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一個玫瑰色的名字。
當母親年輕的時候,她的生命如同朝陽里帶露的玫瑰,嬌柔而高貴。從飽滿的花朵,到翠嫩的枝干,都蘊含芬芳,芬芳訴說著對廣闊生活的無盡構想。
然而,寒潮、風雷、霹靂接踵而至,一刀刀刻進了母親的胸膛。凄風冷雨后,天邊升起如血的晚霞。霞光和殘陽一并灑下溫暖,母親瑟瑟發抖的花瓣緩緩舒展開來。可是,花瓣邊緣凝出了整整一圈赭紅,從此,就永恒附著在了她嬌柔的軀體上。
這赭紅,平凡而莊重,如建筑工地上隨處可見的累累磚石,如大漠盡頭無限壯美的長河落日。這赭紅成了她生命的底色,成了她愛孩子、愛世人的方式,又賣力,又靜默;又平易,又孤傲。
一
清晨,是母親最忙碌的時候。
母親是一所中學的政治老師,執守講臺二十余年。她見證了那座魯豫兩省交界處的校園由興到衰,寵辱不驚,淡泊功名。我初中二年級和四年級的時候,曾端坐于她的課堂,教室正前端的母親,態度肅謹,教導諄諄,同學對她的每一聲應和都令我感到自豪。
教學樓后的吊鐘花盛開,又頹敗。我離開了她的課堂,進入高中,考上大學,開始工作,像大浪淘沙、晝夜更迭般自然。
然而,母親的奔波并沒有隨著我踏上工作崗位而停息。
盛夏清晨五點,東方即明,母親和太陽一同蘇醒。她系上圍裙,在晨光里忙活起來了。或清掃屋角,或歸置雜物,日子就在她細碎的忙碌中被帶向前去。當我從夢中醒來,總能見她端一只白瓷碗站在床前,沉寂了一夜的家,早已生機勃勃,光潔如新。
白瓷碗里盛著大半碗晾涼的白糖水,秋冬季節則變成紅糖水,裊裊飄散熱氣。她總要看著我一口口喝干,才放心地出門趕班車。朦朧中聽見家門一聲鈍響,鐘表指向六點一刻,汽車啟動聲、學童喧嚷聲漸次入耳,滿世界的一天,才剛剛來臨。
鞋柜旁放著我的鞋子。不知從何時起,空蕩蕩的鞋臉兒上總橫放著一些東西:雨天是一件疊好的雨衣,陰天是一把折好的雨傘,更多時候則是幾張零錢,或是某件我昨晚忘記放入包中的物品。
單元樓門外停著我的自行車。車筐里堆積了數日的廣告紙早已不見,車鎖牢牢閉合,車把朝北,車尾向南,剛好順著我上班騎行的路徑。
這些細節本該讓我感動,可當它們在每天清晨同一時間映入眼簾,我總情不自禁笑出了聲。這喜悅毫不浮夸,那么穩妥。我不僅收藏,更在學習,學習母親這輕描淡寫、細碎持久的愛。我想,我將把這種愛刻進生命,讓它成為我人格的一部分,向無盡深遠處傳承。
二
黃昏,母親的忙碌又開始了。
上完每天的最后一堂課,她拎起“行軍包”,穿過整座校園,疾步朝班車點走去。
“行軍包”,是我臆想的名字,實際是一只底部寬闊的紙提袋。日子一天天過去,家里不免積攢起很多禮品外包裝,母親把它們集中起來,磨壞一只,就換另一只。這些紙袋不花錢,用起來也就不心疼,小件衣服、紙筆、書簽、雜物,母親都一股腦往里塞,倒省去了很多歸置行李的麻煩。看著家里堆積如山的紙袋漸漸塌陷,我知道母親每天往返奔波80公里的日子,又過去了漫長一段。
黃昏時分推開家門,母親將“行軍包”往鞋柜旁一撂,取出剛買好的食材,點火做飯。
母親做飯有“兩少一多”,油少,蔥姜蒜少,西紅柿多。
油少。做素菜自不必說,但即便是肉菜,油也奇少。母親炒五花肉絕不放油,只是干炒,扁扁的鏟子在鍋底劃動、按壓,一下下慢慢煸著,汪汪的油泡就從肉的邊緣溢出,咸膩的葷香早已不可抵擋。接著,母親把配菜倒入鍋中,就著剛從肉里榨出的油翻炒幾下,很有些就地取材的意思,生活的情趣一下子盎然無邊。
蔥姜蒜少。這三樣東西洗凈切碎,入滾油爆香,幾乎是家家常用的調味法。但母親卻偏愛只用鹽調味,心血來潮時加點料酒和味精,連醬油也很少放。這樣做出的菜,干凈純粹,色彩鮮活,一如母親的心地和性格,明麗坦蕩。
