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勺
新年書信(外四首)
七 勺
冰點后,南方,水的面容開始破碎
它甚至來不及溫柔就凝固
你離我不遠,或在更深的水中
風變得難以忍受,令人窒息的冷
除了蜷縮我們沒有改變多少
郊區之外,一切已什么都不是
鐵軌,電線桿,你如何看見自己的呢
那夕陽真像一枚可愛的漿果
我,一個從窗戶眺望風景的人
這樣的高度,是可以被原諒的
不能逃離,也不被擁抱,新年
一列火車最后撞入那不被期待的終點
我想說的,總是多于我能說的
如此多的葉子,在冬天也將獲得純潔
披了雪絨的外衣,水向新的一年問好
嘿!你凍僵了嗎——
以全新的節奏涌現的,你的到來
我愛你,像一個女人那樣
你愛我,恰好夠稱為男人
一個性別走向另一個性別
穿越森林和河流,穿越撕碎的花朵
于有生之年經歷光的旋轉,呼嘯
戰栗,扭動,駛向內部的韻律
天空開始致力于改變飛鳥的痕跡
火車載來的南方之冷藍,在水上盤旋
你和我都想起了,喜歡到山上摘墳邊野莓的童年
還有女作家,不靠男人養活,就得靠文字養活
咔嚓,樹枝折斷,等待著耳朵的回應
誰能知道,2014的黃昏之后是什么
冰冷濕潤的冬晨,水生于露珠的中心
第一縷陽光就纏上了陰影
若風來搗亂,陽光和陰影一起搖晃
以及眩暈,黎明的濕冷熟悉脊背的每一個凹陷
你知道,垂釣的人,可以釣到魚或別的東西
但永遠釣不到水
而水,被要求的是太多了
當蒸發,它渴求著哭泣
當哭泣,它依賴著大地的牽引
它保持了鏡子的本質,照亮他者
一晃動,所有的影子都在顫抖
來吧,近一些,照出你
——你的光環與黑暗
即使冬天清澈無塵
依然是泥土,使水在輪回中持久
那么,接納所有的影子,連自己的也吞在腹中
水的陰影,從來沒有人見過
寂寞的水和女性囚禁的靈魂
你靠近了嗎,更深的水中
在水的褶皺里,你忘記過去了嗎
它要你,交出所有的隱秘,卸下所有的偽裝
只剩下裸露,完全的裸露
直到你找到全新而干凈的自己
新年的鐘聲敲響
我的墨汁已凝結,無法寄去一滴水
但有水寫成的信。相信吧
了卻春天的花朵,秋天的落葉
冬天,還有不同形式不同顏色的水
我依然愛你,在深夜,在燃燒的起點
依稀看見黑暗中的舞蹈
火光顯現或變淡,然后,認得某個人
在斑駁的陰影中蘇醒過來
在你走出寒冷,進入昏昏欲睡的溫暖前
雪下得很大,布拉格*的景物塌陷了
路面結了薄薄的冰,丈夫的影子出現在下一個路口
流浪與貧困救贖了愛情
作為女人,卻將疼痛與虛弱持續下去
烏云正在集聚,雪光照亮特務的眼睛
馬的嘶鳴響在郊外,有些人醒來就不見了
活著和泥土一樣沉重,死去同道路保持垂直
這個冬天許多事物已經枯萎
譬如你看我的眼神,水池中魚的呼吸
街道上的燈,還有一千萬系在草尖的生命
它們越來越暗淡,直到雪融化成春天的毒
*戰爭爆發后,茨維塔耶娃得知丈夫在國外,帶著孩子前往,后來生活在布拉格。
一個公園始終敞開,水面浩大
你走進,遇見一個秋日的黃昏
風吹響樹的骨頭,茂盛的爬山虎纏繞著
生命奮力地呼喊著和諧
幾聲細碎的鳥叫,碰落枝頭脹痛的種子
光陰在此刻縫上了細密的腳印
我們靠近,然后試著收斂熱氣
目光踩著水面,看它映出一條街
和一街女人的眉毛
夕照放慢回憶的速度,蝙蝠
用雷達探測危險,你的手指觸到我的手指
輕輕的呼喚,被公園的樹枝抬高
蝴蝶乘著黃葉,緩緩飄過湖面和女人
這時,工人們從作業的高空回到地面
下班的人踩著單車回家,他們的腳
轉著圓圈,模仿清晨樓頂上太陽的弧度
日子持續著,公園迎來休閑的人
又歸于安靜,光線暗下去了
一個城市的輪廓倒映在湖面上
夏日趕路
風帶來清涼,也帶來塵土
天總是哭泣
卻從不失明
土地經過雨水的清洗
可能變得干凈,也可能流失
水因為石頭繞道
但不因為石頭停止
越是堅硬的石頭越了解流水的哭泣
秋日成熟
夜里舉著花跳舞的草
在早晨收獲不到露珠
黑暗使光珍貴
隨著黑夜越來越長
擁有夢想的人在黑夜失眠
活著時,思想深刻在額頭的皺紋
死之后,肉體在墓床支撐其他生命的脈動
回聲——
石壁在打呵欠
卻成了吶喊者最好的回答
什么樣的河流才會鋒利
不在乎陌生人聽懂我的語言
高考那年,父親敏銳地發現我的疲憊
也許他的體內也正壓著一場戰爭
戰爭的流血,沒有速度,只有花紋
那時,祖母剛剛去世
在山陰的路上,迎著風為我庇佑
十八歲的我多么幸福,多么孤單
多么熱烈的夏天啊
一個刷墻工人,一條電線
一個紅裙子路人
被一滴灼熱的淚撞入胸膛
幾只蜜蜂也在花叢練習飛翔
它們首先穿過風,穿過花香
之后它們穿過甜蜜
其中幾只因為蜇人而提前死去
同樣的季節,我的父母
他們走完了春天,一朵溫柔的火焰
生下我,像把骨頭擱在世間
此后的時光在月光邊遁去
躲在外地,桂林,上海
從那些數錢的打工仔旁邊走過
戴著眼鏡,還有香水
遠離土地的深厚與遼闊
還能在誰的眼中打撈鹽粒
在北海的沙灘上晾干
隨著軀體的汗水進入土層或者樹根
多么遺憾,那一次離別傾盡淚水
我童年的詛咒潛伏下來,直到今日