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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以忘卻的歌聲

2016-01-01 00:00:00張敬民
黃河 2016年2期

引 子

河曲,一個去過就忘不掉的地方。

這么些年,要問我去過多少回,還真難確切地說上來。我結緣河曲本就是個傳奇,注定了這輩子想丟都丟不開。

那是上世紀的1985年,身為記者的我在省城太原待得心慌,生怕少年壯志被“泡”沒了,于是與對桌的同事、年長我五歲的大哥馬小林一起密謀,策劃了沿走西口的古道徒步采訪的行動。要知道,這樣的事在當時就好比河曲民歌唱的——“數九天長起一苗鮮咯白白的菜”,新鮮得很咧,在業界也可謂“壯舉”!

河曲,就是我們采訪途經的重要一站。如果拿那句慣常的軍事術語來套,就是在戰略上是統籌全局的要害,在戰術上是把握勝算的關鍵一役。這是因為,它地處晉西北的黃河邊,與內蒙古隔河相望,是當年窮苦人走西口的重要路線之一,可以說,山西境內浩浩西去“討生活”的農民大多選取此道,尤其以忻州地區為最。他們春出秋回,以至于成了一種常態的生存方式。這便有了那首流傳甚廣,甚至成為反映走西口歷史根源及對生活真實寫照的經典民歌:

河曲保德州,

十年九不收;

男人走口外,

女人挖野菜。

河曲之所以重要的另一個原因,是它在我們日后提出的“西口文化”(完成徒步采訪之后,我們撰寫出版了長篇紀實文學《西口大逃荒——記者徒步走西口紀實》,最先也是第一次提出“西口文化”這個學術上的概念,后被人們普遍認同并應用。)概念里占有舉足輕重的分量,僅從走西口的人口比例來說,其它地方就無以相比——河曲現有人口約12萬,而定居于“口外”內蒙古生活的河曲人卻有30—40萬之多,甚至那里的一些地名、村名都是以河曲相應的村寨同名命名,說話的語音及生活習慣更是深深影響著這方廣袤的水土。再一點,河曲就像它的名字一樣,生有浩如繁星的民歌,曾經這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能隨口哼唱出成籮成筐的“山曲兒”,那村里河畔、坡坡梁梁隨時隨興都會飄來情意悠長的“爬山調”,難怪世人將它稱之為“民歌的海洋”,并公舉為“中國北方民歌的發源地之一”。更為重要的是,這里的民歌與走西口息息相關,似乎那一個個激蕩心靈的音符和詞句都是為它生出來長出來的??梢哉f,凡是與走西口相關的生活及情景都融進了歌里,無一遺漏;就連走西口這三個字的特定詞組,也是河曲人創造并唱出來的,可謂“專利”。不服?有據為證——“二人臺”最著名的劇目便叫《走西口》,更別說那一首首提及此語的眾多民歌了。

記得當年徒步到達河曲縣境,一路采訪幾乎是伴著當地男男女女嘴里哼唱的“山曲兒”走下來的。那里的民歌讓我們著迷,那里的故事讓我們動容,那里的百姓讓我們難忘……似乎作為外鄉人的我們還來不及對這塊土地陌生,即被它那散發著“酸撈飯”一般的糜曲酒香給融化去了,渾身綿綿的軟軟的,有股子醉醺意暖的親熟。以至于后來再去,莫名地總有一種游子歸鄉的感覺,而采訪結識的那些老老少少的鄉親見了,竟也口口聲聲地招呼著“你回來咧”。每每這時,我的周身即會“嗖”地躥起雞皮疙瘩,仿佛每個毛孔都在呼吸。

一晃整整30年過去了,我還是忍不住會惦它念它,那種牽絆不曾淡去反而愈濃了,面對我的“多情”,就連有時相遇的那方水土生養的“純種”,也不禁自慚“枉為河曲人啊”。說來也不誆,就在2008年我還作為策劃人和組織者發起了時隔23年后的又一次對走西口的全面戰役性采訪,定名為《西口在望》,動用了廣播、電視、報刊等多媒體及記者隊伍展開行進式的全方位報道,其中河曲又是關注的重中之重。

也就是這樣的緣由,在這一年的盛夏,我再一次來到了河曲,重訪像綿長的“山曲兒”一樣纏繞心中的那些放不下的往事故人……

黃河水深浪滔天,

扳船漢吃飯拿命換。

河曲,是個因黃河在這里拐了彎兒而得名的縣。也許正是這樣一種天賜的機緣巧合,這里的人們愛民歌唱民歌癡民歌,“見甚唱甚想甚唱甚”,整天價嘴里像波涌浪翻的黃河水一樣“疊調調”,以致成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與生活相生相伴的常態。不僅如此,他們還把這些曲調繁多的民歌統統稱作“山曲兒”,而且沿襲著近千年(據考,北宋即有記載)的歷史文化“基因”,祖祖輩輩、一代一代傳唱至今,一如奔流不枯的黃河水生生不息。

黃河孕育了這塊土地,也滋養了岸畔的人。因之,這里自然而然生出了一種臨水吃水的獨特生活方式,即“跑河路”,而靠它“討生活”的人被叫做“扳船漢”。有首民歌是這么唱的:

西北風頂住上水船,

破衣爛衫跑河灘。

河曲起程上河套,

步步走的鬼門道。

上水船困在淺水灘,

窮日子難住扳船漢。

黃河水深浪滔天,

扳船漢吃飯拿命換。

手扳棹(zhao)桿腳蹬船,

船踫巖頭命交天。

吃飯的人走鬼路,

什么人留下個跑河路?

同往常一樣,如沒有什么特殊情況,我到達河曲后去的第一個地方準是娘娘灘,而且每次都顯得那么急迫,像是那兒有牽著心尖尖的線線,一拽一拽地撐捺不住。要說真有啥放不下的牽掛,那就是二十幾年前相識的那些一輩子住在灘上的“扳船漢”。

娘娘灘是波瀾萬里的黃河河道上唯一有人居住的灘島,僅這一點就夠得上神奇。老天爺就是這樣公平,天底下的蒼生只要存活在世上,不論貴賤好歹都要給個棲身之地給條活路。黃河里有這樣的所在,不用說去過了,你想想都覺得新鮮有趣。一個東西長700多米,南北寬340多米,面積僅有0.16平方公里的沙洲小島浮在粼粼水波里,上面桑榆楊柳圍堤,青磚灰瓦的農舍散落其間,一陣風吹來裹著成熟的麥香和瓜果的沁甜,不時還會冒出一聲聲在太陽地里曬著的閑適的牛叫羊咩,還有那一串串嬉戲玩耍的無憂無愁的童歡……

我們向東出了縣城,沿著黃河公路一路往上走去。正是盛夏八月,強烈的陽光暴曬在波浪一樣起伏的黃土塬上,四處生煙,癢癢得沒有一絲水氣。遠遠近近的田地里,高高低低長著等待成熟的莊稼,幾棵一叢抱團生長的楊樹像跳棋子一樣零星散落于坡梁,古老的土垛城墻殘破卻不失尊嚴地時斷時續地橫亙在山脊……

不出半小時的車程,我們來到樓子營鎮。這名字聽上去就很有古意,咋也在明代便有了此謂,是個幾百年來大河兩岸響當當的擺渡碼頭??梢赃@么講,自打有了“跑口外”這當事兒,這碼頭就沒停歇過,春去秋來,數不清有幾輩輩、多少人“討生活”從這兒過命過,也數不清有多少條船載著貨物從這兒溯水包頭逐流秦晉,而凡從這里啟航的船只,掌舵的船把式多是隸屬這個鎮的娘娘灘人。如今,岸畔碼頭那塊磚石壘砌的老照壁還挺立在坡梯上,以風雨侵蝕仍傲然堅守的身軀向人們昭告著曾經見證過的歷史。從這里望去,樹木蔥蘢、濃蔭掩映的娘娘灘就在眼前,它的形狀頭尖腹闊像條船,灘行水流,航行在波瀾不驚的黃河上。之所以“不驚”,是因這里的河道很寬,上游幾公里處,“一聲似雷鳴”的黃河水從峭壁夾持不足200米的“龍口”噴瀉而出,隨即淌入40公里長的寬谷,深澗頓消,豁然開闊,水流一下子泄去勁兒,平緩和順下來,柔軟得像緞子,溫婉得像少女。而那種《黃河大合唱》里的“驚濤”,詩人慨嘆的“黃河挽起你那堅實的臂膀”,都悄沒聲兒地不見了。然而,如今的河水已沒有了曾經的樣子,水流很淺,許多沙灘露出水面,水線環繞在周邊像湖水一般文弱,有的地方卷起褲腿就能趟過去,船行其間不得不繞道深水區航行……這哪里還叫黃河呀!當年的那條泱泱一泓天地流的大河去哪兒了?一個開“鐵舶子機船”的娃娃指著上游告訴我,那幾里外的“形似龍口”的地方當河攔起了大壩,建起龍口發電站,白天蓄水,晩上開流發電。因此,要想見到當年黃河的樣子,只有夜半三更來了。而白天見到的這還能流動的河水,是從電廠大壩的導流洞流出的。

乘船的碼頭已伸進河槽很深,平緩的水流中有三條靠岸的機船在搭客。掌舵的船把式年齡懸殊,大的有六七十歲,小的卻只有十二三歲,他們賣勁地吆喝著爭著引導人們上船,各顧各地前后忙活,一看便知這不是一家的生意。我們上了那條娃娃的船,他熟練地拉轉柴油發動機,“突突突”駕駛著“鐵舶子”駛向河中央。我以記者職業的習慣,乘著河風挑高聲音與“跑河路”的娃娃攀談。他麻利地操作著船舵,瞇縫著兩眼,用“扳船漢”那樣的老水手才有的眼神觀察著水情,用還有些稚嫩的聲音告訴我,自己姓李,剛上初一,從小就是泡在這“黃湯湯”里長大的。他這是借暑假,幫爺爺的忙,跑跑“水路”上的營生,順便掙幾個學費錢。男孩ㄦ口氣很輕松,好像這風里浪里是家常便飯,玩耍著就做了。我提出讓孩子唱上幾句“扳船調”,他翹著嘴角淡淡地笑笑搖搖頭。我問,聽老輩子人唱過嗎?他還是搖搖頭。我抬眼逆著陽光望向水面,心里感慨道,是啊,眼前的一切都在改變,就連這河水都難翻起潮頭浪花,還怎么會有歌聲呢?已經沒有生它長它的人和水土啦。那些飛濺在黃河浪尖兒上的歌唱,是這方水土上的人們曾經與自然拼斗,與生死抗爭的發自胸膛里的共鳴!聽聽這樣的歌聲吧:

跑河路的哥哥掙不下錢,

腳踏船沿命交天。

天陰下雨帳篷漏,

可憐哥哥跑河路。

山羊皮襖呼啦呼啦響,

哪一天哥哥也不在河岸上。

前山后山山套山,

甚么人迫得哥哥跑河灘。

…… ……

從北岸登上灘,迎面撞見的就是李貴雄。說是巧,其實也是必然,他開著的灘上唯一的小賣鋪就在不遠處,每有游客上來他都以義務導游的身份第一個迎上去。這老漢已是滿頭白發,一臉的笑容掩飾不住滿面皺褶里的歲月滄桑。他見到我,收起笑容,眼神顧盼著有些遲疑,顯然我的突然到來讓老漢有些料想不到,猛地一下子回不過神兒來。可不一會兒,那眼睛一閃,躍動出燈芯兒一樣的亮光。他確定了是我,一把捏住胳膊,上下打量著說:“小張,你回來咧!”算起來這老漢也有八十多啦,我們相識那年他五十出頭我二十郎當,真沒想到都這把年紀了,他眼神兒還這么好。想必,這仗著的是他年輕時做“扳船漢”練就的一雙擊浪破險的眼睛。我滿懷擁抱著已不像當年那般健壯的老漢,感受著他混合著柴禾、泥土、河水、旱煙的特有味道,任憑那干硬的胡茬刮著、扎著臉。我也說不清為什么,每次一登上娘娘灘,就總有種到家的感覺,渾身的毛孔都麻酥酥地張開了。而貴雄老漢也一樣,每次見著了都像是迎接久別回家的親人,惹得人直想掉淚蛋蛋。

他牽著我的手,不容停留地把我領回家。眼前這座院子比二十幾年前破敗多了,曾經于1981年除夕夜被洪水沖毀的那間東邊的屋子還是殘垣斷壁,越來越大的院墻豁口用樹枝和莊稼的秸稈綁扎起來圍著,石凳石桌還是那樣低矮,唯一住人的房子門窗上的紅漆有些剝落……貴雄老漢見我看得仔細,解釋說他一年四季享受著咧,夏天住灘上種地乘涼,冬天住發水那年政府出錢專門在河岸上建的房院,如果心情不錯還拽上老伴兒動不動去包頭的大兒子家住一陣子,或是外出北京、上海等大城市轉轉看看。照他的話說,“這日子過得可不賴咧!”不過,這天上地下走了一遭,到頭來李貴雄還是覺著自家好。我不止一次聽他說過這樣的話:“這世上沒有比娘娘灘更好的地方咧!”李貴雄是個豁達開朗的人,從他的臉上很難看見什么愁云難色,與人打起交道來也是個自來熟,幾句話就能把陌生人揪住。說實在的,在他身上表現出來的正是那種在黃河里搏風擊浪、遇險不驚的人稱“船老大”的艄公方有的氣度,也只有有了這種撥云見日、光明在望的堅定、自信的氣度,那承載著“扳船漢”命運與希望的一艘艘船只才會一次次地死里逃生、一代又一代航行在這大河上。

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是1985年,也是這么個季節,我們背著走西口的行囊登上娘娘灘。那時的灘上很安靜,想見個人光喊是喊不見的,你得專門進院進家去找。大夏天的,沒甚當緊的營生,更是悄無人跡,靜得只能聽到知了叫。我們兩個不速之客,正四顧茫然不知咋個好歹時,忽聞遠遠傳來“咚、咚”的敲打聲,于是尋聲疾步而去。走過大約百米,拐過一座小沙丘,距河堤不遠處的灘涂上一條新造好的船倒扣著,有三四個成年漢子正揮動著手中的木錘在上面有節奏地敲敲打打,他們或搭件無袖小褂或光膀袒胸,插科打諢,有說有笑,好不快活。我們好奇地湊上去,與他們打著招呼。一個漢子停下手里的活兒,拎著木錘兒迎上來,一雙透著洞察力的眼睛上下打量著,警覺地詢問陌生人的來路。我們道出自己的身份,并講明此行的來意,那漢子便張開粗壯的手掌抹了把紫紅色的臉頰,又伸到我們面前,一副見過世面的神情道:掏出證證,俺驗驗。我們只得老老實實照要求去做。他接過記者證,對著照片抬眼低眉地相了幾眼,又似識不識地磕磕巴巴念著我們并不難識的名字對號入了座,這才散去一臉的狐疑露出笑容。這就是第一次見到的李貴雄,在日后我們撰寫出版的長篇紀實文學《西口大逃荒》一書中,是這樣記述當時情景的:“這是在……? 捻船。什么是捻船?就是捻新船的縫兒,怕漏水?;卮鹞覀儐栐挼氖且晃晃迨鄽q模樣的人。他面膛紫紅,頭發烏黑,上身披著件布衫,袒胸露懷,看上去身子骨很壯實。經我們詢問,才知道這位強壯的老人叫李貴雄,是在黃河上跑了三十多年水路的船夫?!惫谀菚r,我眼里的他已是“老人”了,如今我也長成了他當年的那把年紀,在年輕人眼里也成老人了,而他豈不活成“老老人”了?真是光陰如穿梭,拽都拽不住,沒奈何啊!

