,說明他是敲慣了鑼的,福彥倒沒想這么細。大隊?支部?好像前朝的事了,說造反“總司”吧,人家小虎那兒還有“總聯”呢。劉志興奉誰的命,真還是個事。

——含糊點,就說“村里”吧。

劉志興夾著鑼邊走邊說,你含糊,我沒法含糊,天下究竟還未定,我就說福彥通知開會!

村里人聽到鑼聲沿街篩得響,都以為是改朝換代了,跑出來聽。劉志興喊,福彥通知全村各戶今后晌到廟院開會啦,現在就往出走哇!

劉志興很久沒叫過了,像憋了幾年的公雞纏住了嘴,不讓打鳴,嗓子癢得可算能大吼了。于是吼得中氣實足,得意洋洋,好像又被“起復”的能員。

家家都聽得清楚,個個摸不清頭腦,但人至少是來齊了,吵了個一團糟。大家圍住劉志興說,他天生就是給鬼子和漢奸敲鑼的。劉志興被罵得高聲叫喊:

你們這群小子胡說八道!你們爹媽吃球的多了,咋就不把話說全呢?什么鬼子漢奸,知不知道啥叫兩面政權?說,你們知道個球!

劉志興吼了一氣,嗓門還沒收住,年輕人被他唬住了。他們真沒聽說過這個詞,劉志興猛敲了一下鑼,說小子們,要不要聽劉爺爺講個聽聽?

最后到底人們知道是福彥要講話,就要他講來聽聽。福彥便把知識青年來插隊的事說了。大家叫喊成一片,都說又來了個分糧吃飯的,還有人冷言冷語說,反正產量也是人家福彥瞞下的,他說接收就接收吧。

人們由聽到鑼聲起,就全都油蒙了心,被弄了個措手不及。最終福彥說,人家是個女娃,大伙看,咋個住法、吃法?知青辦給撥二百三十塊安家費,很快就下來,弄把鍬,打個鋤,我出上一把鐮。上面規定,每月給她發五塊,到今年夏收分糧為止,其余的住在誰家給誰家。

一片吵鬧聲中,福彥把胡小可叫到跟前,讓她把紅燕領走。

鬧哄了一天,到第二天頭上,人們才醒過夢來,小虎打發人來貼了一張大字報《三問福彥》:一問,現在村里誰管事?二問,大隊和支部是不是還在?三問,是不是以為沒有文化大革命這回事?

福彥回了一張大字報,貼在《三問福彥》旁邊,寫道:

沒人說大隊部不管事,正因為管事才辦了這件事。何況誰管事,也不能擋住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正是知道文化大革命,才響應號召,讓紅燕來插隊。

矛頭對準了福彥,紅燕倒留下了。她甚至還到小虎家,哥長哥短地叫。

小虎完全沒心思理她,因為他好像著了魔。蘭兒住進了他的心窩,弄得他好苦。

青山老人經多識廣,早看穿了,勸小虎進城,到他爹那兒住幾天。

小虎的爹在縣文化局當干部,文化大革命開始前一個禮拜,剛當上文管所的所長。現在正“靠邊站”,不許回家,在辦公室住著。

宰只雞燉了,裝在罐里,小虎提著進了城。城里灰溜溜的,他爹耀文好端端在辦公室坐著。既沒人看,也沒人管,耀文說是“自動坐牢”,而且是“無期徒刑”,因為不知道

啥時候才讓出去。小虎覺得這也不錯,外頭亂,還不如在這兒清凈。他覺得,如果把他和蘭兒一同關在這兒,就是關上一輩子也挺好。

耀文告訴小虎,別以為沒事了,運動從文化起,最終還得回到文化。

小虎認為運動無非是爭權奪利,他爸說那是表面。文化大革命有外表的一層,還有內里的一層,最終得落實在文化上,所以愁得不行。悔不該干了文化工作,勸小虎千萬別走他的路,好好學點兒數理化。

小虎說,學校都停課了,上哪兒去學?還不如跟爺爺學點古詩詞。

耀文不以為然,說那些東西不僅沒用,還招災惹禍。

小虎下午往回走,揀小路趟水過河,兩只腳踏在水里,柔柔滑滑,讓他想起蘭兒。心里發苦,不知道該怎么辦,高低沒個解法。爺爺讓他背過的詩總冒出來:

鵝,鵝,鵝,

曲項向天歌,

白毛浮綠水,

紅掌撥清波。

以前也沒覺得有什么,自從閃閃爍爍看到蘭兒的影子,這詩就貼上了蘭兒的身。小虎奇怪,他們這地方根本就沒鵝,他只在畫上看到過一只白鵝,現在他只要想起這只鵝,身體就燥,不知道該嚎還是該哭。

小虎不是沒見過別的女人,農村遮擋不嚴,走風漏氣處多了,誰也沒像蘭兒這樣,讓他有這種感覺。什么感覺?想自己爆炸了拉倒的感覺。所以,看見啥也不順眼,平白無故氣鼓鼓的,除非見到蘭兒。

有時也恨自己沒出息,關住門對自己說,再也不見蘭兒!可一聽見蘭兒進門的動靜,心就大亂。

他捉摸不清,蘭兒對他到底怎樣?要說她幾乎天天飄飄然而來,總不至于討厭他吧?可是有一天,小虎看四下沒人,虎著膽子,摸了一下蘭兒的脖頸,蘭兒猛回頭瞪了他一眼,一下就跑出去了。小虎以為徹底得罪下蘭兒了,后悔得一天沒吃飯。

可是,第二天蘭兒又來了,好像什么事也沒發生,還是高高興興的。小虎把頭天欠下的飯加倍吃了。想到蘭兒白白的脖頸,暗自罵自己,心想再不敢了。

但午飯后,爺爺坐在躺椅上打瞌睡,小虎打著扇子,蘭兒也取了個小凳子坐到爺爺另一邊。還從他手上拿走扇子,替他給爺爺搧。這下把小虎熱得呀,簡直是汗流浹背。蘭兒輕輕給爺爺搧,不時隔過爺爺,使勁朝他搧幾下。小虎一陣透心涼快,覺得是白鵝撲翅,快樂得哆嗦,但再等就等不來了。直到爺爺睜開眼起身回屋。

爺爺回屋,蘭兒便也走了,到廚房干活。

青山老人晌飯后,會坐在院里瞇一會兒,但絕不會睡著。他還沒不精神到那種地步。他閉上眼睛想,革命,革命,好像誰沒革過?再革也擋不住生兒育女呀!到頭來還不得換一茬人!革命的勁難道比生兒育女的勁還大?

青山老人不算老,這年六十五,當年也在革命隊伍干過,不過沒上過戰場,一直在做寫寫畫畫的事。土改時因為回護過一個地主,說他家早窮了,不該斗。結果有人從那家祖墳上找到一塊碑,查到三代,說以前這家還真有過錢。

他一直沒弄明白誰在上級那兒告了他的狀,說他之所以保這個地主,是因為與地主女兒有奸情。給他的處分也有意思,嚴厲而又不狠。先是在邊區報上登了文章,大幅標題直接就是《壞蛋王文遠》,王文遠是青山參加革命后改的名。報上的標題聽說是分局首長親自定的,可被叫成了“壞蛋”,處理下來卻是“攆回敵占區”!青山弄不懂,這是咋回事?是用他資助敵人,還是讓他下地獄?總之,這個處分對敵人有利,還是對革命隊伍有利?我壞,你把我斃了呀,為啥把我趕到敵占區?就不怕我更壞?不單當壞蛋,還當上個敵人?

青山離開隊伍那天,走出七八里路,剛過了渡口,就聽對岸那女孩嗚叫:“大哥,帶上我!”

就是那“地主”的女兒,那是個野渡。女孩站在對岸又喊:“把我帶走吧!”

他上了岸,把船交給往河東去的客,那女孩又喊:“客(去)哪里都行!”

他朝對岸搖搖頭,正拔腿離開渡口上路,只聽得船上的人驚叫起來:“壞了!那女女趴黃河了!”

青山愣了。渡口的船慢悠悠地還沒到河心,對岸一個人也看不見了。那天水大,流得很快,起起伏伏,還翻著點小浪。他下到河邊,尋那女孩的影子,只感覺自己在飛快地退后,頭暈得站也站不住。閉一下眼再看,瞬間,黃河變得血紅。

青山沿著渡口來回走了幾遭,心里跳得要翻出來。他恨黃河,像恨戰爭,保衛黃河?沒見她養育過誰,倒親眼見了她吃人!在隊伍上十幾年,沒上過戰場,沒見過活人在面前死去,倒是在河邊,眼睜睜看著一個與自己有關的人從生到死而一點辦法也沒有,他看見河中間有堆河柴,快速漂下,一會兒起來,一會兒落下。他念過李白的詩,奔流到海不復回,任何力量也不能讓河水停下,這是哪家的道理?讓人看著一條命被帶走?

他罵自己稱得起“壞蛋”的稱號。因為撈不起這條命。不過,他就是沒這封號,能把這姑娘救起來,也不能帶著她走。他在家已經娶了媳婦,還有孩子。再說,真帶她走,豈不坐實了誣告?青山不是個肝火旺的人,寫寫畫畫也中規中矩,破不了規矩,冒不了險,成不了大事。哪個部門都說他是個“實在人”。

青山還是一步一回頭地離開了黃河。轉過彎看不見河了,他索性跑了起來,好像有人追趕似的。以后很久,他得了一種病,他自己說是“閉眼明”。一閉上眼就清清楚楚看見黃河上漂著的那女孩,她身邊的水打著漩兒,一團河柴挨著她,只要不趕緊睜開眼,還會看得更清楚。于是他怕睡覺。因為怕睡覺,發展到怕天黑,一到日落就渾身難受。最嚴重的時候,每到晌午就擔心,以致怔怔不能言。后來找了不少中醫,吃了好多治心腎不交,心脾兩虛的藥,足有兩三年才緩過來。

青山當初回到原籍,灰頭土臉的險些連命都不保。實實在在告訴村里人,他因為成了壞蛋,被隊伍上攆回來了。

村里人不小瞧他,一撥又一撥給他找大夫看病。

兩年后,這片敵占區也解放了,建國后他也不申訴,有戰友幫他申訴,也有上級幫忙,公家人找了他,按資格在縣上給他安排了閑職,定為行政16級干部,比縣長還高。但他堅決不去,一是灰了心,二來怕是非。怕再犯了“閉眼明”。只一心在家種地念書,培養兒子。

兒子耀文很有靈氣,村里人都說是文曲星下凡,書念得好也就罷了,還把魁星樓里的壁畫全臨了一遍,像把墻揭下來一樣,甚至更“真”。村里人看呆了。因為根本沒人指教,耀文還用泥捏出魁星樓里那些塑像,手巧得出奇!

