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彩梅
一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改革開放推動著文學的繁榮發展。西方作家作品的大規模翻譯與引進,使中國文學短期內汲取了西方文學發展的百年精髓。被散文詩界尊稱為“三棵樹”之一的許淇,即是最受關注的代表性作家之一。上世紀八十年代,許淇創作出版了散文詩單行本《北方森林曲》。以后又有《詞牌散文詩》等作品問世。最近,許淇出版了散文詩集《遼闊》精裝本(2014年4月內蒙古人民出版社)。該書是中國作家協會2013年重點扶持項目作品之一。正如書名為《遼闊》,作者以自己最熟悉的生存環境——草原、森林、大漠等,給古老的題材以創新出奇的視角。
許淇,一九三七年生于上海,一九五六年“支邊”到內蒙古,從此扎根塞外草原。半個多世紀以來出版有散文詩集《城市意識流》《詞牌散文詩》,散文集《美的凝目》《許淇隨筆》,短篇小說集《瘋了的太陽》等,共計三百余萬字。其散文詩成就顯著,獲中國散文詩九十年代以來重要貢獻獎。《文藝報》《詩探索》《詩刊》等均刊發過其作品的研究評論文章,《中國當代文學史綱》列專節評價。其作品曾獲內蒙古“索龍嘎”一等獎,《人民日報》散文征文一等獎,陳伯吹兒童文學獎等。許淇先生還是一位著名畫家,他畢業蘇州美專,曾師從林風眠、劉海粟、關良等藝術大家。書畫作品被選入《中國當代作家書畫作品集》《中國美術書法界名作博覽》等畫冊,并收藏。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大型畫冊《許淇的畫》,另有《許淇國畫小品》發行。2009年內蒙古自治區黨委、政府授予他“老藝術家杰出貢獻獎”。他長期擔任《散文詩》“世界名家作品賞析”欄目的撰稿人,向讀者推薦世界經典,從而做到“洋為中用”。他堪稱融匯古今中外的大師,主編過《中外散文詩鑒賞大觀·外國卷》《中國散文詩大系·內蒙古卷》。他發表了《世界現代文學的新品種》一文,充分闡述了他的觀點,也是“散文詩是獨立文體”倡導者之一。
我常年訂閱湖南益陽全國第一本散文詩專刊《散文詩》,特別喜歡看由許老執筆的欄目“世界散文詩名作賞析”。還記得,2007年上半月第十期刊發的“許淇賞析文”評法國讓·季奧諾的《泉之淚》中的一段話:“散文詩《泉之淚》,是以牧歌筆調描繪的自然和神的雙重世界。自然是美好的;他筆下諸神具有人的感情和人的弱點。每一小節文字高度簡約,富單純之美。大神宙斯要當牛倌,女神阿耳忒彌斯是個農夫……荒誕和真實交叉在一起,于單純中見繁復,繁復中見統一。”這段話既是賞析又是他自己的散文詩觀。對世界散文詩名作的介紹,他耗費不少心血。許淇先生和藹、幽默、博學。在談散文詩時,他說:“散文詩的語言形式,不同于詩、散文和小說,它的自由度更強,它有自己的旋律結構和內在的音樂節奏,它可分行也可不分行,長句連排,突出切分短句,長短交錯,繁復和簡潔轉換合成,錯落有致。”此番指點,讓我受益匪淺。
二
