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海英
西方一位評論家曾經說:“沒有一部文學經典作品僅僅是由于它巧妙或寫得不錯而流芳百世的,它必須有幾分普遍性,而要做到這一點,就可能含有原型的成分。”①細讀海勒根那的新小說不難發現其中一類小說無論是人物意象還是敘事結構,相同的類型模式在小說中反復出現,這不能不說與作家深藏的集體無意識和童年經驗所形成的文學原型有密切關系。出走是人類的基本生存狀態和精神要求,因此成為中外文學重要的原型主題。《伯父特木熱的墓地》中的特木熱獨居艾敏河邊,《尋找巴根那》中“我”哥哥巴根那為尋找水草豐美的草原而帶領羊群、人們展開波瀾壯闊的出走;《父親魚游而去》中父親離家出走五年間,成為了掘河愚公;《到哪去,黑馬》中巴圖跨上黑馬走向渴望奔騰的草原;《母親的青鳥》中小傻瓜為尋找母親踏上艱辛漫長備受凌辱的旅途。這些離群索居,遭受悲苦命運的人物屢屢出現在海勒根那的小說中,可以說這源于某些原型敘事模式。
榮格和弗萊分別在《論分析心理學與詩的關系》和《作為原型的象征》中界定了原型。榮格稱原型是反復發生的領悟的典型模式,是種族代代相傳的基本原型意象。他說,集體無意識的內容是原型或原型意象;從一個人出生開始,這種意識就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他的心理活動。他把這種人的頭腦中繼承下來的祖先經驗稱作“種族記憶”“原始意象”或“原型”。弗萊稱原型為一種典型或反復出現的意象,原型可以是意象、細節描寫(如四季的循環交替、人的生老病死等)、情節(如善惡斗爭)和人物四大類型。人物又可分為善惡兩類,善者還可細分為靈魂拯救者和肉體拯救者,前者如上帝、耶穌、神職人員,后者是救人于危難之際的英雄好漢、智者、謀士。而海勒根那小說中的這類人物多為善者。
一、出走—回歸的原型分析
(一)出走——抗爭現實
西方有大量神話傳說表現英雄們的冒險生涯。阿爾戈英雄為了取得金羊毛而遠航到陌生的國度。《伊利亞特》中,希臘聯軍離開祖國,經過漫長的海上航行,遠征特洛伊。古羅馬詩人維吉爾在《埃涅阿斯紀》中,表現英雄埃涅阿斯從被攻陷的特洛伊城逃走,離開深愛他的迦太基女王狄多,不斷漂泊的歷程。這些出走敘事模式意欲表達建功立業就要沖出狹隘的個人生活圈子,馳騁于更廣闊的外部世界。離開與返回表現了某種原始的、根部的、本源的存在。生命活動從其本源之處離開,而最終返回其本源,這一形式體現了一種完滿性或圓滿性。一種于宇宙運動同其節律的完滿。因此,“離開與返回”這一模式和其所隱含的“本源”觀念,作為一種隱喻結構,普遍地潛在于人類思想和哲學中。②
《伯父特木熱的墓地》中的特木熱是一個典型的悲劇形象。他不情愿地離開心中熱愛的草原和艾敏河,來到象征現代文明的城市,一切的不適應加劇了他孤獨執拗的心理形成。本以為獲得了愛情的稻草,卻因此遭受了致命的重創,使他對于現代文明對于草原環境的破壞更加地痛恨與排斥,回到草原后的伯父深陷痛苦,這個離家“出走”的人物獨居艾敏河邊。《尋找巴根那》中“我”哥哥巴根那是一個勤奮的小伙子,但是由于家鄉環境惡化生存困難,而不甘現狀的他尋找各種賺錢的方式卻屢屢受挫,他在厄運里把自己偽裝成了一只白身黑臉的羊,帶領草原上的羊群走向遠方。巴根那的“出走”是凄美、詭譎又悲壯的,小說中沒有表現巴根那的呼喚,而人們卻好像互相心靈感應一樣默默地隨行,羊群和找尋的人們不斷地壯大了出走的隊伍。《父親魚游而去》中用一種光怪陸離、神秘怪異的敘述模式塑造了父親離家出走一個人開始了五年風餐露宿、晝夜兼程的掘河生涯,最終在救了妻子兒子后隨水逝去。《母親的青鳥》中母親的神秘出走實際上是小傻瓜的幻覺,而小傻瓜為尋找母親踏上艱辛的備受凌辱的追尋青鳥的旅途,他的出走以自己成為老傻瓜重回故里結束。