也正是那一次,我第一回見到了黃河船夫的真模樣,從他那里聽到了“跑河路”的那些事兒。李貴雄介紹說,造船、扳船在娘娘灘歷史久遠,成年人都會做這種營生,這也是老天爺篤定他們活命的出路,家家都靠船吃飯。每年春天一開河,漢子們就該出門兒了,受雇“拉大船”逆水而上走西口,近到包頭、后套,遠上寧夏、甘肅,運綢緞、布麻、茶磚、鐵貨、日雜等等,裝糧、棉、皮毛、藥材、吉藍泰鹽等等各種貨物,可以說凡是用得著運得動的、可流通能交易的統統都有,只要商賈、東家瞅準了是賺錢的買賣,叫運甚就運甚,總之是運上裝下,滿載而渡,絕不放空。這種營生不同陸路上的,不是人人想吃就吃得了這碗飯的,危險性極大,天氣、水情變化無常,稍有不慎就會丟掉性命,因此就有了“登上船沿命交天,生死拴在纖繩線”的哀嘆。在這條大河上,為“討生活”拉大船的不知有多少人只見去不見回,連尸首也撈不著。也正因為如此,造就了“扳船漢”那種特有的性情和氣質。照他們自己的說法,每次一上“水路”,家里人都是淚漣漣的,雖嘴上說“快點回來”,可哪個都知道這有可能是去“黃泉路”的送別,誰也不敢保證還能再活著回來。被窮困生活逼的,人再沒有點兒豪氣和膽量,真端不起吃這口飯的碗!

李貴雄說,“跑河路”討生活,實在不容易,那真叫是拿命換咧!扳船漢們光提上性命不行,還得跟時間賽跑,因為吃的是季節飯,一年里的行船期一般是四月至十月,其中四到七月是比較順利的“好時候”,而一過七月“河就發賴咧”,到了十月就開始上凍流凌了。有俗語這么說:“四七月的河路,九十月的羊肉?!焙用嬉环鈨?, 水流不動了錢也掙不到了,所以“跑河路”的不少人每年都趕著更早的開河流凌期就上船了,直到封凍前又一個流凌期來到了也不下船,趁著漂著冰凌的河水還能流動再跑上一半趟,多掙幾個錢。想想看,在這樣的環境里賣苦力,水冷風寒,起五更睡半夜,再加上食不果腹,人即使是留下條命,可到頭來也會落下一身的病痛,有的一輩子臥床失去勞動能力,有的終生單過不能生育。李貴雄說,“跑河路”的人只要在船上都赤條條光著身子,不是沒衣服穿,而是不能穿,風疾水冷,如果穿著的衣服被打濕,那貼在身上的寒陰潮氣更是滲骨浸心地難受。有句諺語這么說:“拉大船,五更耍水,拔斷兒根?!薄皟焊笔鞘裁茨??就是男人的生殖器;“拔斷”,就是凍爛了或者是失去生育功能。

在黃河上有一處地段不能不提,那就是老牛灣。凡是采訪到的跑過河路的人,無一不談到它,甚至多少年都過去了還是談“?!鄙?,驚悚不已。照他們的話說,這是黃河上最險要的一段,灣曲澗深,山路崎嶇,暗礁密布,水流湍急,是“人見愁”,是“鬼門關”。船航行到這里,不是光憑力氣就行了,更要顯示的是“船老大”的本事和能耐,全船人只聽他一個的號令,即使是天王老子在這兒,也只有做“龜孫子”的份兒。無產階級革命導師恩格斯對此早有研究,并取得了社科成果,不妨翻開他的著作《論權威》,看看我們如同航行在大海之上的人類社會是多么需要一位“船長”的權威領航?。〈蟮览硇〉览?,其實歸結到一起都是一個理。

在這兒,讓我們來聽聽黃河船夫們,以生死而明理唱出的《船家令》的詮釋吧:

黃河浪子上大船,

三令五規代代傳。

船令要比軍令嚴,

不懂船規命交天。

上船先說第一令,

艄公就是船頭圣。

船頭圣要知天命,

風云變幻聽天令。

聽天令,聽地令,

神門鬼門好通順。

船家三令是根本,

船上五規要記清。

第一規要好水性,

學會鯉魚跳龍門;

第二規要神志清,

不許丟眉又打盹;

第三規要敬河神,

難關險關拜神靈;

第四規,船法硬,

生死同交一路人;

第五規,棹為宗,

棹桿不許亂舞弄;

天下棹手拜弟兄,

海走天涯有親朋。

老牛灣正是這樣一塊對真假“船老大”的試金石,它給出的自然條件十分苛刻,拉大船的纖夫們只能攀在兩岸陡峭的巖石上,腳蹬亂石匍匐前行,而且注意力必須格外集中,步調一致行動于“船老大”的號令里,否則稍有不慎,必鑄大錯……性命攸關,非同兒戲,于是,老牛灣人在這河路上便有了獨特的角色。2008年已七十七歲的村民魏存良保回憶說,老牛灣河道狹窄,水急浪高,當年不論是上去的船還是載貨下來的船,到了這個河段多數都要停下來,因為它的船夫水手不熟悉河道水情,必須出重金請老牛灣的艄公上船指揮扳船。魏存良保老漢談及這些往事,眼里閃動著老淚泡著的“亮光花花”,臉上露出想必像當年一樣自豪的神情。他說,從老牛灣到龍口這段幾十里的河道,幾道彎兒幾道拐閉著眼睛都數得清,哪有暗灘險礁,哪里流急浪旋都裝在肚里。在這段河道上行船,左扳幾棹右扳幾棹,手扳還是腳踏,都有一定的程序套路,如果一不小心倒亂了順序和方寸,那船就必會撞礁沉沒,連人帶船卷入黃河。甭說是不熟悉這里水性的外鄉人了,就是摸著河道長大的老牛灣人也不知有多少為吃這口飯而喪生??繅Ω鶅鹤奈豪蠞h,用手撫摸著自己暴著一串串疙瘩的靜脈曲張的老寒腿,瞇起眼數了會兒告訴我,全村像他一樣當年在黃河上扳過大船的人只剩四個了。如今,老牛灣人再不會像父輩那樣在急流險浪里討命了,下游建起的龍口水電站蓄起的黃河水已變得清澈碧綠,水位也比原來河道抬高了50多米,灌滿了老牛灣那著名的“黃河入晉第一灣”,這里的人們開著機船在水不揚波的黃河里圍網養魚,還輕輕松松掙著攝影發燒友和慕名而來的游客腰包里的錢票子。情形變了,老牛灣人嘴里的“山曲兒”的味道也變了,像魏存良保唱的那“三春期黃風奇怪地刮,走口外那哥哥咋離開家”的凄涼調難覓了,唱出的大多成了這樣的調調:

河塄塄低來船沿沿高,

河畔的妹妹水色色好。

……

眼下,娘娘灘也因上游建起龍口水電站而帶來了變化。具體說,不是灘上的自然環境變了,而是人們的想思觀念變了。我這次上灘見到李貴雄,他和灘上留守的老人正為這事發愁,據說已在村支書的召集下開了幾次會,可還沒吵出個結果。說白了很簡單,隨著城里人跑出來的越來越多,旅游熱也波及到了這地處晉西北黃河上的娘娘灘。而又由于上游建起了電站,白天水流遭控,上灘無需像從前涉急流險灘的那么難了,水淺得沒不了頭頂,于是就有村民提出從岸上連接公路直截了當修橋上灘,設立門卡售票,增加旅游收入。這種提議遭到了一部分村民的強烈反對,這些人多是上年紀的人和在外務工的年輕人,他們的理由很純粹,老年人說為的是個清凈,年輕人說要保護原生態。就這么討論來討論去,就是說不下個長短。我探問李貴雄是什么態度,他似乎模棱兩可,有些沒了他原先的那爽氣,說想再去聽聽老伙計李二順的意見。正好我來了,也知道我也要去看他,就一并去好了。的確,這是我每次上灘的“規定動作”,必得見的兩個人,而且先后順序都是一樣,一如我第一次上灘相見相識他們的次序。記得有一回我來灘上,恰遇李二順去女兒家走親戚了沒見到,那個心里不舒坦呀,回了省城好久還是遺憾得放不下。

李二順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娘娘灘村的黨支部書記,雖說年齡比李貴雄小七八歲,可人沉穩老練,性情溫良和善,講起話來不急不慢不高不低,笑眉笑眼地句句都往人心里去。當年,李貴雄把我們這走西口的記者領到支書家接洽時,就看得出他對這位灘上的“當家人”很服帖?,F今雖然李貴雄已是八十好幾的人了,見了李二順還是與從前一樣,好像一進人家的院子,渾身的“火”氣頓時就沒了,聲調也隨之柔和下來。這時,李二順正和老伴兒在那棵已粗壯了許多的海紅果樹下忙活著,見是我來了,伸著那雙干瘦的枯手迎上來,彎著月牙狀的眼睛里閃動著淚花,直勾得人心里一陣陣酸楚。他招呼我坐下,嘴里不停地問:“你都好吧?老人孩子都好吧?”說著還不忘示意老伴兒放下懷抱的小外孫,趕緊沏茶端瓜果,“有甚都上來。”一旁的李貴雄上手相幫,禁不住感嘆:“小張你來咧,看把個二順他喜的!”是的,李二順從一開始就是這么待我的,1985年頭回上灘時的那碗寬面條就是他和婆姨給做的,現在仿佛還能感覺到它的熱度和味道。也就是在那次邊吃邊聊中,我知道了他也是當年“跑河路”的扳船漢和發生在黃河上的故事,也聽他講述了娘娘灘那奇異的歷史傳奇。相傳,兩千多年前,漢高祖劉邦死去,呂后專權。當時,身懷“龍胎”的薄太后為逃避陷害,在漢將李廣秘密護送下隱居到這個灘島上并生下漢文帝劉恒。后因怕母子同遭不測,文帝被藏到上溯八九里的外的小石島上,薄太后每日涉水喂養。直到呂后倒臺,漢文帝劉恒攜母返回京城重振漢業。因此,后人就把黃河上的這兩座灘島分別稱為“娘娘灘”、“太子灘”。據《河曲縣志》記載:“娘娘灘時有古瓦出土,長的尺五,寬的六寸,整瓦呈半圓柱形,瓦當為整圓,‘萬歲富貴’四字漢隸清晰可辨,敲起來咚咚作響,看起來古色斕斑,可磨很好的硯臺……”云云。另有古人留詩曰:黃河迤邐渺無端/忽向中流露兩灘/麥穗連云迷雁字/楊花墜雪冒魚竿/平安慣引扁舟渡/富貴時尋片瓦刊/太子娘娘看不見/至今猶說漢宮殘。

聽身為村支書的李二順介紹,當時灘上居住著35戶人家,共122口人,全都姓李,是漢“飛將軍”李廣的嫡傳后代。這一點,他很看重也很引以為驕傲,照他的話說是“對外一村人,對內一家人”。然而,今天犯愁的事找來了,先是隨著市場經濟的大潮也涌上娘娘灘,人們面對擺渡賺錢的營生認真起來,全村十幾條船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想劃就劃出去了,村委會根據村民的意見制訂了相關制度,每天只能有三戶人家的三條船能在河里載客航行,大家依規三船一組輪流擺渡,有客不能搶有錢大家賺,當然如果運氣不好,遇有一天無客可擺,那你也只得自認倒霉了。沒想這出船的事剛“擺平”了,又有人提出建造水泥橋的主張,說這也是響應大開發大發展的號召,有水快流,開源致富。這可是不僅關系到當下村民的大事,也是關系到娘娘灘李家祖宗的大事?,F任村支書李四憨不敢輕易做主,只得請德高望重的老支書李二順出面主持,否則難以壓得住陣。而李二順對此有自己的看法,持堅決的反對態度,一聽李四憨的意思,溫厚的綿性子就騰地著了火,門一閉誰也不見,就是一輩子過命的老哥哥李貴雄來了也不松口,反而還要讓他和自己站在一條船里撐起反對建橋的竿子。這不,今天我的到來,李二順又讓李貴雄逃不過了,非逼他說出個三長兩短的準確態度來。其實,李貴雄的心思在場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哪頭也不沾邊兒不得罪,最后定下個甚就認甚。唉!貴雄的脾氣已不像當年,畢竟老了……

正在我們滿院子說笑的當口,一個五十歲左右的漢子憨憨笑著進來,這正是現在的村支書李四憨,他是再一次登門請老支書“出山”的,說如果行的話晩上就組織村民代表開會。李二順不吭聲了,沉默了好久,最后還是李貴雄的一句話打動了他:“事再難,也總得有人出面解決呀!”二順應下了,說晚飯后娘娘廟后的灘上見。李四憨如釋重負地趕緊走了,忙活著通知參會的人。猜得出,他是生怕這剛抓住的“太陽從西邊出來”的機遇,老支書一轉眼回過神兒又變了。

時候不早了,我謝去兩位老人家的一再挽留,起身來到北灘的碼頭。李貴雄和李二順一邊一個拉著我的手,一路相伴相送。我趁別人不注意時,掏出幾張鈔票,分別塞進老人的手心里,這是每次上灘我必做的事。說實在的,我一個城里來的人能幫他們什么,又幫得上什么呢?對此,我常常心存愧疚。還是像往常一樣,老人家暗暗較著勁推辭,可他們擰不過我,我也知道他們在眾人前要面子臉皮薄,于是壓低聲音不容遲疑地說:“趕快收起,讓人看見咱們這是做甚咧!我是晩輩,沒多少錢,也就是給你們老人家補點零花?!彼麄儾辉賵猿?,兩對粗糙的雙手緊緊攥著我……

夕陽的余輝把河面染得金黃,耀眼的明晃晃的水天一色。我們不得不啟動渡船返回去了,只見兩位老人馱背站在灘涂上,揮動著僵硬的手臂向我告別,眼睛里反射出的河水的波光濕潤潤的……

渡船緩緩離灘遠去,船尾劃出的水線一層層一疊疊在河面上展開,暮色中佇立著的李貴雄、李二順突然扯開嗓子吼起來,這是我久已未聞卻再熟悉不過的“扳船調”?。?/p>

嗨——,眾弟兄,彎腰用力一齊來喲。

嘿——!

嗨——,秦始皇,跑馬察道修邊墻喲。

嘿——!

嗨——,你姐姐,擦油抹粉浪哥哥喲。

嘿——!

嗨——,看只看,太陽落在西山畔喲。

嘿——!