我有幸到包頭采訪許老。他的寓所在一個八十年代建的舊樓里,已居住了整整三十個年頭。他的書齋命名為“淇竹齋”,壁間懸掛一幅法國19世紀浪漫主義大師德拉克羅瓦的復作《但丁的渡舟》,是1992年許淇花費兩個月時間臨摹的作品。原作現展在法國盧佛爾宮。作品描繪了羅馬詩人維吉爾引領意大利詩人但丁,坐小船游歷地獄時經過忘川的畫面。冤魂抓住小船渴望超度。許淇因為早年學畫。他到歐洲游歷時,在盧佛爾宮拍攝原作,又根據復制品臨摹的。“淇竹齋”除此畫外,其余都是藏書,書架頂到天花板。蓄養的龜背竹已經相伴二十年,綠蔭盎然。許淇的書桌置于書與畫與葉的中央。一種“遙知靜者忘聲色,滿屋清風未覺貧”的情操,令人肅然起敬。
現在出版的散文集五花八門,數以萬計,獎項無數,像泡沫經濟,最終會被時間遺忘。而許淇是低調的,堅守在邊遠地區,終其一身,追求藝術之美,他所在的內蒙古,北方森林里的木刻楞,草原上的蒙古包,前后套老鄉的熱炕頭,都有他創作的身影。他雖生在江南,但他透過這些特色的地域景觀主寫人生,內心的體驗,對大自然,對生態環保,對生老病死——人的終極關懷,乃至天地宇宙的觀照。他從上世紀五十年代開始散文創作,他在散文詩創作中投以唯美的神情凝視,始終追求對語言的精雕細刻,對內涵的準確把握和文字趨向的詩意化。除散文詩外,許淇的散文也極為出色。他的散文畫面感強,對人、景、物的動態描寫,借于色彩的摹繪,使作品有著詩的韻美。他的散文代表作《追趕馬群》筆勢凝重,富有情韻,奔走,體驗,感悟,身體完成,心靈完成,再交給語言呈現出詩的節奏美,可謂散文中的大餐、美餐!有人說:“你不可不讀董橋。”我們這里要說,你不可不讀許淇的散文。
許淇的散文不是書齋的產物,不是使命寫作,而是具有深度生活底蘊的。森林、草原、大漠和人生是他靈感的源泉,加上中西文化藝術的廣博學養,使他的散文具有獨特魅力。他在一篇散文《守望我的篝火》中寫道:“我是一名守望者。守望著的并非什么稀世珍藏,或什么薪薪相傳的悠久傳統。守望著的僅僅是我在大草原自己點燃的一堆篝火。”散文《跟著我,到森林里去》一文中道:“當你的嘴唇被西北的風沙吹得焦枯,被太陽曬得爆裂慘白,因五內皆焚使你的眼睛冒火發紅,活像個剪徑的強徒,你最好借一匹鄂倫春山馬立刻到林子里去,讓那包蘊世界的寂靜的綠撫慰你的痛苦……你忽然聞到一股嗆鼻的長年浸泡在水里的青草味,那氣味使你沉醉,你循誘惑尋覓,撥開樹影斑駁的亂草,你發現了埋在草根底下的經露的山澗,如同發現暗藏的金礦,你的欣喜不可名狀。”游目騁懷,情思悠遠,意蘊豐富,讓人感受到原始森林的曠古幽深,神奇多變,寧靜自然。散文《草原的精靈》一文寫出馬的習性。俗語說,馬不吃夜草不肥,馬是站著睡的。最精彩的片斷是早春三月,騍馬“起騍”“反群”“戀愛”“婚配”。從蒙古馬、伊犁馬、呼倫貝爾的三河馬,產于四川、甘肅、青海三省交界的河曲馬特征習性,寫到牧馬人精彩的相馬術。字里行間蘊涵了深廣的理性哲思。《春天乘著馬車來》《鹿的眼睛》《追趕馬群》《滿洲里的中秋節》《車馬大店》等篇什,俯瞰草原,以作家的人文學養、理智心智和地域文化的滋養為動力,將草原上最平凡的人和事,吐綻出迷人的光芒,給人一種淡遠與濃艷相見的詩情畫意。
