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尚鋒
一只蒼蠅的宿命
從玉溪出發,經昆明,沿上瑞高速向夢里老家——湖南湘潭一路挺進。途經貴州境內崇山峻嶺中的一個長途休息站作片刻調整,孩子是在打開小車后備箱找零食和水充饑與解渴時發現這只蒼蠅的。
“老爸,快看,車箱里有只蒼蠅?!焙⒆哟舐暭饨?。
我順著孩子手指的方位,不難發現,只見一只蒼蠅正蜇伏在車箱內的一個角落,無精打采的樣子,了無生氣。與我概念里蒼蠅那種靈活機動、東飛西竄、上蹦下跳、敢于挑逗人類的鬼精靈相去甚遠。我試著小心翼翼地驅趕它,它無動于衷,當我的手快觸及到它的軀體時,它也只是小小地蠕動了一下位置,沒有迅速逃跑的意思。像極了我近期來總會有那么些時候,常常一個人靜靜地坐在一個角落,莫名其妙地走神,長時間地發呆,對外界的干擾和刺激麻木得讓人匪夷所思,不可理喻。
從常識分析判斷,我能確定,此時這只蒼蠅的遲鈍,是與氣候有關,秋天逐漸接近尾聲,翻過一個時令,眨眼就是冬天。在我的記憶里,越是臨近冷冷的冬季,所有的蒼蠅都是這副德性,對人類的驅趕愛理不理,即使這只蒼蠅在炎熱的夏天它是最活潑的那一只。
動植物界有許多種類,都有冬眠的習慣。
那么,是不是還會有些別的原因呢?譬如說,長時間恐懼地囚困于呼嘯而行的小車后備箱窄小的空間里,精神高度緊張,無疑,它也會暈頭轉向,麻木不仁的。我粗略地算了一下從玉溪出發至途中休息,小車已經在或平坦或曲折的高速公路上瘋狂地奔波四五個小時,就算是普通人也會有困惑疲憊的時候,更何況是一只小小的蒼蠅,也許,它有可能還會是一只容易暈車的蒼蠅。
我生怕忽略某一個環節,在車上別的人都去站臺準備午餐的這段時間,我又細細梳理了一下整個行程。可以肯定的是,小車從玉溪出發后,后備箱是絕對沒有人開啟過,也就排除了這只蒼蠅是在中途搭乘我便車的可能性,也就是說,這只蒼蠅是我在玉溪出發收拾整理行囊時不小心身陷困境,陪我一起上路的。想到此,我有些許的感動與愧疚,我不得不承認我的疏忽與大意。我有些后悔我平時對一些人產生不滿時,常常在心里暗暗罵他們是蒼蠅,蒼蠅就這樣被我作為心里的壞人當替身罵了許多年。
從人道主義出發,毫無疑問,當務之急是迅速把這只蒼蠅放歸自然。我也確實這樣做了,然而,任我怎么驅趕,它就是不愿意離開車箱,從這個角落飛到那個角落 ,與我玩起是老鷹捉小雞的游戲。仿佛這只蒼蠅與人有許多共性,也許它心里清楚,這根本就不是它的故鄉,也不是我的目的地。那一瞬間,我突然想到了許多,是啊,我怎么能夠在這“蠅”生地不熟的地方把它放飛呢?氣候它會適應嗎?環境它會適應嗎?強龍難斗地頭蛇,它能夠占山為王嗎?在這樣一個荒山野嶺,如果它不能夠及時適應這一切,孤獨與寂寞就足以讓它很快死去。
我決定,繼續帶它前行,就因閃過這么一些念頭,讓我犯了一個一生也無法彌補的錯誤。小車繼續奔波了十多個小時,車到湖南湘潭我的老家時,當我再一次打開車箱,這只蒼蠅已奄奄一息,我把它,埋在我的故鄉,然后,我還要回到它的故鄉。
也許,我會內疚,但我絕對不會太痛苦 ,一切都只怪它自己,天堂有路它不飛,地獄無門它進來。就如人類,多少人不小心誤入紅塵,千帆過盡,傷痕累累,除了自己,又能怪誰?誰也不會愿意為誰青春的損失與感情的失誤買單。所不同的是,心事重重時,人與人可以互相傾訴。而這只蒼蠅沒有任何申訴的機會與權利,孤苦伶仃死在他鄉。對于這只蒼蠅的命運,我可能犯了一個決策上的錯誤。也許,我并沒有錯,如果把它放飛在半路上,它的命運可能會更慘。當然,也許,它會活得更好。
我能保證的是,今后,當我再回到老家時,我會隱隱地想起在這塊土地上,我曾親自為一只蒼蠅送葬。試問,在蒼蠅的紅塵中,又有幾只能夠享受被人掛念的待遇?
