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襪子

林知縣的夫人每年過年都要給他預備一雙紅襪子。年三十兒的早晨，夫人早早地起來，把紅襪子給他擺在床頭上，一遍一遍地喊著：“老林，別忘記了把紅襪子穿上?！?/p>

林知縣最不愿意叫他老林，把紅襪子一撇：“凈整這沒用的。”

他很反感夫人的這套俗氣。有一回，他拎著夫人給他買的那雙腳底板上寫著“踩小人”三個字的紅襪子，指著夫人的鼻子：“你們檢察院的人是真正的小人。上帝就是派我來專門日壓你的?！比缓笮ξ匕涯请p紅襪子塞進夫人那光滑的乳溝深處。其實林知縣也不是一點不信，他外出南方時曾經悄悄地找過高人批過八字抽過簽，那些仙人道主對自己的前程都給過占卜，他的命運就是八個字：出人頭地，前程似錦。如今是，五十已知天命，官至七品知縣，前呼后擁，大局已定。穿什么紅襪子綠襪子。他最相信的是科學，他認為統班子，帶隊伍，管干部，干事業，交朋友，就是要全面貫徹科學發展觀。別假咕，別做作，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人鬼兩道，順其自然。沒啥了不起的，現在就這社會，一頓飯吃個萬八千的也不是他發明的。有時夫人就提醒他：“你做事低調點，別太張揚，會議講話少整之乎者也詩詞歌賦，一個出行代步的就非得坐4700？包子有肉不在褶上?！绷种h認為她說的有道理，就故意氣她：“之乎者也那是我的水平，4700那是我的身份?！狈蛉藫u搖頭，不無擔憂地說：“老林哪，你這樣的官員真該到檢察部門去體驗體驗?！?/p>

林夫人在檢察院上班，專門負責各種案件登記梳理分流取證工作，親眼見證了一些令人觸目驚心的案件的來龍去脈，她對現在官場上的一些風氣總是有些擔憂。雖然是黨員干部，卻結交了幾個學佛學主的姐妹，有一個專門研究傳統文化的姐們，每次聚會都要把善孝心法秘訣跟她傳授影響。一邊是總結分析案件的現代社會科學，一邊是總結因果報應的傳統文化影響。聰明的夫人不能不聯系身邊的政府官員，她不能不聯系自己家庭的生活實際來思考問題。雖然姐妹們都很羨慕林知縣的能力夸獎林知縣的才華，但是，林夫人總是膽戰心驚如履薄冰。他總覺得她家的林知縣的那套“范”令人擔憂。一次床笫欣然之后，林夫人總結他：“你不應該當官，你應該當教授，賣學問。我估計你現在得有一個班的美女在排號。”林知縣床笫疲軟，心服口不服，就氣她：“當教授，當教授我也是個優秀的教授，當教授，我也是個桃花爛漫的教授，你信不？”林夫人幾乎就要罵起來：“但你絕對不是一個優秀的男人！男人！你懂嗎！”

林夫人太了解林知縣了，他喜歡張揚，缺少冷靜。當初選擇他的時候確實是被他的風流倜儻所征服，確實是被他的才華橫溢所傾倒。如果能當個教授一生平平安安的多好。可是社會卻選擇了他：縣委宣傳部學習室主任，副部長，部長常委，直到副縣長縣長，官路順水順風，真是出人頭地錦繡前程。她參加過縣里組織的一次愛國主義教育報告會，報告主講就是他家的林部。講到中間的時候會場突然停電了，話筒不響了。但是全體與會人員鴉雀無聲，側耳聆聽，林部長神情自若，聲若洪鐘，那聲音反而顯得更加清晰。散會以后，那么多羨慕的目光向她投來。回到家里就接到了他的好姐妹羅群的電話，她在電話里說：“小麗呀，我都嫉妒死你了，我真替你高興，今天中午我用啤酒為你壯陽！這樣的男人你得長點心眼，加小心被別的女人給你撬去！”還有很多姐們跟他打電話夸獎林夫人有命，你怎么找了這么個有才華的郎君。林夫人至今還記著，那天晚飯，她特意為林部長弄了兩個生猛海鮮特價精品表示對他的獎賞，她拿出一瓶紅酒陪他喝。孩子小聽不懂大人的話語，林夫人舉著酒杯，嫵媚地看著林部長，含蓄柔情地說：“你真讓我驕傲，今晚我好好犒勞犒勞部長大人！”也許是性格使然，也許是命運使然，也許是職業使然，林知縣天生的錦繡之人，林家的幾輩輩偏偏就出來這么個出類拔萃的人物，官人之路，順天順地。當了大縣長不久，就有人往家里送禮。開始是信封，后來是紅包，再后來是銀行卡。而林夫人天生的窮命，她第一次見到那筆十萬元的大紅包心里就哆嗦，雖然林知縣跟那個開發商是發小的光腚娃娃磕頭弟兄，但是，這筆錢才財來的也太容易了，不管是血汗錢也還是國家貸款，這錢來的也太突然了。小小的檢察官無論如何接受不了這個現實。等到家里沒人的時候，林夫人指著那捆十萬元錢問林知縣：“這玩意你怎么處理？”

林知縣：“你不是想穿貂嗎？”

林夫人：“我不穿，我穿我自己掙。”

林知縣：“害怕啦？這才哪到哪呀！往后你就跟著我富貴榮華吧！”

林夫人淡然地：“我怕定時炸彈炸死我！”

林知縣笑笑：“膽小點好，你就是天生的窮命！”

