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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

2016-01-01 00:00:00周樹山
歲月 2016年2期

1

我爹從縣獄里出來,頭發老長,都被汗水泥垢打成了綹。他走到東崗子,那里霧氣沼沼的,十步之外看不清人影兒,就聽老鴰呱呱地叫。一摟來粗的老榆樹豎豎叉叉的,隱約在霧氣里浮動,樹梢結著白啦啦的樹掛和冰溜子。走進林子里看不到天,頭頂丫丫杈杈毛毛茸茸,好像周遭全是一些認不清的活物。光聽得老鴰噪成一片,卻看不到一只老鴰。我爹周身的血都凝了,毛孔里吱吱地冒冷汗,兩只拳頭攥得緊緊的,頭發根兒全都豎起來。他只顧煞煞地急走,不敢回頭,就覺得身前身后有鬼跟著。他聽到鬼呼哧呼哧的喘氣和時急時緩的腳步聲;有時他覺得鬼就貼著他的臉呋呋地噓氣;有時他感到鬼溜溜兒地在他腿前腿后跟著,時常扯他的褲腳子;他還聽到一群鬼嘁嘁嚓嚓地說話,聽到了鬼聲,但聽不懂鬼話……我爹知道,走出這片林子,下了崗,再走二里地就到屯子了,可他就是走不出去。遠處有雞叫聲,我爹知道天快亮了,可他心里發毛,為了給自己壯膽,就仰著脖子,沖著老鴰的叫聲大聲吼道———

“叫你媽了個X呀!”

一邊罵,一邊抬腳踹到一棵大樹上。冰雪落了他一脖梗子,有個鬼悠蕩著腿,一腳踢在他臉上。我爹嚇得一個腚墩坐在地上,仔細一看,樹上果然吊著一個鬼,不,是吊著一個人;再一看,旁邊的樹上還吊著一個;又一看,一溜大榆樹上全都吊著人……我爹褲襠里咕嘟一桿子,當時就尿了褲子。

我爹癱在地上,腿腳不聽使喚,怎么也站不起來,他嚇懵了。這時候,天就大亮了,他看清吊在他頭頂的人是徐家燒鍋的徐八爺,穿著一件黑布袍子,腰里還扎著根破麻繩子,蓬散著花白的頭發,一張死臉凍得梆硬,呲牙瞪眼地瞅著我爹。往旁邊一瞅,他看到曲端平被一根繩套子掛在高高的拉巴杈上。曲端平太陽穴上有一個槍眼,周圍結著黑黑的血痂。因為他很年輕,一張臉煞白煞白的,結著一層霜。他梗著脖子,翹著下巴,看不清眉眼,嘴閉得很緊,一身黑色的警服皺皺巴巴的,光著一雙腳丫子。看得出是死后掛上去的。靠著曲端平那棵樹上掛著的是匡家窩鋪的財主匡九鼎……再往下就看不清了。只見霧蒙蒙的一排大樹上,全掛著死人。他們或者有土地錢糧,或者當官差,都是些有頭有臉的人。我爹常常販大煙,出入賭局,冬天坐著馬爬犁十里八村的亂竄,這些人全都認識。如今見了這場面,以為是做夢,又以為自己死了,進了陰曹地府,我爹趴到地上,撅著腚就嚎了起來……

他這一嚎,遮天蓋地的老鴰跟著叫成一片。老鴰扇動翅膀,連成漫天的黑云彩,樹掛唰唰下落,就像有人在天上倒面口袋,不一會兒,我爹就被蓋在霜雪下了。有幾只凍死的老鴰從樹上掉下來,砸在我爹撅著的腚上。我爹以為又有鬼來踢他,身子哆嗦成一團,愈加慘烈嚎叫。這時忽聽乓乓兩聲槍響,我爹一個前失栽倒在地,昏死過去了……

我爹是被幾個拿著長槍的民兵給送回來的。一大早,他們聽到林子里的嚎叫不像人的聲音,也給嚇壞了。頭一天,在林子里鎮壓了一批地主惡霸、偽滿的軍警憲特,他們的尸體還掛在樹上。民兵們也以為林子里鬧了鬼,或者有冤魂炸了尸,個個驚慌失措。他們往林子里嚎叫的方向乓乓地放槍,果然沒了聲音。這才集合起來,向里搜索。他們發現了我爹。民兵都是南北二屯的人,自然認得我爹,一摸胸口還有氣,這才給送回來了。

我爹在家躺了半個月,他一聲不吱,眼珠子骨碌骨碌轉,一張臉蠟黃蠟黃的。我爹不回來,家里的日子挺消停,他一回來,我娘先是遭了殃,上頓下頓湯湯水水地侍候,還是提心吊膽。以前他罵我娘,砸東西,揍我和我哥,我娘覺得挺正常,可是他猛丁不吱聲了,這叫我娘害怕。我娘在我爹跟前,總覺得發怵。

我娘背后跟我哥叨咕:“他八成在縣大牢里被槍崩了,點天燈了……他死了吧?”

我哥說:“那不是個大活人嗎?怎么是死了?”

我娘說:“我怕他是個鬼呀,他不是從鬼堆兒里跑出來的嗎?”

我哥也疑惑:“是啊,他不揍我了,不像我爹了,連一句人話也不說了;他雖然吃人間的飯,可他不像我爹了,從東崗子回來就不像我爹了……”

我娘說:“那怎么整呢?咱們娘們兒整天和鬼在一塊,那怎么整呢?”

我哥說:“我去找楊林吧,他能治鬼!”

楊林是楊文屯的陰陽先生,他真的能治鬼。我娘也同意我哥去找他,說讓他偷著看一看,好歹能弄明白我爹到底是人還是鬼。

我哥那天過晌就去了楊文屯。我哥剛走,我爹下地了,他走到門外,朝著曲八萬家的土門樓子吼了一嗓子———

“日你一萬輩祖宗啊曲八萬!你串通袁大板子把我關到笆籬子里去,想治死我!我李大毛愣沒死,我活著呢!你‘癟兒咕’①了,你兒子也‘癟兒咕’了,我看見他吊在大榆樹上了,我看見了!我要讓你這個地主惡霸斷子絕孫!斷子絕孫———”然后他揚起胳膊,蹦著高兒,瘋子一樣喊:“打倒地主分子!打倒反動派!”

半個月來,這是我爹喊出的第一句話,震得滿屯子的破土房子蔌蔌地抖。曲八萬家的土門樓子已經塌了一角,歪歪巴巴地縮在那里,像一只斷了脊梁的狗。高高的土院墻塌了好幾塊,里面的八間起脊大草房顯露出來,門窗緊閉,黑咕隆咚的,看不著一個人影,院子里連只雞也沒有。

我站在土墻邊,看我爹跳高狂吼,把我給嚇屁了!我跑進院里喊我娘:“娘,娘,我爹瘋了,在外邊叫喚呢!”

我娘急得直搓手:“楊林咋還不來呢!”

