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若茜
英國作家朱利安·巴恩斯這樣描述自己在剛剛拿到小說《斯通納》時,猶豫著是否要開始讀下去的瞬間?!拔覀冞@是要被帶進去做有關摩洛哥和哥倫比亞黃金優劣比較的催人睡眠而又枯燥瑣碎的探討嗎?有篇約翰·麥加恩寫的導言,就這樣過了第一頁的檢驗。后來發現斯通納是主人公的名字,這才松了口氣。”我們通常不得不以一些更加現實的理由說服自己,為什么要為這樣一本書花些時間?今年5月,分別出品過《爆裂鼓手》、《007:幽靈黨》以及《卡羅爾》的英美三家電影公司在戛納電影節上聯合宣布,啟動對這部小說的電影改編計劃。當然,這并不足以說明,它是一部了不起的文學作品,但至少能證明一點,它擁有一個能吸引人的故事。
講述斯通納的故事,永遠不得不提到這樣一個瞬間:大學二年級時,英語文學概論課教授在課堂上讀完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的第73首,隨即,他要求斯通納來解釋這首詩的含義。那個瞬間,時間好像都停止了。斯通納來自一個偏遠的農莊,在大學里學習農業,文學雖然是必修課,但他更在意的是自己日益增長的能讓他回家后更好地幫助父親干農活兒的土壤知識。突如其來的提問讓他張口結舌,但這無關緊要。
重要的是,在尷尬的瞬息中,口中無法道出的理解使他發生了某種意識的覺醒,像是一場頓悟。他似乎伸出雙手就將解開文學之鎖、人生之謎。他的一生,與其說在這個瞬間發生了改變,不如說,從這個時刻正式開始。他沒有回到農場,一生都留在這所大學里教書。
在學院,他是殘酷的系內斗爭中被傾軋的對象,在家中,他從蜜月就開始失敗的婚姻,使他不僅與妻子之間關系冷淡,深愛的女兒也與他作對。他有一段婚外情,但愛情脆弱不能持久。在幾乎所有關鍵的人生節點上,斯通納都不能順利地轉折。無可奈何的不幸時時存在于他的生活,不是文學色彩渲染的那種悲劇,而就像是真實生活本身。不贅述平凡的瑣事,書中有一句話讓人印象深刻:“他已經42歲,往前,看不到任何自己渴望享受的東西,往后,看不到任何值得費心記住的事物?!弊x罷,會讓人忍不住去聯想,斯通納究竟是身邊的老王、老李,還是我們自己?
很多人愿意毫不猶豫地給斯通納扣上失敗者的帽子,某種意義上說,這并沒有錯。但他勤勉、容忍、有耐心,雖然好像有些木訥,也絕不是那種可恨的可憐人。如果換一種眼光,我們完全可以認為他并沒有失敗。作者約翰·威廉斯是這樣說的:“我覺得他是個名副其實的英雄。很多讀過這本小說的人都覺得斯通納的人生太可憐和不幸了。我卻覺得他的人生過得很好。顯然,他的生活比大多數人要好。他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他對自己所做的事情也充滿感情,他覺得自己的工作意義重大……在這部小說中,我覺得最關鍵的是斯通納對一份工作的感覺……一份這個詞語所體現的良好和體面意義上的工作。工作給他某種特別的身份感,成就了他的自我。”
但是,顯然,作者自己的理解和初衷,并不能左右到讀者。它不能在普世的價值觀中被當作一個有關“英雄”的故事,不能迎合美國式的崇拜。因此,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它所受到的最高評價和最熱烈的崇拜,都不在美國本土。作者在書中的語言相當嚴謹克制,敘述平淡、帶有一絲揶揄,對于喜愛它的人來說,這也許恰恰能形成一種向下閱讀的牽引力,但“克制”向來很難獲得市場的擁抱。
1965年,《斯通納》經歷了7家出版社的退稿后,才終于被Viking Press出版社的一位年輕編輯相中,他極力說服了出版社的上層發行此書。據說,這位年輕人同時也是后現代主義大師,托馬斯·品欽的伯樂。出版之初,只有《紐約客》為這本書刊發了一小塊極其簡短的書訊,首印的2000冊在一年中全部賣出后,《斯通納》就絕版了。
70年代,英國出版社Longman在歐洲出版《斯通納》,但這并沒有能改變這本書的命運。即便到了1973年,作者約翰·威廉斯憑借自己的另一部小說《奧古斯都》,獲得美國國家圖書獎,也沒能讓自己的作品變成暢銷書。
