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長春
做飯、裁衣,女子應該是行家??墒?,大廚師、好裁縫總是男的。
宗子明,好裁縫。他在袁店河邊的老柳樹下開了個裁縫鋪。蜜蜂牌縫紉機,鎖邊機,電熨斗,大剪刀,幾截彩色粉筆,一條軟尺子長長的,搭在脖頸上。柳樹上掛了個幌子:量體裁衣。
宗子明的裁縫鋪,不大,一間屋,隔為二,外間明,放著他的機器和各色布。里間,很小,一床,一桌,一椅,一個電爐;那時候很少有人用電爐,宗子明用。他說,省事,燒水,做飯,冬天當爐子。電費多一些,他不怕,說明他掙錢不少。
宗子明的生意好,特別是逢年過節,人們來做衣服,包括有關布料,就在他這里買。那把尺子,一直在他肩頭晃著,他沒有用。他用眼睛看,大人,小孩兒,高矮胖瘦黑白,幾尺幾寸,他的眼就是尺子,或者說心里就有一把尺子。腰長,肩寬,領口,袖子,他用手卡,拇指和食指叉開,拇指和中指叉開,多少多少,就在布上一劃,用彩色粉筆,準。
宗子明做衣服也快。等著相親,等著到省里報到上大學,他點點頭,不推辭,飯也顧不上吃。還有做老衣,半夜三更的,人家騎著自行車,掂著馬燈,來請他,他也去,不怕面對暴死的人,喝藥的,上吊的,淹死的……去時,就帶好布料,外衣,內衣,棉,單,兩三個小時下來,一身的汗水,最好趁著人沒有完全僵硬,好穿上去,好到另一個世界,干干凈凈,暖暖和和,體體面面。至于酬金,主家看著辦。
裁縫鋪臨方清公路,人來車往,就在門口大柳樹下,宗子明擺了個茶攤。義茶,不收費,誰想喝誰喝,柳葉子,陸月菊,滾水沖開,也有茶味兒。燒的是地鍋灶,臨河,有的是水和柴,無非多累一把。喝茶后,人們總是自覺地添把柴,提桶水,不忍心看著宗子明一瘸一拐地上下河坡。
宗子明是個瘸子,這是他唯一的遺憾。小兒麻痹癥的后果。長大了,出不了大力,沒有人看得上,他就學了個裁縫。在南陽學的,光明技校,“學裁縫,到光明!”“想學裁縫到哪兒去?光明技校等著你!”收音機里,天天這樣的廣告詞。
宗子明學得很好,下功夫,如,持剪,雙手平伸,各持一剪刀,上各豎放一“博望坡”酒瓶,要平端上三個小時,不能動。別人做不到,宗子明做到了,并且自己給自己加時。節假日,人家回家或者去臥龍崗上玩,他按照老師說的,看人,就在一條街口,看人家的衣服,花色長短肥瘦,在心里量尺寸,用手指比劃……就這樣,他是那一期最優秀的學員。
可是,誰家愿意將姑娘嫁給他呢?
可有人看上他。
是二蓮。二蓮沒有考上大學,又不會干農活,就也要學裁縫,也想去光明技校。他爹嫌三百元錢的學費貴。二蓮媽說,“就去河邊學吧,你子明叔那,給他打個下手,做衣裳,沒有啥學頭!”
宗子明起初很拒絕,“我不收徒。我還沒有出師呢!”二蓮媽就掂了一籃子雞蛋,往宗子明的鋪子里一放,“大兄弟,你就收下她吧!”
二蓮就跟宗子明學裁縫了。
誰知,兩個人好上了。
有些事情說不明白,感情上的事兒,更是。
二蓮媽很后悔。
二蓮爹要喝藥。
二蓮依然故我。
有個晚上,有人請宗子明去做老衣,走到袁店河的灘地,從葦叢后跳出來幾個人,把宗子明按倒,一頓狠揍,特別是把他的手墊在河石上,用木棒狠砸!
宗子明知道是誰干的,那些人中有人說了一句話:“叫你能!看你還能使動剪子不?”
臨走,有人踢了宗子明一腳,“記?。焊以倥鲈徱幌?,扔河里喂王八!”
可是,在醫院,二蓮問他兇手是誰時,宗子明搖頭。
宗子明離開了袁店河。
半月后,二蓮也從袁店河消失了,人們在宗子明被打的那口葦塘前,發現了她的鞋襪,可是,并沒有發現其他……
多年后,二蓮的哥送兒子到省城上大學,在街頭,打的,剛揮手,一輛出租汽車過來,恰到好處地開到他的左側,車把手的部位正對二蓮的哥的手,精準得很!
上車,二蓮的哥一看,是個殘疾人,盤坐著,左右手殘缺不全,——“哎,兄弟,你厲害!你這樣還能開車?”
“嘿嘿,放心!這是國家規定的自動擋載客小型車。”那人用大拇指和中指靈活地一撥擋位,彈彈食指,“只要拇指和其他兩個指頭健全,就難不倒我。先生,您準備去哪?”
“長途汽車南站,回袁店河!”
“袁店河?”司機回頭看了一眼二蓮的哥,再看一眼,一加油門,走了,七拐八拐,進了一條胡同,在一棟樓前停下,“二蓮,咱哥來了!”
“量體裁衣”的幌子下,二蓮的哥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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