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斌
透過朱紅的雕花窗欞,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在回廊,三兩步的工夫,門就被推開,黃怒波裹著一陣風走了進來。
他衣著休閑,黑色外套的領口處,隱隱露出內搭的深藍色耐克運動服,領口豎起,拉鏈一直拉到了脖頸。雖然已經不年輕了,他卻依舊身形挺拔,行走如飛——這是堅持健身的結果,早上出門之前,他還做了30個背闊肌訓練。
自從當上北京大學詩歌研究院副院長,黃怒波便將辦公地點從位于大鐘寺的中坤大廈,移到了北京大學朗潤園采薇閣。這是座雕梁畫棟、古色古香的四合院,他的辦公室就在會客室的里屋。
如果沒有那張巨大的辦公桌,這間辦公室的風格更像是家里的書房:三排書架上全都擺滿了書,多是詩集和詩歌理論著作。沙發上方的白墻上,“絕頂”兩字形神兼備,這是黃怒波的博士生導師謝冕教授的墨寶。與之呼應的是,對面的書架最高處,擺放著他身穿綠色登山服的卡通造型塑像,童趣盎然。
黃怒波似乎很享受這個新的身份,特意吩咐助手“拿北大的名片”給記者。
黃怒波和宏村的淵源由來已久。1985年,還在中宣部工作的黃怒波響應中央號召,參加了第一屆中央講師團,被派到安徽黃山附近一所大專院校教古代漢語。“你知道嗎?整整一年,我一天都沒有遲到過。每天早早地站在教室門口,踏著鈴聲步入教室。”說到這里,黃怒波言語中頗有些得意。
課余,黃怒波總是四處走走,到處看看。一天他來到了宏村,立刻被那種小家碧玉的徽州人家的生活吸引。“特別安詳的地方,走在路上牛也不讓道,鵝鴨滿院子跑,婦女在河邊搥打著衣服,夕陽下真是太美了!”
那時候宏村沒什么人,還比較原始、破舊。村里人的生活水平也低,人均年收入還不到800元。但這種“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感覺,令黃怒波為之心動。
然而,很快他便意識到文化保護的危機。在和村里一位老人喝酒的時候,他甚至有些傷感,“再過10年,不知你們這個村子還在不在。”
再去宏村已是12年后,那時,黃怒波創立中坤集團還不到兩年。像他這樣的這一批人后來被稱為“92派”知識分子,受鄧小平南巡講話的影響,紛紛從政府機構、科研院所離職,下海創業,卻并不知道究竟該做些什么。
與此同時,全中國都在轟轟烈烈地招商,安徽黃山黟縣也不例外。1997年,黟縣縣委書記來京招商,卻一無所獲,準備折返時,突然想到了黃怒波——當年在中央講師團時,黃怒波曾和該縣一位副縣長有些交情。
黃怒波也惦記著當年的宏村,在黟縣官方的盛情邀約之下,黃怒波決定回宏村看看。
只是12年時間,那個曾令他魂牽夢縈的世外桃源卻已物是人非:村里有人靠賣茶葉賺了錢,蓋起了新房子,學城里人那樣在外墻上貼起了馬賽克。最讓黃怒波揪心的是村里混亂無序的管理,私搭亂建的雞窩豬圈到處都是,幾乎毀了宏村流傳800年的古水系。

黃怒波。攝影/董潔旭
“1985年,我第一次去宏村的時候,水從家家戶戶流過,從來沒有斷流,早上7-8點前是洗菜做飯,8點以后洗衣服,大家都約定俗成。”黃怒波向《中國新聞周刊》描繪著記憶中的場景。
但隨著一些村民在水邊建起豬圈雞窩,水質受到了嚴重污染。
眼前的一切深深觸動了黃怒波,他決定把這個古村落保護起來。然而,這個想法一說出口,就遭到公司管理層的強烈反對。那時候,中國的旅游業還沒有發展起來,在其他人看來,這個破敗的村子看不到任何的市場前景,根本不值得投資,更何況當時中坤集團并沒有多少資金。