蚊子也是有骨頭的
討厭一些體格弱小、不堪一擊的家伙制造喧囂,譬如說蚊子。它們只知索取、不愿付出的行動——瘋狂地采血,總是在寂寞而空曠的夜里發出巨大聲響,虛張聲勢地向龐大的動物群或人類證明自己的存在。
我至今也沒有認真考證和研究過,為什么如此弱小的動物在偷襲進攻之前會吹響沖鋒號,發出那么嘈雜的轟鳴聲?難道僅僅是一種壯膽,或是宣戰哪怕是冒著泄露行蹤和不良企圖的危險,而帶來致命的結果。但可以肯定的,我對這種明知能力弱小而在干盡壞事之前卻大張旗鼓的行徑深惡痛絕。因此,我對每一只過分張揚的蚊子都有置之死地而后快的念想。
其實,我是可以采用蚊香和驅蚊片以及一些其它的方式對付這些小小的、丑陋的角色,將它們進行迷魂和驅趕,這同樣可以達到保護自己的目的,且也維持我自認為還算高貴的菩薩心腸,更加突顯我對每一個生命保持的足夠尊重,從而渡我跨入更干凈的“門檻”。至少在我將來有可能立地成佛的那一天不至于有太多的罪過。
但我最終沒有選擇這些方式,更多的時候,我會從床頭隨意地抓起一本書或報刊,對這些紛飛亂竄的家伙青面獠牙、手舞足蹈,直至把它們活生生地拍死在雪白的墻面上。然后就看著我的血,像一朵朵玫瑰在墻上開放,更像一架一架的戰斗機,或者直接理解成一個戰斗機群,停泊墻上。
多年以來,我一直是這樣做的,當然必須承認我居住的房子并不是多么高檔,更談不上什么奢華,甚至有些簡陋。經年被風干的蚊子,有的如同標本繼續“張貼”懸掛在墻上,有的已從墻上飄落,但我用書刊拍打蚊子的聲音卻一聲比一聲清晰、干脆、響亮。當然,這聲音的大小主要是由我的手臂力量的大小決定的,也與紙張的質地有關,但萬萬不可否認的是,混雜于其間的,肯定也有蚊子骨骼斷裂的聲音。
我有時也會意識到這樣的行為對任何一本書刊都是一種褻瀆,包括對我的房子,我不該讓這些雪白的紙張與雪白的墻壁如此強烈地相撞,把蚊子的尸體和我鮮紅的血液夾在中間,制造出橫尸遍野、血流成河的慘劇,但我又沒有辦法阻止自己如此強烈的報復心理。當然,這種心理僅僅局限于對待蚊子。直到今天,我依然采取這種原始的方式收拾這些可惡的家伙。
我的心理是不是有一點小小的扭曲,我沒有認真地去做過一次心理測試。我怕結果屬實而無法面對,從而導致自己永遠也無法釋懷與輕松。
我最終認定:蚊子是有骨頭的,但,比我賤。
將來我也要住城里
我當然相信“窮開心”抑或說“一醉解千愁”的灑脫,這兩種狀態是可以存在于現實中;也相信雨打丁香,柳織煙巷,傘遮斜陽的立體畫面只要具備一點小資情調和土生土長在江南這兩個簡單的條件,誰都可以感受和領悟。但真正佩劍交游,互贈香囊的浪漫和風流只是屬于富家子弟,名門閨秀的專利。在解決溫飽還成為一個問題,前途與命運模糊不清的人生階段,是沒有心情也不具備條件纏綿悱惻柔情萬種的。
這是后來我對生活的認識和理解。
那時我的世界很小,小得怎么走也走不出父親的視線,走不丟自己。少年以前的那段漫長時光,我往東僅到過湘潭,西抵達過婁底,南就爬上過我老家屋后高高的大山,北望過漣水河對岸。我從不知道湘江是以什么樣的方式流淌,更不知道長江和黃河是怎樣咆哮的 ,頭腦簡單到要借助地名中的某一個字來判斷南方和北方 ,在湖之南,我就把自己歸屬于江南人種。至于更多的地方和更多的城市是怎樣布局的,仿佛與我沒有任何的關系。
顯然,這就是傳統意義上的坐井觀天。當然,如果讓歷史倒退千年,把自已穿越到以馬當車,烽火傳信息的古代,這也是一個較大的活動范疇了。