西紅柿多。燜豆角、燒茄子,甚或是炒土豆絲,母親都愛將一個西紅柿凌空懸著,用刀隨意“砍”下,一塊塊直接掉入鍋中。挺飽滿的一個西紅柿,遇熱后便化成微不足道的縷縷殷紅,但最終嘗來,西紅柿酸爽的口感偏偏和主菜絕妙相溶。我往往獨踞一盤,母親在一旁看我憨然的吃相,幸福地笑。至今,這仍是唯一能供我饕餮一番的菜肴。
初春的清炒萵筍,盛夏的涼拌西芹,深秋金燦燦的茄盒,寒冬熱騰騰的濃湯……母親做的菜都不復雜,卻格外精心。它們香味濃釅,形態安詳,喂養我,滋補我,永恒帶來關于母愛最原始、最質樸的回想。
三
入夜,忙完了細碎的家務,母親才臥在沙發上看電視,或讀書,始于清晨五點的奔忙終于收場。
因為第二天要趕早班車,母親通常早早睡下,鞋柜旁的“行軍包”重又塞滿,穩穩地停在昏暗的屋子里,安詳又動蕩。
我來到母親床前,為她按摩。直到我確認她全身的筋骨舒活了,才放心離開。
母親的腰椎間盤突出很嚴重,是月子里落下的病。在我很小時候,她的臥室里曾支起一張低矮的鋼絲床,床下有一只大盆,用文火煨著滿盆中藥。母親平躺在床上,濕漉漉的高溫蒸汽潤養她的脊背,汗滴不斷往外滲,仿佛要把經年的郁疾一點點連根拔除。那段時間,母親的臥室里煙氣繚繞,苦甜苦甜的藥香整日不散。我問母親疼嗎,她躺著,額上汗珠密布,嘴角彎出隱忍而疼痛的笑,無聲寬慰我。
針灸和專業按摩也試過,同樣在我很小時候。母親借著暑假探親的機會住在洛陽正骨醫院,每天的任務就是穿著藍白條紋的病號服,躺在高高的按摩床上,享受手法科學、輕重有度的專業治療。那是母親難得安逸的一段時光。
然而,母親的腰還是疼,有時痛覺蔓延,牽動肩膀、脊背,甚至足底,我的按摩也不知由何時從腰部擴展到全身。夜夜躬身床前,我從上到下按著,心神慌亂,動作卻必須沉緩,像在和時間做一場實力懸殊,又必須贏取的賽跑。
夜很深了,母親酣然睡去,我能聽見她均勻而柔弱的呼吸。零點一刻,她的臥室里傳來窸窣的響動,我并未在意。然而,當我洗漱完畢準備回屋,驚愕地見她呆坐床沿,見我來了,緩緩起身,扭動著身子向我靠近。她的眼角眉梢忽然漾出了慈愛的笑,雙臂也隨之張開,不由分說給了我一個結實的擁抱。
我站在原地,愣怔住了。我想不通這個擁抱的來由,遍尋記憶,也找不到相似的經歷。這幸福突如其來,讓二十幾歲的我剎那回到嗷嗷待哺的幼年。往事交疊,斗轉星移,我仿佛在數秒內穿越了漫長奇幻的時光隧道,歲月的風呼嘯而過,留給我鴿哨般渺遠的哀鳴。我被深深折服,抹了蜜的心房不斷涌上悲戚。
帶著這莫名的悲戚入睡,直到黎明。母親照舊早于整個世界開始奔忙,昨夜的擁抱似乎只是夢,一片片破碎了,融化進世俗生活每一寸狹窄而漫長的縫隙。
上班的路上,很多母親擦身而過。即使在落雨的清晨,她們依舊騎電動車送孩子上學。電動車的后座通常很寬,很軟,孩子可以安穩地坐在里面,將小小的身子藏在媽媽寬大的雨衣后擺。透過那層半透明的膠質布料,孩子看到的世界被濾成了同一種單純的顏色,那樣安詳美好。
天下的母親是相同的,她們陪伴在你的身畔,從幼年到成年,從清晨到日暮。在你生命之初,她們就把心血滴進你整世的幸福里。隨著你漸漸長大,赭紅色的血慢慢散開,提供給你成長的養分,傾注與你不竭的動力。這血何其柔弱,又何其剛強;這血以怎樣一種細碎而持久的姿態流淌,最終暈染你的眼角眉梢,流入你的深深心房,結構出你的生命。
這血是赭紅色的,如建筑工地上隨處可見的累累磚石,如大漠盡頭無限壯美的長河落日。
這,是母愛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