“喝了人家的酒,得說話算話!”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調侃道。當然,這只是句玩笑話,真正促使他冒險投資的,還是骨子里那份濃濃的文化情懷,“不管怎樣,先把古村落保護起來吧,又不用建設,只是做做旅游,應該也投不了多少錢。”
看到黃怒波有些動心,黟縣的領導立刻趁熱打鐵,直接將營業執照交到了他手中。“執照上連我的名字都給寫錯了,但那時候也傻,以為有了營業執照就必須得去做。”談到當時的經歷,黃怒波總是用“傻”來形容。
經過一番談判,最終,中坤公司與黟縣政府達成協議,無論經營效果如何,中坤每年都會給黟縣政府17萬元作為保底收入,另外再加5%的門票分成;黟縣政府則將宏村旅游的30年經營權轉讓給中坤公司。“這在當時是個天文數字,當地村民都在笑,說北京來了個傻子。”
實際上,從1986年起,宏村就已經自行開發了旅游資源。最初是行政型企業運營模式,村里成立了個旅游公司,1996年,又采取了鄉鎮管理模式,但都收效甚微,每年的游客量僅約2萬人次,一年門票收入才幾千元錢。
1997年,中坤集團進入宏村后就成立黃山京黟旅游開發有限公司,確立了運作至今的“政府主導、企業運作、村民參與”的三方合作模式。
進入宏村后,黃怒波并沒有將宏村開發的目標盯在短期的商業利潤上,而是制定了“先保護、后開發”戰略,邀請清華大學、同濟大學的各方面古建筑保護專家實地考察,共同研究制定《宏村保護與發展規劃》。
說起來,這也是一段機緣。當時,清華大學陳志華教授正帶領幾個學生,在附近的村子做實地研究,卻并沒有引起當地政府的重視,反而屢屢遭到村民的誤解。聽說黃怒波的宏村開發項目后,陳志華找到了黃怒波,并建議古村落保護最根本的一條,就是制定保護規劃。
“什么叫保護規劃?就像咱們現在這個四合院就有保護規劃,包括大梁的顏色、圖案,都會一點一滴記錄下來。”當年只是摸著石頭過河,邊做邊學的黃怒波,如今談起保護規劃來頭頭是道,“你知道德國德累斯頓這個城市吧,在二戰時被英國空軍炸成了一片廢墟,但很快就照原樣全恢復了,為什么?就因為有保護規劃,圖紙藏在地下室沒被炸掉,拿出來就照原樣復建了。”
“剛開發古村落建設時,大家并沒有規劃意識,如果房子被毀掉,古村落也就不復存在了。”黃怒波接受了建議,決定制定保護規劃。而且不只是宏村,當時黃怒波和黟縣政府簽訂的其他兩個古村落——南屏和關麓,也都一并制定了保護規劃。為此,陳志華帶領著學生們在村子里忙活了兩三年,終于將保護規劃完成了。
1999年,國家建設部、文物管理局等有關單位組成專家評委會對宏村進行實地考察后全面通過了規劃方案。此后,中坤集團嚴格按照規劃要求,先后投入數千萬資金用于古民居的維修及景區基礎設施的建設,使宏村的保護力度和品質得到不斷提升。
1999年下半年,中坤集團建設下的宏村迎來了一個歷史性的轉折點,聯合國世界文化遺產的一個代表團來了!當時,他們的主要目的是考察蘇州的周莊古鎮,但黃怒波敏銳地意識到這是一個巨大的機會——要知道,成為世界文化遺產就會被永久保護下來,而當時宏村只是個縣級文化保護單位。
出于審美,也出于對古村落文化的尊重,黃怒波在古村落修復時,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宏村的原貌,只是新建了一個停車場。而且,為了和周邊的環境相匹配,停車場全部用竹子搭成。在修繕時,黃怒波特意采取了“修舊如舊”的模式,從周圍廢棄的村莊找來被磨了上千年的舊石板鋪路。沒想到,這些舉措,為后來宏村申報世界文化遺產打下了良好的基礎。
