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稻作文化的現代性鄉(xiāng)土有一個名叫傅菲的少年,常常以某種父性的,少年隱身的兄長身份講述一條河流。確切點說,是講述位于江西境內的信江支流饒北河上游的村落鄉(xiāng)鎮(zhèn)生活:那里的農野耕耘和小商品流通的四季。那里的男男女女、小孩和老人們,村郊、荒火、水旱與收成。那里的臺球桌、貨物、麻將坊、韓劇和柑橘林里的人間煙火。他以一種老練而專注的目光打量那里冬天白茫茫的雪原。所形成的文本長短不一,其內核卻滲透出我們時代的冰冷無情,滲透出一種失神狀態(tài)、怏怏不樂的少年的不快神情,有時甚至可以說是憂悒的神色來。其文字,類似陰雨連綿的南方雨季,密集而潮濕,如同地理概念的南方領域的小南方:一個獨立的、散文樣式自成一體的小南方。在那里,無數少年正在夕陽的田埂上四散驚飛、千腸百結、逃學、反叛和忍饑挨餓。對于這一方鄉(xiāng)土,他似乎像上世紀三十年代的沈從文抒寫湘西山里一樣熟稔而自信。時代的劇烈變動,個體精神活動的細密、復雜和連續(xù),以及一個文弱書生以柔弱方式顯現的強大鄉(xiāng)愁和不知疲倦,構成傅菲散文的強烈個人風格。一種饑腸轆轆。一種失魂落魄的深情。正如1956年的沈從文,一個五十多歲的人,一天清早,走在濟南街頭,走進附近的山東師范學院。門房問他是干什么的,回答:“什么也不干。”門房笑了。他去學校文物室看了兩個鐘頭。上午散學,學生們擁擠著出門,去食堂,他也閑散著夾在中間擠來擠去,沒有一個人認識。而他在事后寫給老朋友巴金的信中說:“如果聽說是巴金,大致不到半小時,就傳遍了全校……;至于我,我想還是在他們中擠來擠去好一些,沒有人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我自己倒知道。如到人都知道我,我大致就快到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干什么的了……”(《沈從文的后半生》第101頁,張新穎)
“擠來擠去”,是現代文學并不陌生的境遇之一,也是傅菲書寫中的一個高辨識度動作。所不同的是,他是在日漸動蕩的故鄉(xiāng)的街頭本該熟悉,但卻異常陌生失落的人群中“擠來擠去”,仿佛昔日倫敦街頭的華茲華斯或丁尼生;或者《巴黎的憂郁》時期的波德萊爾。現代文學各語種中的“擠來擠去”者,都有一個共同特征:失憶而彷徨,在自己的國家喪失了世界的熟悉的愿景。《邊城》作者筆下的“擠來擠去”,最終并未融合進他的寫作生命中去,因為他的寫作生命已在體味此種異鄉(xiāng)人苦澀的“擠來擠去”之情景7年之前,也即,早在1949年,作為小說家的沈從文的一生,已被更加劇烈變革的當時代畫上句號。某種程度上,生于1970年代的傅菲,接過了此一中國現代性進程中屢遭挫折的鄉(xiāng)土文學書寫的淳樸火種;黑暗中,他走得也有點踉踉蹌蹌,有些失魂落魄,但卻異常堅定清醒,所面臨的局面,也更加復雜。即使《南方的憂郁》作者身上,不乏“五·四”新文化以來活潑清新的少年氣質和開創(chuàng)拓新,高溶度的熾烈二十世紀,時代的滄海桑田,也早已把沈從文田園牧歌式的懷舊,一一從中國鄉(xiāng)土的門楣上剝落鏟盡。許許多多新的、人為的暴力早已構筑成我們時代的《遺忘的曠野》。