這天晚上,楊林沒來,卻來了三個外地人。有一個人戴著土黃色的帽子,腰里扎著皮帶,說是“工作隊”的,來找我爹“開會”。我不懂什么叫“工作隊”,也不明白什么叫“開會”,我娘和我哥也不懂。我爹就跟他們走了。

我爹走了三天,再回來就不得了啦!他腰里也扎了根皮帶,別著一個黑乎乎的鐵家伙,我爹管它叫“匣子槍”。人家都說我爹當了“會長”,是個官兒啦。我爹扎著皮帶,滿屯子亂逛,手里揮著那個鐵家伙,說:“誰敢惹我,我勾死鬼②兒一動,就要他小命兒!”屯子里的人也嚇屁了,他們都知道,那鐵家伙上真有一個“勾死鬼兒”,我爹手指頭一動,要誰玩完兒誰就準玩完兒!我爹為了驗證那鐵家伙的威力,就聚了一伙人想試一試。有人說,這玩意兒邪性,朝天放都能打死人,彈子一出膛,會拐彎兒,誰要倒霉,彈子會追著他跑;另一個人就說,那年胡子進了屯兒,胡子頭兒海龍也拿這么個鐵家伙,站在場院里朝天咣地一下子,吧唧!從天上掉下一個人來,大伙一看,是于家粉坊的掌柜于大下巴。胸口造了個眼兒,咕嘟咕嘟往外冒血沫子,不一會兒就“癟兒咕”了。于家粉坊離這兒十二三里地,那天于大下巴正坐在炕頭上吱兒吱兒地喝酒呢,他老婆眼看著他起空了,手里還捏著酒盅呢,像有看不見的小人兒抬著似的出了門兒,像塊云彩一樣悠兒悠兒地飄走了……你說這玩意兒邪性不邪性?他飄了十二三里,海龍手里的勾死鬼兒一動,吧唧!他從咱屯子場院上空掉下來了!我爹說:“操,那咱們就往井里放!”大伙就簇擁著我爹來到屯子中間的井口旁。我爹趴在井口上,把槍管子沖著井下,放了幾槍,悶聲啞氣的,并不響亮。彈子嗡兒地鉆進井水,連個水花都沒激起來。人們開始離得很遠,慢慢聚攏來,井口冒出幾縷藍煙兒。我爹站起來,覺得不過癮,舉起手里的鐵家伙,朝天就來了一下子。就聽咣地一聲,比過年的“二踢腳”還響。嚇得人們四散逃開,我爹就站在那里哈哈地笑。我仰著脖子朝天上看,脖子都酸了,沒見有人掉下來。

我爹當了會長,就搞起了“土地還家”。我家一共有五塊地,一塊給曲八萬頂了賭債,另外四塊輸的輸,賣的賣,進來的錢全叫我爹敗活光了。我爹說:“風水輪流轉,有福不用忙,你們原來說我敗家,我不敗家,我是地主,不但沒有地,連命也沒了;我敗了家,賭了嫖了,一根壟也沒了,現在我是貧農,還是會長,我的地又回來了。你們說我李金貴有沒有福?”大伙都說我爹有福。我家的五塊地是:長條子地、石堆兒地、南臺兒地、葫蘆溝地和小泉溝地,如今全都還了家。

我爹不罵我娘也不打我娘了,當然,他更沒工夫揍我和我哥了。可是我娘對我爹更害怕了。我爹有時幾天不在家,說是去“開會”了。我們不懂什么叫“開會”,可是我爹一去“開會”,我娘臉色就舒展幾天;我爹一回來,我娘就跟被一只狼攆著似的,手總哆嗦,心口亂跳,眼神兒也毛毛愣愣的。我哥說:“娘,他不是鬼,是人,又不揍咱罵咱,你怕啥哩!”我娘說:“他要真是鬼就好了,找楊林寫道符就把他治了;可他不是鬼,是個會長,怕是誰也治不了了!”

我爹的確是誰也治不了了。他說啥是啥,想給誰定個什么”農”就定個什么“農”,想揍誰就揍誰。以前他敢揍我娘、我姐、我哥和我,現在他誰都敢揍。他把徐家燒鍋徐八爺的小老婆吊到房梁上,扒光了衣服用皮鞭子蘸涼水猛勁抽,抽得她哭爹喊娘地叫。徐八爺的小老婆身子可白了,皮鞭子上去,兩個奶子一抽一顫連,被抽得渾身上下凈血道子。最后她告饒了,要“姓窮”。“姓窮”就是愿意嫁給貧雇農。她后來嫁給了燒鍋里一個獨眼的伙計。我爹還把地主赫大邊一個在城里念大書的兒子栓在自己的馬后邊,讓他跟著馬跑。那小子累得像三伏天的狗一樣哈哧哈哧喘,最后倒在地上,哇哇吐血,我爹才把他放了。我爹敢揍人,下手狠,這誰都知道,所以沒有人不怕他了。就像變戲法似的,我爹要什么有什么。他“抖”成這樣,誰也沒有想到。我家的幾塊地不但還了家,還牽回一掛馬車,三匹膘肥體壯的大馬。一匹他騎著,另外兩匹他叫赫大邊給喂著。聽說我家還分到了曲八萬家的三間起脊大草房,屋頂是去年新苫的。但是我爹不急著搬家,他有自己的打算。我爹還弄回了幾件首飾,我看到有一個金鐲子,锃亮锃亮的。我爹擱懷里揣著,誰也不給。我哥跟我娘說,他揣這些女人的東西干啥呢?我娘說:造孽啊!

我爹騎著一匹雪青馬,扎著皮帶,腰里別個鐵家伙南北二屯地瞎逛悠。這天過晌,他在屯子外截住了曲端平的媳婦巧玉。巧玉蓬頭垢面,穿一條破單褲,露著腳脖兒,春頭子的風挺冷,凍得她的臉雪青色。她見了我爹,遲遲疑疑地站住了。我爹看見巧玉就笑了,“干啥去?”他問。

“回娘家去!”巧玉別著臉,看著遠方化凈了雪的莊稼地。她的眼光停在東崗子黑蒼蒼的林子上,眼珠子定定的,像個石頭人。

“回娘家去?經過我允許了嗎?”我爹還是笑,“你總盯著東崗子干啥呀?你還在想曲端平啊?他是個偽滿警察,和袁大板子一樣作惡多端,嘎叭,叫政府給崩了,你還想他有個屁用?”

巧玉不作聲。

東崗子的林子上空飛起黑壓壓一片老鴰,呱呱叫著,像給誰報喪似的。

“眼下你有一條好路,”我爹說,“看見徐八爺的小老婆了吧?皮鞭子上去,立馬就姓了窮。你要‘姓窮’,那三間大草房還歸你住,有我在,沒人敢惹你!”我爹說著,從懷里掏出了金鐲子,“看,這玩意兒也歸你!”金鐲子亮閃閃的,在我爹手里發著黃乎乎的光。

巧玉還是不作聲。

“想揍你,有一百個理由;我沒揍你,那是心疼你,我怕打壞了你的小身子!”我爹說,“你要答應跟我,我立馬就把我那老娘們兒踹了,先頭那一窩我一個都不要,我就要你一個人!”

巧玉抬腿就走。我爹橫過馬頭,攔住她:“干啥去?”