事實上,村莊依然雞犬相聞,外面的世界正在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一種沖動迅速膨脹,走出去的想法很簡單,那時根本談不上理想和抱負,骨子里只想改變一些現狀,坦率地說,就是為了生存。理想和抱負這個東西,后來往往是賴以生存的職業所決定的,由不得自己承認不承認,當你選擇了某一種選擇時,你就自然而然地高大或低矮起來,自然而然地成為了一個將來再怎么清貧也不會怎么卑微或者說再怎么富有也不會怎么體面的人,對一些職業的盲目推崇和排斥,往往是一個時代的產物,沒有什么大驚小怪的。
我認為我是屬于前者,這是由我的選擇決定的。
于一個無背景,無爹拼,無一技之長的農村孩子來說,當兵入伍,是當時不多的出路之一,事實上,是不是真正找到了出路,也并不是一件很明朗的事情,前路漫漫,誰能看得清,看得透。
1994年的冬天,故鄉小城武裝部的操場上,寒風呼嘯,父親一邊幫我打背包,捆行囊,一邊抬頭望望天空像自言自語又像對我說:要下雪了。接下來,他又對我說了好多好多,中心思想是:此去經年,路途遙遠,歸期漫漫,要尊敬領導,團結同志,吃苦耐勞,努力工作,不要想家,爭取混得個人模人樣。千叮囑萬囑咐后,父親的聲音有些哽咽,我的眼淚悄無聲息地流了下來,我突然有些害怕、緊張,有些不舍,但已別無選擇。
整理好一切后,父親又往我懷里塞了一把零零散散的鈔票,并把十來個煮熟的雞蛋塞進了我的軍用挎包,然后他牽著我的手走到接兵連連長面前,尊敬地說,首長,這孩子就交給您了,請多管教。接兵連長說,請家長放心,軍列明天凌晨五時準時到站,今晚新兵要擠在火車站一個小小的旅館過一晚,家住農村的家長現在就可以返回了,火車站人太多太擁擠,不允許再送了。父親一個勁地點著頭,滿臉堆笑,他從身上掏出一包皺巴巴的香煙打開遞過去一根,被謝絕。連長是不抽煙的,也許是天氣太冷的緣故,連長的表情冷若如霜,我至今還清楚記得父親尷尬的樣子。寒風中,他顫顫抖抖地把抽出煙盒的那根煙小心翼翼地塞回煙盒,又悄悄地塞回自己的褲袋,神情有些失落。然后他轉過身來對我說,我走了,你到部隊后一定要勤快靈活點,要做到心中想事,眼里有活。我使勁點點頭,我對父親說,你自己注意點身體,回去時路上注意安全。然后我就目送著父親走向街道中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我看到他在街面上左躲右閃川流不息的車輛,好幾次差點跌倒,直到他消失在我的視線里。那時天空已經開始飄起了雪花,當晚,父親還要走幾十里山路,多年以后,我腦海中始終想像著父親艱難地走在故鄉的山路上的樣子,寒風中,雪地里留下兩行深深淺淺的腳印……
雪會融化,那腳印是永遠不會融化的,這當然不是浪漫的事情,而是苦難的烙印。
如果家就住在城里該有多好啊!當時閃過一個這樣的念頭。
當晚我們幾百名新兵就擠在車站旁邊一個小小的旅館取暖,軍列是凌晨五點抵達故鄉那個小站的,天空依然飄著雪,隱隱約約地看到遠山披上了銀裝,站臺上擠滿了人,都是來送別的城鎮兵父母和親人,都那么高雅,那么富有氣質,他們不斷地把熱氣騰騰的包子、饅頭、油條、豆漿、牛奶從窗戶遞進來,還有大包大包的營養品,大張大張、嶄新嶄新的人民幣,窗內就有一雙雙對應的手伸出去接應,細皮嫩肉、雪白雪白的晃蕩著,如那個冬天的雪花,漂亮極了,這是一雙雙在農村見不到的手,像童話,又像漫畫 ……
這時我感覺自己有點饑寒交迫,我悄悄地向面前移動了一下綠色軍用挎包,像個小偷,掏出一個像自己一樣土的土雞蛋,剝了皮,塞進嘴里,冰冷冰冷的,怎么也咽不下去。
心里暗暗地發誓:將來我也要住城里。
這是我那年冬天的愿望!