青山托朋友讓耀文到省城上了師范,第二年就領回個女同學,青山過目,心下一驚,眉眼像那沉入黃河的女孩。問是哪里人,才知遠在湖北。但心上還覺不妥,勸得倆人好和好散,畢竟二人傷心一場,很快給耀文另訂了門親。之后,耀文進了縣文化局,第二年媳婦生下了小虎。

青山看得很清楚,這個孫子雖然不寫畫,卻也是個悶頭的文種。運動中起來造反,青山倒希望他能鍛煉一下性子,不料他的革命意志,居然衰退得這么快。

畢竟小虎已經十八了,你能擋住他發育?誰也擋不住,文化大革命也擋不住。

想到此,他就覺得那些口號全是虛的,描繪下輩子的宏圖不要緊,你不能讓這輩子的人不長大。

小虎陷于革命的搖擺性,不徹底性,意志低沉。福彥那邊壓力也輕了,加上農活也開始了,該學大寨了。老貼大字報能“達綱要”,能“過黃河”?

革命了一場,又回到地里,福彥看看周圍的山,谷里的河,一股泥土味道,熟悉得很,究竟這才是正事。再革命也得吃飯,不止自家吃飯,政府也還得朝農民要糧。于是又陷于定產量,選作物,安排進度,布置抗旱等事情。

產量要大幅提高,地畝是確定的,只能選產量高的作物。福彥覺得,世上的事都如此。晉雜5號,耐旱,長得快,產量有保證,四個月就熟。好吃不好吃,那是另說。麥子倒好,可產量不行呀。好東西總是少的,想要多,就得放棄好,容易做的,都是粗的,想要精細,做起來肯定難。

比如紅燕,那么主動地來插隊,來了又不想干活,整天和胡小可混,想多給她記點工,她又不怎么出工。總說身上不舒服,問她怎么老不舒服,她說你不知道女人嗎?

福彥還真不知道女人。除了月月,他沒接觸過別的女人,可月月從來沒不舒服,上山下河,沒她不做的。

紅燕也不和他吵,把他拉到背人墻角給他講女人的月事。把福彥鬧了個大紅臉,心想跟了胡小可,幾天就成了精,虧她不久前還唱那么好的歌。心想應該對她“再教育”,可又不好意思說。只好說,看人家別的婦女,也不是總不舒服嗎?紅燕便撒嬌,我小呀!福彥只好擺手說,你歇著吧!

胡小可嫁過來不到一年時,她男人就在水庫上被炸死了。縣里給了五千塊賠償,夠她再嫁一回,可男方家說,如果再嫁,錢就要分一半。另一方面,胡小可剛在她男人身上得到過極樂,一時舍不得離開。就一直單過。守了一年多,日子太清苦,擔水弄柴火之類,也不是她受得了的。何況,就算受得了,又有什么意思?她不時挑一副空桶,來到井臺上,坐在那兒歇緩。

她素知新來的宋老大,不止人高馬大,還通曉些小爐匠的本事,等著老大也來擔水,她就把桶放到井里,扭著身體舀來舀去,高低舀不上滿桶。老大說,桶入水的時候要趁住勁,一歪,就滿了。胡小可說,你弄一下我看看?

老大彎下腰,比劃給她看,她就靠近了,拿頭發撓得老大癢癢。老大不耐煩,給她舀了一擔水,自家擔上水就往回走。胡小可沖著老大的脊背說,好事不做到底,也不幫姐姐擔回去?老大忽悠忽悠挑著擔子,換了個肩回頭說,你家住得又不高。擔上慢慢走吧。

可巧村里的啞巴也來擔水,她便扭著身段,比劃著,希望啞巴幫她。啞巴立刻就懂了,給她擔了水。到家后,她又比劃著,啞巴看了看水甕,馬上又懂了,又去井上挑了三擔,直到水甕溢了。看著啞巴身強力壯,助人為樂,還什么也不說,胡小可實在不知道該咋謝,就在啞巴臉上親了一口。

自此,啞巴給她擔水,給她摟柴,給她擔炭,給她扛糧,日子久了,胡小可自然又有多些的回報。如果啞巴會說話,一定會說,給你當牛做馬也行!雖然沒說,胡小可早看明白了。

村里人覺得沒啥可說的,老人們說,歷來寡婦門前是非多,人家胡小可找了條是非最少的路。婆家娘家不說,這不挺合適嗎?

福彥把紅燕安排到胡小可家,當下胡小可就覺得她命里就是不缺金,遲早拿得到紅燕那筆安置費。給紅燕收拾出廂房,覺得來了紅燕,也就是吃飯多放雙筷子的事。

等到紅燕住下,才知道這女子有多麻煩。胡小可是和啞巴處慣了的,首先就覺得紅燕話太多。三天五日,就看出紅燕不過是個雛兒,想天想地還不敢言說,這般年紀的女娃,想些個什么,胡小可是雙料的過來人,當然知道得一清二楚,立刻就把那層窗戶紙捅破了,不捅也不行,不然妨礙她和啞巴過日子。

紅燕一來立刻明白了不少,二來也覺得,盡明白了些見不得人的事。究竟還有更要緊,更高遠的事要辦。一咬牙,她又來找福彥,說不能再住胡小可家了。她來這兒插隊是接受“再教育”,可胡小可怎么教育她呢?

福彥不想聽,但架不住紅燕引經據典,用上了“低級趣味”這樣的詞。福彥說,不至于吧,活人嘛,都不容易。紅燕便哭了,天天聽啞巴喘氣也就算了,就是對我,也摸摸揣揣的……我怕……

啞巴?福彥有些怒了。

不是,是胡小可。

福彥覺得,是得給紅燕另找個去處了。

還沒想好,紅彥便看著他說,就搬到你這兒。實在想不下辦法,干脆嫁給你也行!

福彥嚇得不輕,讓她好歹將就幾日,給他三天五天時間,一定想出辦法。

沒想到,紅燕很有些日子沒來鬧騰,福彥倒有點兒擔心了。

到豬圈起糞時,老大在豬圈旁邊的粉坊叫他。

抽了半袋煙,老大才想好該怎么說,先叫了聲“兄弟”,顯見得有要緊話說,福彥也多少有點兒緊張。

照說我是投你而來的,咱們宋家在這兒,滿算才十來年,沒根!這么說哇,咱倆萬一今天死下了,連個埋處也沒有!你還想讓咱的孩兒們再去討吃要飯,尋個去處?

福彥凜然一驚:老大,這話怎么講?

老大說,趕緊把那個插隊的女娃弄走,就你看不出來,那是個禍害精!誰造反都行,你我在這兒也不能造,一把火點了魁星樓的賬還沒還,再弄這么個妖精,還不知怎么給你煽風起火。

福彥看老大說得慎重,便認真解釋:老大,你還真不懂共產黨的天下,我這都是跟黨走呀,沒哪件事做得不端。我看你是得提高點覺悟,多少知道點革命道理。

老大把煙鍋一磕,咳嗽了一陣說,道理都是空的,我跟你說的是當哥的話,你就別回我同志的理了。

福彥只覺得老大確實是公認的“死皮”,“不上進”,要提高他的覺悟,比登天還難。紅燕給他說過一條毛主席語錄,“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民。”剛聽時,還覺得意外,毛主席不是最愛農民嗎?現在才感覺到毛主席的話真深刻,句句是真理。

可老大的態度讓他不得不想他說的那些話,因為老大從來沒這么認真過。

難道老大是擔心他娶了紅燕?笑話!他真是不理解革命同志的戰斗友情,用舊思想的圈圈套我們的光明磊落!

福彥越想越覺得老大的擔心太過多余,是用舊思想舊道德的尺子,衡量新思想新道德。

可紅燕這丫頭怎么這么多天不照面呀,莫非真病了?

這么想著,福彥一路走到胡小可家。

胡小可告他,紅燕已經好幾天沒回來了,到王家溝底的知青點兒去了,“人家不跟咱混了,跟北京的娃們混去了!”福彥邊走邊聽胡小可最后說了這么一句,既感到解脫,也略微有些酸溜。

等到紅燕再回來,好像變了個人,毛主席也不叫了,叫主席,每個中央領導好像都認下了一般,還一口一個“他媽的”。福彥說,你干脆調到王家溝底的知青點吧?要什么手續,我給你辦,好歹“砣砣”還在我這兒。

紅燕說,她已經去過縣知青辦了,人家說本地知青和外地知青手續不同,不給辦。“那他媽小屁官兒!”說完還加了這么一句,一臉的瞧不起。

福彥覺得紅燕變生了,認不得了。原來那個他很談得來的紅燕,好像升高了一丈,就是看他的眼神,也變得待搭不理似的。

“沒關系,”紅燕很看得開,“反正不過十來里路,那邊也有住處,我來回跑就是了。不過,宋大哥,這邊的事,記個工,分個糧啥的,還靠您照應。”

福彥開始著惱了,“你不出工,誰還給你記工?”

“遮掩唄!”紅燕的腔調讓福彥聽不懂了,覺得她好像著了魔,奇怪的是著魔著得太快,像是王家溝底有個游魂附在她身上了。

福彥突然想到老大的話,真覺得“道理”是空的,好好一個紅燕,消失了十天,回來實實在在就變成了另一個人。

走就走吧,福彥任由她出去,自己坐在炕沿上,眼睛空得聚不住個看處。

從來沒有過,村里來了個搞“外調”的,拿著介紹信,蓋著革委會的章子。路上的人讓他找劉志興,外調人員問:“是村里的負責人嗎?”

“對,是我們村敲鑼的。”外調人員是陜西人,沒聽太懂,去找劉志興。

劉志興說找我沒用,我這一輩子就管敲鑼,不是唱戲的鑼,就管支應的鑼。

你說找管事的?現在沒人管,找一個就得罪另一個,還不如抗戰時期,說好的兩面政權,到啥時候總得有人支應吧!兩頭的都找?那是叫他們來打架,根本坐球不到一起。

劉志興看明白,這人支應不走,就去找福彥。

“外調?”福彥不知是干啥的,“是不是警察?”

“不是!”劉志興說,“肯定不是抓你,看把你嚇得。”

外調人員說清來意,福彥才安靜下來,又問:“你不是警察吧?”那人說:“不是,是公社革委會派我來,我在我們那邊是個教書的。”

“你倒給我提了個醒,當外調要辦什么手續?”

那人指著介紹信上的紅章:“有這就行。”

“找二十年前失蹤的,不易!我還有十年前失蹤的,到哪兒找去?”

“你家人?”

福彥想了一下,“不算家人,算是親人吧。照你這么說,我不是也能拿個介紹信去外調?”

“當然能了,不過一般這事要跟政治有關。”

“那就完了,我那個是鬧災走散的。”

“那就先說我的事吧。”

福彥聽完就感覺麻煩,居然是個命案。這個外調的,為這事已經跑了好幾個地方,最后才查找到這兒。那二十年前的女尸,涉事者正是這個村的,雖然叫王文遠,可誰不會改名字呀!二十年前,村里在外邊干過革命的還有誰呢?

