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藏公路東起四川成都,西終西藏拉薩。我反其道而行之,從拉薩往成都走,目的僅僅是看西藏的山。
汽車出拉薩城,便開始溯拉薩河南行。拉薩河河谷開闊平坦,河兩岸的山也舒緩低矮,坡上披滿了植被,郁郁蔥蔥,像條條敦厚的大漢,沐浴之后,敞開胸懷,躺在河邊曬太陽。給我的感覺,拉薩河谷的山脈類似大興安嶺,所差只是大興安嶺多為針葉樹,而這里的樹多為灌木,灌木叢中繽紛著一樹樹的碎花?;ㄩ_白色,或者黃色,黃白相間,連綿不絕。
車越朝前走,拉薩河越瘦,山上的植被也越發稀疏起來。待到接近米拉山口時,兩岸的山就完全赤裸了,裸露著錚錚巖石。此地的山顯得原始、粗獷、厚重,如同一幅碩大無朋的畫卷,沿著狹窄的川藏公路展開;也如同一首歌,唱的是《我要到西藏》,山頂上開著潔白的雪蓮。
我正浮想聯翩,汽車開上了米拉山口。米拉山口海拔5013米,是拉薩河和尼洋河的分水嶺。正是仲夏時節,山上卻鋪滿了白雪,白雪上飄動著條條經幡,經幡像一朵盛大的花序,五彩飄揚,在白雪的映照下,顯得莊嚴,圣潔,神秘。在經幡的左側,立有三條石雕的牦牛。牦牛個個高大肥壯,像三座黑色的山峰,與群山連成一體;像三個戍邊的戰士,雄踞在群山之巔,守衛著祖國的邊陲。
米拉山口高峻,下米拉山口的路并不兇險,隔條大峽谷,又是一脈大山。這脈大山都是禿巖石壁,像是由青銅黃銅鑿嵌成的,青黃交替,構造出一幅幅青銅壁畫,畫面雄渾,寫意出西藏的大山大水。這是真正的巨擘大作。無論是關山月,還是李可染,都無法臨摹一二。
我被這壯麗的圖畫震撼了。它讓我真切地感受到了自然之美,藝術之美,還有宗教之美———我說的不止是多姿多彩的經幡,更主要的是說那些重巒疊嶂的大山,一座座都來得那么莊嚴,那么肅穆,那么神秘。這是我在國內任何地方都沒有感受到的。那時我想,藏族是個篤信宗教的民族。他們這種圖騰崇拜似的信仰,是不是來自這重重大山呢?或者說,是這重重大山締造了他們民族的信仰呢?不管如何,藏族都是一個大山似的民族,有著大山一樣的性格,大山一樣的堅韌,大山一樣的胸懷。這是我在西藏行走期間,時時感到的。
下米拉山口,汽車開始沿著尼洋河東行。尼洋河蹦著跳著,穿石越崖,像個調皮的藏族小女孩,追逐著大山,不知疲倦地唱著同一首歌。唱著唱著,這女孩就長大了,長成一個健碩的少女。而一路陪伴她的大山呢,此時也變成為一個豐腴的少婦,韻味天成,風情萬種。
這就是林芝河谷。林芝河谷森林茂盛,風光旖旎,形似黃果樹峽谷,又遠非黃果樹峽谷所能攀比。她不但具有熱帶的繁熱,溫帶的清涼,而且還有寒帶的冷酷,一山分四季,層次分明。山下部分,是闊葉林;闊葉林以上,是針闊混合林;針闊混合林之上,是針葉林;針葉林以上,是積雪的山峰,白雪皚皚,像一片片羊群,在綠草地上徜徉。
我想近距離地看看雪山真面目,便決定去南迦巴瓦峰。南迦巴瓦峰海拔7782米,藏語的意思是直刺南天的戰矛,世界排名第十五,號稱中國最美的十大名山之首,坐落在雅魯藏布江大峽谷。
汽車出林芝城,過米林縣,開始沿著雅魯藏布江前行。此地江面不甚寬闊,沙白水碧,兩岸大山樹木成蔭,類似江南6月的山陰道。所差只是在去南迦巴瓦峰的途中,總是能看到積雪的山頂。那雪不是漫山漫坡的積雪,不是戴著絮帽的白雪,而是一條條雪線,曲折在大山之巔,宛如一條條銀蛇,輾轉翻騰;又像一個頑皮的大男孩,不停地捉弄你,迤逗你,跟你藏貓貓。你剛想辨別他的真實面目,他突然離你而去;你正欲不理睬他,他又突兀其來,闖入你的眼簾。
