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沛娜
(張愛玲)整天就只神秘兮兮地躲在臥室,即使偶爾同臺食飯,彼此間也靜默得宛如隱修院的院友。她從不挑剔飯菜,胃口也不大……
初夏的一個下午,大雨傾盆在即,天空一片黯淡。然而路途的悶熱無擾于內心的期盼。幾個小時,一番暢談,百年宋氏家族史在這間位于香港九龍嘉道理道的加多利山豪宅里再度匆匆翻過。文藝評論家、翻譯家宋淇之子宋以朗談吐溫文爾雅,在講到有關張愛玲的“傳聞”,或者對自己的“誤解”時,66歲的宋以朗總是習慣性地兩手輕輕一擺,報以“呵呵”一笑。在他的眼中,現代文學史上風云際會的家族往事仿佛云淡風輕。而他的從容、達觀、溫和、無謂之性格,亦隱隱展現出自身的博識聰明和“不簡單”。
陸續出版張愛玲遺作
作為張愛玲文學遺產繼承人,宋以朗這些年來一直忙于整理張愛玲的遺作。在訪談過程中,每當提及現代文學史上哪位文人作家時,宋以朗都會從容地站起來,自然而然地走到相應的位置,打開書柜,熟稔地捧出一大堆相關的資料。或者是,在談及某段文學史事時,他亦能很快地道出個中事件的始末,甚至具體到哪一年哪個月哪份報刊雜志上。他對張愛玲文學創作與人生歷程的了解程度可見一斑。
令人驚訝的是,與其祖父宋春舫和父親宋淇大異其趣,宋以朗的專業是應用數學和統計學,曾發表過幾篇有影響力的社會學論文,工作包括電腦編程和媒體調查,也曾替美國執法機構做過翻譯,業余搞過幾個網站,例如“東南西北”。他稱自己一生“曾在中國香港、澳大利亞與美國長住,但每次總是以異鄉人的身份寄居”。
“如果有人在2003年問我:‘你愿意管理張愛玲的文學遺產嗎?我的答案一定是‘不!”宋以朗在接受訪談時不斷重復類似的話。他說自己“對出版沒有經驗,也不感興趣。但事情總是不知不覺間發生”。2003年,母親鄺文美中風,宋以朗回到香港照顧她。最初他只是負責整理張愛玲的合約,給她逐一簽好,然后歸檔。當時他并未在意家里那些塞滿了張愛玲遺物的箱子,更不知道里頭有書信和小說稿。“隨著事態變化,我終于慢慢接受自己的責任,一本又一本的張愛玲遺作陸續出版,過程中我也學懂不少東西。”
此后,宋以朗以每隔一年推出一本張愛玲遺稿的速度,來展現他勤奮的整理工作。2008年的《重返邊城》,2009年的《小團圓》,2010年的《張愛玲私語錄》,2010年的《雷峰塔》和《易經》,2011年的《異鄉記》,及至2014年的《少帥》,皆見證著他在履行張愛玲遺產繼承工作方面的“責任”。至于張愛玲與父母宋淇、鄺文美夫婦間的通信全集,目前已完成了文字輸入,大約90萬字,正在校對。宋以朗還沒預計什么時候出版,他表示要“總之一切妥當后才出”。
不認為張愛玲晚年凄涼
在宋以朗家里,各種名人書信和作品簽贈本隨處可見。金庸、林文月、董橋、夏志清、白先勇……這些資料記載著其父宋淇與20世紀中國文壇一批文人代表的交往軼事,折射出宋家在20世紀中國現代文學史上難以忽略的地位,其中尤與張愛玲的關系最為重要。而今香港宋家客廳墻壁上懸掛著的張愛玲作品封面、改編劇照等,以及用不同顏色的文件夾區分歸檔的書稿信札資料,一壁平時專門從兩岸搜羅的各種有關研究張愛玲的書籍,還有張愛玲在世界各地已出版的各種著作版本等,也明顯可見張愛玲在宋家所占據的沉甸甸分量。若言現在的宋家是一個“張愛玲資料展覽室”,并非故作夸張之辭。