福彥趕緊跟外調的人說,你這事問我,我說不上來,我是個外來人,到這村里還不出十五年。不知根底,你還是找別人吧。

外調人員問,說一下你的意見,找誰合適?

福彥差一點就說出小虎的名字,可話到了口邊,突然想起老大的話,“咱倆萬一現在死了,連個埋處都沒有”,當著外調人員,汗都沁出來了。

——說不上該找誰?你打問的這事離我們村太遠,我看是沒影的事。

外調人員逼問,這是事關人命的大事,你怎么能肯定沒影子?我就是順著影子尋上你這個門的。

——我真是外來戶,不知道那么遠的事,你這同志的態度,好像是我殺過人?

外調人員火了:你不是村里的干部嗎,怎么能不掌握村里的情況?你的階級覺悟到哪兒去了?

福彥最火的就是別人說他不革命,覺悟低,來了這么個生人,幾句話不對付就教訓他,把他惹惱了。

——你少拿階級覺悟說我,我是地道的貧下中農,堂堂的預備黨員,我沒追問你的來處就不錯了……

福彥長這么大,有一樣沒學會,有理不會講,一著急就動感情,一動感情就掉眼淚。說到這兒,眼淚就撲簌簌流下一串,聲音也打起顫來。

那搞外調的大感奇怪:

——你這同志是咋回事?我也沒怎么你呀!

——出去!愛到哪兒打問到哪兒去!

福彥覺得話說得太軟,根本沒用,不由想起了紅燕。她要在的話,肯定能燒起一把火來,用成堆的道理,把這陜西教書人給燒出去,讓他沒話可說。

他把那人攆出門外,生火做飯,任由那人說什么,也不答話了。

一邊拉風箱一邊好像聽見紅燕在唱,“抬頭望見北斗星,心中想念……”

福彥干哭起來,氣都有些喘不上來。

他忽然意識到,這首歌能感動他,就是因為有“心中想念”這四個字。

當然想念毛主席,可毛主席是給所有人想的,只讓福彥“心中想念”的,是活活地揉他的心呀!

外調人員先還在門外磨蹭,后來聽到福彥干嚓嚓的哭聲,上氣不接下氣,好像被誰挖了祖墳似的。細想了一下剛才的對話,確認自己真沒說錯什么,于是搖了搖頭,自言自語道,這人太可疑!

之后,自顧自走了。

小虎這幾天心情極好,天新地新。就因為一件事,抱了蘭兒,蘭兒沒鬧,也沒告別人。一下子,憋了多大的愁,馬上就散了,換成了高興。一高興就往外跑,又想過問一下革命,畢竟他是“總聯”在村里的頭頭呀,問了手下,最近甚形勢?都說好像不鬧騰了,只剩下學大寨。小虎說,這不行,學大寨不就是種地嗎?有什么意思?天氣好了,找個戲班唱三天吧,也算咱“總聯”給老百姓提提氣。手下說,縣劇團掌權的是“聯總”家,不好過話。

小虎說,沒了胡屠戶,咱就不吃肉了?天下也不就只一個縣劇團。咱“總聯”下邊光宣傳隊就不止幾十家吧?

沒幾天,請來一支宣傳隊,雖然唱不了全臺本戲,但能唱幾段樣板戲,還能跳幾段歌舞,有二胡獨奏,笛子獨奏,好好歹歹能演夠兩個鐘頭。小虎說那就行了。

村里人好容易盼來了一場戲,結果是個這,當下就在臺底下起哄。劉志興說,行當都不齊,還演戲?還有人說,唱戲總要唱下個究竟吧?這是說了個甚?唱段子也行,那就唱《打金枝》,《拾玉鐲》。

小虎上了臺,說你們要的那個已經過時啦!是四舊,現在要唱的是勞動人民!

底下人轟轟然,說我們就是勞動人民,還用唱?一天到晚“受”還“受”不過來,還用看他們演?

好心給村里人辦個事,結果卻砸了鍋,小虎打發走了宣傳隊,感覺很氣惱。

不料蘭兒喜歡,說尤其喜歡那個姐姐唱的“嘎拉雅西若若”,小虎問那是啥意思?蘭兒說,這我怎么知道?就是喜歡!小虎說,改天我把那個姐姐叫來專給你唱。

蘭兒挺認真,說你認得她?讓她教給我唱也好。

小虎哪里認得那姐姐,他只想讓蘭兒高興,只想再抱抱蘭兒,而且時間長點兒。

青山老人早聽說有人外調的事,他還在村里看見那個外地人晃來晃去,宣傳隊演出的那天晚上,這外地人就在人群里探頭探腦。情緒敗壞了幾天,心想到底是禍躲不過,是福跑不了,與其憋著,倒不如主動找那個人聊聊。

中午,那人正在供銷社買餅干,青山老人走近前說,這位,不用買了,到我家,我請你。

那人回頭一愣,青山老人說,我不就是你要找的么?

那人原想繞些彎子,逐漸接近目標,但目標主動找上門來了,實在讓他意外得沒個意思。

青山老人是16級干部,不用幾句話,就把那人的來意問明白了。

“你跑這么遠來外調也不易,這樣,如果沒有政策規定,你就吃住在我家,不出兩天,我寫份材料給你就是了。”

那人這幾天光為吃住就費了不少事,忙說:“那也好,為了工作方便嘛。況且,你老人家的問題也還沒定性嘛!”

青山老人笑笑,“我有甚問題?就是沒你上門,我也還想把這事弄清楚呢!”

到第二天頭上,青山老人把寫好的材料交到那人手上。那人從頭看了一遍,連夸青山老人寫得清楚明白,還說,這樣的毛筆字已經少見了,像青山老人這樣的前輩待在鄉下,實在是耽誤了人才。

青山老人說,材料里寫的事實,并不復雜,可畢竟牽涉到一條人命。何況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年,我當然得認真對待,所以兩天所寫,字字不虛,經得起推敲。請你上交委托你來的部門。

那人看著工整的字跡,鮮紅的手印,不由起敬:大伯,你可真是光明磊落,我保證不為難你。

臨出門,那人問,你們村那個福彥是怎么回事?

青山老人聽了倒感到奇怪,你什么意思?

那人說,我敬重大伯,咱可得提高警惕,那個人不是有問題,就是腦子有病。

說罷,使勁握了握青山老人的手,告辭而去。

青山老人縱有六十年的人生經驗,也料想不到會遇上大麻煩。

不到兩個月,那邊又來人了,而且是兩個,也不是原來那人了,而是當地專政委員會的干部。

“那件事我已經寫得很清楚,再寫也還是原來那些話。”青山老人說。

“那也得再寫。態度要老實些,現在還讓你在家里寫,如果不積極配合,就請你到該去的地方!”專政人員厲聲說。

“我只是個見證人,又不是殺人犯,是我幫你們調查,你們可得弄清楚。”青山老人還想說點道理,但不讓他說了,那兩人讓他立刻就寫,他們坐等。

上回寫的那兩頁紙,青山老人是字字記得,馬上就又寫了一遍。那兩人看了,讓青山老人在涉及時間、地點的地方按了手印,臨走時又說,你好好思考,再想想還有什么沒說的,過幾天我們還來。

果然,兩天后,那兩人又來了,還要坐等老人寫,并且說以前寫的很不完整,很不清楚,交代不過去,沒有說真話。

青山老人的惡夢開始了,他一遍一遍想,一遍一遍寫,每回都按五六個紅指印,連他自己都想不到,他寫的字數日益多了,原來兩張紙,現在三張也寫不下了。

縣里的專政委員會也來配合,雖然是本地人,卻也毫不放松,還添油加醋地說,你不要再擠牙膏,想擠到什么時候?最好一下徹底交代!

青山老人暈頭轉向。終于縣里來了人,召集全村人到廟院,宣布青山老人是長期隱藏的歷史反革命分子,自即日起,對他實施群眾專政。要村里安排貧下中農和民兵輪流看守,監督他徹底交代罪行。

很晚了,福彥聽見腳步聲,以為是紅燕,進門后還就是個女的,趕緊點燈,那女的問,這么早就睡了?

福彥問,你從哪兒來?找我?

“對,你是宋隊長吧?”

“倒也是,還沒人說把我免了,坐吧。”福彥獨自并不點燈,常常也就是坐著抽煙。

那女的坐下,一看就不是本地人,而且很不高興,像是來要賬的。

“恩紅燕在你們村插隊吧?我要你把她領回去,少在我們知青點搗亂!”

這才知道她是從王家溝底來的,而且是北京學生。

福彥說:“她就該回來,跑到你們那兒住著干啥?”

“她是個賤貨!世上沒她這么賤的,要多賤有多賤!”那女的哭開了。

福彥最怕這一招,趕緊燒起火來:“我給你熬點熱水,有話好說嘛。”

女孩說,紅燕不在她們那邊住了沒幾天,就把她的男友搶走了。

“這事情我們可不好管。”福彥拉起了風箱,續上點兒細柴,把汆壺插入爐中,“她怎么和你搶?那是你們兩人的事情。”

那女孩說:“我可沒跟她搶,是她自己搶,使損招,主動和我男朋友睡到一條炕上!”

福彥聽了倒有些吃驚:“那不是亂搞男女關系嗎?”

“所以才來找您吶!順便說,這可都是恩紅燕一人搞的,沒那男的什么事。”

“這事兒一人能搞成?”福彥拔出氽壺,給那女孩倒了碗開水。

正捧上了開水,門被踹開了,紅燕披頭散發地進來,見狀大怒,一把推在那粗瓷碗上,把女孩和福彥都燙得大叫。

——好你個李小莉,半夜三更,到這兒勾搭我的男人來了!

李小莉一邊嘬著燙著的手,一邊喊:

——我和他?也不撒泡尿照照,瞧他那樣!

福彥顧不上手燙,好賴想搶那只潑翻了水的碗,但最終還是沒抓住,碗橫的向甕口砸去,咣地碎了。

福彥怕碗破碎,甚于怕和人打架,他蹲下來撿拾起碎片,對了對,根本對不起來了。扭頭看時,那兩個女娃已經撲打在地下了,李小莉騎在紅燕身上,左右開弓地搧耳光,但沒一聲清脆,因為沒一下打在臉上。

福彥使勁把大半個碗摔在地下,那兩人才停下來。

紅燕哇地大哭起來,過來抓住福彥的胳膊:“宋哥,你可得站穩立場,替我說話呀!”

幸好福彥家住的偏,要不村里人就能看不花錢的好戲了。

那李小莉奪門而走,福彥追出去說:“太黑了,我去送你!”

李小莉掏出手電筒,晃了一下福彥的臉,“謝謝好意,回去好活吧!”