……

唱曲兒容易疊調難,

學會唱曲兒解心寬。

河曲就是個唱民歌的地方,到了這兒如果不聽上幾首,那才是枉來一回呢。

我的河曲之行,每回都是伴著歌聲來去的,有時歡,有時笑,有時淚,有時嘆,有時默默無聲……對于生養在這方水土上的人來說,“山曲兒”就像生命頻譜的律動一樣,終其一生相伴相隨??梢赃@樣說,它是河曲人對生活的別樣表達,是直接從內心透出的最本真的抒發。

唱曲兒容易疊調難,

學會唱曲兒解心寬。

三十六張白紙糊斗方,

唱曲兒頂如說比方。

唱曲兒就是哥哥出口才,

你把那好曲子唱出來。

你要是唱曲兒拉開音,

唱上山曲兒大家來聽。

就是這么一首“兩句頭”的簡短民歌,便把河曲人為什么唱歌(“解心寬”)、怎么唱歌(“說比方”)、唱什么歌(“好曲兒子”)、唱給誰聽(“大家來聽”)等等都表達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而這些既是基本的也是終極的問題,在研究所、學院派的學者、專家那里卻是要洋洋灑灑千萬言以致用其畢生來探究的重大課題。河曲人說語講話特別吝惜,平常別人用幾句話方能講清楚的事兒,從他們嘴里說出來卻被高度概括成了簡單的一半句,甚至幾個字。如形容一個人孤苦伶仃的艱辛感受,只需兩個字:孤少。我上世紀八十代第一次來到這里,經常被他們像壓縮餅干似的“濃縮”了的“本地話”搞得云里霧里,很多時候要靠翻譯才能弄明白。因此,我這樣總結其特點:河曲人說話使用的是電報語言。而民歌這種方式恰好成為了這富有嚼頭的特質語言傳情達意的最佳載體。一首鄉野飄來的民歌,道出的卻是豐富而至理的內容。民歌,是河曲人植入骨髓的生活凝煉和情感脈動。

河曲縣城本來就不大,而與我結識的民歌手又多住在縣招待所隔街的文化館周圍,只要招呼一聲,他們便沒有二話地“呼呼啦啦”來了。每次來河曲,我都會邀約他們聚聚,凡是在家未外出的都圍在一張桌子上吃喝一頓,“鬧騰、鬧騰”,與這方水土交往初淺的人難有所知所覓。這里有個習俗,只要是摯情好友席宴相聚,有酒就有歌,你唱我對,酒流曲兒淌,好個暢快!我很享受這樣的場面,每逢這時,人人都裹纏進了這情意綿延的“山曲曲兒”里,或喜或淚,或醒或醉……

華燈初上,招待所的一張圓桌上已攏滿了人,他們是我邀來的老相識,老者年屆七十有余,少者四十往上,都是縣里有聲望的“歌唱家”。眾人面前,賈德義總是最活躍的一位。他原是縣文化局領導兼文化館館長,可身上沒有一絲“官氣”,瓶底兒似的眼鏡架在鼻梁上,頭發亂糟糟,胡子拉碴的,多會兒見了都像個忙著跑場子的戲班班主。他從骨子里生就的即是游走四方的“藝人”秉性,那血液里流動著的感性、活躍的細胞,只要一被觸碰便會燃燒起來。老賈等不得你講什么“開場白”,二指一捏端起酒盅,起身站立,伸出另一只手翻轉揮拍先開了腔,那神情呀狀態呀絕不像上了七十歲的人。

一壺壺燒酒兩個碟碟菜,

感謝你掌柜的好招待;

不唱三聲唱兩聲,

叫人家還說咱就沒出過個門。

一曲兒唱罷,大家盈盈笑臉映在酒中,端杯起身,齊飲而盡。這是晉陜蒙交匯區一帶人們約定俗成的“規矩”,只要是歌唱得好,大家就舉杯共飲;如果是二人對唱,一應一答,兩句一個回合,誰架不住罰誰酒,都唱得上來就對飲;如若你來我往,應對精彩,歌至一段,曲兒至高潮,席間眾人便會歡聲贊揚,邀杯干盡??蓜e小看了這一盅燒酒,人生百態、世間冷暖、天地乾坤都融于其中,喝下去的是熱辣辣的生活滋味,唱出來的是千轉回腸的心緒情愫。這樣的場面已不僅僅是表征習俗了,它鮮活生動地反映出了農耕文明與草原文明碰撞、交融所產生的獨特地域文化。而孕育了這一文化的母體正是長期生活于此的漢蒙民眾,催生它并伴其成長的是可上溯自元朝“西去度荒”五百年的走西口生活。正因為如此,我們在1985年便第一次提出,將其形成的文化現象命名為“西口文化”。

今晚,這桌席的“歌頭”又是賈德義了,他常常會主動擔此重任?!案桀^”,即眾人之中帶頭唱歌的人,其作用是領唱、引歌、亮第一嗓子。能扮得起這個角色可不簡單,不僅肚子里的歌多,“唱甚會甚”,還要有一定的“理論儲備”,什么都能說出個“道道”來。老賈抿一聲兒喝干了酒,隨手抹了把布滿黑白胡茬的嘴,解釋說:“這曲子是蒙漢調,主要唱在河那岸的內蒙古,過去在小酒館小飯店里多能聽到。不過,那都是即興的,見甚想甚就唱甚?!辟Z德義所說的“蒙漢調”,是上世紀早期以前流行于包頭、后套、鄂爾多斯一帶的民間小調,僅從名稱上就不難看出這種藝術形式與蒙漢兩族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可以說它是兩族人民長期交往共同創造而產生的。據此,足以見得兩種文化在這方地域交融的深度。

歌一開了頭,自然得有人應,不能讓斷了音兒,倘若無人續接,那將是歌手的莫大恥辱。因有事纏身,急慌忙搶趕來,仍遲到了的王永茂自覺虧理,閑言少敘,搶先應上了河曲的“爬山調”:

哥哥唱曲子怪好聽,

好倒像二弦鋸胡琴。

永茂十幾歲就進了縣“二人臺”劇團,憑借天生一副男高音的漂亮嗓子,曾是唱紅黃河兩岸三地的“名角兒”。如今,他人至中年,底氣依舊十足,爬上的高音兒好似要挑穿房梁。

賈德義見有人應對,而且還是自己主政文化局時招入的隊員,愈發抖擻起來,手指敲擊桌子的棱沿兒,有板有眼地對唱道:

哥哥唱曲子不好聽,

你給哥哥那拉后音。

面對前輩,永茂目光里流露出尊崇的笑意,嘴上不敢有絲毫怠慢,緊接著調門兒又迎上去:

我給那哥哥拉后音,

三調三彎那怪好聽。

賈德義更上勁了,干脆用手掌拍擊桌面,揚直脖子回應:

紅石榴開花絲碎碎,

咱二人唱曲兒一對對。

雖說這是老曲兒老詞兒,可從不同人嘴里唱出來的意趣都別有味道。他們因時、人、情、景等等的不同而當場“自由發揮”,每每都有令人耳膜一震的新意與變化。老賈與永茂的對唱贏得了滿堂喝彩,大家燒酒下肚曲兒上心頭,人人都抖開了嗓子。于是,餐桌變成了打擂的歌臺,你吟我唱,一附一和,此起彼伏,一首牽著一首、一曲兒疊著一曲兒纏繞于整個屋子……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大家唱著唱著就自然而然地拐到了表現走西口生活的歌曲上,這些“淚蛋蛋腌出的”曲調、唱句早已深深植根于河曲世代人的心中,成為流淌在他們血液里不可分離的生命基因。河曲民歌是在長時期的不同歷史背景及多種條件下產生并發展的,而真正形成一種被社會公認的在一定區域內有廣泛影響力的表演形式,或者說是被學術界承認的獨立藝術門類,還要歸咎于近幾百年來越來越盛的走西口生活。由于流動、交融,民歌從內容到表現形式都得到極大的豐富和演進,特別是圍繞走西口的特定主題,人們將生活的種種體驗及喜怒哀樂的情感表達都融于其中,再經過口口相傳,不斷補充、加工、提煉,最終達到對共有生活的感悟認知的共鳴,因而形成了以二人臺《走西口》為代表的龐大的主題性歌曲體系。

可以說,只要是走西口所涉及到的生活,從民歌中無一遺漏地都能聽到。我們在1985年徒步走西口采訪回來后,曾把收集到的民歌整理歸類,發現那一首首出自眾人之口、情景不同的“山曲兒”,已不僅僅是如鄉親們所說的“為的是解憂愁、解心寬”那么簡單了,而是一部以音樂表達方式真實記錄走西口生活及苦難的歷史。如是,你便不難理解了,在河曲,只要遇有像老友親朋聚宴這樣的“歌友聚會”,一經搭上了走西口這聲兒腔,就好似“水流千里歸大海”一樣收不住場了。

提起哥哥走西口,

止不住小妹妹淚蛋蛋流。

一把拉住哥哥的手,

說下個日子你再走。

一把拉住哥哥的手,

該叫你在該叫你走。

你要走來我不叫你走,

扭住你胳膊拉住你手。

……

在民歌里,走西口從哥哥、妹妹淌著淚蛋蛋的一拉一扯中開始了。如此凄慘的場景,在從前的那年月的河曲家家都有。走西口是春出秋回,每到“三春期黃風天天刮”的季節,男人們都將告別親人離家出走。這時,一眼眼窯洞前盡是妻子送丈夫、兒子別母親的情景,就像民歌里唱的“背起鋪蓋哭上走,淚蛋蛋滴得我抬不起頭”。記得那年采訪樓子營鎮辛家坪村的民歌手辛禮生時,他說:“河曲這地勢,男人是家里的頂梁柱,一走就塌咧!女人不愿意讓走,男人也不想走,可沒奈何呀!窮,不攬長打短掙下點錢可咋活啊!”辛禮生回想起年輕時跑口外的事“心顫咧”, 他是這樣唱離家時的糾結的:

叫一聲妹子你不要哭,

哭得哥哥心難活。

守住妹子倒也好,

掙不下銀錢過不了。

再不要難活再不要哭,

誰家的親親常守著。

一對對蛤蟆井沿上蹴,

哭成淚人人怎叫哥哥走。

“送男人出門,心里最難活的是女人?!蹦仙撤摯逵忻呐窀枋值姨m瓣這樣說,“男人一走至少一年,死活連個信也沒有,這一走不知還能活著見著不。所以,把男人送走,女人總要趕緊爬上自家窯洞屋頂多眊幾眼,直到連人影影瞭不見了還瞭……”這種情形下,女人嘴里唱出的山曲兒深情而悲涼:

山頂上刮風樹林林響,

臨走你才把我心卷上。

你走西口我上房,

手扳住煙囪淚汪汪。

哥哥走了妹妹瞭,

越瞭越走越遠了。

哥哥走了二里半,

小妹妹還在房檐上站。

風塵塵不動樹葉葉落,

真魂魂跟上你走了。

…… ……

告別親人,遠離故土,為生活所迫的走西口人,踏上了“難撈探”的艱辛路途。他們要渡過黃河,經陜西府谷縣古城鄉的“口子”,入內蒙古伊克昭盟的納林,穿越庫布齊沙漠進達拉特旗,再到達走西口人中轉集散地包頭。這是條先輩一代代踩踏出來的古道,被十分濃縮地稱作“緊七慢八”,即去包頭走得最快要七天,腿腳慢了需八天。民歌是這么唱的:

頭一天住古城,路走七十里整;

雖然路不遠,跨了三個省。

第二天住納林,碰見個蒙古人;

說了幾句蒙古話,甚毬也沒聽懂。

第三天翻壩梁,兩眼淚汪汪;

思想起小妹妹,痛痛哭一場。

第四天沙蒿塔,撿了個爛瓜把;

拿起來啃兩口,解涼又解渴。

第五天珊瑚灣,遇見個韃老板;

問一聲賽拜奴,給了碗酸撈飯。

第六天烏拉素,扯了二尺布;

坐在房檐下,補補爛皮褲。

第七天長牙店,住店沒店錢;

叫一聲長牙嫂,可憐一可憐。

……

“緊七慢八”地來到包頭,對多數走西口的人來說,這僅是“暫存站”、“歇腳地”,他們一般要在這兒停留一兩天,做些零工短營生,掙上點盤纏再分散各路,去后套、五原、大青山等地甚至更遠的地方謀求生路。黃河邊的五花城是個“地又瘦又賴”的窮村子,過去年年都有大批“少食無燃”的百姓跑口外。1985年,我們在村西頭的一眼窯洞里見到了村人舉薦的“走西口代表”王老漢。他當年六十多歲,跑了三十多年口外,幾乎做遍了所有“逃荒營生”。照老漢的話說是:“營生做遍,窮死無怨?!逼鋵?,這都是跑口外做苦力人苦中作樂的自嘲。

不妨,讓我們來聽聽他描述跑口外做“營生”的歌謠,從中不難看到逃荒人的苦難:

在沙梁鋤麻子,曬痛腳筋。

住沙灘睡冷地,頭枕磚頭。

在荒蓋掏根子,自打墓坑。

到后山拔麥子,兩手流膿。

到后陰拉駱駝,自帶囚礅。

進后套挖大渠,二鬼抽筋。

大青山背大炭,壓斷背筋。

黃河上拉大船,拔斷兒根。

高塔梁放冬羊,有淚難流。

東三天西兩天,無處安身。

饑一頓飽一頓,飲食不均。

扔妻子別父母,實在冤心。

……

“異鄉孤人誰可憐!”就在男人為了全家生計而跑口外受苦受難的時候,守在家里的女人同樣難活,攜兒帶老,挑水、砍柴、挖苦菜……家里家外甚都做;累了一天,到了夜深人靜,女人的心還歇不下,失神地望著孤燈只影,“牽魂魂”地惦記著自家杳無音信的男人。南沙窊村的樊彩蘭就曾以民歌傾訴了這樣的內心獨白:

大雁回家孤雁飛,

你走口外扔下妹妹。

陽婆一落點著燈,

燈看我來我看燈。

一對對枕頭花頂頂,

一床床蓋體(被子)半床床空。

提起盆盆頂住門,

攤下枕頭短下一個人。

人家紅火一串串人,

我好比孤雁入不了群。

……

然而,苦難深重的走西口人也有快活的時候,每到攬工期滿的九十月間,“掙下點銀錢換回點面,匆匆忙忙往家返”,就會唱起曲調輕快的“樂意調”,原先眼中“灰塌塌”的景物因此也變得美好起來,自己那貧瘠的鄉村成了“青山綠水一座城”。辛禮生用他那比世界歌王帕瓦羅蒂還高八度的嗓音,動情地唱出當時返鄉的心情:

割倒了糜子收到秋,

跑口外的哥哥往回走。

前山后山二年整,

掙下了盤纏轉回程。

三百里明沙二百里水,

五百里路途回家眊妹妹。

水流千里歸大海,

人走了千里踅回來。

不大大的小青馬多喂上二升料,

三天的路程兩天到。

五花城村的王老漢也用民歌道出了他當年回來時的喜悅:

千里雷聲萬里閃,

遠路哥哥往回返。

一上壩梁往南看,

遠遠瞭見河曲山。

瞭見山來真高興,

三步當成兩步行。

遠遠瞭見五花城,

一路上盤問我家里的人。

再看看這時節的女人,當見到跑口外勞作的男人活著回來了,那重逢的歡愉難以言表,“淚蛋蛋噗噗往外掉,又是哭來又是笑”:

開開門子瞭一瞭,

跑口外的哥哥回來了。

風塵塵不動樹梢梢擺,

哪一股順風刮回親親來。

夜影影下來認不得個人,

我想也不想是小親親。

雙手手鋪開二五氈,

接待咱的親親當如官。

跑口外的親親回了家,

小妹妹的心上開了花。

…… ……

歌稠酒酣,滿桌人一曲兒一杯都喝高了,可抒懷的情致未減。自稱不擅唱“山曲兒”的時任忻州市委宣傳部副部長的張森也不再“持重”了,晃著高挑的身子,頻頻舉杯高歌。其實,我一開始就知道他是在“裝”,本是河曲人又在舊縣鎮當過書記,不會唱曲兒鬼才信呢!不過,不論是歌還是酒,他怎能敵得過在座的同鄉呢,只被“集中火力”了幾個回合便醉得唱不成調調了。

見此情景,從來都是從頭唱到尾,被人們叫作“歌瘋子”的賈德義有些微微晃悠地站起身,拍拍頭埋在胳膊里的張森,調皮地笑笑:

燒酒本是五谷水,

先軟胳膊后軟腿。

燒酒本是白龍馬,

沒有三下兩下你拿不住個它。

在大家開心的笑聲中,賈德義剎不住車了,酒喝下一杯再斟滿,年輕時的精氣神好像一下子都找回來了,近視鏡背后那兩只眼睛一瞇一睜的:

酒盅盅不大通缸房,

烏梁素海不大通著太平洋。

信用社不大通的是銀外行,

干部不大通著黨中央。

……

這時,向來慢聲慢語的韓運德手指微顫地端起酒盅。他是縣文化館退休職工,年近七十歲,頭披白發,一輩子搞民歌收集和創作,僅他自己譜曲兒填詞的民歌就有厚厚的八大本兩千多首。因癡迷于河曲民歌,他至今還是孤身一人,窩居在舊廟一角的一間小房里。老韓是河曲民歌手中很特別的一位,在演唱方法和音樂的處理上獨具風格,他唱歌時聲不在亮不在飄,而在聲調的沉穩、氣吁的變化、吐字的韻味。聽他唱歌,特別是當他把調子委婉地拉得很長很長的時候,你總有一種被揪住心的感覺,淚水不由地就流了出來……

盤算起親親走口外,

淚蛋蛋流得泡一懷。

山在水在石頭在,

人家都在你不在。

說起我難來真是難,

淚蛋蛋好比水推船。

淚蛋蛋本是心上的油,

誰不難活誰不流。

韓運德說,唱民歌關鍵在一個“情”字,只有用心體會到了才會感動人。河曲民歌都是從現實生活中體驗得來的,表面聽起來似乎沒啥出奇的,但要細細品咂就會覺得很有嚼頭,其實它是經過千錘百煉方得來的,聲聲字字都很講究和有韻味。難怪,解放初期有位大作家聽了河曲民歌,完全折服了,曾感慨道:河曲民歌可以與貝多芬的交響樂媲美!而說到歌詞,我自愧不如……

這位作家道出所有去過河曲的文化人的感嘆,僅舉一例便可為證。如“有”字,通常看來它并無多少奧妙,運用時也無什么不尋常之處,而在河曲民歌里有這么一句:“人家都說咱二人有”,誰能想到還能這么用?“有”放在這個“句眼”上頓時意境大為不同,“有”什么呢?什么都沒說又好像什么都說了,給人無盡的可能和想象空間,使文字的表現生發出巨大張力,極富彈性;接著,民歌的下一句卻一轉:“可是咱二人還沒搭過手”。多么妙呀,令人不能不嘆服!就上面韓運德唱的那首“山曲兒”也是一樣的耐人尋味——“淚蛋蛋本是心上的油”,這哪里是僅僅比喻流著的淚呢,分明是河曲人對自己民歌的形象概括,其實唱詞里就有“山曲兒本是哥哥(妹妹)心上的油”之說。“油”,在過去那“少吃無燃”的年月可不是個簡單的概念,它像食物里的金子一樣金貴,要獲取它得從產量極低的胡麻籽里榨取精華。當時莫說食不果腹的貧民百姓,就連日子殷實的地主老財,平日也見不到幾滴油腥子。可見,河曲人把民歌比喻得多么深切!這“心上的油”就是人們飽經生活磨難而長久積蓄于內心的情感宣泄與抒發。正如先人在論述音樂的起源及與生活的關系時所講的,“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

民歌,是來自民族心靈的聲音!

燈瓜瓜點燈半炕炕明,

燒酒盅盅挖米不嫌哥哥你窮。

一對對鴛鴦一對對鵝,

一對對毛眼眼瞭哥哥。

一對對白鴿房檐上落,

滿嘴嘴白牙牙笑哥哥。

天天下雨天天晴,

天天見面還想不行。

滿天星星一顆明,

可心想的是一個人。

…… ……

河曲是民歌故鄉,這一點不枉美譽,一來歷史傳承悠久,二來曲目數量甚多,難怪乎人們總是賦予其“浩如煙?!?、“民歌的海洋”的稱號。而研究者發現,彌漫、滋潤于這方水土的民歌雖然表現內容十分豐富,但一半以上甚至有人稱占到百分之八十的都與愛情生活有關。當地人把這類民歌統統叫做“酸曲兒”,還以“山曲兒不酸不好聽”來表明人們的喜愛程度和它在河曲民歌中所占的分量!“酸”,這又是河曲人凝煉的概括,愛情生活喜怒哀樂、形形色色,在人們的心中究竟是什么滋味,一言難盡,誰也說不清,而一個“酸”字,從味覺上調出了“愛情”的味道,那就是讓人想起來就牙根兒“咕咕”冒水卻又說不上來的奇妙感覺……

河曲大大小小的村子我跑過不少,每次聽鄉親們唱民歌,總是被打動,尤其聽著他們真情摯愛的“酸曲兒”,更是且吟且聽且訴且泣……歌者淚汪汪,我伴淚兩行,每每都難以自控,就像民歌里唱的:“說起難來難上難,淚蛋蛋好比水推船?!睘槭裁磿@樣呢?我發現,河曲民歌不是為唱而唱的無病呻吟,不是簡單地拼湊旋律唱唱歌,而是真實生活觸碰心靈的情感傾訴。正所謂“詩言志歌詠言”,當歲月的磨礪連話語都無以表達的時候便只有借歌“詠言”了。

河曲民歌還有一個更大的特點,就是每一首歌曲都能牽出一段真實的故事,凡發自于心的吟唱者必定在心里藏著自己難以忘卻的親歷。我想,這正是河曲民歌生命力之所在,也正是所有文學藝術得以生存與發展的源流。正是這些民歌,讓我認識了“骨子里”的河曲人,看到了在這塊土地上的坡坡梁梁、溝溝峁峁、河上岸畔演繹著的許多動人的傳奇。而這其中,必定有那首久唱不衰的“酸曲兒”里講訴的那段感人涕淚的愛情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叫劉巨倉,是河曲縣南沙窊村普普通通的農民。他是個孤兒,無依無靠,早在上世紀四十年代就跟著村里的成年人逃荒走西口,直到解放后才返鄉定居。常言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眼瞅著劉巨倉二十好幾了,可在那買賣婚姻盛行的年月連個媳婦也說不下,他只能孤單單地圪蹴在自家的破窯洞里,守著冷炕冷灶,唱那光棍漢的凄涼調:

一頓做下兩頓的飯,

可憐我單身男子漢。

大雁回家呱呱叫,

光棍漢唱的是苦難調。

誰想,苦藤連苦瓜,女人堆里也有像他一樣的苦命人。就在南沙窊村有個童養媳叫李金香,自打十四歲進了婆家的門就沒有再笑過,整天過著“男人狠來婆婆毒,大姑子咒得我不能活”的日子。她有淚不敢流,有苦無處訴,只能趁家里無人時唱幾句山曲兒解解憂愁:

秋風糜子寒露谷,

嘴里唱曲心里哭。

茶無葉子不如水,

童養媳活得不如鬼。

歌聲把兩顆苦難的心纏在了一起,神奇的山曲兒牽著紅線,讓劉巨倉和李金香悄悄相愛了。劉巨倉好似枯木逢春,原本過得沒勁氣的“灰塌塌”的光景,仿佛在眼前閃現出了新綠:

墻頭上跑馬一搭搭手高,

人里頭挑人就數妹妹好。

路畔上長的一苗靈芝草,

誰也比不上小妹妹好。

九天仙女呀我不愛,

單愛小妹妹好人才。

滿天星星呀一顆明,

十三省地方挑中你一人。

……

在“酸曲兒”的滋潤里,李金香也像變了個人。她緊鎖的眉頭漸漸舒展,愁云滿布的臉上不時浮現出酒窩,尤其是那嘴里情不自禁輕吟著的曲調聲兒,讓婆家的人著實好生奇怪和不安:

東陰涼我倒在西陰陰涼,

和哥哥坐下我不覺天長。

你要和小妹妹長長價坐,

覺不著天長覺不著個餓。

野雀雀那落在麻沿沿畔,

依心的那小話話說不完。

……

像窗臺上“燈瓜瓜”燃亮的芯兒,情濃意蜜的兩個年輕人噙著相思淚一天天熬著日月過,正像歌里唱的那樣:“淚蛋蛋本是心上的油,誰不難活誰不流?!苯K于,中華人民共和國第一部《婚姻法》頒布了,自由戀愛的婚姻受到保護,就在1954年那個溫暖的春天,劉巨倉和李金香這對鐘情已久的戀人大膽地沖破封建禮教的束縛,像兩只飛出籠子的鳥兒,手牽著手一溜煙兒跑到鄉公所登記結了婚。這事兒一眨眼傳遍了峁峁嶺嶺,驚動了十里八村。

新婚之夜,鬧洞房的鄉親散去了,溫情的月光灑在靜謐的院落,好似鍍上了一層閃閃的白銀。土窯洞里,窗臺上的煤油燈跳動著昏暗的火苗兒,一對新人盤腿坐在炕上,深情相望,默默無語。寂靜中仿佛能聽到兩個人“撲嗵、撲嗵”的心跳。劉巨倉緩緩抬起頭來,干咳了兩聲,有些愧疚地瞅著李金香說:“不瞞你,咱家的缸里只剩二斗米了,就是用酒盅盅舀著吃也吃不了幾天了……唉,你跟上我要受窮咧!”

李金香彎彎著柳眉,目光含情地望著心愛的人,臉上現出深深的酒窩。她慢慢抬起手,從頭上取下一個卡子,伸向油碗輕輕挑亮燈芯兒,溫聲細語唱起來:

燈瓜瓜點燈半炕炕明,

燒酒盅盅舀米不嫌哥哥你窮。

劉巨倉聽著聽著,淚蛋蛋一顆顆“吧嗒吧嗒”掉下來。這哪里是歌,分明是金香那顆熱滾滾的心呀!淚眼望著自己疼愛的女人,劉巨倉肚子里的話再也憋不住了,雙手捧起妻子的手,情意綿綿地顫抖著聲音應唱起來:

一鋪灘灘柳樹一鋪灘灘草,

一鋪灘灘姑娘就數妹妹你好。

……

從此,這首極不尋常的情歌傳遍了黃河兩岸,而且成為了現今晉陜蒙乃至中國民歌的傳世經典!

然而遺憾的是,當1985年我們徒步走西口,采訪見到五十七歲的劉巨倉時,才得知歌中的女主人公李金香已丟下心愛的丈夫和四個孩子離開了人世。原來,1979年夏天,李金香被查出患了癌癥,她生怕丈夫知道了受不了,就叮囑陪著的大兒子不許對任何人聲張。而劉巨倉心里放不下,專門跑去醫院探問到了實情,可他不明妻子已知,于是也告誡兒子不要泄露出去。就這樣,夫妻兩人互相隱瞞著,把這個“秘密”一直保守到她生命的最后……

記得,當時是一個昏黃的下午,面對慕名而來的我們,劉巨倉眼里閃動著憂傷的淚光,長嘆一聲說:“我們是1954年結的婚,她是童養媳,最后離了婚,跟了我。當時也有人嘲笑,因我很窮么,但是她就這樣跟了我一輩子。我深深感到她對我的情是很深的。她病下的時候騙我說沒問題,其實我那時已經知道她得的是癌癥,我們兩個是互相瞞著的……她和我結婚二十六年,1954年四月初八結的婚,1980年四月初九我把她埋的,整整二十六年啊,我感到連新鮮還沒有過了……”

聽完劉巨倉的講述,我們不忍再觸動他那顆傷痛的心,打算就此起身告辭。誰料,劉巨倉攔住了我們,聲音沉郁而抖顫地說:“你們大老遠的,既然是為這事來的,那我就把我倆的那首山曲兒唱給你們聽。唉,可惜再也不能跟金香一起搭伴了。”說完,他抬起淚水混濁的眼睛,失神地眺望著遠處的坡梁,亮開嗓子唱起了那首難忘的情歌:

燈瓜瓜點燈半炕炕明,

燒酒盅盅舀米不嫌哥哥你窮。

一鋪灘灘柳樹一鋪灘灘草,

一鋪灘灘姑娘就數妹妹你好。

……

由于那次徒步采訪走西口的經歷,黃河邊兒上的河曲在我的生命里有了特殊的位置和牽念,那里的山、那里的水、那里的歌、那里的人常??M繞腦際,揮之不去。時光如流水,一晃這么多年過去了,可我深深知道,我與那里的民歌和鄉親的情緣及故事遠沒有結束。這次我來到河曲,當晚便相邀住在縣城的民歌手酒歌暢敘,盡興而歡,恰似明代山西巡撫魏允貞形容經河曲的意境:“晩來呼酒一開顏”。席間,我把場子上最活躍的“歌頭”賈德義悄悄叫到一邊,要他明天陪我去趟南沙窊,看望多年未見的劉巨倉和幾個民歌手,這也是我此行河曲的目的之一。賈德義看看情緒甚歡的大伙兒,遲疑半晌沒應聲,最后輕輕跟我耳語道:“明早你到黃河老渡口來,我再告訴你。”

第二天,“太陽出宮”的一大早,我如約來到“西口古渡”廣場。古人有詩曰:“隔岸童山無綠樹,出城官渡是黃河。”如今豎立著“西口古渡”巨型照壁的地方就是當年的“官渡”,它坐落于黃河岸邊,寬闊平緩的河水對岸是陸路交接的陜西府谷縣的麻鎮和內蒙古準格爾旗的馬柵,因而這里有“雞鳴三省”之說。過去,走西口的那年代,這兒是繁忙的水運碼頭,商賈云集,貨物流轉,車水馬龍,熙來攘往,舊志稱是“一年似水流鶯囀,百貨如云瘦馬駝”……

黃河的波瀾里輝映著金色的晨光,“西口古渡”廣場上的人們,踏著快節奏的旋律舞蹈健身。我在晨練的人叢中找見賈德義,一起來到瀕臨黃河水的石欄前,他扶扶眼鏡望著水流,這才一五一十地講述起來。原來,劉巨倉已在多年前就去世了,而且令人吃驚的是他居然是自殺!