宋以朗說,他之所以要處理并出版張愛玲的未刊作品和書信,目的是要糾正市面上一些流傳已久的謬誤。“若我決定不出,那表示我已經替你作了選擇——誰也不許看,或者我喜歡給誰看就讓誰上我家看個夠。”宋以朗稱,他“現在的責任,就是把選擇權歸還讀者,而不是給張愛玲的未刊文字作最后審判”。
很多人都好奇宋以朗究竟有沒有見過張愛玲。答案是肯定的。宋以朗說,他小時候在家里見過張愛玲,后來他寫過一篇關于張愛玲軼事的短文說:“(張愛玲)整天就只神秘兮兮地躲在臥室,即使偶爾同臺食飯,彼此間也靜默得宛如隱修院的院友。她從不挑剔飯菜,胃口也不大……印象中沒見過她穿旗袍。記得最清楚的,倒是她深近視又不戴眼鏡,看事物總要俯前——也許她擔心把我和姐姐混淆了。”
外界向來覺得張愛玲晚年很凄涼,宋以朗則認為:“只要張愛玲自己喜歡,何必要求她一定要住花園洋房,坐跑車、養番狗、吃鮑參翅、穿名牌時裝、攜高貴手袋、戴鉆戒、搞整容?就我所知,張愛玲在賴雅去世之后的感情生活應該是空白的。這也是無可厚非的,為什么一定要她有個伴侶呢?沒有這些東西就一定很凄涼嗎?正如她那篇散文所說的,她要你‘把我包括在外。”
專業與祖父輩大異其趣
宋家現在也是宋以朗一個人住,但他“一點都不覺得自己無妻無兒,家徒四壁很凄涼”。從一定意義上講,這十年來宋以朗之所以備受關注,除了宋家所賦予的特殊身份和工作外,還與其出色的專業能力和豐富的人生閱歷有關。
1949年4月,宋以朗在上海出生。28天后,父母、姐姐與他便南下香港。1967年,在喇沙中學讀到第五年,香港發生暴動。宋淇夫婦擔心,便把子女送離香港。1968年1月宋以朗抵達澳大利亞悉尼,入讀一所寄宿學校。“盡管我可以選擇專業,爸爸卻不想我讀文科,認為沒有前途,我于是選了物理,大概是所謂‘楊振寧/李政道效果。”然而第二年一開學,宋以朗便跟父親說不想讀下去了。宋淇建議宋以朗到美國讀書,“反正姐姐也在美國,嫁給了水彩畫大師曾景文的兒子小曾景文。我恰巧又有一個表姐在紐約州立大學,她便幫我申請入讀紐約州立大學石溪分校”。就這樣,宋以朗從澳大利亞轉去美國。在紐約讀了一年物理,他發現真的沒有那份熱情,于是余下兩年,他便轉讀應用數學和心理學,同時兼修兩科。
宋以朗最初打工,是寫電腦程序,三年后轉做媒體調查。他任職過幾間媒體調查公司,分析收視率、收聽率、報紙讀者量和網站流量。而他也曾被選中當美國執法機構的翻譯,“從1985年到1993年,我處理過上百宗案件,聽了數以千計小時的黑幫對話,大部分是廣東話,偶然也有普通話和上海話”。最終時距34年后,宋以朗回到香港又創辦博客ZonaEuropa.com(“東南西北”),把各個媒體的報道譯成英語,附上個人見解張貼在上面,以致麻省理工教授、媒體研究學者伊森·扎克曼曾評價道:“大家要知道中國網民的想法,最好希望我們能盡快找到法子復制宋以朗。他和東南西北博客對中、英文世界的交流太重要了……”
春秋迭代,倏然而過。當回顧起祖父、父親和自己三代人的同異,宋以朗的話耐人尋味:“說到尾,我們三代人的共通點是,大家都確信自己一生做的,正是興趣所在,所以我們是幸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