紅燕在福彥家哭了大半夜,說的些情由,福彥概不愛聽。

倒是問起村里最近的事,福彥慢慢說起,紅燕聽得入了迷。

“這么說,那青山已經被揪出來了?這就是階級斗爭啊,階級斗爭真的是無處不在呀!正所謂,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

福彥說:“你不敢輕易下結論,連專政委員會的都告我,目前是懷疑。我估計,青山叔不會平白無故把人推到河里。”

“宋大哥!你這軟心腸,你這老好人!我叫你哥你可占便宜啊,我今年才十七,你不到三十吧?”

福彥低頭笑笑:“虛歲也就快了,我是臘月生的,虛上兩歲也就三十了。”

紅燕接住話頭:“老好人往往干不成好事。毛主席說,‘在階級社會中,每一個人都在一定的階級地位中生活,各種思想無不打上階級的烙印。’要不你說他好,要不你說他壞,就是不能說他不好不壞!”

“也不能這么說吧?”福彥剛開口,就被紅燕打斷了,“我引用的可是毛主席的話,這是真理!毛主席還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下邊有點背不上了,我唱給你吧?”

紅燕于是把這段語錄歌唱了一遍。

福彥就愛聽她唱,嗓子尖尖的,好像有根刺。福彥的心疲沓沓,喜歡被刺,刺疼點兒覺得舒服。

“再唱一首。”福彥說。

“什么再唱一首?現在又不是表演,我是為了告訴你,革命是什么意思。”紅燕使勁點了一下頭,“就是這樣,革命是暴動,不能那樣雅致,從容不迫,文質彬彬。”

“甚是文質彬彬?”福彥問。

“你那樣子就是。”紅燕說。

接著,紅燕做了一番分析,她問:

“你知道為什么要搞運動嗎?”

“你給我講講嘛!要我說,是為了打倒壞人,搞好生產,讓人過上好日子,不挨餓,支援亞非拉!”

紅燕認真起來:“你說對了一半都不到。我在王家溝底可是學了理論,列寧的著作《國家與革命》。列寧早就說了,國家就是個鎮壓工具,無產階級建立的國家就是專門鎮壓階級敵人的。蘇修和其他社會主義,在那兒搞生產,就是修正主義,就是投降帝國主義。”

“照這么說,生產也有錯?”福彥問。

紅燕雙眼放光,看著油燈,就和看見真理一樣:“這次理論學習太重要了,教我理論的大哥,可是和毛主席住一個院子的,在中南海,他小時候天天能見毛主席,等于是鄰家。他說,主席要建設的可不是一般的國家,吃吃喝喝的問題太好解決了。他要挑戰的是,每時每刻自發的資產階級思想。”

“甚是自發的資產階級思想?”

“剛才你說的就是。”

福彥倒吃了一驚。

“比如讓人過上好日子,這話就有問題。”

福彥更加吃驚了。

“放心吧,大哥,你這是認識問題,世上沒有脫離開階級的好日子。比如,青山每月有工資,那是他的好日子,別人沒有,談不上好日子。資產階級的好日子,就是無產階級的壞日子,這種狀況會持續到人類滅亡。”

福彥說:“那不是沒指望了嗎?”

紅燕又講起來:“所以,永遠都有階級斗爭。主席搞這場運動,就是要把祖國各地,包括咱們村,改造成階級斗爭的戰場。”

“可是,總還得種地吧?學大寨呀!”福彥還是一下解不開這道理。

紅燕問:“你以為學大寨就是學人家怎么掄鐵锨?不對!首先是學階級斗爭,沒有階級斗爭就沒有大寨這面旗。”

福彥有點開悟,不過還是問了句:“再斗爭,也得吃飯吧?”

紅燕回答:“你以為種莊稼就不存在階級和路線斗爭?怎么種?成果歸誰?都是大是大非的問題呀,同志!比如,是單干呢?還是堅持人民公社集體化制度,靠人民群眾的覺悟呢?還是靠化肥?”

福彥恍然醒悟,一下想通了幼時在老家的統購統銷,公家拿走了家里的存糧,原來是為了斗爭啊!他說:“理論真深刻!紅燕,真虧了你講,指路明燈呀!”

紅燕看了看微微發白的天,累了。自我感覺很好,于是很有把握地布置:“青山的歷史問題先查著,你就看老青山對運動的態度,你破四舊,他那個仇視的樣子,你不是告過我么?說一閉眼就夢見青山在煙火里怒視你的眼神,還說你怕那兇光。你怕什么?所以你文質彬彬,難道不是?

“你看他家小虎,對人那副傲氣,待搭不理的德性,完全沒有革命人民的感情!

“村里暗藏著這樣一個敵人是好事,不是壞事。可以教育團結貧下中農,什么地方是階級斗爭的戰場。目前,咱們村就是,咱們必須敢批判,敢斗爭,拿出大無畏的勇氣!”

“你不去王家溝底了?”福彥問。

“不去了!”紅燕揮了揮拳頭。

“那有啥明天說,我送你回胡小可家。”

“你也不看看時候?胡小可正送啞巴出門呢!”

紅燕又分析:“你不就是怕村里人看見我和你在一屋里睡嗎?怕什么呀?主席說,要通過現象看本質,本質是什么呀?階級感情,是正在研究部署工作,至于睡在哪里,不過是小事,并不重要。”

福彥有些大悟大徹:“這么分析還挺有道理。”

“好好學習辯證法吧!我的哥,瞌睡得不行了,趕緊鋪床,睡吧。”

福彥正掃炕,紅燕已經挨在炕角把被子一卷躺下。“燈吹了吧!”紅燕呼喝一聲。福彥趕緊鼓起腮一口吹熄,外邊已經微微有些發亮,全家只一床被褥,福彥便靠近爐邊蜷起身,點燃一鍋煙。

“不過來一起睡?擠擠嘛!”紅燕的聲音已經迷瞪了。

福彥把煙磕掉:“你不是嫌我文質彬彬?”

“我就是嫌你文質彬彬!”紅燕大喘了口氣,翻身睡了。

村小,人住得散,人心也散,尋常事很難捏咕,從土改到統購統銷,到大躍進,再到人民公社,發動這兒的群眾,比讓沒通電的水泵轉起來還難。

土改分地就難,高低抹不開面子,對地主恨不起來。好容易分了,沒過多久,又要送回去,搞互助組、高級社、合作化,于是更難。說不要人家的牲口吧,硬讓牽走,說是土改果實,結果牽回家還沒認下槽頭,又讓牽走!公社化后,辦食堂難,解散食堂更難,吃飯不交錢是你們公家說的,還沒吃上幾兩肉,又要解散。以后你們說甚還信?

至于全國煉鋼,這兒的人連一天也沒干,老百姓嫌上邊說話不算話,后來習慣了,政策下來先不管,等著等著,政策就變了,耗過了幾次“一陣風”,覺得有了經驗。今天西北風,明天必是東南風,而且風頭比老天爺來得快,如果聽風就動,肯定白忙一場。“四清”工作隊來了一場,不過也是走了個過場,直到他們莫名其妙走了,也沒明白他們到底要干什么。文化大革命有點兒耗不過去,福彥把魁星樓都燒了,還上山打游擊,可以為世界要天翻地覆了,結果又不準武斗了。

“生瓜圪蛋!”村里看著福彥這個一本正經的人,總這么說。

但福彥有他的用處,愛干別人不愿干的事,和公家人打交道。他覺得光榮體面,那是因為他缺這些。三十歲的人了,家也沒成。別人都在議論兒孫媳婦的事,他也得有個說的,他就說些開會、階級、達“綱要”、跨黃河、過長江、八字憲法……

村里人由他去說,人總得有個說的吧,沒有實的,只能說虛的。長了個嘴,說吧,咱聽著。人心雖散,但把青山老人當犯人一樣看住,大家是一致的:萬萬不能。

青山老人是村里的柱石,要不是有他,村里也會和其他村子一樣,顛三倒四,一團迷糊。

有人看戲《貍貓換太子》,記住了國太的一句詞:“若不是老陳琳他記得準,險些兒錯斬了那架海梁擎天柱一根。”回來學唱,村人都說,青山老人就是咱村里的“擎天柱一根”。

青山老人拿著干部的俸祿,卻不說干部的胡話。他的那點工資,是村里的銀行,誰家缺錢了,都到他家開口,沒有不準的。他家還是村里的副食收購站,誰家雞生的蛋,都直接送他家去,一律照市價收。說媳婦,送老人,兄弟分家,姑嫂不和,豎柱上梁,甚至看病拿藥,都上青山老人家。至于大事,更聽青山老人的,他能拿大主意,啥時候都穩穩當當,幾十年了,村里沒人信不過他老人家。

說青山老人年輕時候在外邊殺過人,被開除出隊伍,村里人不是信不信的問題,而是這和我們有啥關系?他們認識的青山老人是塊柱石,而不管柱石以前干過什么。何況,青山老人家世世代代就是這村里的,所有老人都知根知底。

即使是“生瓜”福彥來布置民兵站崗,也很為難,一個勁說你老人家也看見了,是縣里布置的。

青山老人說:“你覺得沒人守住,我就跑了?”

福彥不敢看老人,直說:“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把民兵撤了吧,都是壯勞力,下地干活兒去!”青山老人說,“你就在我門上上把鎖,用鐵將軍守住。”

福彥說:“也好,我叫他們買鎖去。”

青山老人說:“不用,我這兒有。小虎,去把最大的那把鎖取來!”

看著他們鎖時,青山老人說:“鎖上好,省人力,我也省心。我現在愿意被鎖,送水送飯從窗戶遞,就是上茅房得開一下。行不行?”

“當然行。要我說鎖也不用。小虎,你把鑰匙收好。”福彥忽覺滿臉通紅。他想起自己當年也在公社那間屋里,沒人發話死活不敢出來。同時,他也感覺到群眾專政的厲害,什么鎖也比不上群眾一句話。

青山老人把自己鎖進屋子,囑咐家人別打擾他。漸漸靜下心來。那女子投河的過程就幾秒鐘,沒什么可以再說的了。他這一段越想越細,連第一次見那女孩的細節都想起來了。

那姑娘叫靈芝,一雙眼睛總是緊張地直視著,來見他時帶著個小男孩,個子不及她的腰。她本不是來找他的,進門就說,要找管事的領導。青山說組長匯報工作去了,明后天才能回來。之后就逗那男孩玩兒,男孩從一進門就看見他畫的畫,此時正用小黑手指著炕沿上的一幅速寫說:“老婆婆……”靈芝一把把孩子的小手拽過去,“不敢摸,看小爪子給大哥摸臟了!”

青山說:“不怕不怕,你看我的手,比他的還臟。”

那是因為他剛用木炭條畫完那張“老婆婆”,連抹帶擦,手上全是黑灰。

“要不要叔叔也畫個你?小弟弟。”青山老人時隔半個世紀,這才想到,壞就壞在這句話上。

靈芝把弟弟抱起來,也感了興趣,問:“晌飯前能畫完嗎?”