本來只是順道過來的聯合國專家們看到宏村后都震驚了,站在中坤山莊的橋頭上熱烈討論了起來。黃怒波清晰記得,當時代表團里有一位日本專家,默默地佇立在湖邊,不停地抽煙——這是他的一個特點,只要遇到感興趣的事情就會不停地抽煙。
大概過了一個多小時,代表團的專家一致認為,宏村應該申報世界文化遺產。這個消息令黃怒波振奮不已。要知道,世界文化遺產是示范性的,一個項目全世界只能有一個,因此,宏村一旦入選,就將是聯合國800多個文化遺產項目中,唯一的一個古村落保護項目。
2000年,宏村被批準成為世界文化遺產的古村落保護典范。由于當時社會缺乏文化遺產保護意識,宏村申遺成功并沒有引起社會太多的關注。
當時,由黟縣副縣長余國輝作為代表去法國巴黎領牌。看到余國輝拿回來的牌證時,黃怒波這才真正松了口氣。
作為世界文化遺產,宏村有了聯合國組織的保護,每年該組織還會派人到宏村暗訪,如果保護不力就會被亮黃牌,這等于在地方政府頭上懸了一把利劍。但不管怎樣,宏村總算是保住了!
盡管在申遺之路上,宏村似乎被幸運籠罩,但實際上,宏村的古村落保護異常艱難,進入宏村那一刻起,中坤和當地村民的沖突就開始了。
按照規劃,一些私搭亂建必須得拆除,村民們不干了:“這個池塘是我的,我愿意養豬就養豬,愿意養雞就養雞,關你什么事?”一些激憤的村民甚至用大糞在墻上寫著“北京人滾出去!”
如此的對抗讓黃怒波很憤怒,他怎么也不會想到,在他以極大的讓利與當地簽下宏村保護的協議時,所有村民還在為他叫好,可一轉眼間,就發生這樣激烈的沖突與對抗。
而更令他想不到的是,在之后的古村落保護中,這樣的對抗,在新疆喀什、北京靈水村等地還將紛紛上演。
這顯然是一道坎兒,但黃怒波也沒有退縮。中坤集團副總裁徐紅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如果這個困難是任務完成的必經階段,黃怒波就會想方設法調動一切資源,去發揮所有相關人和單位的主觀能動性,甚至直面沖突,把困難解決掉。
而在這一過程中,黃怒波也在逐漸做出改變和讓步,“以前他會覺得‘我就這樣,多少年也這樣,誰都不要冒犯我,但是真正有沖突時,他會冷靜下來,考慮對雙方有利的解決方案。”徐紅說。
黃怒波首先分析了沖突背后的原因,在宏村項目投資開發的過程中,一方面村民的一些行為受到了保護規劃的約束;另一方面,在這個投資開發的過程中,村民并沒有獲得預期的利益。
于是,他開始思考如何讓利于民,真正讓村民得到實惠,實現共贏。首先,他以1元錢的象征性價格,將他所掌握的旅游商品市場租給了村委會,將攤位分給每家每戶。一開始賣臘八豆腐、竹筆筒等土特產和工藝品,后來賣仿制的圣旨,很快,村民們便嘗到了甜頭:一塊門板大的攤位,一年下來能賺兩三萬元錢。其次,盡管村里的院子很便宜,幾萬塊錢就可以買一個,但黃怒波忍住一個都不買,而是從村民中發展和扶植參觀戶,讓他們得到收益。
“做人得講良心,不能所有的贏利點都讓我占了。這是人家祖祖輩輩的資源,我只是比人家有文化,見識得多而已。”黃怒波說。
嘗到甜頭的宏村村民開始自覺維護村里的環境,拆掉了私搭亂建的雞窩豬圈。環境變好了,管理提升了,加上營銷的作用,來宏村旅游的人越來越多,宏村的門票收入也直線上升,特別是成為世界文化遺產之后,門票收入達到了400萬元,遠遠超過之前的預期。
現在的宏村村民,家家戶戶都靠旅游為生,年收入平均在10萬-20萬元,開客棧的家庭更是年收入過百萬元。很多在外打工的年輕人紛紛回到家鄉,在中坤集團謀得一份工作。