巧玉眼珠子像兩塊冰,定定地纏著我爹。我爹有些虛怯,散了眼光,巧玉撥開我爹的馬頭向屯子走去。

我爹看著她的背影漸漸走遠,向地上狠狠地吐了口唾沫,罵道:“這小騷X!”

我爹躺在炕上,他騎的那匹雪青馬栓在窗戶外。他翹著二郎腿兒,哼著《十八摸》的浪曲兒,跟我娘說:“今晚兒你別回來了。”

我娘說:“那我上哪兒去呢?”

“上哪兒去?哪兒不能去?你去王大草鞋家找個宿。”

“狗牙和狗蛋呢?”我娘問。

“都給我滾犢子!”我爹說,“今晚我要在這屋里開會!”

我娘出來,對我哥說:“你爹要不干好事兒,得看著他點兒。”說著,領著我和我哥離開了院子。天黑下來的時候,按我娘的吩咐,我和我哥偷偷地回來了。我們倆摟著大黃狗鉆進了麥秸垛里,聽著外面的動靜,看著我家的房子。

我看著我家屋里有幾個人出出進進的,窗紙上的人影子晃來晃去,我爹把我娘喂的一只大鵝殺掉了。不一會兒,我看見總跟在我爹屁股后的小羅鍋出來抱柴禾。小羅鍋是個光棍兒,我爹揍人,他在一旁燒爐子,把燒紅的爐鉤子遞給我爹,讓我爹烙人;我爹要給誰“上大掛”———把人吊到房梁上,他幫忙遞繩子。他還會系鏈馬扣,把人吊上去之后,經他手系的繩扣子一點兒都不會松動,人會穩穩地吊在空中。小羅鍋哼哼呀呀的,看樣子可高興了。他來抱柴禾,我和我哥不敢動,他撈了兩捆苞米稈子就走了。不一會兒,我們聞到了肉香,我哥直抽鼻子,我就吧嗒嘴。我哥呵斥我說:“你老吧嗒啥呀,叫他們聽著咋整!”我不敢吧嗒了,可我真他媽饞肉啊!我爹他們在炕上喝酒,大吵白嚷的,他們的大黑影子在窗紙上晃動著,把手里的酒碗碰得嘎嘎響。我哼哼著:“我要吃肉!我要吃大鵝!”我哥用胳膊肘子撞我一下子,說:“你吃個雞巴,小心爹聽著用匣子槍崩了你!”我不敢哼哼了。大黃狗卻嗚嗚哼起來,我們誰也摟不住它,它噌地躥出去了。大黃狗跑到門前,豎起身子,用爪子撓著門,嗚嗚低吼———看來它也饞壞了。房門猛丁撞開了,我爹沖出來,手里拎個掏灰耙,大黃狗回身就跑,我爹罵著,把掏灰耙掄出去,大黃狗后腰上挨了一下子,嗷地一聲,夾著尾巴,躥出院子跑掉了。好長一會兒,我們還聽到它在房西的胡同里嗷嗷地叫喚,我爹早回屋里去了。

快小半夜了,那幾個喝酒的人走了。我爹和小羅鍋出來了,他倆站在房東,沖著房根撒尿。我爹對小羅鍋吩咐著什么,小羅鍋提上褲子,嗚嚕嗚嚕地說:“操!她敢不聽會長的?不來,給她‘上大掛’!”說完,溜著房根往院外走。忽聽嗷的一聲,大黃狗跳起來,一邊嚎叫,一邊跳到柴欄里來了。小羅鍋瞎摸糊眼地踩到大黃狗身上了。小羅鍋嚇了夠嗆,一邊罵,一邊爬起來,對著柴欄吼:“媽了個巴子!”吼完,窸窸窣窣走到院外去了。

我爹早回屋了,他的大黑影子在窗戶上晃,后來那大影子不見了。屋里很暗,窗紙上映著一縷微弱的黃光,我爹一準把油燈挪到墻窩里去了。后來我爹又出來一趟,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又往柴欄里張望一下。我和我哥縮在柴垛里不敢動。我爹解開褲子,好像又要撒尿,但他沒尿出來,就那樣褪下半截褲子,露著屁股,沖著西北站了好一會兒。天上星星好多,還有半個月亮,像被狗啃去半邊的大餅。星星和月亮照著我爹,黑影里,我爹的屁股像兩個大蘑菇,閃著白虛虛的光。我爹就那樣怪模怪樣地站了半天,好像在發功運氣。終于,他一邊提褲子,一邊哼起小曲來:“幺雞呀,二餅呀,我不愛呀啊,我把那乖乖抱在懷呀……”他唱著進屋去了。

我有些犯困,想睡覺。迷迷糊糊的,我哥捅我的腰眼兒,我醒過來,覺得有露水,麥秸垛里潮乎乎的,夜風很涼。踢踢踏踏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兩個人影子印在我家的東墻上。前面的是小羅鍋的影子,兩條小細腿,弓著腰,探著脖,背上像背個鼓鼓囊囊的棉花包;后面的影子鼓溜溜的胸脯,細溜溜的腰,衣衫絲絲縷縷的,頭發也亂蓬蓬的,我一看,認出是巧玉。

后面的影子停住了,小羅鍋回過頭,死牙賴口地:“走啊!”

巧玉:“這么晚了,找我干啥?”

“干啥?讓你干啥就得干啥!走!麻溜兒的!”小羅鍋口氣可橫了。

“你們不安好心,我要回去。”巧玉說。

“你想‘上大掛’是不?燒紅的烙鐵往你奶子上一放,讓你干啥都得干!”小羅鍋說著,就來拉巧玉。

巧玉一甩袖子,回身想跑。小羅鍋撲在地上,抱住她的雙腿,喊著:“會長!會長!”

門吱嘎一聲,我爹出來了:“干啥干啥?反了天了呢!”我爹說,“進屋來,我有話跟你說!”說著,抓住巧玉的膀子就往屋里拉。巧玉掙扎著,喊著:“放開我!放開我!”我爹在前面拽,小羅鍋在后面推,硬是把巧玉弄到屋里去了。

巧玉進了屋,還在掙扎著往外撞。小羅鍋就用身子倚住門,我爹在里面說:“在外面給我好好放哨,屋里的事兒不用你管!”小羅鍋應聲說:“會長,你放心吧,有我在,她跑不了!”說著,叉開兩條細腿,用羅鍋頂住門。

我聽到屋里巧玉在喊叫,窗紙上映出兩個影子在撕擄,呼啦下子,墻窩里的燈滅了,屋里一片漆黑。

這時候,柴欄里一條黑影子噌地躥了出去,緊接著傳來小羅鍋的嚎叫。大黃狗撲到了小羅鍋的身上,一口下去,就把小羅鍋的一條破襖袖子扯下來。小羅鍋趴在地上,抱著腦袋打滾。大黃狗兇狠地吼著,撕咬著他。

我猛丁聽到我娘沒好聲地喊:“狗伢呀!狗蛋呀!快揍你爹這個畜生啊!”我娘不知從哪里跑出來,揀起地上我爹打狗的掏耙,瘋了似地向屋里闖去!