青山年輕氣盛,說:“抱住,別動,馬上就好。”

用那根剩下的炭條和臟臟的手,三下兩下,就畫了張男孩頭像。

一直緊張的靈芝看了,立刻笑了,露出白白的牙,連說,像呢,像呢!她看著畫,青山才發現她也是個孩子,眼睛里閃著天真的光,翹翹的鼻子和略有些厚的下嘴唇,和她弟弟幾乎一模一樣。靈芝把畫鋪平在炕上,樂不可支地趴著看了一陣,站起來說:“我們回吧,明后天再來。能讓我們把這張畫拿走么?”

青山說,拿去吧!

靈芝領著弟弟,另一只手舉著那張馬糞紙,看著弟弟的頭像,頭也不回地走了。送她們出了門,青山才看見窗戶底下坐著干事小魏。

小魏說:“好熱鬧,鬧得我半天沒敢進屋。”

后來聽說靈芝的爹是地主,青山專門跑到靈芝家對面,隔著一道溝遠遠看了一回。

那叫一個寒酸,靈芝出出進進地摟柴點火,臉上全是煙灰,還不時管住弟弟,忽然里邊叫,趕緊又跑進去。

青山順便畫了張速寫,心想,哪兒有這么窮的地主?

之后聽村人說,靈芝娘早死了,爹得了癱病,她家大小事情全歸她管,可憐小小年紀,擔那么重的擔子。也真叫瓜不得圓,人不得全!

更可憐的是,這世上處處槍打出頭鳥,可這姑娘不出頭又不行,就她一個頂梁的。打這孩子主意的人太多了。她爹雖不能動,腦瓜還沒壞,讓這姑娘無論走到哪兒,都領上弟弟,多少給她保個險。據說很頂事呢!

后來審訊青山的時候,領導就是不相信他僅僅是給靈芝的弟弟畫了張速寫。

你畫的速寫呢?送給他了?不合邏輯!邊區紙張這么緊張,看你的本子,邊邊角角都利用了,你怎么舍得把一張紙送人呢?

青山老人想,這話是問到點子上了,現在浪費一張紙連眼皮也不眨,可當時紙張困難啊!為什么他當時毫不猶豫地答應把畫給她呢?

到思想深處挖一下吧,按照專政委員會的指示。青山老人鎖住門,認真回憶畫畫的那幾分鐘。他自己完全沒意識到,那個嚴肅到與年齡不適應的女孩確實讓他好奇,看到她瞬間又回到女孩,由于快樂而露出娃娃模樣的時候,他也許真的很感動,所以也許當時靈芝確實打動了他一下?青山只受過鄉土教育,在隊伍上見過知識分子,那些人才說得出愛情這個詞,而他卻一輩子也說不出口。審查他時,他用過“同情”一詞。

“你怎么會同情地主的女兒?”

“我不知道她是誰家女兒。而且,根據劃成分的政策,我認為她家算不上地主。”

青山的性子里沒太多熱情,自那時用了“同情”,到今天也仍然說“同情”。

他打心底是同情過這個女孩。她跳下河時,他只看見一條身影,倏然一躍。下邊是湍急而轟響的河流。

那一躍,他萬萬沒想到,沖向河邊時,她已經無影無蹤。能怎么樣呢,跑回去報信?他左右為難,毫無辦法。自那以后,他不大相信人的能力,而更信山河雷電的力量。青山猛然記起,他突然嚎叫起來,獨自死去活來。自那天后,青山不記得自己出聲哭過。那次痛哭,他只是對著天,對著狂奔的河,對著消失的靈芝姑娘。

在離開那個渡口前,他已經被沖刷得全身精濕,快站不住了。他拔出腿來,對天喊了句,讓我遭報應吧!

他當初跟隊伍走,更多的動力來自父親,老人是鄉下的教書先生,他堅定地說,這隊伍里有高人,拿出點兒出息,別惦記媳婦和孩子,走吧!

在隊伍上,每次唱《松花江上》時,他都默不出聲,最怕唱到最后“爹娘啊!爹娘啊!哪年哪月,才能回到我的家鄉……”光聽著,就感覺肝腸寸斷。他承認,他動搖過,原因只有一個:想家。

當然萬沒料到,最后是以處分方式回到家的。一旦回來,也就安安生生。只有他自己知道,即使活得再低調,安生自在中始終有一種不寧。那是吃人的黃河水潑進他喉嚨里的沙石,他總不能一輩子就這么堵著。

所以,那陜西來的外調人員并不讓他吃驚,某種程度上,反覺得釋然,骨鯁在喉,終于有機會能一吐為快。

他縝密地寫了那女孩投河自盡的過程,她和他說了幾句話,走了幾步路,總共多長時間,力求符合事實。

雖然想到,也許寫一次不行,卻沒料到他們竟然要他承認,他是殺人兇手。

為了澄清事實,他寫的“交代材料”才越寫越長,但越寫越長,更加重了對方的懷疑。

他把自己鎖起來,是想好好調理一下思路,對內心做一番剖白,徹底洗清事實,給冤死的靈芝,給自己,給后代,給所有人看一下自己的清白,永遠拔掉心上的塊壘。

紅燕一把取下那把門鎖,在院里對著福彥高叫:

“這樣的群眾專政,是哄鬼么?”

“那就派民兵。”福彥低聲道。

“先開批斗會!到底怎么辦?群眾說了算!”紅燕高叫。

紅燕把會場移到魁星樓的廢墟上,魁星樓被燒已經兩年了,已經成為村里最空曠的地方。

她讓青山老人站在樓座臺基上,之后鳴鑼喊人。喊了半晌,來了幾個老太太,一看青山老人站那么高,眼淚就下來了。一個個擠擠挨挨湊過去,給青山老人說好話。

直到晚飯,會還是開不起來,她問福彥:“能不能找個地方把他關起來?”

福彥說:“給你還沒找下個地方,到哪兒再尋個關人的地方?”

紅燕瞪了福彥一眼:“我有住處了,除非你反悔,總不能再讓他回家吧!”

“不讓他回,就只能讓他也住我家,我那孔寒窯就算是公產。”

“要是我說了算,就把他綁在這兒!”紅燕狠狠地盯著青山老人。接著,她朝青山老人臉上啐了口唾沫,大聲說:“滾!”

當晚,青山老人還讓小虎把他鎖起來。他躺到深夜,看著房梁,忽然徹底理解了靈芝為什么要跳下去……

那是多好的一條路!所有的路都通了,什么難處都沒了,什么解釋和表白也不需要了。還有比那條路更好的去處嗎?

青山老人忽然有些激動,房梁結結實實,就缺一根繩,他便坐起來,想只要一下地,行動起來,肯定就不會停下來。那就坐會兒吧,也不在一時。

還沒來得及點袋煙,就聽到有人敲窗框。

“誰?”

“老大。幾點啦?”

“3點。什么事?”

“聽了點事,想跟你說說。”

“說吧。”青山老人隔窗側耳聽著。

“得進去說,不用動鑰匙,我會卸門。”

“老大,你可不敢這么辦。”青山老人道。

“有甚事都推到我頭上, 我也是貧下中農。”

說罷,老大移至門前,粗大的手伸進門縫來,將一扇門提起來,斜移了寸許,錯過門坎,再向下一卸,一扇門上下插頭就都從銷子中出來。他將門板放在另一扇門上,閃身進來。

看到老大詭詭秘秘進來,青山老人也放下了火柴,“就黑著說吧,省得麻煩。”

老大于是告訴青山老人,他前一段到陜西“察訪”了一番,就是青山老人當年搞土改的那個村,搞清了鬧出這場調查的因由。

那邊“一打三反”,抓了個老漢,有人檢舉他當年殺過人,原因是逼婚不成。殺的就是檢舉人的姐姐,這才查了一氣,黃河上每年漂下的浮尸多得很,沒個查處。后來檢舉人也被抓了,說是“清隊”時漏網的壞人,事情也就沒人問了。

前些天,他親耳聽道上的朋友說,“一打三反”結束了,便趕緊往回跑。

“你咋去的陜西?”青山大感奇怪。

“大哥你不知道,我身上有門手藝,會補鍋碗瓢盆。這手藝能帶我走遍天下。”

“知道你邪門歪道多,還真不知道有這手藝。”

“凡手藝,技術只占少一半,多一半得靠臉皮,臉皮得厚。還要吃得了苦,像我兄弟那號人,肯定弄不成。”

老大接著說:“這一行屬于投機倒把,家家的鍋碗瓢盆得補,可干部們看見你就往遠里攆。你得不在乎攆,像條野狗來來回回,夾著尾巴竄,為一口食嘛!青山大哥,我從來就想不明白,其實人掙口飯吃根本不難,難在總不讓你掙。”

青山把自己的煙袋遞給老大:“抽袋煙吧。你看你,為我的事跑那么遠,讓我咋說好呢!”

“哎!你不知道,我反正得出去,我家就我一個勞力,靠村里分的,能管幾張嘴?年年得出去投機倒把。”

“就憑補鍋碗瓢盆?”青山老人問。

“那哪兒夠,出村時還得帶上些貨。”

“咱這兒有啥的貨?老大你不至于胡來吧?”

“咋叫胡來?”老大把眼睛一瞪,“溝里那些野核桃、圪針酸棗,誰也不當回事呀,無主的貨拿出去都能賣。哪怕就是院里磚縫里的草,誰知道它叫個車前子,山里有野茯苓、茵陳蒿,長在那兒也沒人問,送到藥店人家卻收購。細細看,處處是活路。”

“人說你邪門歪道多,其實是個有心人。”青山老人佩服起來。

“心到沒有,能受苦,愛交朋友,鼻子下邊長著嘴,不光是問走的路,更能問出活的路。年年五黃六月,就得出門,習慣了。憋在這村里,就算受死了,能掙下個甚?活路活路,活著就得有路,我不明白,也不想問,凡是活人的路,都叫邪門歪道?我不偷不搶,他家的鍋碗也不是我弄破的,我給人家補上,人家給上幾分錢,對誰都好,非說是投機倒把。隨他們說吧,不瞞老哥你,我可不光是補個鍋碗瓢盆,每年還出去倒販點東西,朋友多了!大地方咱不去,南方有花,北方沒有,北方林子里的鳥,南方沒有,販上一把,也有些收入。通是辛苦血汗錢,沒辦法!家里有人要吃要穿,蘭兒我看就快進你家了,還有兩個閨女,加上尋不見的老婆,都得支應呀!

“今年出去,我就想干脆過黃河,去陜西。到不只為察訪事由,那邊也有不少朋友,一同要去新疆販些孜然,走前想,咱就不能也當個辦‘外調’的?他們能問,咱就不能問?這年頭,誰問誰兇,咱也嚇唬嚇唬他們,讓他們別再來。”說著,掏出一張信紙,“這不是,走前,偷偷從我兄弟那兒蓋了隊里的章,陜西那個‘外調’信咋寫的,我也咋寫,只把外調人換成我的名字就是了。”

“老大,你這可是冒用公章,犯法呀!”青山老人壓低聲音說。

“對!對!反正我也沒掏出來用,信紙是我買的,咱現在就燒了。”

眼看天快亮了,老大臨出門說:“大哥,這股風快刮過去了,千萬不用作難。”然后把門又安好,悄悄走了。

老大一頓胡說八道,讓青山老人心眼活了。世界大了,坎多下了,咱每月有工資,根本無法體會老大的日子。他知道,村里年終分紅的那點錢,剛夠稱點鹽,尋常人家醋也打不起,丁點收入沒有的日子,人家還過著。老大說得對,活路得仔細看。好像沒有了,再細看,卻清楚地在那兒擺著。況且,老大還帶來有利的消息,“看來這陣風又快過去了!”