創造就業的同時,古村落保護也為當地經濟發展貢獻了巨大力量,隨著黃山京黟旅游開發有限公司成為黟縣第一的納稅大戶,這意味著當地經濟已從農業經濟轉向旅游經濟,黟縣的財政收入也從1997年的3470萬元,增長為2014年的53486萬元,年均增長17%。
“古村落保護不能用一種文化霸權、資金霸權去做,必須用一種人文情懷去做,如果不能和原住民的利益結合起來,注定不能成功。”黃怒波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安徽黟縣徽州文化研究所所長余治淮一直從事古村落保護工作,參與了從宏村旅游開發到申報世界文化遺產的全過程。在他看來,古村落如果不通過開發利用,可能就隨著時間推移損毀了。
他向《中國新聞周刊》表示,這些年宏村保護工作做得很好,盡管一改當年門可羅雀的狀況,變成了現在的車水馬龍,但仍是有序的經營,沒有對古村落造成破壞。“如果是以犧牲世界文化遺產、犧牲老百姓的利益為代價來經營,那么中坤集團就是失敗的。但是現在能做得這么成功,應該說他們是把保護放在第一位,在保護的前提下進行開發利用。”余治淮說。
而在旅游經濟和管理專家、國家旅游局政策法規司前司長魏小安看來,古村落保護不能光靠唱高調,必須要有利益機制。古村落保護的前提是利用,沒有利用就談不上保護,因為古村落能夠利用就相當于一個利益機制,就會激發當地政府和老百姓對保護的積極性,這樣的保護才是可持續的。
從這個角度來看,宏村的模式很好,但必須要實現當地政府、開發商和老百姓三者之間的利益均衡。“要達到這樣的利益均衡還要經過很多磨合,從現在來看,宏村大體還不錯。”魏小安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
對于古村落下一步保護計劃,黃怒波坦承,中坤對規模較大的旅游投資暫時不會再考慮了,現在是經濟轉型的時期,要把現有景區升級保護做好,在宏村加大文化內容。對于新疆喀什景區,則希望能夠熬過反恐這個艱難的階段。北京門頭溝景區的運營很艱難,水電還沒有得到解決。
黃怒波希望通過這幾年,中坤能給中國旅游業做個示范和案例,從過去單一的保護模式到構建古村落文化產業,如果能成功,這個意義將遠遠超過再開發新的村落。
黃怒波感到,目前古村落的保護已經越來越緊迫了。截至2015年9月,進入《中國傳統村落名錄》的傳統村落有2555個,而隨著新農村建設和城鎮化的發展,古村落正在以越來越快的速度消失。
今年10月份,黃怒波獨自驅車1萬公里,到過寧夏、青海、西藏等地,沿途所見讓他感到擔憂,“古村落是鄉愁最好的載體,我們的經濟在發展,文化在回歸,但我不希望到那時候,承載鄉愁的地方卻沒有了。”
獲獎理由
他是商業地產、旅游地產的先行者,構建了完整的旅游地產版圖;他既是企業家,也是詩人。他以詩人的眼光發現了古村落之美,以企業家的情懷肩負起保護性開發的重任。懷著對歷史的敬畏和對文化的熱忱,他擯棄短期的商業利潤,先保護后開發,使宏村從一個默默無聞的小村莊成為聞名天下的世界文化遺產。近20年來,他帶領著中坤集團拯救了一個又一個瀕臨破壞的古村落,形成以“宏村模式”為代表的古村落文化產業鏈,為保護古村落及其承載的傳統文化做出了重大貢獻。
黃怒波
北京中坤投資集團有限公司董事長。
慈善家、詩人、登山愛好者。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中歐國際工商學院EMBA,中國詩歌學會會長。1997年投資開發安徽宏村項目,致力于對古村落進行保護開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