實際上,1963年,作者的經紀人瑪利亞·羅德爾就提醒過他,不要對這部長篇小說報有太高的期望值。但威廉斯是這樣回應的:“我想自己完全同意你對這部小說的商業可能性的預期,同時又覺得這部小說在這方面會讓我們驚訝。噢,我絕無幻覺,認為這部小說會成為暢銷書或者諸如此類的什么東西。不過,如果處理得當(總有那種瑕疵)——也就是說,如果出版商不要把它視為又一部學院小說,像《屠夫十字鎮》(Butchers Crossing)那樣被當成西部小說,沒準會有可觀的銷量呢。我唯一確信的是這是一部好小說,如果假以時日,甚至可能會被認為是一部很有分量的好小說?!?/p>
時間證明,約翰·威廉斯是對的。只不過,他當初的自信成了一個50年后才抵達現實的預言,他甚至沒能親眼見證。將近50年間,這本書都以一種特殊的奇妙姿態存活在地下文學圈:它在學者團體或者二手書店內經年傳看,大約每隔10年,都會有重新發現這本書的人發起重印,同樣差不多每隔10年,都會有幾個熱愛它的人為它發聲。但是,直到威廉斯去世,這兩版《斯通納》一共只賣出了不到1萬冊。
《斯通納》命運的改變大概是從2006年開始的,美國著名文學書系NYBR Classics系列的總編埃德溫·弗蘭克(Edwin Frank)決定在美國重新出版它。他是從一個紐約的書商朋友那里知道這本書的,他說:“朋友告訴我這本書非常精彩,每次只要有顧客買了這書,讀過之后一定忍不住跑來跟他說這本書確實太棒了。”碰巧,弗蘭克和這本書還有著一絲奇特的淵源——他的母親是研究中世紀文學的專家,跟斯通納教授一個專業,更巧的是,他的母親在書中斯通納任教的大學執教過幾年,并在那里遇到了弗蘭克的父親?!八裕疑钪s翰·威廉斯描繪的那個世界,也就能明白他的寫作到底有多精妙?!彼诮邮懿稍L時告訴我,就這樣,他一下就喜歡上了這本書。
弗蘭克認為,作家那種嚴肅縝密,不帶絲毫情感波瀾的敘述,恰恰能讓讀它的人體會到強烈的現實感,在這個充斥著失望和徹底潰敗的普通人的生活中,人們會因為其中難得但依然存在的期冀、激情以及尊嚴而被觸動,會覺得悲傷,也會產生共鳴?!八鷦拥亟沂境觯钪兴嬖诘淖顚嵸|性的挑戰,就在于生活是庸常的。從這個意義上說,《斯通納》是一本關于所有人的書,一本獻給所有人的書?!?/p>
很快,法國暢銷書作家安娜·加瓦爾達(Anna Gavalda)讀到了《斯通納》的英文版,她說自己的內心與這本書緊緊地連在了一起?!拔矣X得這本書是我自己能寫出來的那種,因為我感到自己和作者、和故事的敘述者如此親近,簡直要融為一個人?!庇谑牵扑]自己的編輯買下了這本書的版權,說自己可以親自操刀翻譯。接著,這本書就在法國,乃至整個歐洲成為暢銷書,荷蘭半年內賣出12萬冊,德國半年已經賣出5萬冊。近兩年,它在以色列、意大利、西班牙,都盤踞于文學暢銷榜的前列。
這種火爆完全超越了《斯通納》在美國本土的聲勢,弗蘭克也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他解釋說:“或許《斯通納》在歐洲比在美國的市場表現要好點,這可能因為這本書的吸引力之一在于書中的日常生活帶有一絲疏離感,一種美國式的孤寂。對這一特點另一登峰造極的展現是愛德華·霍普(Edward Hooper,美國畫家,代表作《夜鷹》)的畫作,硬邊抽象風格,使用大面積陰影——他的這一技法早在歐洲受到多年追捧。其實,自NYBR書系在美國重版以來,《斯通納》在美國的市場表現同樣不俗?!?/p>
美國小說家西爾維婭·布朗里格(Sylvia Brown-rigg)對此的分析是:“在我看來,這種含蓄似乎不是很美國。盡管背景是在美國,可是主人公本人的感覺更具英國或者歐洲味道——晦暗,骨子里的清高,消極……也許小說沒有抓住美國人是因為它的感覺不像我們自己人?”
不論如何,長久的沉寂后,《斯通納》儼然已經成為一種閱讀現象。《衛報》、《紐約時報》、《時代》等雜志紛紛報道名人們在閱讀這本小說,當《紐約客》再次刊發有關這本書的信息時,不再簡短,文章中寫道:《斯通納》“出版50年后的暢銷,是獻給被虧欠的藝術一次遲來的正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