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江濤
2014年冬天,如往常一樣,在地下幾千米深處的礦洞掌子面打炮眼時,陳年喜發現自己的頸椎病已非常嚴重,低下頭后常常抬不起頭來。幾個月后,在西安交大第一附屬醫院,醫生告訴他,別人像他這樣早就躺到了床上,手術成功的概率只有20%,失敗或不做的結果則是癱瘓。
陳年喜
“癱瘓和死了沒有區別,我說做吧。”陳年喜的頸椎4、5、6節處被植入三塊金屬,結果出奇地幸運,2015年12月,當我在北京的一個賓館見到他時,這位身材高大、笑容和煦的礦工笑著說,自己已經可以騎摩托車了。
經歷了無數大大小小的危險,頸椎病、輕微的塵肺病、風濕病、右耳失聰,除了這些,礦山生活饋贈于他的,還有通過手機一字一句敲打在博客上的幾百首詩歌。在病中,陳年喜有了更多時間檢閱人生,發現在自己四個半十年的生命中,最有血氣的近兩個十年,都與礦山密切相關。15年間,他從一名架子車工到技藝嫻熟的巷道爆破工,跟隨大大小小的工隊,流徙于祖國大江南北的金屬礦山。
金屬礦藏大多埋藏于久遠地質年代形成的幽深地下,作為一名巷道爆破工,陳年喜的工作就是用手中的鉆機和炸藥,逢山開洞,不斷向大地腹地掘進。“如果不是親歷,你一輩子也想象不出礦洞的模樣,它高不過一米七八,寬不過一米四五,而深度常達千米萬米,內部布滿了子洞、天井、斜井、空采場,像一座巨大的謎宮。”陳年喜后來在博客中寫下他在2001年暮冬時分,第一次進入礦洞時的感受。
這樣的生活,就像走夜路,有經驗的人都知道,由于孤單害怕,夜行的人都要吼幾嗓子,既提振精神,也為自己壯膽。夜路歌唱,對現在的陳年喜來說,就是:“我寫,是因我對這個人世有話要說,而詩歌是我唯一能做到的方式。”
我水銀一樣純凈的愛人
今夜,我馬放南山,繞開死亡
在白雪之上,為你寫下絕世的詩行
(陳年喜:《愛人》)
然而詩歌何以成為唯一?藏匿于陳年喜中年敘述背后的,實則是一位鄉村文學青年曾經的情結與熱望。
陳年喜的家鄉位于“秦尾楚首”的陜南商洛地區丹鳳縣,經濟一向不發達,卻擁有奇山險水,是出文人的地方。1987年,陳年喜高中畢業,同為丹鳳人的賈平凹已憑借《浮躁》等小說在文壇聲名鵲起。在那個文風興盛的年代,身邊又有榜樣的力量,讓他產生一個樸素的想法:“他靠那個吃飯,我們也能靠那個吃飯。”
陳年喜所在的金灣村有600多口人,每家分到的土地不足2畝,以小麥和玉米為主要作物。那是一個至今仍很封閉的世界。據長輩講述,久居于此的村人為避清末戰亂,從安慶舉族遷來,他們至今仍唱著從南方傳來的山調與孝歌,講著異于當地的方言——陳年喜有次在外地打工,聽到有人講家鄉話,一問才知對方是安徽人。讀書要到100多里外的縣城,每星期交10元錢的飯票,縣中學的教學水平不高,每年只能考幾個專科學生。撐到高中畢業,陳年喜斷了繼續讀書的念想,揣著一個關于詩歌的夢想回到村里。
多年以后,成為一名爆破工的陳年喜,在一家“一位種地,一位教書,一位打工,一位寫詩”(《父親的眼睛》)的四兄弟里,選擇的是詩人角色。“那時老想著靠這個,怎么說呢?成本還是低,你可以在家里邊種地,邊寫詩。”
客觀地說,地里的農活并不多,干完活到山里放牛,有大把的時間胡思亂想。掛在鄉人嘴邊的山調與孝歌,包含著歷史興衰、民俗記憶與黃土地里廝扯的人世悲歡,滋養了陳年喜最初的文學想象。所謂孝歌,是指在人死后,圍著棺材藉以寄托哀思與超度亡魂的歌唱,流行于中國南方地區。父親是木匠,會唱柳琴戲、秦腔,還是唱孝歌的高手。家里有厚厚幾本毛筆謄寫、紅筆標點的歌本,從陳年喜記事起,誰家過白事,都請父親唱。在陳年喜看來:“在那個生活特別貧乏、苦悶的年代,他們真的是靠唱戲,唱一嗓子撐起來的。”