“……在城鎮(zhèn)化的過程中,鄉(xiāng)村即將土崩瓦解,但他們的思想卻毫無準備。”(傅菲語)這并不表明,說出這句話的作者,部分或早已經作好了充分的準備。如此復雜、詭異的時世面前,做一名中國作家,時常是無望和無效的。
就中國現當代散文的百年書寫而言,我對傅菲以自己的文字構成的這一系列類似沈從文《長河》式的鄉(xiāng)土長卷寫作,所一一展現、持續(xù)刻畫出的南方日常生活場景,感到十分吃驚!場景本身之庸常、瑣屑、刻骨,消失和變幻之快,以及作者的執(zhí)著和深情,幾乎形成一種風車面前的堂吉訶德式的角力場景。一種類似美國大片中,一名獨立追風者和天邊的龍卷風相互追逐的感人戲劇性。從這個意義上講,傅菲身上,有部分潛在的史詩性格。一種中國境內漢語版圖上的現代奧德塞。
此一傅菲式少年的不快,構成一個日常的市井煙火氣中的下沉的憂郁,形成本該昏暗陰沉、實則明亮的南方天氣或氣象的格調,使得傅菲散文中的詩性具有較高的辨識度;正如“音樂是宇宙最后的出溢”一說的作者讓·齊奧朗在《眼淚與圣徒》一書中的格言:“不曾在隱修院的斗室里見識過時空蕩然無存的人,永遠無法體會孤獨和絕望的誘惑。”傅菲筆下許許多多南方鄉(xiāng)村的農耕場景,事實上是真的蕩然無存的了。仿佛一陣颶風過后,被一陣怪異的時代之風所吹拂,此刻要緊的是:它們真的曾經有過,存在過嗎?被一名叫做“傅菲”的江西信江之畔的少年目睹過嗎?換句話說:過去的鄉(xiāng)村消失之后,目前,此刻存留在天地間、大地之上的,又是些什么景致?也許,真的如哲學家所言:“……在這個血色黃昏的宗教里,崇高敗給了邪惡。”(讓·齊奧朗語)
———我們失敗了嗎?
“我們國家太大了,歷史太長了,而這一回變動又太重要了……”(沈從文語)
把傅菲的散文翻在手里,放在桌子上,閑坐下片刻,再拿來翻翻,心里不由得有一種感恩。這感恩,類似于我出門旅行,去了一個保存和修護完好的古村落。也夾雜著相類似的嘆服、驚奇。傅菲曠日持久地書寫他的家鄉(xiāng),好像是一個人在舊習慣里翻出新奇。他不能擁有類似張岱式的手法;不能像孟元老,或《揚州畫舫錄》那樣,有一個題外的完備文化心理。他的心理狀態(tài),更類似于《西班牙小景》的阿索林,甚至有幾份死亡面前發(fā)出狠勁的《騎兵軍》作者巴別爾那樣。他的感傷更像是在享樂;他的絕望里有一套希望的外衣。我甚至擔憂,沒有真的到過江西安徽兩省境的鄉(xiāng)野,不曾進入過古信州、古徽州舊式祠堂鄉(xiāng)間村落的人,很有可能難以理解傅菲筆下的部分場景:雜亂和莊嚴,骯臟和圣潔,高貴和卑劣,日常和古典相混淆。一只豬沿著明代大夫第的青石舊宅的墻根一路拱吃。昔日輝煌的理學書院舊宅,如今堆滿了白天收割回家的油菜莖稈;與此同時,天井靠墻的大鐵鍋里在燒煮豬食。有時,滑稽與崇高迎面相撞,彼此都頭破血流……沒有人哭,更沒有人笑。1908年周作人作《哀弦篇》,悲哀的情緒被當做民族覺醒的關鍵,而“哀弦斷響,人心永寂”則是“華土特色之黯淡也久矣”緣由所在。面對我們時代最不被人覺察,遺忘最深重的鄉(xiāng)土場景,一整個時代的作家們,似乎都啞然失語了。人們臉上最常見的表情,即:面無表情。這面無表情,傅菲的散文里有了。這失語后嘗試著的、嘗試作出的最初表達,在他的《屋頂上的河流》(2006)、在《星空肖像》《生活簡史》以及詩集《黑夜中耗盡一生》里,也都斷續(xù)地,或許磕磕絆絆地,延續(xù)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