林夫人：“我幫你處理了吧？”

林知縣：“上交紀檢委，檢察院？”

林夫人：“你能不能信著我？”

林知縣：“總得給我留點私房錢吧？”

林夫人：“咱就一個女兒，咱倆都有工資，咱們的生活至于嗎？”

林知縣很佩服夫人的理智和清廉，但他還是清醒地跟夫人解釋：“知道嗎？這就叫權力經濟，別看咱們是貧困縣，過去叫‘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現在應該叫‘別看咱是貧困縣，一朝雪花銀十萬?！?/p>

林夫人搖著頭警告他：“權力不光是春藥，同時也是炸藥……”

林知縣：“那你說怎么辦？我聽你的高見?！?/p>

林夫人：“先交給我，我替你保管。”

事后，林夫人找到她的親同學的老公，在電腦上給他設計了一條幅字畫，字畫上面是她最最欣賞的幾句話：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句話是北宋的理學家張載的四句話。她不太確切這幾句話的深刻含義，包括張載的歷史背景他都不知道，但是，做這么個條幅，起碼林知縣自己懂。也許就是個提醒。條幅是復印社用那種亮光相紙噴出來的，正楷字體，端莊周正，幅面不大，60公分寬，160公分長。條幅上下設計了畫軸，顏色選擇的還很古樸，掛在他們家的正對著房門的墻壁上。冷眼看還真是分不出真假來。這個條幅掛的位置不管誰來，開門的第一眼就能看見這個條幅，她是這樣想的，不管是林知縣也好，不管是林知縣的朋友也好，凡是有點覺悟的人，凡是有點良心的官員和商人，他都能明白這幅條幅的意思。

有一天，林知縣問林夫人：“你把那十萬元錢保管哪兒去了？”

夫人說：“叫我存起來了。”

林知縣遞給她一只銀卡：“你猜猜這個卡里有多少錢？”

林夫人搖搖頭：“我怎么能猜得著多少錢?！?/p>

林知縣把銀卡立在脖子上：“我說出這個卡里的錢數能嚇死你！”

林夫人問多少錢。林知縣說120萬元，你信嗎？林夫人說，嚯，這可是一噸炸藥啊。林知縣點點頭，真是一噸炸藥，給你吧，別炸死我。晚上睡覺前，林夫人還沒等問他這筆錢是怎么來的，林知縣就當著故事講給她了。事情很簡單，國家給縣里一筆3000萬元無息貸款，是扶持地方工業企業發展資金，林知縣召開有關部門負責人會議，跟幾個主管領導串聯了一下，把縣里的德利普爾工業園區里的五個企業頭頭找到政府會議室，根據企業規模大小，根據相關政策規定，你800他500的就分完了。五個企業的頭頭們做夢都沒想到這錢來的這么容易，一棵煙沒抽完，連腰都沒哈一下子幾百萬元就到手了，心里都在偷著樂。這時，會議室的門被人突然撞開，原來是剛剛購買了老壇酒廠的小廠長聽到消息后，急忙跑來連門都沒敲一下就闖了進去。他急頭白臉地喊著：“林縣長，一樣的地方工業，德利普爾園區外的老壇酒廠就是后媽養的，憑什么呀！”林知縣感到此事確實有點欠考慮，站起身來哈哈地笑著，開玩笑似的當場修改計劃：“別尿嘰啦，五個企業一家拿出30萬給你，這回還尿不尿嘰了！”那個小廠長聽見林知縣說完，咕咚一下就給林知縣跪下了。三天后，貸款撥付到位，六個企業頭頭一串聯，一家拿出20萬元，存到一張卡里，把林知縣請到德利普爾園區一家企業的餐廳包廂里，嘻嘻哈哈地喝著酒嘮著嗑不知不覺地就把他們的心意表達了。林知縣講完這個故事之后，只說了一句：“權力經濟，就這么簡單。”林夫人不無擔憂地說：“我勸你趕緊改行，別當官了！”林知縣感慨地說：“我何嘗不想改行呢，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了?！蹦翘煲估铮址蛉似菑堛y卡一夜沒睡。林知縣半夜醒來，看看夫人毫無倦意的樣子，問她：“你怎么啦？”林夫人說：“我害怕！”林知縣說：“你怕什么？我這又不是搶來的，大不了給他們退回去?！绷址蛉送蝗痪o緊地摟著林知縣，生怕他立刻消失的樣子，說：“這跟搶和偷沒什么兩樣。我什么都不要，我就要你，我就要你。真的，你才當了不到兩年的縣長，就已經踏上了地獄的通道，你不感到可怕？”

那以后，林夫人委托了一個外地的朋友，以紅襪子的名義把那張銀卡里的錢存到銀行的一個賬戶里，賬戶密碼的位數是581（我不要）。那以后，紀檢書記經常收到一個叫紅襪子的存款收據。兩年后，林知縣工作調轉到外縣任職縣委書記。上任報到那天，政府辦和組織部通知全縣各部委辦局的主要負責人到政府辦公大樓前舉行歡送儀式。沒有列隊，沒有鮮花，前來歡送的人們散散落落地站在大樓門前的臺階上等著握手告別?？h委書記宣布了林知縣的工作變動后，讓大家用掌聲歡送林知縣。林知縣感慨之余說了幾句感謝的話，但最后一句是：感謝紅襪子，感謝五八一！在場的人一下被他說愣了，紅襪子是怎么回事，五八一是怎么回事？紀檢書記淡淡表情，心想：紅襪子原來是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