我心生歡喜,便問司機這雪山叫什么名字。司機回頭微微一笑,說這就是你們要看的南迦巴瓦峰。司機是個藏族同胞,人長得粗壯高猛,卻有個孩子似的名字,叫做石娃。石娃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三個多小時的路程,他幾乎是沒說過一句話,就像一座山峰,甚至是一座冰冷的雪山。我向他問話,是準備碰釘子的。殊不料他就暖出一臉笑意,炙得我心頭熱辣辣的。這讓我想起了一位藏族老者。他見我形單影只,笑邀我跟著他們一起跳鍋莊。這是去年3月的事,我重到香格里拉,去看大火焚燒后的古城。
買票進雅魯藏布江大峽谷后,我又換坐上了景區的中巴車。中巴沿途要??繋讉€景點。我每到一個景點,都要觀照南迦巴瓦峰。南迦巴瓦峰真的是高高在上,在他的胸前,那些綠色的大山,無不拱手垂立,像是在向他朝拜;南迦巴瓦峰真的是圣潔純白,在他的身上,你找不到一絲渣滓,像是一團白色的野火,閃爍著熠熠奪目的光芒,呼啦呼啦地燃燒著。只是,無論我站在哪個景點,他的頭頂都是白云籠罩,讓人不識廬山真面目。我迷惑不解,便問導游。他告訴我說,別說你初來乍到,就是我天天看南迦巴瓦峰,也沒有看清他全貌的時候。
從大峽谷歸來,我開始了成都之旅。
臥鋪大巴出林芝城不久,便開始攀登一座大山。這山植物茂密,綠樹堆積,通體如同一罐發酵的老酒,醉得人一塌糊涂。誰知晴天亮日的,車行半途,竟然起了霧,隨即又變成了雨,淅淅瀝瀝地敲上車窗。
雨中看山,自然別有一番滋味。我正饒有興趣地觀看山雨時,卻發現窗上雨水已變成了冰霰,并且越積越厚。原來是山上又飄起了雪花。
雪霽天晴時,汽車爬上了大山。此時站在山頂四望,但見冰清玉潔,銀裝素裹,白茫茫的群山之巔,再也看不到一棵樹一棵草,甚至是一塊石頭。如此,汽車再繞山下坡,我心怛怛,怕的是路險雪滑,吉兇難卜。殊不料,后來的經歷告訴我,川藏公路上,還有比這里更兇險的地段。
通麥天險又叫帕隆峽谷,路窄,路險,彎多,坡陡,車多,號稱川藏公路的“死亡之谷?!蔽易拇蟀妥咦咄M?,停停走走,足足用了兩個半小時,才走完僅僅14公里的路。這讓我想起了李白。他在《蜀道難》中感嘆:“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那是因為他沒有走過西藏的路。走過這條路的詩人顧工說,“走這種路必須要有猴子般的本領、松鼠般的技能”,還說,“翻過了高峰,還有更高峰;翻過了更高峰,還有更更高的峰。”這是他在《從瀾滄江到雅魯藏布江》里寫的話。上世紀五十年代,他隨解放軍指戰員開鑿川藏公路,親眼見證了西藏公路的兇險。
通麥天險是川藏公路最難走的一段路。走過通麥天險,再朝東前行的大集鎮,就是芒康。
芒康是藏東的一個交通要道。它北上青海,南下云南,可走314國道;東上四川,西下西藏,可走318國道。318國道走到芒康,距離四川,也僅僅剩下幾十公里的路了。
這幾十公里的路,是沿著金沙江一條支流的峽谷行進的。峽谷兩邊都是高陡的大山。有的山石呈鐵青色,仿佛經過爐火的鍛煉,鍛煉成一座座銅墻鐵壁,高聳萬丈,哪怕是用上萬噸炸藥,也炸不下一塊渣滓;有的山石呈土黃色,就像煉鋼爐里吐出的殘渣,被鑲嵌在一起,搖搖欲墜,仿佛只要輕輕咳嗽一聲,都會惹來滿谷石雨傾坡而下。
如是,在這一段路上,每逢車拐彎處,總會看到諸如“前方有落石,謹慎駕駛”的字樣。果然,我坐的大巴行到半路,就碰到一輛馬自達??吭诼愤叀T倏窜囶^,顯然已被山上碎石砸壞了半邊。
出大峽谷,一條大江橫亙在路頭。這就是金沙江,西藏與四川的界江,過江已是四川省巴塘縣的竹巴龍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