我哥和我就從麥秸垛鉆出來,跟著我娘向屋里沖。我們沖進屋里,見我爹光著身子,把巧玉按在炕上,騎著她,正在解她的褲帶。巧玉仰著身子,沒命地掙扎。我娘掄起掏耙,照著我爹的后脊梁就是一下子。我爹被打得一激靈,叫了一聲,回頭的工夫,我娘又是一掏耙。我爹鼻口躥血,叫一聲:“哎呀我操!”就翻下炕來。他撅著腚,正要往起拱,我躥上炕,就把我爹騎上了。我哥隨手抄起水缸蓋上的葫蘆瓢,瓢里還有半下子水,兜頭就潑到我爹的臉上。我爹被涼水嗆得哏嘍哏嘍地喘,沒容他緩過勁兒來,我哥掄起葫蘆瓢照著他的腦瓜蓋子啪嚓啪嚓地砸起來。這時候,巧玉早爬起來,披頭散發,沒好聲地叫喚著,跑到門外去了。我騎著我爹,我哥還在砸,我娘喊:“別砸腦袋,砸屁股啊!”我哥就用葫蘆瓢照我爹的光屁股狠勁地砸。我娘喊:“行了行了,快跑啊!快跑啊!”我娘扔了掏耙,我哥扔了葫蘆瓢,我也跳下地,隨著我娘跑出去。

我跟著我娘和我哥,穿過園子,跳過矮墻,鉆苞米地里去了。我爹光著腚,氣急敗壞地跑出來,手里拎著匣子槍,跳腳大罵:“我操你祖宗啊!”一邊罵,一邊照苞米地咣咣就是兩槍。我娘領著我們,順著壟溝一直往南跑。我聽到我娘呼哧呼哧地喘氣,苞米葉子刷拉刷拉地撞著我的臉,我光著腳丫子,一步不落地跟著我娘跑遠了……

2

猛丁覺得眼前敞亮了,胸口不那么悶了,我們已經竄出了苞米地,來到南地頭了。

我娘還在呼哧呼哧喘,她腿腳一軟,一下子坐在地上。我哥驚叫一聲,眼見著兩個狗一樣大的野牲口從蒿子里躥出來,一個高兒躍過土塄子,躥進荒草秣棵的墳圈子里去了。我的兩條腿漓漓拉拉地往下淌水,我尿褲子了。

我們娘仨兒在土塄子上坐了一會兒,聽苞米地里沒有動靜,沒有人追過來,屯子里也很靜,猛丁聽到一聲尖厲的叫喊,像巧玉的聲音。我打了個寒戰,再細聽,什么聲音也沒有了。天上的星星很多很亮,無邊的苞米地發出絮絮的細語,像有人藏在那里說悄悄話。黑蒼蒼的老榆樹圍著墳圈子,幾十座高高的墳頭靜靜地立在星光下,一人多高的野蒿子和青草偶爾發出噗啦噗啦的聲響,我聽到很多鬼從墳里鉆出來,他們在那里走路、說話、咳嗽,還發出一陣陣可怕的笑聲……我渾身哆嗦,向娘懷里靠。娘把我攬在懷里,我感覺娘的胸口呼扇呼扇的,她的心在胸腔里咕咚咕咚地跳。我們誰也不敢說話,怕一開口驚動了鬼。

可是我娘說話了:“別怕,娘在這兒呢!娘啥也不怕,連你爹那鬼都不怕,別的更不怕!”

我們都不做聲。

“你姥姥的墳也在這兒呢。她在這兒,我就不怕。我死了,也埋在這兒,我變了鬼護著你們,你們別怕!”娘又說。

我不哆嗦了,我哥大聲咳嗽一聲。

墳圈子那邊沒了動靜,野蒿子和草窠子一下子靜下來,鬼一下子又都回到墳里去了。

我哥還是咳嗽,我娘說:“咋啦,狗伢?”

我哥說:“我跑得太急了……娘,我用葫蘆瓢砸我爹的腦瓜門子,又用它砍我爹的屁股蛋子,我要回去,他得揍死我……”

我說:“我還騎爹身上了呢,娘還爹兩掏耙呢!”

我哥說:“他拿著匣子槍呢,一摟勾死鬼,想要誰命要誰命!咱們上哪兒去呀?”

我娘說:“眼下咱們回不了家了,上畢家屯你大姨家躲幾天再說吧。”

我哥有點兒放賴:“好幾十里,五更半夜的,累死人哩!我不去!”

我娘說:“你不怕你爹那鬼,你就留下;走,狗蛋,咱們娘倆走!”我娘說著站起來。我和娘走了幾步,我哥也跟上來了。我們沿著莊稼地中間的荒地格子,趟著露水向西南走去……

我們從畢家屯回來的時候,我爹剛放出來。他的匣子槍被收回去了,會長也給擼掉了,還在區上關了好幾天。我爹蔫頭搭腦的,抱著膀兒,縮著脖兒,臉色青虛虛的,見了我們,眼光閃閃躲躲,說:“我喝醉了,我啥也不知道了……”

我娘說:“喝醉了你就是畜生了?”

我爹又橫起來了:“媽了個X的!跟誰這么說話呢!我不是會長,我還是個老爺們兒呢!你和兩個小崽子合伙揍我,一掏耙,得我脊梁桿子現在還疼呢!等著,等過幾天我熟你們皮子!”

我娘說:“你再敢耍驢,我就到區上告你!”

我爹橫愣橫愣眼睛,沒作聲,一摔門,走了。

沒幾天,屯里瘋了兩個人。一個是巧玉,敞著懷,露著兩個奶子,唱唱咧咧地滿屯子亂走。那天,我爹正蹲在墻根兒賣呆兒,巧玉從后面過來,摸著他的禿腦殼,唱道“:哎呀我的夫哇———”,我爹一回頭,見巧玉亂發遮著臉,呲著牙沖他笑,嚇了我爹一個跟頭,爬起來就跑。巧玉就在后面追,一邊追,一邊向他拋土塊,我爹藏在高粱地里,半過晌沒敢露面。另一個是小羅鍋,他的腿肚子叫大黃狗掏了一個大口子,得了瘋狗病。他見了水就哇哇亂叫,面無人色,怕得不得了。他到處亂跑,遇上誰就死死抱住,誰也沒想到他有那么大的力氣,被他抱住的人拼命掙,像犟驢一樣又踢又咬,費好大勁才能掙脫。后來他跑到野地去了,抱住了一棵老柳樹。風絲兒沒有的響晴天,老柳樹的枝條狂搖起來,并且發出嗚嗡———嗚嗡———的吼聲。這是一棵野地里的孤樹,老輩兒人說從打記事就有這棵樹,誰也不知它活了多少年了,都說它成精了。屯里人有病有災的都來樹下磕頭禱告,小孩子身子弱,怕養不活,也由娘抱著來樹下磕頭,在枝條上系一條紅布,認這老樹做“干爹”,求它保佑平安。這老樹是屯子里很多輩份兒不等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的“干爹”。小羅鍋死死抱住這棵老樹,這老樹就發了怒,滿樹枝條如亂發一般豎起來,鞭子一樣向著蒼青的天空抽打,嗚嗡———嗚嗡———地吼著。屯子里的人都嚇壞了,滿屯子人都涌到屯北的野地里看這棵樹,都說這樹也瘋了。小羅鍋死死抱著這樹,黃昏的時候,他的身子軟塌塌地堆下來,死了。