陳年喜現在還記得其中的段落。“一更里來英臺哭嚶嚶,罵聲爹娘好狠心。不念女兒年紀小,不念學堂曾許人。”是“梁祝”的故事。“提起古人我也有,張飛殺豬帶賣酒。關羽喝酒沒有錢,二人打斗在街邊。皇叔劉備來相勸,從此桃園結義三。”這是“三國”的事情。這些日后成為他寫作資源的記憶,也使他養成在漫漫打工路上喜歡亂想“人的、物的、歷史的、宗教的”事情的習慣。
年輕的陳年喜開始寫下大量詩歌。1992年,他在《陜西日報·秦風詩苑》發表了《四月》和《商州》兩首詩,從詩名便可一窺他寫作的兩個主題:青春與家鄉。到1995年前后的幾年間,陳年喜寫了四五百首詩,并發表了其中的100多首,一位詩刊編輯在來信中欣喜地寫道:“以我的判斷,你的詩歌在全國所有詩人中至少排進前200名。”
鼓勵有之,但陳年喜卻逐漸清醒地意識到,寫作無力支撐生活,后者正逐漸擠壓著詩歌的空間。在此期間,他曾有幾次外出打工的短暫經歷。在上海,他幫一個雜志社賣報紙,陌生而阻斷的城市生活,在日后回憶中甚至變成一種背叛:“一九八八年 我對不住商洛/悄悄把上海/認了四年祖宗。”(《我的商洛》)
1997年,陳年喜結婚了。妻子是打小認識的鄰居,對寫詩的丈夫充滿熱愛。回報她的,則是一份難得的浪漫。2014年,在拍攝以陳年喜等六位詩人為主人公的紀錄片《我的詩篇》期間,導演秦曉宇看到壓在結婚相框一角已被雨水漫漶的一張日歷時,幾乎失控,日歷上印著陳年喜寫于婚禮當天的詩篇:“愛人啊,……/讓我們成為彼此的刀子和燈盞。”
很快,兒子一歲多了。2001年冬天的一個傍晚,陳年喜接到同學托人帶來的口信:位于西秦嶺南坡的靈寶金礦有個架子車工的缺口。簡單收拾后,他離開土地,開始了沒有退路的礦工生活。
我撥開大地的腹腔
取出過金 銀 錫 鐵 鎳 銅
我把它們從幾千米的地下捕撈到地上
把這些不屬于我的財寶
交給老板 再由老板借花獻佛
交給祖國和人民
一些副產我留下了
——一點塵肺半身風濕疼
(陳年喜:《內鄉手記》)
“其實,我一輩子干的最好的是打眼,這真的需要很多靈性。”此后整整十年,陳年喜停止寫詩,穿梭于祖國的廣闊山河,打眼,放炮。
不同于日趨規模化與機械化的煤礦,由于品位低、風險大,在中國,金屬礦的實際開采往往層層分包到私人老板手中,即使對于一些大型礦業集團來說也是如此。規避掉所有的員工保障與福利,私人老板帶著兩撥人——炮工和渣工,前者負責打眼放炮,后者負責清理爆破后的巖渣,完成承包的巷道開掘任務。
炮工風險很高,老板只提供設備,炸藥等材料費用由炮工自己承擔,報酬則按開掘的距離計算。“爆下來1米2000元,炸藥材料費1000元,如果技術不到位,沒爆出來,可能一分都掙不著還要賠。”
技術與體力的要求均非常之高,在水霧蒸騰、溫度高達四五十攝氏度、噪聲足有150分貝的地下巷道,炮工在一塊狹小的面積上,要打一組8~10個間隔不足一指、深達2.7米的炮眼,直進直出,不能走形。正常情況下,一個爆破面需要打三組炮眼,分別為肩孔、腰孔和底孔,起爆時,腰孔先爆,以減小上下壓力,最終炸出一段完整巷洞。
技術的高低取決于對巖石特性與力學結構的了解,如何以最少的炸藥量,爆出相同效果。陳年喜舉例說明:“一個掌子面你打要25個炮眼,我只要15個炮眼,一個月下來,你可能用了20箱炸藥只能掙5000塊錢,我只用10箱炸藥,就能掙1萬塊錢。”差別不僅在此,炸藥用量直接決定工時,也決定老板的成本與跟在后面干活的渣工收入,作為整個工隊的靈魂,大家都愿意與技術高超的炮工合作。