1998年7月的一天,劉巨倉突然來到賈德義家,進門就說:“老賈,我想好了,不想再活了。我今天來就是想跟你照張相,回村就死!”說著拽起他的胳膊就要往外走。老賈開始還以為他是開玩笑,沒太在意,可仔細又一觀瞧,覺出不對勁兒,因為畢竟相熟大半輩子了,彼此肚子里裝著多少首山曲兒都數得清,所以劉巨倉的異常他還是能感觸到的。賈德義大聲吼住劉巨倉,劈頭蓋臉地痛罵起來,氣緊得幾乎喘不過來。劉巨倉垂頭沉默不語,聽著聽著突然“嘿嘿”笑出了聲,一臉調皮地說:“我是在逗你呢,看你是不是真對我好。我才不想死咧!咱二人好長時間不見了,我是想你咧,想跟你合個影,好能常??匆??!辟Z德義被弄糊涂了,將信將疑地陪著劉巨倉去照相館拍了合影,管他吃了飯,又送上回村的公共汽車。臨別前他再三叮囑,劉巨倉都滿口答應,汽車都開出老遠了,還探出身子來樂呵呵地揮著手。誰料想,一個星期后,悲劇果不其然發生了!那天,賈德義從照相館取出照片剛回到家里,劉巨倉的兒子就報信兒來了,進門“撲通”一聲跪下,說他父親喝農藥自殺了……

黃河水卷著波浪在流淌,借著刮來的風發出沉悶的“呼呼”聲。我關切地問,發生這悲劇的背后是什么原因?賈德義解釋說,劉巨倉患了嚴重腎病,“尿漏”多年,十分痛苦,他又是個極要臉的人,總感覺這樣活著沒有尊嚴。不過,要說最真實的原因,還是因為那“牽魂魂”的李金香。自打親人去世后,劉巨倉就陷入凄愴的悲傷里總也拔不出來,經常神志恍惚,淚水漣漣,念念叨叨,有時還一個人跑到金香的墳前哇哇嚎啕不止,一守就是一天。因此,賈德義的結論是:劉巨倉自殺的根本原因是為李金香而殉情……

去南沙窊的車開動了,我的心情有些沉重,一路上緘默無聲。離開縣城前,我專門找到一家特殊商店買了些東西,裝在手中攥著的黑色塑料袋里,只有極少數人知道它里面的秘密。

一個多小時后,我們的汽車開進了這個深藏在坡土圪梁里的村莊。別看它高高低低散落著的房院窯洞不起眼,這可是河曲民歌發源的原生地之一,就是在中央音樂學院的教授嘴里它也是名聲赫赫。不僅于此,從南沙窊村飄出的山曲兒在河曲民歌里還有著特殊的地位和鮮明的特色,那就是“酸曲兒”特別多,也可以稱之為是盛產情歌的地方。記得我第一面見到劉巨倉時,他正圪蹴在村口的陰涼地抽旱煙。當問起祖祖輩輩盡唱些什么民歌時,他想也不想就一句話作了概括:“唱甚咧?也就是哥哥長妹子短!”這樣的回答,正道出了情歌的要義??梢哉f,南沙窊人唱山曲兒,張嘴就是哥哥呀妹妹,即使是唱與愛情無關的歌也要在襯詞墊字里疊上“親親”、“哥哥”、“妹子”的,似乎丟了這樣的字詞便不會開口吟調調了。因此,南沙窊的歌手人人都是情歌大師!不過,時世不同,也有緣此不契機巧的倒霉事。文化大革命時期,公社組織“革命歌曲大家唱”,非逼著村里一位大字不識的老漢登臺唱一曲。于是,他只得吼開嗓子:“馬走大路(哪)虎走山,毛主席(哥哥呀)領咱(親親哪)轉回來。”一下闖了大禍,帶紅袖標的“紅衛兵”硬說是對毛主席老人家不忠,怎么能隨便稱呼“哥哥”、“親親”呢?于是把老漢打成“現行反革命”投進了大獄。

車剛停穩,賈德義第一個跳下去,情緒亢奮得難以控制,照他的話說,“好像一進村就有一種想唱歌的感覺”,不等別人接話他就扯開了腔:

藍圪瑩瑩的天上那白云飄,

白云下山羊綿羊滿坡坡跑。

小妹妹手扳煙囪房檐上站,

毛呼嚕?;ㄑ垩郯迅绺缗?。

賈德義挑著嗓門頭前引路,“三步并作兩步行”地推門走進一幢院子,等挑簾進了窯洞,我才驚喜地發現來到了民歌手狄蘭瓣家,此時她正笑吟吟地望著涌進屋子里的來客。

狄蘭瓣這輩子是天天唱著山曲兒過來的,眼下雖說七十八歲了,也耳不聾眼不花,手腳麻利,身子骨硬朗,她把這一切都歸結于有民歌陪伴。這一點,就連現在站在她身邊的同村人,多年搭檔對唱的劉寬來也作了有力的印證,七十七歲的身板兒直挺挺的,邁開腿“呼呼”生風,那精神頭兒絕不輸給年輕小伙子。狄蘭瓣和劉老漢像當年那樣,把我推著上炕坐下,接著送來一杯熱騰騰的冰糖水。我與兩位老人有說有笑地拉家常,敘說當年那最初相識的情景,不由得唱起了當時學會的山曲兒:

墻上畫馬不能騎,

傷心的話兒不能提。

青石板上栽蔥扎不下根,

天配的姻緣合不上個婚。

……

狄蘭瓣聽著,眼睛一亮:“這是我當時教給你的山曲兒?!?/p>

“嗯!”我看到她欣然的樣子,很高興都過去這么多年了,她還記得當初的情形。于是,我繼續聊開那當年的話題,問起姑娘時的她與心上的“親哥哥”偷偷相愛的事兒。

狄蘭瓣看看隨我而來的陌生人,臉上浮現一絲紅暈:“都大半輩子了,還有甚好提的。”說完眼里定定神兒,顧不得羞澀便淺吟低唱起來:

聽見哥哥唱一聲,

支棱棱耳朵吊起心。

聽見哥哥唱一聲,

圪顫顫折斷一根二號針。

聽見哥哥唱上來,

熱身子撲向冷窗臺。

聽見哥哥唱上來,

開開柜子換紅鞋。

…… ……

狄蘭瓣的情緒和歌聲感染、調動了劉寬來,二人山曲兒一首接著一首,一會兒輪換獨唱,一會兒搭伴對唱,在場的所有人都被這兩位老人情感真摯的歌聲深深打動了,時而笑顏歡聲,時而淚水唏噓,時而哽咽抽泣……

《擔水》是狄蘭瓣、劉寬來幾十年來對唱的保留“經典曲目”,河曲民歌手都公認它是兩位老人的“專屬品牌”。自然,我們的再次相見,他倆是不會不唱這首曲調婉轉回旋、表演動情傳神的別樣“酸曲兒”的:

劉寬來:我跟那妹妹,軟顫軟顫,軟溜軟溜,緊跑慢跑,水洗汗流,擔上兩擔水呀,親人;

狄蘭瓣:我的哥哥,求你把水桶擱放放,水擱放放,結個扎扎,圪扎扎那結呀,癢人手手,親人;

劉寬來:咱二人活一輩子,誰也不要離開誰呀,親人;

狄蘭瓣:夜晚來了,涼水清清,十多行行喲,你不要把那小妹妹啊傻傻忘了呀,親人;

劉寬來:漂花嘍嘍,我活了一輩子也忘不了你呀,妹子!

狄、劉合唱:咱倆相好手拉手,鍘草刀掉腦袋也不后悔呀,親人!

……

離開狄蘭瓣家的窯洞,我又去探望了當年的村支書劉元耀和他那烙的一手香噴噴油餅的胖老伴,還有樊彩蘭等當年結識的老民歌手,直至快正午了,我要完成此行的最后一個心愿,就是去劉巨倉和李金香合葬的墳上看一看。哪知,一經打聽,才知這對恩愛夫妻的墓地距此有五里多地,而且都是崎嶇小道,很不好走,沒有兩三個小時打不了來回。在人們的勸慰下,我最終不無遺憾地放棄了前往的計劃,但還是決意要盡我的心意祭奠他們,于是由鄉親們帶領著登上村子的最高處,擺放好專門帶來的供品,點燃了裝在那黑色塑料袋里的香燭和紙錢,只見輕靈的紙灰旋轉著縷縷青煙飄上天空,有人挑起那唱山曲兒才有的嗓音,悠悠動情地呼喚:“巨倉哥,香妹子,你們好福氣啊,城里的戚人來看你們咧……”

車開動了,鄉親們聚攏在路邊、埂上揮手送別。山道彎彎,汽車顛簸顫晃著前行,后窗里拉開的南沙窊又融化進了峁峁梁梁的蒼茫黃土塬。我默默眺望著窗外,耳畔仿佛還縈繞著綿綿不絕的山曲兒。這是塊怎樣的土地啊,它貧瘠寒窮,可偏偏就長出這樣的山曲兒生出這樣的人,而且一代代深情纏綿于此不離不棄。歌,是他們繁衍的種子、情感的寄托!

賈德義給我講過這樣一件事,有個住在城里的老漢和自己年輕時相愛的情人約了一輩子的會——二人是同鄉,家境都很窮,男的比女的大八歲,他十五六歲起就跟著大人們跑口外,每次回來都不忘給鄰家的她帶些“可心”的小東西。漸漸地姑娘長大了,成了嬌羞美貌的一枝花,上門提親的人走馬燈似的??晒媚锲l也不允,單單愛上鄰家的“親哥哥”。男方家上門提親,卻被女方的父母頂回來,原因是嫌他家太窮,拿不出幾個銀錢做聘禮,這樣一來牽連到了女方家的兒子也無錢說媒娶老婆,恐要斷了香火。沒法子,在那個“兒女婚姻不由己”的時代,相愛的“親哥哥”“小妹妹”只能是“天河水隔在兩頭起”。鄰家漢子二十五歲那年,沒出正月就走西口去了包頭,決心拼死拼活攬長打短多掙錢,攢足重禮再上門提親。就這樣,他當牛做馬一年忙到尾,直到臘月頭兒上再無營生能做了才返回家鄉。當他腳步匆匆直奔女方家提親時,誰知迎頭炸了個轟天雷,鄰家已將姑娘嫁給了富戶人家。當下,后生噴出一口血,大病半年。后來,他才聽說,娶親的那天差點弄出人命來,哭得死去活來的姑娘硬是被婆家人捆綁上塞進花轎搶走的……后來,男人也娶了媳婦成了家,可心里總是放不下當初的“小妹妹”,而那個嫁出去的她,心里裝得進的也只有“親哥哥”。從此,這兩個棒打的鴛鴦開始了一生漫長的幽會,他倆相約,不論規模大小,只要縣里逢集,就在黃河邊兒上的“官渡”見面,誰先來誰守著,不見不散。就這樣,二人的約會風雨無阻了幾十年,直到年紀大了腿腳不如從前了,才改作了一月見一次,后又改為一季半年會一回……如今,男人九十歲了,到了“甚的想法也沒有”的時候了,可還是跟他的那“小妹妹”約定:“只要有口氣還能動彈,一年也要見一回?!?/p>

……

妺妹在東哥在西,

天河水隔在兩頭起。

你想我來我想你,

好倒像山藥刀刀離。

陽婆一落西山畔,

咱二人牽魂線怎絕斷。

瓢葫蘆開花賽如瓜,

咱二人離不開終究咋?

咱二人相好一對對,

鍘草刀剜頭不后悔。

……

還有這樣一位女人,七十七歲那年硬是從村子走到縣城,不管說成甚,就要花三十元的報名費參加全縣第一次搭臺舉辦的民歌大賽,誰勸也勸不住。那是個秋意正濃的季節,下午的陽光映照出像場院上熟透了的玉米的金黃色,曬得舞臺暖暖的。這時,用油彩畫了眉眼的老太太登臺了。她與別人不一樣,既沒有行頭也不要伴奏,碎步來到臺中央,眼神兒有些慌恐地直視看場,沒有任何防備地突然亮開了嗓子:

山在水在石頭在,

人家都在你不在。

……

哪知,老太太只唱了兩句,就哽咽得再也唱不下去了。還沒等臺下的觀眾和評委回過神兒來,她已泣不成聲哭成了淚人人,油彩和著淚水流了滿臉。見狀,組委會只好臨時決定叫停比賽,把老太太攙扶回后臺好生勸慰。評委們關切地圍攏過來,探問究竟是何原因。老太太喘過一口氣來,道出了積蓄心中多年的悲怨。五十多年前,她還是個二十歲的大姑娘,與村里的一個后生相愛著,兩人青梅竹馬,相伴相隨著一起長大,好得就像一個人似的分也分不開。那年,后生像往年一樣又走了西口,等到深秋該返鄉了,日思夜想的姑娘等來的卻是噩耗,后生去大青山背大炭砸死在了井里。她呼天喚地哭了一天一夜,第二天烏黑的頭上生出了白發。等到幾天后,那后生的尸骨在跑口外的鄉親們護送下要過黃河回家了,姑娘做出了一個誰也想不到的舉動,她竟然披麻帶孝出現在了黃河渡口,久久跪在那已經上凍了的冰冷的灘堤上迎接靈柩,嘴里泣語嘶聲地呼喊著后生的名字,不住叫著“魂靈靈”回家……那首歌正是她當時內心的真實寫照。然而,一晃半個多世紀過去了,她早已嫁人有子有孫,歲月催得大姑娘也變成了老太婆,可她心中始終裝著那后生和那份情。因此,當聽說縣里要辦賽歌會,熬了大半輩子的她熬不住了,再也不想藏著這份壓抑在心頭的“難活不過人想人”的情愫了……老人的故事感動了所有在場的人,大賽組委會做出決定,授予老人“賽會特別獎”。

老人捧著獎狀,再一次唱起那首纏繞在她心里一輩子的歌:

盤算起親親跑口外,

淚蛋蛋流得泡一懷。

刮起了東風水流西,

看見了人家想起你。

山在水在石頭在,

人家都在你不在。

你走口外上后套,

你扔下了妹妹好孤少。

…… ……

千萬年的黃河日夜流,

山曲兒世世代代唱不到頭。

一晃又是數年過去了,就在2015年元月,也是農歷甲午年的臘月里,我再次來到河曲這塊讓人無法不牽魂兒的土地。不知怎么的,近些年來我對河曲民歌的事越發關注了,尤其是對那些相熟的歌手們更是常常惦念、記掛在心。他們現在還好嗎?生活得怎樣?特別是身子骨……因為,歲月不饒人,光陰催人老,他們畢竟都已上了年紀。我此去的目的,就是要在有限的時間里,盡可能多地去看望這些故交老友,再從他們的嘴里聽聽那原滋原味的山曲兒、二人臺。

今年的冬天不像往年寒冷,黃河河面雖然封凍了,可掛著霜白的薄薄冰層下透出深淺不一的水藍,遠遠望去光影瑩潤、晶晶閃閃,一抹的清雅明秀。也許是這暖冬的天氣,催得河曲人早早開了街市,就地擺放著的米面菜油、調味山貨、大排豬、牛、羊肉,穿的戴的鋪的蓋的,還有紅紅綠綠、花花哨哨的春聯、斗方、燈籠、彩帶等等,順著道路兩旁平行線似的一溜拉開,山曲兒似的疊著調調的吆喝聲繞得醉了人,此起彼伏飄飛游蕩在天空。這里早早的已有了年味兒!這個季節,歷來也是民歌、二人臺戲班子開始忙活的當口,進入了臘月,隨著年味兒越來越濃,演出的頻次也密起來,直到正月里達到最高潮,城里鄉村到處是唱唱跳跳鬧紅火的,空氣里彌漫著山曲兒、二人臺的韻味、音律……