許淇并不是純客觀的臨摹,而是“思想知覺化”。他筆下的人生百態蘊含深刻的哲理,均經過內心體驗得以剝繭抽絲暗示呈現出來。許老愛那片草原,對草原有一種無法割舍的愛,許老用一支奇妙的筆描繪草原上的人們,如散文《兩姐妹》《尼爾基》《燈媽媽》《歌手》《琴手》《七姊妹》,他們如小草,樸實無華。他們的命運如額爾古納河一樣婉轉曲折。細細品讀這些文章,鮮活了草原上這些人們最真實的喜怒哀樂,沒有半點夸飾,將人性的光芒呈現出來,令人像在草原的懷抱里,聽一首意味深長的長調。
許淇年屆耄耋,終其一生在散文語言上下功夫,他繼承中國古詩詞的意境和語言,又和“五四”新文學傳統接軌,但不忘別出新裁,突破陳套。用魯迅先生所說的“越軌的筆致”,去煉字,煉句,適當吸取現代文學象征、通感和意識流的表現方法,而不破壞母語的純潔性。細心的讀者會品出許淇散文中修辭的妙句,對形容詞、動詞的獨到應用,俯拾皆是,具有音樂性、繪畫性。他的膾炙人口的篇章,入選各種選本,如:《美的凝目》曾選入江蘇高中語文閱讀課本,還有《湖上札記》選入《中國新聞選大系——兒童文學散文卷》,另有散文《廢園》選入《中國新聞選大系——散文卷》,所有的選本都成為經典閱讀。
三
許淇,詞牌散文詩的開拓者。
深孚眾望的大家許淇“讓古典和現代碰撞,水乳交融天衣無縫地尋找現代世界和民族傳統的契合點。”這便是許淇的藝術野心。在今天開放性和多元化的國際視野中,許淇用自己的感悟和努力尋求傳統精神的新建構,使散文詩這種外來形式,注入中國的靈魂和血液。
《詞牌散文詩百闕》是中國當代文壇的一朵奇葩,一曲天籟之音,它散發出的氣息,令人一讀而喜,二讀而嘆,再讀而醉。
許淇深諳詞牌之美境,他的“詞牌散文詩”以詞牌為題,以嫻熟、洗練的文字發掘詩意,既表現古典韻味又注入現代精神。閱讀許淇的詞牌散文詩,處處閃爍著意境的光芒。許老說:“每一‘詞牌一句話幾個字,字與字的搭配,產生絕妙的意境,將漢語的美發揮到極致。譬如詞牌‘明月遂人來不是一幅完整的圖畫么?‘沁園春,春天的園林名沁園,沁人心脾,濕潤煙雨春沁醉,三個字組合,便可聯想到頗具古典韻致的饒有詩趣的境界。”的確,品讀《南歌子》古鎮的青石板路,纏綿悱惻的蘇州評彈,雨中的腳劃烏篷船,二胡凄涼的私語,那是一幅煙雨江南的多彩三維畫卷。
他對傳統和世界的雙重拓展上,現實意象與古典詞牌虛實相合上,是如何處理的呢?如《一剪梅》,你可以領略綺麗的梅海,你的思緒穿梭現實與歷史間,梅妃的“梅花妝”,還有那“梅妻鶴子”的林和靖讓你的情思在跌宕中激越起伏。只有飽讀詩書,胸藏萬卷,學養廣博精深,才會信手拈來,達到出神入化之妙。
散文詩“新變”藝術美學上有所突破。如《自度曲》意境更闊大,寥寥數語,韻味卻不薄,且涉筆言懷感情色彩十分強烈。情真了,即使景中也含強烈的主觀色彩,也不失其景真。
著名的軍旅詩人柯原說:“以詞牌為題從事散文詩創作,此舉本身就是一種頗為大膽的嘗試,要在努力研究與繼承中國古代詞作精華的基礎上,加以創造性的發揮,這是一種頗不易掌握的藝術探索——焊接古典美與現代的藝術探索。”(《古典美與現代意識的結晶——讀許淇〈詞牌散文詩〉》)
許淇在文學史上留下了一串堅實、清晰的腳印,豎起一座高聳的豐碑!許老反復對我說要多讀書,并送我許多親筆簽字的書和一幅紅艷艷的梅花圖。我將它懸掛在書房,鞭策自己努力綻放,期冀有許老那樣燦爛的人生。
責任編輯 五十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