那棵老樹立馬就不吼了,滿樹枝條靜靜地垂下來。被小羅鍋摟抱的地方留下一個人形的黑印子,樹干從那些黑印子開始腐爛、脫落,秋天,這棵老樹枯死了。

小羅鍋瘋了的時候,他們就賴上我家大黃狗了。他們認定我家的狗先瘋了,才把小羅鍋咬瘋的。我哥挺生氣,說,凈扯雞巴蛋!大黃狗沒咬巧玉,巧玉為啥也瘋了呢?但是他們沒理睬我哥的話,屯子里的男人們拿著鉤桿鐵齒把大黃狗圍在中間要揍死。大黃狗左沖右突,從一個人的襠下鉆出去逃掉了,從此大黃狗再也沒回來。我漫山繞嶺地找過,但是連個影子也沒有。

那個夏天還沒有完,我爹讓我去割馬草。我想起我曾經騎在我爹身上,我哥用葫蘆瓢砍我爹的屁股蛋子,巧玉在我爹身底下又蹬又踹的事兒,我就有點兒瞧不起我爹了。我說:“我不去!”

我爹罵道:“傻子還反天了呢!媽了個巴子的,我揍死你!”

我梗著脖子,說:“你咋不去呢?你凈想日弄人家巧玉,整天躺在樹蔭底下曬蛋,你咋不去呢?”

我爹跳起來就追我,我撒丫子就跑。我跑得快,我爹慢慢跟不上了,我聽到我爹在后面哈哧哈哧地喘,我鉆到一片青麻地里,把我爹給甩掉了。

滿地的青麻長著巴掌大的葉子,那葉子絨嘟嘟的,我躺在壟溝里,摘下青麻葉子貼在臉上,我腦子里蹦出一個想頭,覺得這青麻葉子像女人的手摸在臉上那么軟和。我以前從來沒有這個想法,我怎么猛丁想到這上面去了呢?我沒覺得我娘的手摸過我的臉,再說她的手瘦得像老鴰爪子,指頭又粗又硬,我可不喜歡她摸我。我覺得這青麻葉子像巧玉的手,可如今巧玉瘋掉了。高高的青麻枝上開著一朵一朵小紅花,我看著那些小紅花,躺在干爽的壟溝里,可舒坦了。后來我就吃了幾個麻果,麻果里面有芝麻大的種子,白白的,還沒成熟,有一股甜絲絲的味兒。你們知道我喜歡躺在壟溝里,就這樣躺了好長時間。我爹找不到我,讓我爹自己去割馬草吧,我才不去呢!

走過一片一片莊稼地,我來到了東崗子。沒鉆出那片高粱地的時候,我就聽到老鴰的叫聲,等我看到東崗子那片大榆樹的時候,我看到林子里到處是黑老鴰。每一棵樹上都有它們的窩,有的樹上不止一個。它們飛起又落下,在樹杈上落著,在窩里趴著,在天上飛著,呱呱地叫,它們的糞便和羽毛噼里啪啦往下落。我知道它們在趴窩,每個窩里都有蛋。我挑了一棵樹,噌噌就爬上去了。我爬到樹上,接近了老鴰窩,把手伸進去時,一只老鴰撲棱就飛起來了。它氣得呱呱叫,招來好幾只老鴰攻擊我。它們向我臉上撲,想叨我的臉。我也急了,我是傻子,可我不怕老鴰。我連我爹都不怎么怕了,我能怕老鴰嗎?我騎在一根樹杈上,撅下一根樹枝子打它們。我前后左右地胡掄一氣,那些老鴰全都呱呱叫著飛走了。從前我和我哥他們常來掏老鴰蛋,掏了一帽兜子就攏火燒了吃。在野外攏火,我們什么都燒來吃,蟈蟈、螞蚱、大眼賊兒(土撥鼠)、黃皮子(黃鼠狼)、鵪鶉蛋、還有青苞米、樹豆(蠶豆)、黃豆、山雀、青乖子(青蛙)……凡是能燒來吃的,我們全不放過。老鴰蛋很好吃,但是我們不吃老鴰,聽說吃了黑脖梗兒。我們見了死老鴰就踢它一腳,我們才不吃它呢!我就掏老鴰蛋。掏一個我就把它打碎喝掉了。我哥不在這里,我不會攏火,我就喝生老鴰蛋。生老鴰蛋有一股腥味兒,可我不在乎。我騎在樹杈上,大約喝了五個,或者是七個———我是傻子我不會數數———也可能是八、九個老鴰蛋。還有幾個該死的老鴰在我頭頂亂飛,一邊叫,一邊把屎拉在我的頭上。我不在乎老鴰屎,我只想喝老鴰蛋。我正自在著,仿佛聽到有人嚶嚶地哭。老鴰呱呱叫,我有點兒聽不清,我向四外張望,沒看到人。再細聽聽,真有人哭。我早知道東崗子有鬼,在這樣荒天野地的大晌午,一個人也沒有,我怎么跑到這里來了呢?現在鬼出來了,我可怎么辦呢!我的頭皮酥酥地發麻,我嚇麻爪了,手腳不聽使喚了。這時,鬼哭著喊:“下來吧,端平,下來咱們回家吧……下來吧,別在樹上了,下來咱們回家吧!”我向下一看,一個女鬼披頭散發,一張臉煞白,正向上瞅著我哀哀哭著。我腦袋嗡地一下子,手腳抽筋,從樹上張下來了。

我吧唧掉在地上,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你們知道我有抽風的毛病,我口吐白沫,翻著白眼,身子像一種樹蟲子,弓起又挺直,挺直又弓起……就這樣折騰了一個時辰。我醒來時,覺得有人抱著我,我在女鬼的懷里———

“端平啊,端平啊,你咋啦?你咋啦?跟我回家呀!回家呀!端平啊……跟我回家呀———”

女鬼的頭發垂下來遮住我的眼睛,滾燙的熱淚滴在我的臉上,她用手摸我的臉,用嘴唇啄我的嘴唇……可把我嚇死了!我手抓腳蹬,嗷嗷亂叫,蹦起來就跑,她兩條胳膊從背后死死地箍住我,哭喊著:“端平啊端平啊,回家呀!回家呀……”我掰開她的兩只手,掙開她,死命地跑。她在后邊哭著追我,喊著:“端平啊,端平啊……”我沖出那片榆樹林子,鉆進苞米地里去了,跑了好遠,我還聽到她在遠處哭喊。

我一氣兒跑回家,我娘在院子里曬角瓜條子。她騎在一條木凳子上,用一塊嵌著鐵片的木板把削了皮的老角瓜旋成長長的條子,然后掛在繩子上,曬干了冬天吃。白白的角瓜條子從我娘的兩腿間垂下來,不斷地延長。我娘回頭,看我滿臉淚道道兒,呼哧呼哧喘,氣哼哼地說:“該!揍你也不冤!誰讓你不去割馬草?”