我穿過街巷,敲開縣政府大院隔壁一棟居民樓里張存亮家的門。開門迎出的是他的老伴,一件紅毛衣配一頭齊肩白發,文靜中透著一絲俏麗,還是那副中學老師的氣質。她正是十七歲那年聽了張存亮唱的山曲兒,一下子迷上了這位身材高大眉目俊朗的青年,以歌傳情牽系了這輩子的姻緣。我進了屋,隨從著穿過昏暗狹窄的過堂,眼睛尋找自己要見的人。就在這時,張存亮那“哈哈”的爽笑聲先傳了來,隨即他人從側屋的門里走出:“我說咋一大早就聽見喜鵲叫咧!”說著伸過那雙還沾著水珠的厚敦敦的手。顯然,為迎接我這位老友的到來,他精心打扮了一番,身穿一件新的棉夾克,頭發梳得整整齊齊,連一排排捋出的發道都看得清。老伴兒不見外地沖我叨叨:“聽說你要來,今早起來他臉就洗了兩回?!睆埓媪恋共唤橐猓廊婚_著笑口,拽著我的手進了另一間向陽的正屋。

張存亮今年八十二歲了,身板兒還健朗得很。這也應了他六年前在對全省的廣播里說的那句話:唱山曲兒能長壽,解寬心、解憂愁。那是2009年10月30日,也是在此之前我與他的最近一次見面。我早有一個心愿:什么時候能把河曲這些祖祖輩輩生活在山鄉僻壤的民歌手接到省城太原來,讓他們盡可能多些人一起會聚在大眾傳播平臺的廣播里,好好向人們介紹這凝結著生命情感內核的山曲兒。因為,它是生長于中華文明沃土里的血脈根系,世人實在太需要聆聽這散發著泥土芬芳的民族文化魂寶的聲音了!那日,這個愿望終于實現了,我一次邀請到了六位具有代表性的河曲民歌手——張存亮、辛禮生、狄蘭瓣、劉寬來、周平治、賈彩萍。當時,他們最長的八十歲,最少者也近五十歲,累加起來有四百二十多歲!記得那天,節目是晩八點檔開始,而六位民歌手白天的“工作”被特意安排去晉祠觀光覽勝。當到達目的地,陪同人員正欲購票,張存亮作為大家的“領導”擋前攔下,說票價太貴了,不能再叫“主家”花錢。說罷,他帶頭就要往回走。這可急壞了陪同的人,一臉央求地望著性子率真的客人們。身量瘦小的河曲崔家第一村的周平治,小眼一擠瞇成一對月牙兒,善解人意地“解圍”道:“都等等,讓我跟人家說說看行嗎?”不等存亮老人應允,他就快步來到檢票員前,一五一十地道明了實情,最終說:“……實在不愿意讓人家為我們再花錢……你看這的行嗎?你放我們進去,我們唱民歌給你聽……”張存亮這位年近八十歲的老者也湊了上來,不住點頭允諾,眼里透出孩子般童真的期待。檢票員被他們的淳樸真情感動了,手把著的鐵柵欄慢慢開大了縫兒……民歌手們沒有食言,周平治率先亮開嗓子:

為人娶上個好老婆,

啃糠咽菜也紅火。

為人娶不上個好老婆,

倒不如進后山拉駱駝。

那妹妹軟顫軟顫擔上兩擔水,

你下那山圪梁梁親呀親上個嘴。

……

晉祠,這個古老的皇族園林,自古以來恐怕從未響起過如此狂放的“山野之音”!

……

廣播里響起20點的報時鐘聲,熱線直播的“特別節目”開始了。張存亮等六位河曲民歌手坐進直播室,一個個戴上耳機對著話筒,拉呱起那熱熟的鄉土和故鄉的人,一串串動人的故事像黃河水似的止不住地往外流,激動難抑時便會隨性唱起那楸心揪肺、拽著淚蛋蛋的山曲曲……這一夜屬于他們——注入民歌靈魂的人們!

……

那一夜,喚起了聽眾心靈的共鳴,通過熱線電話和網上留言交流的人比以往高出好幾倍。六位民歌手也情難自禁,打開的話匣子關不住,山曲兒一首接著一首唱不盡,原計劃兩小時的直播節目一直進行了180分鐘還無法結束……

眼前已八十二歲的張存亮,談起那晚的事兒來還顯得有些興奮,說他那一夜睡著睡著就醒了,嘴里的曲曲哼個沒完。說著,他把目光移向老伴兒,非讓她去拿被子。我被弄糊涂了,最后還是老太太解疑釋惑——原來,存亮老人要讓老伴兒取出的,是那晩我當作禮物送給他們的蠶絲被,說到現在還原封未動放著沒舍得用,為的是留個念想,記住這暖暖的情意。

張存亮是人們公認的河曲民歌、二人臺的“活字典”,是健在的資格最老、研究最全面、最系統的專家。他是河曲唐家會村人,那地方本就是民歌和二人臺的發源地之一,有物證記載的最早的二人臺“玩意兒”班子和《走西口》劇目就誕生于此,可以說從這個村走出的人沒有一個不會唱的。張存亮也是因為唱,1951年十九歲時走進了縣文化館業余宣傳隊,憑著一副好嗓子“大小村莊都轉遍了”,串紅全縣出了名,人人都知道他的名字和唱的《王婆子選種》《趙三漢子山藥蛋》等。當時,民歌成為了向當地群眾宣傳黨和政府政策、主張的最通俗、最有力的武器,由此也出現了許多歌唱新社會新生活的新民歌。比如:

一朵朵紅花山頂頂上開,

毛主席帶著那幸福來。

山前那油菜山后的樹,

毛主席給咱指出光明路。

榆樹樹開花呦頭朝東,

咱一心心跟著毛澤東。

……

1953年,只有小學文化的張存亮迎來了“點化”自己一生最重要的人。這年秋天,中央音樂學院中國音樂研究所民歌采風隊的八位音樂人,“從陽方口下了汽車,又騎上毛驢走了四天”來到河曲。張存亮被縣里專門抽出來,隨同協助北京來的人到鄉村采風,其任務有三:一是當向導,二是當翻譯(隊員多為南方人,尤其聽不懂當地土話),三是當歌頭(率眾拉歌領唱的人)。他們走村串戶近四個月,為了那原滋原味的山曲兒、二人臺,幾乎“甚的罪都遭夠咧”。開始人們著實不理解,驚奇天底下還有吃飽了撐的跑山溝溝聽曲兒的人,說:“有收銅收鐵的,還沒見過收山曲兒的!”結果,常常是村人圍著他們看,或是他們追在人家屁股后面轉。幸虧有了張存亮,又是唱唱跳跳當“歌頭”,又是掰開揉碎作“翻譯”,這才說服了群眾打開了局面。

張存亮老人望了眼沾著水霧的窗外,仿佛又看到了當年的情景:“也就是這么個節令,快要過年啦,他們帶著最后采集到的四百多首不同的曲調、兩萬多首詞、三十多首二人臺回了北京。后來,他們出版了《河曲民歌采訪專輯》,出第二版時改成《河曲民間歌曲》。一晃五十二年啦,真快!自打那以后,我就再也沒有離開過民歌、二人臺。”老人搬出厚厚的相冊,一頁一頁翻過那塵封在光影里的歲月,講解著他記憶中永不褪色的鮮活故事。

1957年,在張存亮老人的心里,珍存著河曲民歌、二人臺歷史性的輝煌一頁,每每講述起其情其景就會像當初熱血撲紅臉蛋一般激動。這年的三月,全國第二屆民間音樂舞蹈會演在北京拉開大幕,作為代表山西參演的河曲文工團,以張存亮為團長且作為領唱、李有師等世家藝人的十二名演員登上了首都大舞臺。他們亮響了來自黃河岸畔農家百姓的歌喉,一連演唱了《打藍調》《推船號子》《倒卷簾》《唱河灣》等民歌、二人臺曲目,贏得了來自全國同行的一致稱贊。他們做夢也難想到,曾經為熬苦日子“解心寬”、混口飯吃“討生活”的唱曲兒人,如今竟登上了國家最高的大雅之堂。不僅如此,在中南海的懷仁堂,周恩來、朱德、鄧小平、彭真等黨和國家領導人接見了參會的全體演職人員,河曲二人臺的兩個娃娃演員被周總理親切地攬入懷中,定格為永恒。

顯然,這些往事又將老人帶入了年輕時的激越情懷,他站起身,伸出那對有些彎曲的胳膊,攥攏雙拳,比劃著勞作狀態,一口氣接連唱起《打藍調》和《推船號子》:

打藍哥哥唱起打藍調,

才把妹妹的心揪住。

藍苗苗本是風流草,

制成藍靛更時髦。

小妹妹穿上一身身藍,

好比九天仙女下了凡。

藍布衫衫藍布褲,

咱是解放區的翻身戶。

…… ……

黃河水長流,

船兒水上走。

扳船嗨撐船,

每日水上游。

春暖冰河開,

大河換新顏。

河路漢推船,

大河譜新篇。

…… ……

不管多會兒聽張存亮唱歌,總是有一種像喝了“海紅蜜”的享受感、滿足感。他演唱時有個鮮明的特點,無論是臺上臺下,只要開口必配合有動作,開合適度,既不失舞臺藝術表現力又不丟勞動生活的原發性,富有那種從黃土圪梁上長起參天之樹的張力!根基在,何愁綠樹成蔭,百花爭艷?張存亮這輩子裝進肚里的曲曲和其背后的事與人都海了去,你問起哪首曲兒哪個調兒哪出劇哪個人,他都能不加思索地連何年何月甚村家戶誰人所唱統統講出來,人稱其“活字典”著實不虛名,在我看更應視為河曲的“活寶貝”!早已退休的他深知自己對這方水土的價值和使命,在縣老年大學創辦了民歌、二人臺演唱研究系,不定期地開設學術講座,每天下午還雷打不動地“正規”搞排練、吊嗓子,不光吸引得老頭兒老太太們擠搶著往過跑,就連年輕人也裝作一把歲數地往堆兒里混。別看他們不是什么打著名號的劇團,可聲望不小,經常被請去到企業、單位或鄉里村里演出。為此,張存亮美滋滋的,好像從沒退休過,自打當上“團長”這個角兒使沒有“卸妝”過。不僅如此,他從實戰經驗到理論素養還真不含糊,誰不服都不行,前幾年竟然撰寫出版了兩本大部頭的學術專著《二人臺探蹤》《二人臺史略》,留給河曲及后人一筆永久的財富。老人把這兩本書送到我手中,眼里含著釋然而又期許的目光。我捧著它,覺得沉甸甸的,這分明是老人對家鄉及其民歌、二人臺傾盡一輩子的深情厚意和一腔熱血的忠心??!

對民歌、二人臺的傳承,一直是人們提及和關注的老問題,記得二十多年前我就組織張存亮、賈德義等縣里的專家、歌手探討過,這次相見自然還是避不開這樣的話題。張存亮雙眼注視著窗外,緩緩地說:“毛主席講推陳才能出新,什么事情都有它的發展規律,只有在老的傳統的基礎上才能提高,純粹講出新不行。聽現在的民歌、二人臺總感覺不對味兒,老味道沒了,用河曲人的話說就是酸粥味、酸飯味少了。有的人總想著弄上點洋味兒,說這才潮流。還有反映生活的少了,純粹說笑的多了。歌里早就說了:山曲兒本是肚里生,心里有甚就唱甚。這是藝術創作規律,深入生活是第一位的,這才味道濃,跟百姓密切,群眾愛聽。現在中央強調改變文風,咋改?還是多接近群眾!像我們過去搞文藝的,首先是下鄉跑,平時回城關的很少;現在是出城的很少,除非來請才下去。這樣久了,怕是連鄉村里的土話也聽不懂咧……”

……

還是像當年約定的情景一樣,我和賈德義又在黃河邊上的“西口古渡”廣場見面了。同以前不同,他身后多出一群穿紅著綠、腰扎彩綢花帶的隊伍,其相貌均為中老年,婦女老太居多,每個人臉上都打著艷艷的腮紅。

賈德義壓根兒不管有多少看客圍觀,大喊一聲:“我可想死你咧!”便張開枯瘦的雙臂擁抱過來,多日未刮的胡子隨著頭的晃動扎得我臉生疼。他那臂膀箍攏著一緊一抱的蠻勁兒,真讓人看不出已是七十八歲的人了。

我趁著擁抱之機,沖他耳朵說:“聽有人說你生氣了,嫌我沒第一個看你?”

賈德義眼一擠:“哪能咧,我老賈是那種人嗎?”說著“嘿嘿”湊近了,壓低聲音道,“不過,說心里話,你還是應該第一個來看我才對。”

賈德義扭轉身,拽著我的手腕往隊伍里去,待到了圍場中央,他做個夸張的導引手勢,拉著聲調介紹:“這是我的廣場表演隊,多時五十來人,叫田野組合!”說罷,他一揮手,帶領著大家一起鼓掌。面對這樣的禮遇,讓人不知該如何是好。我正弓身以示謝意,不料賈德義這個“歌頭”已手持四弦琴落坐在小凳上,高挑一聲吆喝,吹拉彈唱地喧騰起來:

天上的星星地上的水,

這地方唱山曲兒人人會。

山曲好比葫蘆里的油,

生在咱肚里出在咱口。

山曲兒就能順口流,

多會想唱多會有。

河曲人都有出口才,

看見甚也能唱出來。

石搗石捶石疙瘩,

山曲兒都是些實心話。

……

廣場上的人越聚越多,都被這散發著濃濃“酸飯味”的歌聲牽住了心。他們中有當地人,也有不少一聽口音便知是外地來的游客,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踏節起舞,隨聲附和,一曲唱罷,叫好的喝彩的鼓掌的喧天歡騰,此起彼伏。難怪河曲人都叫賈德義“歌瘋子”!這下子他帶領的“田野組合”收不住了,什么《打藍調》《掛紅燈》《打櫻桃》《五哥放羊》等等一連唱了十多首,讓人大開眼界,見識了河曲人唱民歌,就像那滔滔不絕的黃河水一樣是怎樣往外流的。

的確,我見過的河曲人都像賈德義一樣熱愛著自己家鄉的民歌、二人臺,不論走到哪里甚至都離開鄉土幾十年了,也會在興頭激起或是酒酣之后唱上幾段兒,而且發聲疊調仍舊是不改的土語鄉音。眼下的“田野組合”更是有坐陣“主場”的神威,我每次感嘆這個群體表現時,賈德義都要贊同地加重口氣道:“因為,本地人不愛本地人自己的東西就沒了自信,人是,國家也如此!”他在肯定的同時總不會忘了狠夸一下自己,“而我對山曲兒、二人臺是酷愛,愛了一輩子哭了一輩子。甚都可以少,就是不能沒了這!”老賈就是這么率直的人,愛恨情仇都寫在臉上,也只有他才能放膽說出這樣的“瘋話”來:“在河曲,我賈德義是亙古一人!”他說的這話是狂放了些,可從父親、爺爺再往上數“唱了好幾輩子”確也是事實,可謂傳承有序、宗脈世家。正因如此“底氣”和“氣概”,他才會編著出版了《河曲二人臺全編》(后更名為《山西河曲傳統二人臺》,因為一位老藝人讓他醒悟再多的文字音符也不可能囊括“全”了)等七部著作。

賈德義的妻子也是唱民歌的高手,現任“田野組合”主力唱將。她趁著廣場演唱“中場”暫歇,湊到與我暢聊正興的賈德義身后,突然插嘴“告狀”說:“我和孩子誰說他也不聽,一個人住在破廟后的爛平房里,水自己擔,爐自已生,全縣最窮的人也不住那兒。他把錢全拿去出書了,說要把一生都貢獻給它!”