陳年喜對巖石質地有一種天然的敏感,他掂量巖石輕重,以判斷打孔數量,如果水鉆帶出來的巖屑比較粗糙,說明巖石松軟,反之則表明巖石硬度很高。不斷觀察請教,在工地干渣工不到一年,陳年喜便轉行爆破,從一名副手逐漸成為技術高超的炮工,并學會修理礦洞中的各種器械。
除了收入上的風險,炮工本身面臨的危險亦無處不在。由于金屬礦多蘊藏于龐大山系的深處,陳年喜的工作環境往往在幾千乃至上萬米的地下。有一次,他在阿勒泰市一個近萬米深的掌子面干活,“溫度高達近50攝氏度,幾乎不能穿衣服,一個班下來,10升的水壺,要喝3壺水”。
為了省錢,老板把本應達到200米的起爆線縮至50米。“震耳欲聾,沖擊波的氣浪過來,像沒穿衣服一樣,全身發抖。”如果爆破不完全,處理殘炮又成為令所有炮工怵頭的事情。由于多支爆破隊在同一座山脈作業,其他地方爆炸引起的塌方同樣致命,存亡有時完全取決于判斷危險的經驗。
除非停電與安全整頓,在完工之前,兩班倒的挖掘從不間斷,在克拉瑪依的一個山區,陳年喜曾連續工作近一年時間。幾乎沒有整塊的睡眠,炮工的床頭一般有個電話,渣工把工作面基本清理后,電話就打過來了,無論外面天氣多冷,都得馬上穿上來不及晾干的工作服出發。“天不怕、地不怕,最怕半夜打電話。”這是礦工們的一句口頭禪。
“礦上的生活特別寂寞,真是非常非常寂寞。”陳年喜把這句話強調了兩遍,由于礦山所在往往遠離人煙,信號不通,有時候在山上待幾個月,晨昏顛倒,完全不知外面世界。和工友們能說的話都說完了,在那些勞累而無法入睡的時刻,陳年喜唯一的救贖是讀書。每次上山前,他寧可少吃一碗面,也要去書攤買本雜志回來。有時候書看完了,他便托下山買菜的工友幫他帶幾本。
沒東西讀的日子異常焦灼。有一次,陳年喜把墻上貼的《克拉瑪依日報》看完后,實在沒東西看,就用洗臉水把報紙淋濕揭下來,晾干后再看背面。
除了《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人民文學》等文學刊物,陳年喜的書單很雜,還包括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霍亂時期的愛情》,索爾仁尼琴的《紅輪》,以及《資本論》、《毛澤東文集》。
“我老有一個想法,這么多年與別人完全不同的生活經驗太寶貴了,要是不寫出來,就可惜了。”盡管近10年沒有寫作,可那些不斷累積的生命體驗,正誘惑陳年喜再次發聲。
我在五千米深處打發中年
我把巖層一次次炸裂
借此 把一生重新組合
(陳年喜:《炸裂志》)
事實上,那些包含了太多創傷體驗的情緒,也需要通過詩歌去宣泄與表達,這對一個敏感的人而言尤為重要。
“有些東西憋在心里。”盡管與死神一次次擦肩而過,也目睹了不少慘烈的災難現場,陳年喜卻無法像其他工友那樣,將死亡看得司空見慣。雖然內心不想回到礦山,但身后的親人、老板、工友不斷提醒他這份工作的重要,那些無法說出卻揮之不去的心結,只有寫進詩歌——“我不大敢看自己的生活/它堅硬 鉉黑/有風鎬的銳角/石頭碰一碰 就會流血。”(《炸裂志》)
危險不計其數。2014年冬天,陳年喜和弟弟在一個掌子面打眼,弟弟雖然干炮工更早,但技術并不如他,是他的副手。作業過程中,水鉆的水管突然不出水了,陳年喜跑過去看,發現有塊石頭落下將水管砸斷了。弟弟跑去找鐵絲,陳年喜怕耽擱時間,留在原地嘗試用手把水管接好。就在此時,頭上忽然滑落下一塊拳頭大小的石塊,陳年喜判斷馬上要塌方,起身就跑,跑出不到3米,一堆巨石轟然塌下。還有一次,陳年喜和工友在巷道中一邊抽煙,一邊等軌道車。說話間,一塊石片從頭頂落下,陳年喜讓大家趕緊跑,跑出兩步,一塊桌子大小的巨石砸了下來。