我哭唧唧地說:“不是我爹揍我,我遇著鬼啦!”

我娘聽我說了經過,說:“那哪是鬼?那不是瘋子嗎?曲端平媳婦巧玉呀!”

“不是巧玉,是鬼!”我梗著脖子犟,“我認識巧玉!”

“大天白日見你娘的鬼!”我娘呵斥我說,“瘋子天天去東崗子,到吊過她男人那棵樹下去哭,不是瘋子是哪個?”

我不作聲了,傻站在我娘跟前。我娘罵道:“你這傻狗蛋!還不去割馬草,夜里馬沒草吃,等那活鬼熟你的皮子啊!”

“娘,”我說,“她抱我了,還親我的嘴兒!”

“誰呀?”我娘問。

“巧玉。”

我娘照我光腦瓜蛋子就是一巴掌———

“滾!那是個瘋子啊!”

3

我一想到巧玉抱過我,還親過我的嘴兒,我心里就亂七八糟的。我總是往野地里跑,見了巧玉就遠遠看她。她見了我,再沒有東崗子老榆樹下那股勁兒了,眼睛癡癡乜乜,唱唱咧咧從我身邊走過,好像我不是人,是棵野蒿子似的。

巧玉瘋得越來越蹊蹺了,她手里拿著她的繡花鞋,說那是她的小船,她把屯西的亮珠河說成是陰陽河,說她的端平就在河對岸,她要坐著她的小船渡河去找他。屯里的女人說,她們真看見巧玉坐在她的繡花鞋上順風順水地漂到對岸去了。

我就跑到亮珠河去了,我要看看巧玉是怎么過河的。

那天過晌陰呼啦的,好像沒有太陽,野地里、河面上全是霧氣沼沼的。我穿過一片糜地,又穿過一片谷地,看見一片辣椒。辣椒已經紅了,但是還在秧上。我走到苞米地的小毛道上,迎面看見巧玉過來了。她是瘋子,但是我不怕她,她抱過我,還親過我的嘴兒呢,我干嘛要怕她呢!我就大模大樣迎著她走過去了。巧玉果然拿著她的繡花鞋,是不是在壟溝里我見過的那雙,我可說不準了。那時她還是新媳婦呢,蹲在地壟溝里,嘩嘩地撒尿,可如今她是個瘋子了。她的碎花衫子絲絲綹綹的,露著兩個奶子,不知是唱還是哭,走起路來輕飄飄的。她走到我跟前,眼光定定地看著我,問:“看見端平了嗎?”我就傻呼呼地站在她對面,卡巴著眼睛晃腦袋。她又問:“看見端平了嗎?”我還是眨巴眼睛晃腦袋。猛丁地,她掄起手中的鞋底子,照著我的臉蛋子啪唧就是一下子。我眼冒金星,捂著腮幫子,她唱著,哭著,就從我身邊過去了。我愣怔一會兒,吐了口血唾沫,心里很懊惱。好半天我不知該干什么,但是我不想看她坐著繡花鞋過河了。我喪打游魂地在莊稼地里亂竄,在張老秧子家的瓜地里偷摘了兩個香瓜,吃完了,又竄到南地頭兒來了。墳圈子那里靜悄悄的,日頭很毒,青草和野花都蔫頭搭腦的,夜里才是鬼的天下,大天白日的他們都貓在墳里睡覺。我坐在那天我娘我哥和我坐過的土塄子上,瞎想了一氣。我想到巧玉和她男人走過葫蘆溝的情景,她的露出大腿的黃旗袍———我沒見莊稼人有穿這個的,我只見巧玉穿過———她的笑聲,她白光光的屁股和嘩嘩的撒尿聲。她不會知道我躺在壟溝里,更不會知道我見過她的屁股。如果我現在對她說,她也不會知道了———因為她瘋了。我想告訴巧玉這件事兒,別人我誰也不告訴。可是現在這事只能爛在我的肚子里了。世上有多少事兒爛在一個人的肚子里呀!世上有些事兒真他媽的!我想到東崗子,想到我爹那天夜里要日弄巧玉的事兒。要不是我娘他兩掏耙,要不是我騎在我爹身上,我哥用葫蘆瓢砍他的屁股蛋子,他就把巧玉給日弄了!我爹是個鬼!真的,他是個鬼!他如今不是會長了,可他還是個鬼……我就這樣瞎想了一氣。我還想了些別的,但是我已經忘了,我沒忘我也不告訴別人!世上有多少事兒爛在一個人的肚子里呀!世上有些事兒真他媽的!猛丁地,我見到墳圈子那邊的草棵子里有個紅不楞登的東西,把我嚇了一跳。我蹦起來,看到草棵子和野蒿子撲棱撲棱地亂晃,一只狐貍嗖地躥出來,立馬就鉆到一座高墳里去了。接著,我就見到了我家的大黃狗氣咻咻地跳出來,在那座墳上的洞口旁亂扒一氣。

這是我家的大黃狗,沒錯,就是它!

我見了它,就像見到了我久別的親人!不,比親人還要親!春天,我和我哥領著它在化了雪的甸子上跑,它攆上過一只草黃色的野兔子,叼住了,就跑回來送給我們,還向我們搖尾巴。它總是睡在柴欄里的麥秸垛或柴垛里,我愿意摟著它一塊睡。它用舌頭舔我的臉,嗚嗚地好像跟我說話。它一點兒也不兇,它也不汪汪地叫喚。它一汪汪叫,我爹就把它往死里揍。本來還有一條公狗,跟它是一個窩的崽。那條狗剛剛一歲時,我爹就當著它的面把它吊在一根木樁子上勒死了。那條狗蹬著腿,叫喚了很久才咽了氣。大黃狗耷拉著尾巴,眼光哀哀地嗚咽著,沒處躲也沒處藏地亂鉆。我爹拿一把尖刀,又當著她的面,把它的兄弟給剝了皮。它躲在柴垛里,看著我爹血乎淋啦地給那條狗開膛,嗚嗷嗚嗷地哭。好幾天躲在柴垛里不出來,也不吃東西。它唯一惹我們生氣的那次就是跟曲八萬家的大黑狗交配,我哥氣壞了,差點兒沒用鐮刀騸了那條公狗。結果它懷了孕,可它生下的六個崽兒全叫我爹跟我哥當她的面給摔死了。六只狗崽扔在土坑邊的雪地上,大黃狗圍著它的崽兒轉圈子,又是嗚嗷嗚嗷地哭……自打小羅鍋瘋了,屯子里的人要揍死它,它跑了后再也沒有露面。原來它在墳圈子里,它跟死人在一塊!我就叫它,我要領它回家。我一叫,它真的站住了,回頭看著我。從前我一叫,它就跑過來舔我的手。我娘說:“狗蛋和狗投緣哪!”真的,我哥有時候還揍它呢,我可從沒揍過它。我手里有一個餅子也要掰半個給它的,為這個我沒少挨我爹的揍。我就叫它,它站在那座高墳前回頭看我,但它沒有走過來。我又叫,它還是沒過來。我就向它跟前走。它的眼睛看著我,像認識又像不認識,似乎想不起我是誰。我很傷心,我就哭了。大黃狗看我哭著叫它,好像想起什么來了,它忽然伏下兩條前腿,向我嗚嗚地叫了兩聲,我喊:“大黃!大黃!”大黃狗哀哀地看著我,又嗚嗚叫了兩聲,然后轉身向墳圈子里邊走去。我趕忙去追它,它就跑起來了。開始我還看見它在野蒿子和草棵子間跑,在幾座墳頭間繞圈子,我磕磕絆絆地跑著,叫著,猛丁有什么東西把我絆了一跤,硌得我肋骨生疼,我爬起來,發現身下壓著一個死人腦瓜殼子。我把那該死的腦瓜殼子踢了一腳,再去找大黃狗,它已沒了影兒。我就哭著,叫著,在墳頭間轉圈子。我在墳圈子跑了幾個來回,都沒見它的影兒。我繞來繞去,又看見了那個腦瓜殼子,仔細一看,跟前好像是我姥姥的墳,沒錯,我娘領我來燒過紙,就是我姥姥的墳。那座墳被野牲口掏出一個大洞,是狐貍或者狼在里邊安了家,把我姥姥的腦瓜殼子給扔出來了。我從來沒見過我姥姥,我娘嫁給我爹時我姥姥就死了,可如今她的腦瓜殼子在這里。我蹲下來,對那白生生的腦殼端詳了半天。我活了十六歲了,就是娘疼我,這是娘的娘,如今是一個腦瓜殼子。我恍惚覺得這東西和我有點兒關系,又好像沒啥關系。娘那天夜里還說,我姥姥能護著她呢!可這東西又怎么能護著她呢!我看了看墳上那個黑乎乎的洞口,不知野牲口是不是在里邊,或許那孽障在里邊看著我呲牙笑呢!我揀起我姥姥的腦瓜殼子用力地扔進洞口里去,聽了聽,里邊沒啥動靜,我就轉身走開了。