青山老人又回到炕上,忽地想到要不是老大來,自己現在也許掛在梁上了!

因為青山老人的事,小虎消沉了,“聯總”這一派在村里也消沉了。只剩下福彥一派,可失去對立面,也消沉了。

蘭兒還是天天來,她覺得青山老人就是她親爺爺。她已經習慣了這戶人家,小虎認真地說:“我會娶你。”她也不答,只顧進進出出地做事,沒個閑下來的時候。

來來回回間,很自然的,蘭兒懷上了小虎的孩子。蘭兒告訴小虎的時候,已經四個多月了。小虎既驚且喜,可沒過門就有這事,他實在沒膽子往外說。

胎兒不管合不合規矩,總在生長,不能憋著不長。到最后,小虎給爺爺送飯的時候,捧上飯去,“撲通”一下跪下了。

青山老人嚇了一大跳。

小虎吞吞吐吐把原委說了。

沒想到,青山老人聽后說:“大好事一樁啊,趕緊給爺爺拿瓶酒來,炒個香椿雞蛋,昨天我聞見香椿味兒了!真是,快請蘭兒爹過來!我倆結親,得喝!下午進城去,把你爹叫回來!一天到晚自己關自己,人家都忘了,自己太當真!讓他回來,盡快!”

青山老人把小虎指使得團團轉,送來的飯也不吃了。想想他罵兒子的話,自己關自己,再看看自家的房門,不由搖了搖頭。真要抓,在哪兒不是抓?

蘭兒從窗口遞進酒和菜,青山老人說:“蘭兒,開門,送進來!”

蘭兒小心翼翼開了門鎖,青山老人像看到一道燦爛的陽光,和著一團香氣撲進這鎖了近半年的房子。蘭兒將酒菜端上,擺好了炕桌。提著托盤,面對老人站了一會兒,轉身要走時,青山老人喊了聲:“蘭兒!”蘭兒又轉過身,青山老人卻說,“去吧!讓你媽再炒兩個菜,等你爹來。”

過了一會兒,小虎跑來說:“蘭兒家爸不在,問誰誰都沒見,說有好幾天沒看見他了。”

“我約摸知道他在哪兒。那就算了,叫你媽和蘭兒都來,一塊兒吃!”

青山在飯桌上宣布,從現在起,蘭兒就是自家人,下午就到公社辦結婚證。明天把小虎舅舅叫來,請一桌飯,這婚就算是結了。

兒媳說:“就這么簡單?”

青山老人哈哈一笑:“感謝移風易俗呀!當然簡單,難道還用媒證不成?”

兒媳問:“不怕村里人說?”

青山老人說:“不怕!被群眾專政過,還有什么怕的?既然是天羅地網,鎖不鎖都在網里,誰愛說就去說!”

臨了,青山老人對蘭兒說:“蘭兒,只是對你不起了,這么急急忙忙。不過,趕上這時候,不急也沒法坐花轎呀!以后日子很長,進了咱家門,爺爺保證,誰也不能虧待你。”

晚飯后,耀文被小虎叫回來了,青山父子喝了酒,耀文雖然覺得事情辦得太急,可也沒什么好辦法。酒喝了半瓶,耀文等家人收拾了桌子,悄聲對青山老人說,要跟你老人家說件親生父子間也不敢說的事。于是便將他聽來的林彪事件跟老人講了一遍。青山老人聽完,只說趕緊辦喜事!

鄉下人當時一般不辦結婚證,但小虎得辦,因為是爺爺交辦的事。并且特意說,這是新事新辦的關鍵,誰也說不下長短。但到了福彥那兒就遇了麻煩,因為公社還要隊里先蓋章。

福彥很意外,加上小虎態度也不好,便遲疑了半天,說你要娶我侄女?

小虎這才意識到,福彥可不就是蘭兒的親叔嗎?于是趕緊叫了一聲“叔”,以前的叫法是“狗日的”,反差太大。

“我哥同意了?”福彥嚴肅地問。

“沒尋見蘭兒家爹。”小虎眼又一翻。

福彥把頭一抬,說:“那我現在可是女方家長。”

小虎有些上火,可還是按照爺爺教的話說:“是。可結婚究竟是我倆人的事……”

“那倒也是。那你把我侄女也叫來!”

這可叫小虎為難了,蘭兒從來就不見人,何況現在肚子已顯眼,但是沒辦法,這個親叔要堅持,只好回去叫。

回到家,小虎對青山老人說了,老人說這是明著刁難,小虎說那咱還非領這證證不可?

老人說:“非領不可。好好給蘭兒說,去一趟。”

蘭兒臉上掛不住,說什么也不去,直到青山老人親自來勸,才換了身衣服去了。

這回不僅是福彥,紅燕和他一塊兒等在那里。小虎遠遠看了,心想:等老子過了這道關,非把你這鬼門關砸了不可!

低頭進去,扯扯蘭兒的衣襟:“叫叔!”

蘭兒悄聲叫道:“叔!”

福彥道:“罷了!你愿意嫁給這個小虎?”

蘭兒輕輕點頭。

福彥說:“不是被逼得吧?”

小虎火了,一把就拍在桌子上。

蘭兒嚇得哭起來。

“你看你看,我就看出不對。這章子,我這兒不能蓋。”

小虎大喊道:“你欺人太甚!”

紅燕便在一旁冷笑:“一場騙婚的好戲!”

小虎說:“有你什么事?”

“是你把人家女孩肚子搞大了,這事的本質是流氓罪!”紅燕厲聲喊。

小虎最怕揭穿的就是這一層,一把就掀翻了桌子。

“怎么?你還要打我?別忘了,你可是專政對象的子弟!”

蘭兒羞得無處藏身,轉身跑了。

小虎壓壓火,對福彥道:“叔!這章子你到底蓋還是不蓋?”

福彥也不想把事搞大,可也不好一下轉彎,便說:“把情況弄清再蓋。”

青山老人也氣得非同小可,原想盡快辦妥孫子的婚事,誰料福彥添亂,后邊還有個紅燕,豈不是越抹越黑?讓人家蘭兒的臉往哪兒放?可也只能咽下這口氣,無論如何,天下也好,國家也罷,現在村里,福彥就是國家,就是天下。

這一日,忽聽車響,村里就像來了個怪物,孩子們上前把汽車圍住,看看摸摸。車上下來的干部,直奔青山老人家,原來是新上任的縣領導,來看望青山老人。

領導是老人的戰友,剛從牛棚放出來,來本縣當副手。領導說,聽說你被自己關了?笑話!你的問題,純屬無中生有,案子撤了,結論早有了,在自家住牛棚,發生在當代的畫地為牢,也算奇事!真好似蘇武留胡,山高水遠,成了不知魏晉的武陵人家了!二人縱談契闊一番,說幸虧粉碎了林彪集團,總算有了今天。

老戰友走后,青山老人決定按鄉俗給小虎和蘭兒辦婚事,搭了喜棚,立了鍋灶,開流水席,請吹鼓手,又請人唱了一晚上,包括蘭兒喜歡的那個唱“嘎拉雅西若若”的姐姐。

老大也回來了,青山老人問:“又去干老本行了?”

老大說是,便把青山老人叫到一邊,講他的道聽途說,說他到了省城的新華書店,林的像確實沒了。可見奸臣已除,日子應該快好了。

村里就一個插隊學生,上邊來了通知,讓貧下中農推薦工農兵上大學,福彥當然就給紅燕自己寫的推薦信上蓋了章。蓋完后跟紅燕說,干脆你把這“砣砣”拿走吧,我嫌它麻煩。紅燕說收著吧,有用。況且我馬上遠走高飛了,拿它做什么?

青山老人家紅紅火火辦婚禮,他倆卻沒去。紅燕又引經據典了一番,意思是他們的開心之日,就是我們的窩火之時。但她保證,他們是外強中干,是最后掙扎。所以最終窩火的肯定是他們,而我們會獲得勝利,因為是歷史的必然。

福彥說反正你要上大學去,我可這輩子就在村里,你和我情況不一樣。

“你這個同志,就是不會在困難的時候看到光明,從來就這樣。”

“那你再給咱唱唱歌吧,好鼓鼓勁。”福彥覺得自己怪慘的。

“算了吧!現在的新歌越來越軟了,越來越不鼓勁了,全是什么山也樂,水也樂,沒真感情。”

就在他倆聊到天色將晚,忽聽窗框上一聲響,抬頭看時,卻見一塊大石頭扔了進來。

“誰?”福彥沖出去大喊一聲。

頓時,石塊從四面八方一起扔來,紅燕毫發無損,福彥的雙腿卻被砸得血肉模糊。

紅燕趕緊去找劉志興,老劉又找來幾個村民,抬了擔架,就往城里跑。幸好月光通明,路還好走。

眼看縣城在望,經過一條小河時,福彥喊渴。紅燕說,馬上就到醫院了,堅持一下。

福彥睜眼看了一番,說沒事,能堅持,就是嘴干得不行,給我弄口水喝。

紅燕讓劉志興解下酒壺,到河邊盛了半壺水。福彥半坐起來,歪著身體側躺在紅燕身上,紅燕用臂扶了福彥。福彥一口氣將水灌下,說再來些。劉志興接過壺再去灌水,福彥仰頭看天,一輪明月正在頭頂。他看著月亮,聲音越來越低:“月………甜……你……叫我同誰說擱……”

待劉志興拿著水壺過來,福彥已歪在那里,嘴都張不開了。眾人慌了,抬起擔架向縣醫院跑去。到醫院走廊,脈搏呼吸俱無,血壓降為零,人早完了。

居然死了?