壞死的骨頭里長出錯亂的愛情
被人信任最直接的受益是我常常可以免費聽到許多發人深思的故事。不過,我對故事講述者的邏輯思維能力和語言表達能力以及敘述的節奏都有極其苛刻的要求和標準,尤其是在網絡上。且他們所敘述的故事的真實性和生動性必須有足夠的吸引力 ,最好是能讓我產生將他們的語言和文字進行再創造的強烈愿望。否則,我會及時中止那些自以為饒有興趣或自以為富有深情的傾訴。
如果不夠真誠,無論是在現實生活中還是網絡上,誰都有可能被我拉入黑名單。因此,與我交流的人都是一些非常率真的角色。她,也不例外。
“二十年前……”她一開口就仿佛是一個長篇小說的節奏。我提醒她砍掉那些枝繁葉茂,要突出中心表達核心。對于往事,可以懷舊,但不要眉毛胡子一把抓。我傾聽故事的方式與我選擇稿件的方式基本一致,我沒有那么多耐心將所有的故事系統傾聽完整,就好比我作為一個編輯,
沒有那么多耐心逐字逐句從頭到尾海選所有的來稿一樣。我有極強的過濾能力,我知道哪些講述沒有意義,可以直接扔進垃圾桶。
在我心里,所有關于十年前、二十年前或更久遠的情感故事都躲不開一種宿命:開篇千篇一律、結尾各各不同。我需要提煉一些扣人心弦或峰回路轉的“賣”點,來深入揭示人性的光輝和弱點。
好在接下來的倒敘方式還有點意思,她說她愛上了一個股骨頭即將壞死的男人,這個男人是她的同學。他曾經愛打球愛爬山愛跑步愛好一切運動也愛好文字。但更愛喝酒,常常過度。許多東西原本都是一些好東西,譬如酒,其實也是一種好東西,但如果過度飲之,就物極必反。這為他前不久查出股骨頭即將壞死將來可能要在輪椅上度過一生埋下了伏筆。她說他不得不選擇一種更加安靜而適合自己的生存方式,重拾丟棄了多年的筆來寫點東西。
說到這里的時候,她停頓了片刻。她說這也是她為什么反復向我推薦他的文章希望我能為他刊用的原因,她幫他四處投稿,她希望能借助我的幫助給他一點精神支撐,我說這當然不是什么難事。動情處,她索性想將二十年前他暗戀她無果,而她卻選擇了現在的醫生結婚生子的所有往事全告訴我,被我制止。
我哪有那么多時間收聽整理紅塵中千回百轉的情事。
“你愛上他了。”我直捅要害。
“是的,在你的對面,哪怕隔著千山萬水,我也無法否認你有極強的穿透力?!彼f。
事實上,這些年來,總有一些人陸陸續續通過 QQ小窗向我傾訴他們的迷茫和困惑,當然我也能感受到有些主人公在娓娓的訴說中也流露出幸福的成分。必須承認,我不僅僅是一個碼文字的工匠,我還可以非常自信地標榜自己是一個比較合格的心理咨詢師,這與我的閱讀與思考有關,與我個人的情懷和追求文字的細膩程度有關。多年來,我一直通過語言和文字的表達方式贏取外界的信任和認可,展覽一個真實的自我。
她說,自從他前不久把目前的狀況告訴她后,當然他也不是有意告之,因為她現在的老公是一個非常專業而優秀的骨科醫生,他其實是想通過她向她老公咨詢關于這方面的醫學知識,希望對病情有些緩解。就在這一來二去的交流中,二十年前的事全部復活,包括一直潛伏在心底的情懷。
一個愛好廣泛渾身散發青春活力的陽光少年形象在她的記憶里愈發清晰而明朗。她說,若不是后來的同學聚會,她給了他一次徹底傾訴的機會,也許一切都會淹沒在紅塵中,不會再浮出水面。
“水落石出”是一個無法定性的成語,有時,真相死了比活著要干凈純粹許多。“再過二十年,我們再相會”多么優美的旋律,許多的時候,交錯與重逢是社會的毒瘤。
她說,他對她說,如果生命中的另外一半換成她,他不會那么好酒貪杯。
“另外一種可能是早已經酒精中毒”,我毫不客氣地反駁,“所有的假設終究都只是假設,悲哀的是我們總喜歡把走過的路重新假設一次?!?/p>
她說她現在的心情很復雜很微妙,求我支招。
“在他骨頭沒有完全壞死之前把自己完整地交給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完成一次靈魂與肉體的整合,然后抽身。前提條件是,得小心慎重而切不可導致滿城風雨。”對于精神出軌的人我從來都是落井下石,肯定違背了倫理道德,但我的力量顯然是蒼白的。
嘴毒是我留給外界的壞印象,以毒攻毒是我劍走偏鋒的另一種交流方式。
我不是一個救贖者,所有的傾聽,我都會有一些個人的思考和人性的挖掘,但從不持任何立場,落井下石也并非我真實的意愿,不可能主宰什么。我看得很透,萬丈紅塵中,暗流涌動,原本就有多少微妙而危險的事情,只是我們常常都偽裝得很清高、安全,像若無其事。
她陷入了漫長的沉默,而我匆匆用一句話結束了一個聽眾兼心理咨詢師的使命:
愛,是一種心疼,女人,大都有母儀天下的情懷,但有時卻是一種作繭自縛。不可否認,是真的愛了,只不過,愛是在他骨頭將要壞死時才發芽,而種子播在彼此青春年少朝氣蓬勃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