我猛丁想起來我是找大黃狗的。可是大黃狗在哪兒呢?我回到我剛才坐過的土塄子那里,站在上面向四處張望,墳圈子靜悄悄的,草棵子里白骨凌亂,高高的墳頭里有死人或者野牲口在里邊睡覺;荒地格子中幾棵疙瘩溜秋的小老樹葉子蔫蔫巴巴,幾只老鴰蹲在樹杈上打盹兒;日頭白亮亮地照著無邊無際的莊稼地……我想,巧玉八成坐著她的繡花鞋過河去了吧?我想起她用繡花鞋扇我的嘴巴子,我猛丁覺得腮幫子脹乎乎的。我摸了一下我的臉,濕漉漉的全是眼淚:我知道大黃狗永遠不會回家了!

巧玉被淹死了。

她的公公、婆婆和她的丈夫都死了,她的親爹坐斗子車來過一趟再也沒有露面,屯里人說,甘草鎮的仁義堂已經關板兒了,張大善人不知哪兒去了。屯子里的本家不愿意沾她的邊兒———一個瘋子,又沒給曲家留下一兒半女,又是被鎮壓的偽警察的老婆———誰管她呀!

我覺得我和巧玉是有瓜葛的人,她抱過我,還親過我的嘴兒,當然她也用鞋底子扇過我的嘴巴。除了我娘,我再沒和任何女人有這么多的瓜葛,她死了,我應該去看她一眼。

她的尸體停在河岸上,我沿著彎彎曲曲的小路向前走,蘆葦穗子擦著我的臉,河水散發著潮乎乎的濕氣。我走近一大片野蒿子,那里有一片干爽的黃土,一個男人背對著我正在河里洗腳,聽到腳步聲他站起來———是我爹!

我爹見是我,兇巴巴地問:“干啥來啦?”

“我,我割馬草……”我手里真拿一把鐮刀。

“割馬草你上這兒繞晃什么?”我爹說。

“那你在這兒干啥?”我不怎么怕他了,梗著脖子站在那兒。

“我干啥用你管嗎?媽啦個巴子的!屯里讓我看著瘋子的尸體,這里有死人!”我爹說,“快去割草,別在這兒繞晃!”

“呸!”我說,“巧玉活著時你要日弄她,死了你還來守著,小心鬼抓了你去!”

我爹像一頭瘋牛,扎撒著手向我沖來。我回身就跑。我爹一邊追我,一邊大罵:“傻狗蛋啊,我X你祖宗啊———”我一邊跑,一邊想,我爹不但是個鬼,他也是個傻狗蛋。我和他是一個祖宗,他竟然這樣罵我。

我在前邊跑,聽到后邊啪唧啪唧的腳步聲。后來,腳步聲沒有了,我知道我把他落得很遠了。我停下來,回過身,見我爹遠遠地站著,哈哧哈哧地喘,用手指著我,啞著嗓子喊:“傻,傻———”他又氣又累,已經罵不出來了。

我知道他攆不上我了,就站在那兒搖晃著鐮刀,故意氣他。我爹又向我攆來,于是我又跑……就這樣跑跑停停,我爹追了我好遠好遠。后來他覺得沒法對付一個漸漸長大的傻子,就自己折回去了。

我沿著河邊慢慢溜達,揮著鐮刀打著身邊的蘆葦穗子,幾只白色的“釣魚郎”貼著水面飛,響亮地叫著,又斜著翅膀向著蘆葦深處扎去。我走到水邊,灰白色的河水嗚嚕嗚嚕流著,我光腳丫子趟著岸邊的淺水,心里有些沒著沒落。我剛才的話不是假的,我知道巧玉最恨的就是我爹,是我爹把她整瘋了。屯里的人誰也不愿意守一個女尸,可我爹竟提出要守她一天,等明天湊幾個男人再把她埋了。巧玉要是有魂兒有靈的,沒等到陰曹地府就又得氣瘋!人可以對付一個瘋人,但你沒法對付一個瘋鬼。你不知道一個瘋鬼守在哪個路口等你,它要纏住你,你就是死也甭想安生!我想我爹肯定被一個瘋鬼纏住不可。在亮珠河拐彎的地方我撒了一泡尿,我不想往前走了,再走我就找不回家了。我折返回來,我猛丁冒出一個想頭,我要看看我爹干什么,巧玉真成了瘋鬼,她怎么整治我爹。

有了這個想頭,我就貓著腰,拐到蘆葦和野蒿子里去,慢慢地向巧玉停尸的地方靠近。我藏在一片柳樹毛子里,正好可以看到我爹。我見我爹拎一只水桶到河邊去提水,他來來回回地走了好幾趟,我不明白他干些什么。接著他托起那個死人,向一片野蒿子走去,他這個舉動把我嚇了一跳。我連忙爬到一個小崗上去,那里長著兩棵歪脖子樹,我噌噌爬到樹上去,坐到樹杈上,樹葉子把我遮住了。我正好又可以看到我爹和那個死人。我看到野蒿子中間有一片空地,好像是事先拾掇好的,毛毛哄哄的蒿子和野草被割倒了,巧玉的尸體停在那片空地上。我見我爹跪在尸體的腳前,左右開弓,噼嚓啪嚓扇自己的嘴巴子。我差點兒從樹上掉下來———風傳來我爹野獸一樣的干嚎,他嘴里嘟嘟囔囔,哭嚎著:“我不是人哪!我不是人哪!”。我爹的樣子可把我嚇壞了,我爹一準是被鬼給抓住了!我不敢動,我怕驚動我爹,他再來抓我。我爹直挺挺跪了一個時辰,后來他站起來,圍著尸體走了兩圈,又向四處撒眸,我隱在樹上,聽自己的心噗咚噗咚地亂蹦。我看著我爹的背影沿著小路遠去,他走向黑蒼蒼的一片樹蔭,那是我們的屯子。