并不是每個人都有他那種生死一念間的幸運,見多了慘烈的死傷,陳年喜現在還有暈血的毛病,即使別人受一點傷,他也不敢看。
2011年,陳年喜在河南靈寶一個叫楊寨的山溝干活,擔當他副手的是一個干了多年炮工的四川人楊在。干了一段,陳年喜有事回家去了,沒過多久就聽到楊在出事的消息——在處理殘炮時,燃燒緩慢的炸藥突然爆炸,楊在瞬間成了一團霧。
陳年喜被震得半天回不過神兒,后來他把這一幕寫入《楊寨與楊在》一詩。詩中,那位“川西壩子上袍哥的后人/能吃肉喝酒 也能耐寂苦/頭頂洋槐 白櫟的八代落葉/如著作等身”的老伙計,“一天跑得太快跑到了炸藥前面/跑成了一團霧/他娘子從壩子上給我發來幾回短信/說房后林子里夜夜有人哭”。詩的末尾這樣寫道:“這些年 商洛山已很少下雪/不知道楊寨和川西壩子/是不是也一樣/雪沒了 冬天還在。”誠然,那些刻寫心頭的慘痛,轉型年代農民工兄弟所付出的沉重代價,正如“雪沒了 冬天還在”,怎能輕易抹殺?
在另一些詩中,36歲的副手牛二,“最終 以兩根手指一條肋骨的代價/換得母親八年的殘喘/弟弟十年的舉人夢”(《牛二記》);老陳(陳年喜)、老李、小宋,“我們每天/打眼、裝藥、爆破、吃飯、睡覺/感覺活得沒一點意思/每三天一頓的紅燒肉和每天一次的爆破聲/就成了我們生活最大的意思”,在一次“喝出了大半輩子沒有的意思”的縱情豪飲后,老李被炸斷了一條腿,小宋查出了矽肺病(《意思》)。
兩年前的冬天,陳年喜在河南內鄉的一個銀礦,已連續干了4個月的活兒。一天,他在剛下工后接到弟弟來電:母親剛在縣醫院查出食道癌,已是晚期。
“完全崩潰掉了。”疲勞與傷痛一起襲來,他還不能倒下——礦上的事情離不開他,為母親盡孝,也需要掙到錢。當天夜里,陳年喜用很短的時間,寫下那首后來廣為人知的《炸裂志》,第二天起來,照常上班,支撐他的始終是:“我微小的親人 遠在商山腳下/他們有病 身體落滿灰塵/我的中年裁下多少/他們的晚年就能延長多少。”
礦山、家(鄉),是連接陳年喜20多年生活的兩點一線,在一個二元詩歌世界里,礦山與祖國同構,家人與家鄉同構,封閉落后的家鄉卻無力追趕祖國的步伐。正如青年作家劉麗朵在《編氓野史》一文中所揭示的那樣,陳年喜一面略帶傷感與欣慰地書寫流徙途中如他一般如蠅如蟻的打工者為“白白胖胖的祖國”所做的貢獻(《我們活得多像一群蒼蠅》、《這一年》),一面又充滿痛惜與自尊地書寫著“生以苞米又還以苞米/帶走的僅僅是一根/空空的秸稈”的愛人與“比一把寶刀還老/比一塊青銅還沉/……/比一個小生還年輕/比一位花旦還要動人”的商洛(《兒子》、《商洛》)。
紀錄片播出后,陳年喜受到很多關注。此番來京,他為錄制一檔電視節目,詩人與歌手在節目中結為對子,前者填詞,后者譜曲演唱,逐對廝殺。舞臺上,他穿著一身工裝,被稱為“炸裂詩人”。電話里,陳年喜說現在的自己有些迷茫——在創作中,難以將深切的生活經驗融入詩中,有些為詩而詩的感覺——更有可能的是,慣于在夜路上唱歌的他,并不適應現在的生活。
我問他節目錄完后,下一步的計劃是什么。“可能還要回到礦上。”他說。此前,他討論過開家小飯館或報亭的可能。“我們不是學院派,確實需要生活來支撐寫作。”——確切地說,是為他所熟悉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