紅燕和劉志興趕緊拿了醫院的單子到專政委員會報案。

專政委員會認定這是一起重案,紅燕喊著,最大的嫌疑是青山家的小虎,就是他找人干的!你們得連夜去抓,要不就跑了!吼喊了一氣,披頭散發,劉志興覺得這女人瘋了。回村路上,紅燕的神情和呼氣聲,把劉志興嚇得不輕。到了河邊,紅燕說她也要喝水,劉志興拿出酒壺,她用力推開說不用了,便趴在河邊,半個身子貼著河水,就像是想跟著河水流走。

劉志興看著害怕,過去拉紅燕:“夠了夠了,看嗆著!”紅燕說:“我要看這水有沒有毒?”老劉腿肚子都嚇轉了筋,有些發軟:“河怎么能有毒?要有,也是我這壺。”紅燕說:“對呀,給我!我要拿去化驗!”劉志興嚇得趕緊把用了三十年的酒壺給了她。

好歹到了岔路口,紅燕說她今晚到王家溝底,不回村了。老劉也沒說送,月光很亮,看著紅燕飄飄乎乎走遠,竟是一條灰白透明的影子,幾步要化成一股煙。

消息傳回村里,所有人大吃一驚。

想“收拾”一下福彥,村里人都知道,早在他一把火燒了魁星樓后,就有人張羅這事。之后福彥帶槍上山,又和紅燕不清不楚攪在一孔窯里,讓人攢了一腔邪火,想教訓一下這狗日的。老大也知道,成天見人就作揖,看我面上,看我面上!

小虎也知道有這么股火氣,在暗中越燒越旺,但他自己意志消沉,小兄弟們說起來,他總說不要急,不要急,惡有惡報。

動手的那天,真正的組織者確實不知是誰,但幾乎家家都知道了:“晚飯后動手,石塊,土坷垃。只許打腿,不許動棍。”

青山老人睡到半夜,感覺心亂如麻,起來看時,先看到小虎房子里亮著燈,抬起自己的木窗往山下看,層層疊疊,各家各戶竟大半亮起了燈。

“這是咋了?”他自言自語,感覺不正常,趕緊把燈點起,小虎們就先先后后擠進門來。

青山老人聽后,只覺胸腔一陣巨痛,臉色煞白,眾人趕緊扶他躺下。老人叫了小虎到身邊,只說:“護好你媳婦,這下可不會太平啦!”說完便緊閉雙眼,小虎趕緊去叫赤腳醫生夢奇。

夢奇翻了幾遍《赤腳醫生手冊》,也讓小虎看了,認定青山老人不是心絞痛,而是胃痙攣。扎上針,又打了阿托品。夢奇拿著書翻來翻去,說:“他們不該給福彥喝水。這里寫了,開放性出血后,絕對不能大量飲水。”

沒等到天亮,夢奇便派上了另一用場,蘭兒肚子疼得厲害,查書一看,明顯是宮縮。趕緊找了幾個婦女幫忙,天大亮時,死去活來的蘭兒,終于生下個男孩,一稱還不到三斤。大家都說七活八不活,既已七個多月,肯定沒問題。

小虎眼都熬紅了,待到母子平安,他自己也昏睡過去了。

忽聽炸雷般響,睜眼看時,三個穿藍警服的,厲聲喊他起來。來不及說任何話,雙手就被反擰過去,身子被往下一摁,警察膝蓋頂住他的脊背,三八兩下就被綁了。他說讓他看一下老婆孩子,不行!說了不行,還把他反剪的胳膊使勁向上抬一下,每抬一下,感覺肘關節就斷一回,趕緊貓倒腰,跟著警察上了吉普車。

幾乎一夜沒睡的村里人,一下又炸了,醒著的,半睡的,全都起來去堵汽車。

被圍的車上下來三個警察,照人就打,繩子悠得劈啪響,青山老人讓夢奇趕緊把大家勸回來。不料,斜刺里突然沖來了宋老大,他沖警察吼道,抓錯人了,要抓抓我,我是主犯!

大家一愣,警察倒也不客氣,一繩子把老大也綁了。老大一個勁叫著:“我一人干的,把那后生放了!”

警察哪里肯聽,趁大伙反應不及,那汽車轟然開動,蕩起一團黃土,拖著黃塵遠去了。

青山老人站在家門口問:“小虎走時,看見他兒子沒?”

大伙說沒來得及。

老人獨自喃喃:“耀文,小虎,這名兒都起錯了,既不能圖光耀,也不能圖虎氣,只圖太平吧!”

有人聽明白了,趕緊到蘭兒那兒說,老爺子給重孫子起下名了,叫太平。

蘭兒便拍拍孩子:“太平,太平,好好睡。”

村里到處亂七八糟,福彥的尸首也運回來了,村里人堵得不讓進村,只讓在村口搭了個靈堂。青山老人把老大的兩個女兒,榮兒和英兒接到家里,蘭兒誰也不理,天天一心看著她的太平。奶水不夠就喂米湯,要說話就只說“太平,太平”,也不問小虎哪兒去了。

幾天后的一大早,聽見太平哭,不聽蘭兒哄,小虎媽推門進去,只見太平被放在窗戶下的桌子上,蘭兒歪在炕邊。一試鼻息,已經氣若游絲。他趕緊把孩子抱出來,開窗開門,知道是中了煤氣。

青山老人也慌得趕緊叫人,將一包人民幣遞到一人手上:

“趕緊送縣醫院,縣不行到市,市不行到省,省不行進京!”

眾人抬著蘭兒前腳走,后腳青山老人就穿戴一新出了村。他什么也顧不上了,進城去找那些新上任的官,哪怕他是管生產的,管水利的,請他們去求警察。

“你們都是有面子的呀!去求求他們!就是綁著,也讓他回家看一眼吧,不會超過十分鐘!然后你們把他殺了,剮了,都行!”

青山老人在幾個復出的老戰友面前央告著,幾次要跪倒在地。

之后他又奔到文管所,叫了耀文,找到修廟的師傅老段。求段師傅,盡他所能,趕快給挑一副好“材”。段師傅問:“誰用?”青山老人略說一二,說至少得沖一沖。耀文說:“爹,不至于吧……”青山老人厲聲說:“至于!”

段師傅說:“巧了,城南周老漢家老娘,八十五了,早備了一副好材,楸木板,上好的料,我親自做的。怪的是刷了朱紅漆。那老人是南方不知甚地方人,要的就是那個樣。”

“不急用吧?”青山老人問。

“不急,老太太沒病沒災,現在還干活,掃院做飯,沒她干不了的。”

“不拘多少錢,段師傅,你把這副材求來,我先謝過。”說罷掏出一疊錢,塞給老段。

老段自是不收:“救人莫過于救急,做這等事,還敢求回報?況且我和耀文像兄弟一樣,放心!下午就抬到你村里去。”

辦罷這幾樁事,青山老人就拉著兒子耀文回村,但跑來跑去的,腿軟得走不動了,后一半路是耀文背回來的。

村口是福彥的靈堂,一個人也沒有,一具黑漆漆的棺材安放在一堆柏枝中間。青山老人趴在耀文背上說,太冷清了!他還想說點什么,抬頭看到人們往村里跑。

老遠就看見村里人聚在一起,青山老人心下一涼。

蘭兒已經被抬回來了,縣醫院確認已經死亡。

院墻外,人越圍越多,聽不到一點聲音,青山老人看見誰都像游魂一般飄動,連腳步聲都聽不見。他從耀文背上下來,晃晃悠悠進了自己那間房,想讓人再把他鎖上。

段師傅行動很快,趕上了及時入斂。朱紅棺材支架起來,也不知誰說了句“這就叫紅棺葬”,仔細聽人們嗡嗡然的聲音,都是紅棺葬、紅棺葬、紅棺葬…………

大冬天的,偏偏今天落日紅紅地不肯下山,恰在此時,小虎一路狂奔而來,哭喊著進了家門。送他回來的林業局劉副局長晚了他半小時,老戰友告訴青山老人說,小虎其實早沒事了,那個宋老大一口全部承認了自己是殺人的組織者,與小虎全無關系。可警察就是不早早放人。今天,縣里的頭面人物都去了,才給了個臺階,把人放了。

小虎鬧騰著要開棺,要看他的媳婦,青山老人嘆口氣:“給他打開。”

蘭兒身穿白底藍花衣,和睡著了一般。小虎盯住看了好久,便趴在棺前慟哭不已。一個剛滿二十的小伙子的哭聲,引爆了全院圍觀的人,認識的不認識的,年輕的年老的都哭起來。聲音越來越大,如同開閘洪濤,如庫堤崩垮,淹沒了天地。

青山老人走進小虎的房門,正好看到榮兒和英兒給太平換剛縫的小孝袍。

一直到蘭兒入土,小虎還是想不清楚蘭兒的模樣。蘭兒活了十八年,沒照過一張相,他和蘭兒相處了不到三年,要么是用眼睛余光斜看,要么是沖沖動動的,從沒有認真仔細看過他愛入骨髓的蘭兒。他變得顛三倒四,覺得不是蘭兒死了,是他和蘭兒共有的時間裂了縫,蘭兒掉進去了。蘭兒躺在大紅的棺木里,讓他很奇怪,很難理解,只是像在遙遠的夢里見過。怎么真有這么具紅棺?他又放聲哭了,紅棺也是棺呀,蘭兒怎么會躺進棺里呢?人們說他魔怔了,四五個后生才把他架走。

出殯要在天剛亮就摔老盆,榮兒英兒抱著太平,旁人幫著把盆一摔,抬棺的聽見后,便快步就走。那天太陽出得早,大如輪盤,紅棺閃著紅光,一路出村,青山老人立在門口,看著一閃一閃的紅光,走下山坡,跨過小河,成了一個紅點,隱入對岸林中。太陽升高了,把全村照得血紅,像著了火。青山老人頭一暈,像又看見那條變紅的大河,嗓子一抽哭了出來。聲音枯澀,時斷時續……

榮兒和英兒天天抱著太平,躲躲閃閃的,巴不得隱沒在誰也看不見的地方。

青山老人讓小虎把這姐妹倆叫到他房里,看著兩姐妹嚇得如兩個要被宰的兔子,說:“以后你倆就吃住在這兒,啥也別愁,咱是親戚,不是外人,咱們一塊兒把太平帶大。”

兩姐妹點點頭。

青山老人又說:“我是你們的親爺爺,小虎是你們親哥。你們的爹,我會關照。”

老人囑咐小虎,這輩子都要好生照顧這兩個妹妹,最后嘆口氣道:“老大怕是難回來了!”

出人意料的是,胡小可出面把福彥的喪事辦了。找了塊義地,求告了幾個人,出頭露面一番。胡小可求告人時一直說,我跟福彥非親非故,他是隊長,也沒幫過我什么,也沒找過我麻煩。他一個外地人,無親無故挺可憐的,好歹讓他入土吧!