我摟著樹干,猴子一樣蹲在樹杈上,熱咕嘟的風吹得我迷迷糊糊的,河水嗚嚕嗚嚕地流向遠方,日頭照著遠方的河水,金燦燦地晃我的眼睛,我爹早就沒影兒了。我不能總蹲在樹上,我為啥不去看一看巧玉呢?巧玉就躺在那片野蒿子里,我爹走了,我要去看看她。我爬下樹,就向那片野蒿子跑去。我知道巧玉死后又瘋了一次,她在去陰間的路上回頭一看,是我爹守著她的尸體,她第二次給氣瘋了。她抓住了我爹,讓我爹狠扇自己的耳光。原來她是一個瘋人,可現在是一個瘋鬼了,瘋鬼作祟,再把我抓住可怎么辦呢?要知道我是李大毛楞的兒子李狗蛋,她恨我爹就會恨我!她也一準知道我看過她的屁股,鬼是什么都會知道的。想到這里,我就害怕起來。我折回來,也想回屯子去,我爹被鬼給抓住了,他回屯子干什么去了?他不會去害我娘吧?我爹雖然扇自己的耳光,又哭又嚎罵自個兒不是人,但不是人的事兒他還會干,這就是我爹!

我向屯子跑去。可是中間有一股勁兒把我拉回來了,我到現在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兒,我弄不明白這是一股什么勁兒!我知道這是鬼把我拉回來了———我又向那片野蒿子跑去,無論如何我要看一看巧玉。

我鉆進野蒿子,來在那片空地。眼前的情景叫我的頭皮酥酥的,像被鬼給定住似的,我怵在那里,好半天動不了窩。巧玉干干凈凈地躺在一片蘆葦上,她的手臉是那么的白凈,她的頭發濕漉漉的,黑得像緞子,也是剛剛漂洗過的,她的藍底白花衫子和青單褲都被樹枝子和野地的蒿子剮得絲絲縷縷了,原來很臟,如今也被洗過了。衫子箍住她鼓溜溜的身子,半截胳膊和小腿露在外面,是死人的那種灰白色。我從來沒有正眼端詳過她,這次我仔細看了她的臉。她實在很好看,鴨蛋型的臉,眼睛半睜半閉,睫毛很長,雙眼皮兒,額頭很鼓,因為她瘦了很多,下頦很尖……我爹一趟趟到河邊拎水,把死人拾掇得這么干凈,看她的樣子倒一點兒也不兇。活著時,她瘋了,死了后,她的魂兒或許瘋了,但她的身子卻安靜下來了。我怵了一會兒,走近她,我一點兒也沒有要扇自己嘴巴的意思,她的魂兒沒讓我跪下來揍自己,瘋鬼纏住了我爹,但沒來纏磨我。我反倒生出一種要親近她的想頭,我應該為她做點兒什么才好。我看了看四周,蒿子間開著兩朵小葵花,金黃金黃的在日頭下直晃眼睛。我想起好久以前,她和曲端平走過葫蘆溝,她騎在毛驢上手里擎著兩枝小葵花的情景。我就跑過去,把那兩朵小葵花揪下來了。我把兩朵小葵花放在她的臉頰旁,她的臉被葵花襯得放出光來。我想她若是有魂有靈,她的魂靈又有記性,她就會想起在那個夏天,她的丈夫曲端平趕著毛驢,她騎在驢背上手擎兩朵小葵花的往事。如今又有兩朵小葵花了,但不是那兩朵。曲端平死了,她也死了,葵花也不是當初的葵花……我說巧玉呀,人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嗎?好的,壞的,笑的,哭的……全他媽會過去!最后人一蹬腿兒,全他媽完了!這時有幾只蒼蠅嗡嗡地飛,它們落在了巧玉的臉上和嘴唇上,我轟趕它們,它們飛走了,可是又飛回來了,而且越來越多,嗡嗡叫著,像刮風一樣。我拽下一把野蒿子掄起來打它們,它們嗡嗡地飛著,旋風般起落,死了的像土粒子般掉下來,地上黑了一層;可是更多的蒼蠅飛來了,嗡嗡聲越來越大,震我的耳朵。這荒天野地的哪來這么多蒼蠅呢?我是傻狗蛋不假,可我好歹是一個人,人還能怕蒼蠅嗎?我只怕蒼蠅蓋住巧玉的臉,堵住巧玉的嘴,弄臟了巧玉。我索性坐下來,掄動野蒿子,為巧玉趕起蒼蠅來。

死蒼蠅在我的眼前土粒子般落下來,我從來沒打死過這么多活物,真他媽過癮!我瘋狂掄動著手中的野蒿子和蒼蠅作戰,我完全忘記了巧玉,忘記了死人,蠅群如陣,野蒿飛舞,我盤膝坐在那具女尸旁邊,嗷嗷亂叫,就像神鬼附體。

猛丁我聽到蒿叢外一陣響動,有什么東西啪嚓摔在地上,接著,一個人發出一聲長嚎,響起撲通撲通的腳步聲。我一個高兒躥起來,看見我爹一邊嚎著一邊抱著腦袋向荒地里竄去。我揮舞著野蒿子,喊:“爹!爹!干啥去?”我爹沒停腳,還是跑。我就笑起來,喊著:“爹,爹,是我呀!”我爹站住了,屯里有幾個拿鍬的男人也圍攏來了。他們遠遠地站著,疑疑惑惑地望著我。

“你,你在那兒干啥?”我爹抖著音兒問。

“我給巧玉趕蒼蠅啊!”我說。

那幾個男人笑起來:“操!傻狗蛋啊!我們以為死鬼炸尸了呢!”他們穿過蒿叢走近來。我拿著一把蒿子站在那兒看著他們笑。

“哪兒有蒼蠅?蒼蠅在哪兒?”我爹陰著臉問。

我上下左右看了看,你說他媽邪性不邪性?一個蒼蠅也沒有了!

我爹一個嘴巴扇過來,我眼前立刻金星亂飛,嘴里咸滋滋的,嘴丫子淌了血。“操你媽的!我揍死你個狗操的!你差點兒嚇死我!”

我爹還要揍我,我轉身就跑。我跑到一個高崗上,回頭看,我爹他們正在挖坑埋死人。我用手背抹了一下嘴丫子上的血,跳著腳沖我爹喊:“爹,爹,鬼來抓你哪!鬼來抓你哪———”

喊完了,我就鉆進高粱地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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