(二)終極目標——回歸家園
漂泊了一生最終回歸,告誡人們家園才是心靈的歸宿。小說中遭受悲苦命運的人物都采取了種種方式的出走,出走是為了抗爭命運,出走的路上都經歷了超乎常人的苦難,但是他們出走的目的是共同的,那就是尋找失去的家園,表達對導致草原環境退化的現代文明的個人英雄主義的抗爭,實際上出走的終極目標是回歸。這些出走的人物都是在往回走,向著祖先曾經生活過的地方,猶如奧德修斯在《荷馬史詩》里的漂泊,需要不斷克服退回去的誘惑,抵達過去去重復祖先們的生活。特木熱為了回歸用酒精加快自己的靈魂與自然融為一體的死亡進程,巴根那將自己偽裝成羊、父親隨水而去與自然永不分離,小傻瓜耗盡一生追尋,巴圖解開黑馬的鎖鏈奔向夢中家園。面對科爾沁草原日益嚴重的沙化和農耕文明的同化,連蒙古族母語都難以傳承的現實,遠方天堂般的牧場才是他們真正的心靈家園。他們都是真正熱愛自然的生態主義戰士。
二、英雄受難與忍耐的原型分析
伯父特木熱、哥哥巴根那、魚游而去的父親、黑馬巴圖、小傻瓜,在他們的人生中無一不是經歷種種苦難而身負使命的。那么為什么海勒根那小說中的中心人物形象塑造都要設置超越常人的苦難呢?原型批評從心理分析入手尋找文學作品中的集體無意識。東西方人都存在原罪意識,西方推至《圣經》,人們認為人生來就會被罪惡感伴隨一生。中華民族歷來被認為是有強烈現實感的,孟子言,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天降大任于斯人。“不知生,焉知死”,世界是周而復始的,擺脫苦難是不可能的,這一點在《易經》和老莊哲學中都有體現。一個是西方的生命原罪感,一個是東方的原罪使命感。這也就形成了中國文學的一個集體無意識的原型——受難與忍耐。
《伯父特木熱的墓地》中特木熱身上承受的苦難想通過終日酗酒來釋放。小說采用了具體描述的敘述策略,特木熱“醉后睡,醒來喝,喝完再睡,整天骯臟不堪,與蒼蠅為伍”③,不喝酒的時候就像得了帕金森病癥,渾身抽搐,口吐白沫,軟成一灘泥。伯父特木熱是一個受難“醉鬼”,但又是帶著使命感的“醉鬼”,在離開草原之前就說他只想一輩子守著艾敏河和草原,也因為包喜打撈河里的大魚而與包喜大打出手。他對包喜說過:他死后要把尸首喂魚,這樣他的靈魂就會附著在魚的身上,他說魚即便絕跡了,而他的靈魂會在,有了靈魂它們就會卷土重來,就會生生不息……如其所愿,他死后腦漿多次被一條大鯰魚啃食,這絕不是巧合,其實作者意欲表達特木熱的使命意識感動了長生天。特木熱面對現代工業文明的侵蝕而逐漸消失的草原,他的憤怒、恐懼、屈辱和巨大的絕望,只能以死亡來對抗野蠻的力量,某種意義上說,他在這片令人失望的草原上忍耐著,不惜以犧牲自己以一種受難的方式來完成拯救環境拯救人類的使命。
《尋找巴根那》中巴根那可謂是一個讓人落淚的悲情人物。勤勞的巴根那生活的科爾沁草原連年的干旱以致于剛產崽的母豬瘋狂地咬噬了一頭小母牛的后腿,加上家境貧寒,父親有病欠下外債,巴根那不得不輟學,挑起了家庭的大梁。可是滿懷希望養起的兔子卻得了傳染病無一幸免;振作精神在嚴寒的冬天跟別人做買賣卻碰上車禍落下了終身殘疾;不折服于命運的巴根那后來又一次次地被命運凌辱。而經歷太多苦難的他卻在科爾沁眾多受苦的百姓中勇敢地站出來做了一件驚世駭俗的事情,即踏上艱苦的征程,帶領羊群指引人們尋找夢想中本應屬于他們的豐美草原。他是一位英雄,他為自己為族人沒有保護好家園的罪孽承受著苦難,“在路上”的他苦苦追尋終于不辱使命,受難英雄的原罪使命感成為了他的內在驅動力。