福彥發喪的那天,從王家溝底來了一伙北京知青,有心人仔細辨認,那個紅燕沒在里邊。這伙知青有男有女,帶來一面紅旗,說是受紅燕所托,要用這面紅旗包裹了福彥的棺材,因為福彥是為捍衛紅色江山犧牲的。大家說,人都死了,包就包吧,于是將紅旗鋪展在黑漆棺材上邊。知青們肅然起敬,填土前還脫帽致敬,很像那么回事情。

問起紅燕來,他們說紅燕住進省城醫院了。因為受了嚴重刺激,人們是在樹梢上把她解救下來的,從出事那天起,她的腳一直不敢踩在地上。

小虎時時進城打聽,終于得了信,老大被判了死刑,已被押解到省城,在那兒集中宣判之后槍斃。

青山老人對小虎說:“你盡快去省里探監,他是你丈人,替大家擔了罪責。要我說,他是個義士。”

小虎走前,青山老人買了好煙好酒,村里人也送了不少禮品。胡小可又站出來,說是給老大做了壽衣,里外全齊。“老大身量和我家啞巴一樣,我是比著啞巴做的,肯定合身。鞋做大了些,太緊了不好……唉!說起來,過去我也不太待見這個賴皮……”說著就哭起來。大家都記得,從那天起,啞巴成了“她家的”,算過了明路。

小虎去了幾天,寫回信來說,已經探過監了,該說的該送的。都說了送了,他丈人很高興。讓爺爺放心,母親和妹妹放心,全村人放心。只是家里再寄些錢去,他還須住在旅店等著收尸,到時置辦棺木雇輛騾馬車,把岳父大人運回來。至于何時槍斃,現在還不清楚。

青山老人寄了錢,寫信囑咐安心等待,多長時間都行,越久越好。

如此等了小半年,都換季了,人們才見小虎光著膀子,和著一掛馬車回來。臟兮兮的一身冬裝,塞在老大棺木的邊上。外鄉的棺木與本地不同,漆成了棗紅,老大死在外鄉,照例停靈于村外。大家又起了靈堂,盡管不聲張,還是停了多久祭奠了多久。

小虎和榮兒英兒全身重孝,一連數日抱著太平立于靈前……

那年是辛亥,村子從沒出過這么多的稀罕,歲尾時分,青山老人請全村上六十的老人同聚到廟院,悄悄祭了一回祖先。

廟院里大殿早空了,神主牌位被藏起來,轉來轉去,已經弄不清流落到哪兒去了。如今,正殿里放著一架隊里的扇車還有些犁耬耙磨。

外邊下著雪,公社要求過革命化春節,村里沒人貼對聯,一絲紅也不見,地里沒活兒,就都去拾糞。小半天不到,就沒可拾的了。

廟院里人越聚越多,青山老人對大家說,不管咋說,今天是新年,去年是我這輩子從沒見過的一年,很革命。合上了辛亥的年份,大事多,今天的活兒也干罷了,我就盼來年平靜。我已跟不上時代,不管說的對不對,就在這廟里說上一句,咱都把去年忘了吧!

這話對,大伙全記住了。誰都覺得不堪回首,都希望快輪過去,有個安生日子。

宋家兄弟沒了,現在村里只一姓一宗了,即使再有點兄弟鬩墻,也無非姑嫂不和之類的事。這個好說,世代如此。

但以后的多年,先后來過三個女人,像是來故意挑開辛亥這年刻在村人心里的傷疤的。每隔幾年來一個,像提醒村人,不能忘記那一年。

第一個來的,是林縣的月大嫂。她到福彥墳上枯坐了一整天,不吃不喝,不說也不哭。又給宋老大掃了墓,給了兩個侄女一盒點心。第二天,央人起出福彥的棺木,那包裹的紅旗連碎屑也不剩了。她撿拾了骨殖,卷在行李中,背上走了。

村人不敢多問,人走了才議論起來,劉志興說,這女人說,這輩子沒當上福彥家婆姨。我勸她想開些,她笑著對我說沒事,遲早有天要當的。

第二個來的,是說話難懂的老大媳婦,不但話不好懂,連穿戴也怪,大冬天套著條裙子。有個后生陪著她,叫她姨母。

一來就直奔她原來的家,窯早已剩下個黑窟窿,村里孩子都不敢到附近玩兒,門口的野草有半人高。倒是破門上掛著原先鎖過青山老人的那把老銹鎖。青山老人聞訊后,趕緊叫小虎去請。來家后見過眾人,和榮兒英兒小太平在一屋坐坐,抱抱孩子。

吃罷飯就堅決要走,回那已成黑窟隆的窯里。

開了黑隆的門,老大媳婦進去東看西看,從被灰埋了的炕上,抽出一卷被褥,讓小虎和英兒好好拿出去掃曬上。正曬著,又送出一大一小兩只笨碗,加一雙自家削的,不一般長的筷子,對二人說也曬起,這些我要帶走。

窯里再什么也沒有了。老大媳婦對小虎和那同來的后生說,把炕的灶扒了!二人找來鐵锨,三下兩下把炕拆了。老大媳婦巡視一番,用锨柄在灶膛靠墻角處搗了幾下,露出一個洞來,伸手從里邊取出個陶土罐,罐口用粗鐵絲勒著個倒插的小秤砣。幾個人死活打不開,老大媳婦說,把它摔了噻!

罐里插著個油紙包,包里是個鋁飯盒,盒里滿滿裝的是錢。

幾個人分堆數,總共是一千六百二十元三角八分。有鋼毛票,有一元兩元的,也有五元的和“大團結”。

第二天,全村都知道了,因為供銷社社長老侯幾乎瘋了!

老侯干了半輩子供銷社,沒見過這樣的買賣,上來就汾酒和金紙牡丹煙。售貨員跑到他家,大老遠把他叫來,他便沖老大媳婦吼喊道,你買這么些東西做甚?反了天啦?想拆我們的臺?破壞集體經濟?你咋這來有錢?咋不把這些洗臉盆和暖壺也買下?咋回事?這是咋回事嘛!

老大媳婦說,我給你錢,你給我貨噻!

老侯一疊連聲說,這得報官,這得報官,你是干甚的,從哪兒來的?

旁人這才知道,老侯好歹是外來的公家人,還認不得老大媳婦,趕緊告他端底。老侯這才知道,買這么些東西,就是為了祭掃。于是對老大媳婦說,上供獻也用不著買這么些東西呀,你男人又不是董存瑞黃繼光?即便是,也不用這么些呀!別說已經死了,就是活著,你把他賣了,也值不了這么些呀!你知道一瓶汾酒多少錢?兩塊六!牡丹煙多少錢?一盒就五毛一!縣里領導也用不起,你就跑遍全縣,也找不見一個人抽四毛以上紙煙的。

老大媳婦說,我的錢,我愿意,求你賣我噻!

直鬧到青山老人出面,和老侯到里邊談了好久,老侯才同意盡力滿足她。但她要的東西供銷社沒有,最多賣給她十斤一塊錢一斤的白酒,還得她拿上個壇子來打。供銷社最好的煙,也有五毛以上的,只有“三門峽”。而且只有五條,看青山老人份上也可以都賣給她。

頭天晚上,青山老人知道老大媳婦要這么干時也很吃驚,說祭掃全在心意,你可不能把老大給你的活命錢,就這么花掉。他多年辛苦掙這么多,是留給你們活命的呀!

老大媳婦說,以前,他在炕邊上鬧那個洞洞,告我要存錢,我還不信,他真存那么多,我一輩子也用不完。那是他的血汗,我必須把一半的錢花給他,報答他!花不到,我這顆心就合不攏來。

青山老人說,人死如燈滅,他九泉之下只在乎你的心意。

老大媳婦說,你老人家不知道,他多想喝點汾酒,抽幾根好煙,跟我念叨,世上的酒,汾酒最香,煙是牡丹最好。可他沒喝過。也沒抽過,我要給他喝,給他抽,給他喝夠,抽夠!

青山老人又勸:入土的人,擺個貢獻也就是了。

老大媳婦說:你是不信他能喝到?我信!

青山老人知道這女人心思和常人不同,也就不再說什么。

老大媳婦讓小虎和那后生一同把煙酒拉上了墳,之后讓榮兒英兒一起,幫著開壇子,灑酒,圍著看的也加入進來,多數人和老大一樣,沒喝過這么好的酒,沒抽過這么好的煙,卻沒人偷嘗一口,幾壇上好的白酒,清清亮亮倒在老大的墳頭。老大媳婦和全家人一起拆包點煙,一根一根倒插在老大墳上。

折騰了一天,所有人點煙點的嘴唇都腫了,老大的墳包藍煙升騰,香氣撲鼻,數日不散。

第二天,老大媳婦來看蘭兒的墳。誰也沒想到,她在那兒火氣沖天,沖著墳說:

娃兒,你這是做啥子嘛?想要我的命么?想擰斷我的腸么?好顛倒,要我來為你披麻戴孝噻?也算!好好在這兒陪你爸爸,像過去一樣,給他做飯吃,我已經送上他喜歡的東西了……要不是想,你爸爸有你伺候,我也就一頭撞死在這里了,反正心肝這已經碎成好幾段,這輩子是合不起嘍!

臨走前,她對青山老人說:我想把幺妹帶回去。兩個姐妹互相看看,眼淚都下來了。老大媳婦看到,連說,算了算了!她站起來,面對青山老人鞠了個深躬,說:

我們是羌族人,做事情,說話都直,我把三個孩子都放在你老人家這里,要謝你老人家呀!來,你們兩個——”

她還分不清楚哪個叫英兒,哪個叫榮兒——

“咱們一起給老爺爺行個大禮。”之后對兩個閨女說,要記住媽媽的娘家,你們究竟也有羌人的血脈,雖說山高路遠,以后還要來看看媽媽。”

青山老人說,“那是一定的,小虎也還沒回過門嘛,等太平大些,一準去看你。”

接著,他讓小虎娘取了紙筆,鄭重其事,寫下了老大媳婦的地址:

“四川省汶川縣映秀鎮”

老大媳婦走了半年后寄來一個包裹,是一套羌族姑娘的頭飾和服裝,包括耳環、手鐲、帽花、各種金銀掛飾,還托人寫了信,說,妹子從小最愛美,人也美,你們把她該穿的送給她。第二年蘭兒的忌日,小虎帶著榮兒英兒太平一同到墳上送了。

青山老人踐行著他“遺忘”的意愿。自辛亥后,日益沉默,這年送走老大媳婦,說他的“閉眼明”又犯了,耀文一再要帶他看病,又堅決不去。

第三個來的,起碼是在十幾年后了,跟著三輛汽車,是過去插隊的紅燕,披著軍大衣,縣里領導陪著,前呼后擁,還有記者照相,她在村里轉了一圈,村里人的年輕的許多到外地務工了,留下不少老人,都還記得她,她問這問那,臨走前,她到福彥門口看了看,窯早沒了,那地方由于在村口,成了村里小煤窯的煤場。一堆進進出出拉煤的拖拉機,響個不停,她抖了抖肩,揮手指示,應該在這一帶,為那犧牲了的優秀基層干部搞個紀念碑。

第二天,村人看到報上登出市委副書記視察本村的消息,只是紅燕已經叫紅艷書記了。

上邊沒撥款,村里便也沒法照書記說的辦,紀念碑一直沒立。

以后數十年,還有好幾件大事,讓村人想到辛亥那年村上的事,總是發生在就快忘記的時候。

青山老人活到103歲,熬盼等著想看北京奧運會,但只活到那年二月。葬了老人,小虎為散心,便帶著太平又去看岳母了。

責任編輯:王國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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