賈德義聞聽一急,“吱吜”拉響一把琴弦,瞪老婆一眼:“去去去……”接著毫無顧忌地爽笑道,“你懂得甚!不管酷暑還這數九,我帶著‘田野組合’兄弟姐妹們天天在這古渡口演唱,已有五十多萬游客聽了我們的河曲民歌和二人臺。這其實就是河曲的靈魂??!那年美國哈佛大學一個音樂博士專門尋到河曲,我問河曲民歌好不好聽?他豎起大拇指說:好聽,絕對好聽!”賈德義望著黃河,不無自豪和自信地說,“要問我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很簡單,就是讓河民歌和二人臺在河曲人人都唱起來,不要丟失了。再加上同其他藝術的互相碰撞,結出新花,生出娃娃,結生出更漂亮、聰明、好聽好看的新民歌、新二人臺來!”老賈的一番話說得十分動情,引得圍觀的人一陣陣鼓掌喝彩。他興致更高,情緒不能自控,眼看著日落西山天色已晚,還是不由分說地再唱一曲二人臺的經典之作《走西口》不可。于是,那出揪著河曲人真魂魂的二人臺《走西口》,再一次以每每不同的演繹方式及各有情愫的表達回響在亙古流淌的大河岸畔,令人蕩氣回腸。和著黃河古渡的風聲,他不容推辭地向我鄭重邀約,為他新編著的長篇巨著《北方兩句頭——晉陜蒙傳統山曲兒實錄選編》作序,未及我回過神來,就已抓起我的手擊掌敲定……

一大早,我如約去縣文化館,誰知剛一進大門,恰好遇上要尋訪拜望的韓運德。他正低著頭碎步朝外而來,邊走邊往腰兜里揣那串“嘩啦啦”碰響的鑰匙,抬頭忽見我至,呵呵笑道:“我正是出來迎你的?!闭f罷,轉身往回走,又將手重新伸進腰間再去摸那串鑰匙。

韓運德今年七十五歲,滿頭后背的白發和駝著的背總顯得比相仿年紀的人要老態些,而且那張線條勻和的面容配上一對彎若月牙的眉眼,常讓人乍一看誤以為是位儀態慈悲的老太太。他是人們公認的河曲“情歌王子”,曲調“拿不住人心”不吐口,中央音樂學院對其唱法進行過研究,還專門請進課堂面授示范。

縣文化館還安置在明代建造的文廟院子里,第一任館長張存亮幾十年前曾帶著劇團的人們在這里出出進進。早已退休的文化館員韓運德的家一直就安在大廟東北角的小院里,究竟有多少年了不知道,反正自打我們認識他就住這兒,而且是孤身一人獨處一室。聽說,他原來也有過妻子,還生了個兒子。可哪料,妻子不到三十歲就病故了,他獨自把孩子拉扯大。待子成家立業另立門戶了,他還是堅持一個人獨守在只有十幾平米的小屋里。好心人也操心過他的婚事,可他說成啥也不再“續弦”,每天只管蒙頭埋在山曲兒堆里抄啊寫呀,“誰叫也叫不醒”,人們不解地私下議論他是讓民歌、二人臺給拽去了魂魂迷了竅。

“又有幾年不見了,您身體好吧?”我隨在身后問。

韓運德將鑰匙塞進鎖眼兒開著院門,回答道:“唉,可不行咧,快沒氣了。”

進了整潔的小院,韓運德又去開屋門。我順眼望去,窗戶左上角的橫木上釘著一塊期刊大的金屬牌子,面上壓制著兩排字:“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河曲民歌傳承人韓運德工作室?!?/p>

進了屋里,潔凈的十多平米的空間擺設得還是那么簡單,與早前我熟悉的環境沒有任何變化:窗前一張小桌配一把靠椅,中間硬板單人床上輔著淺色的布罩,靠墻立著一架雙開門書柜,側旁一只窄小的老舊沙發。眼前的一切還是那般模樣,與早前我熟悉的環境沒有任何變化。韓運德有件事一直讓我掛念,無法揮之而去或淡忘,那便是當年見到震撼我心的、傾注了他幾十年心血創作、整理的兩千多首河曲民歌。當時,他從柜子里抱出足有兩尺高的稿紙讓我看時,真叫人吃驚不小。一首首歌曲的詞譜被清秀的鋼筆小楷抄寫在紙面上,橫豎齊整,排列有序,一絲不茍,紋絲不亂,簡直不亞于印刷體。韓運德撫摸著摞起老高的文稿,表達著心愿:“我想著有一天把它印成書出版了。不過,要出就一首不丟地全出,不能拆開!”原來,已有出版社看上了這個選題,也表示愿意印刷出版,但要從中精選一部分。韓運德一聽就不干了,抱回原稿又鎖進了柜子。后來,也有不少出版商或“熱心人士”找上門來,應承下要出全本書,可都是熱熱鬧鬧說完了,回去就再無音訊了。這次又見面了,我自然開口提出的還是這最關心的問題:“你的歌曲集出書了嗎?”韓運德的回答著實令人驚訝,他十分干脆地道:“不出了,絕對不出了!他們把我哄得今兒這個說出呀,明兒那個要出呀,都說過多少回了,我再也不想出書這事咧!”他說著,又從那串鑰匙里找出一把,扭開書柜上的鎖子,打開上層的兩扇門,“我看現在這樣就挺好!”同多年前我第一次看到手稿時一樣,呈現在眼前的情景又一次震驚了我:書柜的最上一層,齊齊整整排列著硬殼精裱套封盒,好似古代線裝書的包裝形制,目覽序號有十“函”,厚有兩寸的匣脊之上醒目印著《河曲民歌》。開始,我以為他已將那些注入心血的文字和音符正式出版了著作,前面所說的“不再想出書的事”是故意賣個關子,可當取出一冊打開套封才知道,原來它只是主人仿效“宮廷典籍”的模樣自制的精美包裝,內里套裝著的是用線裝技法訂合的紙本。打開先是扉頁,上面工工整整只有兩排大字:“河曲的民歌如流水,世世代代唱不到頭?!狈^這一頁是歌曲的目錄及頁碼標注,接著續后的即是一頁頁格式規范標準的歌曲詞譜,而再一細看,那一行行一段段清晰耀眼的純黑色文字及譜碼并非印刷體,竟然還是那紋絲不亂、一絲不茍的清秀鋼筆揩書!這是韓運德老人用自己的方式為自己“出版”的書,是他對自己一生心血的“體面”集成與尊重,更是對家鄉藝術的摯愛傾訴及別樣致敬!

韓運德是河曲巡鎮人,巡鎮是聞名全縣及業界知名的河曲民歌發源地之一。他從小在娘懷里聽著山曲兒聲一天天長大,毛頭小子時就成了遠近出名的“好嗓子”。從上世紀六十年代開始,他就動手收集民歌,慢慢學習樂理又轉向創作民歌,現在五十多年過去了,已成為他像吃飯睡覺一樣的“生活習慣”。這不,見我來了,他又拿出一張抄寫著詞譜的白紙給我看:“這是我前天半夜起來寫的新歌,叫《小心心上分外甜》。你聽著啊——”

嘩啦啦啦的河水,

說來來來的笑;

水靈靈靈的姑娘,

臉蛋蛋上放紅光;

紅潤潤潤的嘴唇,

白生生生的牙;

愛的哥哥渾身滾燙,

小心心上樂開了花。

……

韓運德一口氣唱完了他的新作,長長的尾音拉沒了,可配合著歌曲意境的笑意還浮現在臉上。

“您一唱歌人就全活了,可看不出沒氣了,足著呢!”我感慨著他投入的狀態,鼓著巴掌說。韓運德搖搖頭:“可不行咧,唱一會兒就出不上氣了?!彼跉猓痤^看著我,眼神兒透出認真且深邃的光,“我有個體驗,唱歌不一定像阿寶唱的那么高,唱歌就是唱情,唱出情來,你唱的歌必然會打動人家。我寫的歌大部分是情歌,我覺得情歌是民歌的主題,情歌也是民歌的精髓。”他說自己這輩子愛的就民歌這東西,沒情不寫,沒情不唱,動情時不管甚會兒,“想起詞來我填上曲,想起曲來我再填上詞”?!昂忧窀枨楦瓒啵仙俅笮《枷矚g聽也愿意唱,所以我唱的時候特別注意情感,每唱一首民歌就要看怎么吐字,吐字是應該先出氣還是先出聲。先出氣還是先出聲截然是兩回事兒,先出氣說明你是真心想她了,如果先出聲就是哄人了,根本不是想她?!焙脗€“情歌王子”!這人送的稱謂可不是虛得而來的,他居然就一個“情”道出了如此精妙的一番心得,難怪中央音樂學院非把他請去“就說就唱”講座河曲民歌不可呢。韓運德說著,為了驗證自己的“理論”,又像給學院師生示范那樣唱起了經他改編過詞的《打櫻桃》,而且令人想不到的是開頭第一聲拉著長調的氣聲,竟一口氣不斷地足足拽著音調“爬高”了十五秒鐘:

哎呦——

我和我的小妹妹,

說說笑笑,

叨叨啦啦,

一搭搭走,

去打櫻桃。

過了河上山坡,

小妹妹就拉住哥哥我。

拉得我那小妹妹,

她脆圪生生,

甜圪吟吟,

笑圪嘻嘻,

叫呀叫哥哥。

……

“唱得太好了,心都唱醉了!”我情不自禁贊嘆,不知何時已淚流滿面。

分別時,我拉住韓運德的手鄭重道:“您要好好保重身體,明年我再來看您?!?/p>

韓運德還是那樣平和地淡淡笑笑:“明年?唉!沒氣了,離死不遠了,怕明年你再來就沒我咧……”

屋子里陷入了沉默……

韓運德自覺話說得有些唐突,似意解除尷尬,又摸出那串鑰匙打開桌子的抽屜,取出一冊本子來,慢慢打開一頁指給我看:“這就是我對自己一生寫民歌的總結。”

我的水平太寒酸 給個八字無處安

七個數字來回轉 絞盡腦汁往里鉆

稿紙廢了幾笸籃 民歌寫下一大攤

曲調難聽不拐彎 歌詞沒味胡亂搬

翻來覆去瞎糾纏 七顛八倒來回翻

素材缺少路不寬 旋律單調難施展

硬著頭皮個盤算 騰云駕霧充好漢

放開喉嚨來吼喊 觀眾聽得心上煩

雖說大家沒刁難 尋找原因回頭看

知識貧乏把路攔 要想民歌人喜歡

腳踏實地從頭干 不恥下問多流汗

努力學習不間斷 只要虛心常聽看

請教老師勤寫算 三日五來五日三

總有一天會燦爛 ……

走進黃河邊的樓子營鎮辛家坪村,遠遠就聽到以揚琴、四弦琴、枚(笛子)、四塊瓦、梆子組合演奏的聲音,這五樣家伙是二人臺典型的樂器配置,也是衡量一個戲班子是否具有“專業”水準的標志。不用問,這聲音肯定來自辛禮生的家,因為村里的文化大院就設在他家,每天想唱唱跳跳的村民都往這兒聚,再加上辛禮生本就是個比河曲縣名聲還大的民歌手,是全村的“名片”和文娛生活的領頭人,這熱鬧的響動自然而然地也就發自了他家。

我繞過村口那三棵穿天的白楊樹,尋聲拐過幾道巷子便來到了那發出樂奏的院子,大門是敞開的,男女老少圍滿了一地,有唱有跳有歡有鬧,自在自足自滿得很。此時,辛禮生正站在人叢當中,擺手指揮著大家各就各位,儼然統籌全盤的現場導演。他今年已七十七歲了,可從身板兒上看不出什么老態來,不高的個子精瘦精瘦的,背一點不駝,手腳還挺麻利,特別是說起話來發出的特有的尖音仍是那么響亮。我倆相識于三十年前的1985年,當時也正是坐在這座院子的那棵海紅樹下“拉呱”的。當時我問他,如今農村包產到戶了,這樣的政策好不好?辛禮生樂得合不住嘴地連聲道:“好!好!每天早晨不用聽隊里敲鐘出工了,覺夠睡咧!地劃歸自家承包了,想種甚種甚,想甚會兒下地甚會兒下,時間都由自家安排。這樣的政策就是好!”他說農忙時自己在地里打理莊稼,一得空閑就趕著牲口拉上大車跑些“副業”,掙點現錢補貼家用。他四十七歲正當年,手勤腳快肯出力,又有一副高亢嘹亮的好嗓子,自然找上門來的營生就越來越多。因此,那時的辛禮生是個遠近有些名聲的唱的一腔好聽山曲兒的趕車漢。記得,我們在這座有四間南房的院落攀談時,辛禮生臉上始終透發著心滿意足的微笑,一看便是那種因日子過得殷實而氣定神閑的農民。不過,當時他唱民歌僅是出于愛好,吼喊著逗逗樂解解悶,所唱的山曲兒多是從老輩子或別人哪兒學來聽來的,處于原生的“模仿”狀態而少有自覺“創作”,因此當時在表達對現行農村政策的歡愉心情時,仍然借用了自己小時候深感記憶的一首民歌:

大紅公雞窗臺上臥,

八路軍進村好事多。

分了房子有了地種,

日子那越過越紅火。

后來,隨著農業政策進一步深化,加上風調雨順的好年景,農民逐漸富裕起來,不僅糧食夠吃還有了儲蓄、現錢,人們對文化生活的要求也高了,經常有村里組織或是娶親、祝壽的家戶雇請民歌、二人臺“戲班子”來演出。于是,辛禮生開始了“轉型”,邁入了人生半世之后的輝煌道路,從那時起登門請唱的越來越多,他的名氣也越來越大,不僅在本縣唱出一片天,還在隔河的陜北、內蒙一帶叫響了名頭,再后來又唱紅了省城太原,唱響了首都北京,唱上了中央電視臺和人民大會堂的大舞臺。國家級權威人士聽了這位來自山野鄉村農民的演唱,嘖嘖驚嘆,將他與世界男高音相提并論,稱其漂亮的高音比帕瓦羅蒂還高八度。通過辛禮生的歌聲,更多人們喜愛上了河曲民歌、二人臺,也認識了山西漢子的純樸和這方神奇的水土。然而,成名之后的辛禮生卻沒有走世俗人眼里那條“順理成章”的舉家入城的“星光大道”,到現在家還在河曲樓子營的辛家坪村,人還是地地道道的農民,習慣聞的吃的還是家鄉那酸撈飯味兒,演出一結束還是“沒出息”地日夜兼程往回趕。這些年來,我幾乎每年要在太原的劇院后臺見到來演出的辛禮生一兩回,當問起行程時,他總是以河曲人特有的“電報語”作答——

問:“您什么時候上來的?”

答:“夜兒(昨)個!”

問:“什么時候回去?”