《父親魚游而去》中父親的人生不僅憂患與悲愴,更是偉大。他用虐待自己的方式來為家鄉找水。父親身上的原罪使命感導致的受難與忍耐的原型在小說中表現得更加直接。從父親故鄉的漁戶那里了解到,長著青蛙腳的人會給家鄉帶來大背運,“河水會因干旱而枯掉,沙子會生出翅膀,人們會被饑荒弄死的……④”父親顯然是知道民間的說法,他對除妻子之外的所有人隱藏著這只特殊的腳,這也激發了父親的自我罪惡感,他覺得自己欠下了債——對族人、對大河、對家園,這種債務意識驅動父親拼死挖出大河解救鄉民。他不得不成為被縛的普羅米修斯,但不同的是父親是英雄而不是神。從小流浪的父親終于安定成婚,吞食貝殼和沙土,他五年掘河,風餐露宿,身體營養不良,就像機器人一樣每天沒有停歇地重復著挖掘的動作。他一個人的受難與忍耐注定改變不了現實,最后只能用靈魂附于魚身的方式隨水而去,他代替破壞自然的人類接受了來自長生天的懲罰,用生命乞求自然的寬恕。
《母親的青鳥》中小傻瓜為尋找母親苦苦地追尋青鳥,受盡了胯下之辱,被逼吃屎,被惡狗咬傷致殘,忍受風濕病的折磨,露宿荒野,乞討度日,而最難承受的是失去母親的孤獨與悲傷。小傻瓜是一個受難者。在追尋青鳥的路上,他看到干旱的土地,枯萎的禾苗,乞求的農民,饑餓的孩子……母親又是在挖掘水渠的時候吐血而終,這一切不得不讓人陷入理性的沉思:小傻瓜到底在追尋什么?母親實際上象征著美好的自然環境和幸福的家園。小傻瓜用受難與忍耐擔負起了這個抗爭苦難的使命,他的不懈追求正是人類奮斗史的寫照,所以小傻瓜也是一位受難英雄。
他們離家出走去尋找夢中的家園,這個家園既是理想中的自然,又是人類精神的歸宿。從存在主義哲學的角度看,苦難是人類存在的基本形式,人類始終擺脫不了苦難,在面對苦難的同時又必須抗爭苦難,否則就會被苦難吞噬。所以海勒根那小說中反復出現的這些“硬漢”意象,也是一種英雄受難與忍耐原型的呈現。
海勒根那新小說原型敘事模式的采用,不管是否是作者的自覺,也無外乎有以下幾個原因:一方面源于蒙古族等北方少數民族對自然的崇拜化為了本民族的集體無意識并世代延續,把過去那樣的草原視為真正的家,無論是蒙古族作家的海勒根那還是作品中的人物都把出走視為勇敢的回歸。“大地是家園,是根,人的心靈是家園里的草,歲歲枯榮,只因為有根,才得以見來年的春天。”⑤另一方面童年經驗對于海勒根那經常運用苦難與忍耐的原型有必然的影響,五歲喪父十歲喪母,輾轉漂泊,在他的童年生活中悲愴的科爾沁給了他更多的孤獨與夢想、寂寞與蒼茫、激情與絕望;此外,對海勒根那開啟創作之路的著名文學家多數為創作手法獨特的中西方文學家,如福克納、艾·巴·辛格、莫泊桑、屠格涅夫、博爾赫斯、葉賽寧、帕斯捷爾納克、余華、莫言等,受中西方原罪意識的影響,他的小說中處處能聞到苦難的味道。
參考文獻
①威爾弗雷德·L·古爾靈等.文學批評方法手冊[M].姚錦清等譯,春風文藝出版,1988.241.
②耿占春.隱喻[M].北京:東方出版社,1993.277.
③④海勒根那.父親魚游而去[M].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7.5、123.
⑤海勒根那.大地的靈氣(代序).到哪去,黑馬[M].中國文聯出版社,2001.
責任編輯 五十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