答:“明兒個!”

問:“有什么要辦的?”

答:“沒!”

……

辛禮生從來身著的是那風格一貫的標志性演出服,頭扎白毛巾,身穿對襟白褂和肥腿紅褲,腳蹬千層底人字口布鞋。每次與他的對話都簡約得不能再簡約了,只有從臉上始終綻放著的笑容讀得出其內心涌泉的清澈和對生活的滿足感。每到這個時候,我總會不由地想起那首他常唱的河曲民歌《三天的路程兩天到》:

不大大的小青馬馬多喂上二升料,

三天的路程我兩天到。

賺了銀錢我回口里,

趕上路程我眊妹妹。

瞭見南山我真高興,

趕上路程我看母親。

過了黃河我下了船,

歡天喜地我往家返。

……

如今,院子還是那么大,而沖街的大門翻修過了,原是土坯的四間房子也都砌成了磚墻,門窗漆紅刷綠地裝飾一新 ,一副富足康寧的農家景象。辛禮生見我來了,喜出望外地瞪大眼睛,嘴里一個勁兒地叨嚷:“歡迎!歡迎!”我知道他一個多月前做過一次前列腺手術,于是關切地詢問康復情況。老辛一擺手,依然中氣十足地道:“手術做了三個多小時,也費勁兒了,可我不像別人,身體恢復得特別快。甚的原因?我想就是因為唱民歌唱了一輩子,心情好身體也就好。民歌能給人帶來歡樂!”他習慣性地拍了一掌胸脯,自信滿滿地說自己像以前一樣硬朗,而且前幾天就已隨縣劇團上省城大劇院登臺演出了兩場,再過幾天要赴太原錄制省電視臺的《民歌春晚》節目,待春節一過還要應保利劇院邀請進京演出。辛禮生講這些話時,流露出的自豪感隨著一道道笑紋都寫在冬日陽光照射著的臉上。他看看圍攏著的鄉親們,深吸一口氣:“我的愿望就是把老祖宗留下的東西發展起來,讓民歌、二人臺走到全國,這我就歇心了!”說罷,他高挑一聲,指揮著大家以特有的方式表達了對來客的歡迎,頓時樂隊那歡快的伴奏聲喧起,緊接著群口演唱的二人臺《掛紅燈》充盈了整個院落,蕩漾在了清遠的天空……

歌聲使辛禮生家成了辛家坪村的歡樂源發地,村里人不光習慣了一閑下就往這兒跑來鬧紅火,還想著讓他們心目中的“歌唱家”面傳心授、點撥提高。他從來就把自己定位為農民,自然也沒有什么“大牌”的架子,誰來都行,想學都教,阿寶沒出名時也曾拜在他門下討教過。辛禮生深有感觸地說:“農民就像莊稼一樣得長在地里,離不開鄉親啊!唱民歌、二人臺也是一個道理,不接地氣、脫離生活就不會唱了,沒那個味兒咧!”所以,他從來是外出幾日就趕緊又回到村里,離不得這片鄉土,離不開鄉親們。就說種地吧,辛禮生如今早已用不著靠打下的那幾石糧食養家糊口了,可那地里營生是農民的本分,也是流出山曲兒的源頭活水。辛禮生說:“在地里干完活兒,扛上農具往回走,就走就哼哈上兩句,高興了走到哪兒唱到哪兒,從來也不覺得有什么憂愁、煩惱,因為有民歌、二人臺伴著你。到了外面有人問:你那好嗓子咋練成的?我說,只要你扛上鋤頭往山上爬,嗓子自然就高亢嘹亮咧!”

你聽,這首《眊親親》就是站在山圪梁上唱的:”

頭一回我眊你來呀,

十里那路途,

過了一段河呀,

爬了一道山呀,

我累了一頭汗,

走到你家大門口呀,

我心錘錘跳呀,

臉蛋蛋燒呀,

進不是個進來,

退不是個退呀,

作了難呀,

親親。

……

我正與辛禮生聊得熱呼,突然身后冒出一個熟悉的聲音:“可把你給斷著咧!”轉身一瞧,原來是賈德義。辛禮生同賈德義是相識五十年的老朋友,平時就多有交往,因此不等我搭話,他倆兒已熱人熱語地招呼問候上了。村民們見是名震八方的賈老師“大駕光臨”,呼啦啦也都圍了上去,這個喚一聲那個拍一把,親切得像迎來了親戚。待稍靜下來,賈德義把夾在胳肢窩的一只厚墩墩的牛皮紙大信封塞給我,拍拍空了的手說:“我可交給你了,就等你寫的序了?!边@我才弄明白,他是特意從縣城里一路找來的,專為送那部《北方兩句頭——晉陜蒙傳統山曲兒實錄選編》書稿,信封里裝著的正是老人家一早跑到街上的文印社,自掏腰包花兩百多塊錢打印并裝訂成冊的文本。用當今網絡上流行的一句熱詞來說,這河曲老漢就是這么“任性”!

我將老人的書稿捧在手中,深知他交予的是為河曲民歌、二人臺每個音符而怦然跳動的那顆心!

辛禮生與賈德義打交道半個世紀了,對其“歌瘋子”的脾性把得很準,懂得這院里揚動起的吹拉彈唱是多么地撩撥人心,于是不容遲疑地拽起老伙計的胳膊就上了“歌臺”,沖著滿院的鄉親們說:“我倆交往大半生,還從來沒有同臺唱過,今天我就要實現這個愿望?!?/p>

賈德義早歡喜得眉眼都彎了,手拍得“呱呱”直響,挑高嗓門呼應:“好咧!我二人平生是首度合作,大家豎起耳朵聽上來?!?/p>

唱甚?二位老人目光一碰,無需商量,心有靈犀地同聲一曲:《五哥放羊》。

樂隊奏響了那飄蕩在黃河邊上古老而熟悉的旋律,兩位命根子扎在這方水土里的癡情老人抖開了嗓子放聲高歌。我敢說,這是河曲歷史從未曾有過可與之類比的情形和場面,這一次的兩位當地頂級民歌手的即興合作,一定會被人們記住并傳為佳話。

唱罷一曲,兩個老漢的興頭才剛開始,賈德義摸一把嘴上的胡茬,夸張地瞪大眼球問我:“咋地個,兩老漢唱得夠味兒吧?”

我由衷地拍響巴掌,贊嘆:“好聽!真沒想到你倆第一次合作就這樣默契。借你當年的話說,是亙古一唱!”

賈德義哈哈一笑,猛然又伸出他那招牌式的大拇哥手勢:“我們兩個老漢是亙古一對!”

辛禮生也開心笑著插上話:“可不是咧,老賈七十八歲,我七十七歲,加起來整整一百五十五歲??!”

兩位老歌者的話,惹得聚滿院子的鄉親們陣陣爽笑,強烈要求他們的“亙古對唱”繼續下去,好讓大家伙聽個飽、品個醉。辛禮生攥起賈德義的手,神情激動地對大家說:“千萬年的黃河日夜流,山曲兒世世代代唱不到頭。唱!今天唱,明天唱,身體只要不倒臺就唱下去!”

賈德義一聲應上:“對咧,今天咱先唱個夠。起調《拜—大—年》。”話音未落,他習慣性地雙掌擊拍指揮起了樂隊。

辛禮生率先亮出了第一嗓,那極具穿透力的漂亮的高音劃破天空:

過罷大年頭一天,

我和我的那連成哥哥來拜年。

一進門,把腰彎,

哥哥拜,妹子把你攙,

乃是咿喲咳,

咱兄妹二人拜得一個什么年?

正月十五鬧花燈,

我和我那個連成哥哥去觀燈。

西瓜燈,紅彤彤,

白菜燈,綠圪瑩瑩,

茄子燈,紫騰騰,

圪把彎黃瓜燈,

乃是咿喲咳,

還有那嘶嘍嘍起火帶炮,

乒乓兩盞燈呀,

乃是咿喲咳

…… ……

原本,我這次河曲之行還想去唐家會村探望民歌老人李有師,他是歷史上名聲赫赫的“五云堂”玩藝兒班子的傳人,清同治二年(1862)創建時的頭號人物李有潤即是其先人,現存最早即光緒十一年(1885)的二人臺《走西口》及《小寡婦上墳》手抄傳本的落款,便明確注錄了“五云堂玩藝班戲文”字樣,就連勘考到的最久遠的河曲大埝古戲臺上的演出題壁也出自“五云堂”。李有師從小耳濡目染,深得真傳,可以說是靠民歌、二人臺吃飯的世襲藝人。他肚子里裝著的山曲兒和二人臺如滔滔流水,“點甚有甚唱甚會甚”,因此年紀輕輕就成了晉陜蒙黃河一帶的名角兒,是1957年的那次進京全國會演的響當當的河曲表演團的絕對主力。我對李有師的專訪先后有過三次,時間跨度二十多載,記得最近一次是2008年,當時他已八十三歲,身體不太好,雙目白內障,行動十分不便,故而每天大多時候坐在炕上。聽說我來了,這位老人說甚也要下地迎接,拄著拐杖走出屋門,不過他沒聊幾句話便撐不住靠墻坐在木凳上了,障目失神地望著想必已看不清的來客,嘴里不停地叨叨人至黃昏的無奈。我看著這位當年歌聲動聽、神彩飛揚的著名藝人,不覺感觸到一絲人生晚景的清凄。然而,讓我不曾想到是,我這次來到河曲才得知李有師已經故去了。究竟他逝于何年何月,是怎么走的,留下些什么,我不想再細問了。唉,斯人已去,一切都不重要了!

此次河曲之行,在了卻心愿的同時也帶給了我沉甸甸的思考,難道李有師就是植根于故土的民歌人的命運軌跡和歸宿嗎?他們固執而任性地堅守著自己的文化基因來到世上,又默默無聲地悄悄離去。如今,中國的文化多元性已足夠有國際化的包容氣派,人們對世界流行藝術和明星了如指掌,特別是追逐“新潮”已成為當下社會的所謂時尚,這本無可厚非。可反觀于己,我們對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態度又怎么樣呢?客觀地講,情形不容樂觀。繼承與發揚且不論,僅從態度上就缺少了應有的尊重自信。鬧鬧哄哄的這個賽那個獎不少,可有幾個是給民間傳承者設的?這儀式那盛典上加冕的“天王”、“歌后”不少,可又有哪個是真正從鄉野里走來的?我以為,時下的中國人最迫切的是需要續接上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精髓的根脈,若此則必須像崇拜圖騰一樣,虔誠地投入于蘊藏著中華燦爛文明的沃土,而其血流未斷、生生不息活著的基因傳承人正是這些生死不離鄉土的民間藝術家!我們應該向他們致敬,為他們喝彩,給他們樹碑,封他們名號。也只有他們才真正配得上!

下面是我個人滿懷崇敬地給予河曲當今一代部分民間老藝術家代表人物的“尊號”:

“歌圣”——張存亮,八十二歲,河曲縣唐家會村人。他長期致力于河曲民歌、二人臺的搜集、研究、傳承,被公認為“活字典”,出版過專著《二人臺探蹤》《二人臺史略》等,由其主編的《河曲民歌采訪專輯》《河曲民間歌曲》等三本集子成為最早研究和整理河曲民歌、二人臺的書籍。他是第一位把河曲民歌、二人臺帶上首都大舞臺的人。張存亮還是位出色的文化工作管理者,曾任縣文工團團長和縣文化館長,培養出大批專業人才;1985年重新挖掘、恢復斷檔三十六年的河曲放河燈習俗,并作為總負責人組織舉辦河燈會十余年。他被授予 山西“民間藝術大師”、全國“共和國之星”等榮譽稱號。

“歌神”——李有師,已故,河曲縣唐家會村人。二人臺世家,其曾祖父李有潤早在光緒年間即是“五云堂玩藝班”著名二人臺演員,到他之輩已是五代傳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河曲民歌傳承人,人稱“風攪雪”藝人。李有師一生演唱了眾多河曲民歌和二人臺傳統經典曲目,尤其是以扎實的功底、精妙的演技塑造了許多二人臺劇中的人物,成為廣受大眾歡迎和喜愛的民間藝術家,百姓俗語有贊:“二人臺請到家,李有師的劉干媽(熱心詼諧的“劉干媽”是二人臺《探病》中的主角)?!备骷壵块T及團體授予多項榮譽。

“歌癲”——賈德義,七十八歲,2009年6月評為國家級第三批非物質文化遺產河曲二人臺代表性傳承人。二人臺專著有《河曲二人臺》《二人臺》《西北風情歌》《山西二人臺傳統劇目》《大河西口古渡·河曲民歌》《山西二人臺唱腔牌曲》等。

“歌癡”——韓運德,七十五歲,河曲縣巡鎮鎮河南村人。2009年6月評為國家級第三批非物質文化遺產河曲民歌代表性傳承人。多年來搜集二人臺傳統劇目九十二個,二人臺曲牌九十余首,傳統河曲民歌六百余首,創作河曲民歌一千五百余首。

“歌王”——辛禮生,七十七歲,河曲縣樓子營鎮辛家坪村人。2007年12月評為國家級第二批非物質文化遺產河曲民歌代表性傳承人。代表作品《三天路程兩天到》《割莜麥》《水刮西包頭》《五月散花》等。

……

尾 聲

“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這是中國最早一部具有完整體系的音樂理論著作《樂記》中的論述。它成書于西漢,總結的是先秦時期儒家的音樂美學思想。由此可見,早在兩千多年前的中華先知們就已對“凡音之起”的生成原由講得深刻入理、明明白白,不愧為人類世界音樂思想史上閃爍著智慧光芒的典籍。河曲民歌以及在此基礎上發展起來的二人臺就是最好的例證,它以鮮活的姿態詮釋了先人古訓的深邃智慧和穿越時空的恒定真諦??梢哉f,它是體現中華民族音樂美學思想的“活樣板”!

民歌是民族歷史與文明最重要的記憶符號之一,縱觀浩浩人類發展進程莫不是以“歌”為載體傳詠下來的。它是超越文字、繪畫、雕刻等藝術形式而存在的最基本、最直接的民族心靈的文化表達,是社會現實生活的產物同時又是對其的客觀反映。在河曲聽一首首不同時期的山曲兒、二人臺,你都會從中不斷驗證一個規律及原理,即藝術之根之泉源于生活!那些“熱調”(表現紅火熱鬧的曲調)、“涼調”(表現悲哀、思戀、痛苦的曲調)的吟唱放歌以不同的音符、旋律、節奏、內容、情緒等等,客觀忠實地直接反映了一定歷史條件下的各種現實生活,同時也真實生動地表現出了群眾百姓的對所處時代的普遍感受和關注問題,以及立場、觀點、主張、思想、愿望等等。說到這里,我們必須關注民歌所具有另一個功能,即民歌與社會、政治的密切關系。別小看了這“聲音之道”,它是社情冷暖的晴雨表,是人心所向的試金石!關于這一點,中華民族的古圣先賢們早已有諄諄告誡,只是后人們僅將其視為象牙塔式的小眾學術而淡忘了它實際的大眾警示之效。不妨讓我們再來溫習一下距今兩千多年的那部《樂記》里的話吧,想必僅摘錄的這些只言片語便足以令人振聾發聵:

“……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動于中,故形于聲;聲成文,謂之音。是故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聲音之道,與政通矣!”

責任編輯 黃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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